大雨傾盆

方喜當(dāng)然知道老超的心思。

女人的心，繡花針。心細(xì)如針的，怎么可能不明白老超的心思呢。她只是不接茬，佯裝不知而已。這幾個月來，她就是一個裝睡的人，怎么可能被老超叫醒呢。這些日子，心里是有漣漪的，尤其是夜深一個人躺在床上時，想起老超，心里就會起些波動。她的心就像荷塘里一朵開放著的荷花，有時被微風(fēng)撫過，有時被強(qiáng)風(fēng)吹動，有時被調(diào)皮的蜜蜂飛過來猛地蜇了一下，身體便會一熱，臉也刺啦一下像被火燎了一樣。她畢竟才三十五歲，畢竟與丈夫分開六年多了，怎么能對老超那熱切的眼神無動于衷呢。然而，她卻必須把心收回來，牢牢地控制著，緊縮著，不敢讓這種感覺多存在一會兒，哪怕一分鐘。

老超并不老，比方喜還要小一兩歲。他本名叫趙超，據(jù)他說，是計(jì)劃生育那時候超生的，前面還有兩個姐姐，離出生還有兩個月時差點(diǎn)沒保住，母親就給他起名字叫超。他現(xiàn)在是歡樂居大酒店的主廚，主做海參、鮑魚、魷魚這些海鮮類招牌菜，在譙城廚藝大賽中連續(xù)三年拿了冠軍。老超這種情況，在酒店里是受人尊重的，不僅老板對他高看，店里做銷售的女孩、房間的女服務(wù)員、打荷、傳菜的男男女女，都會對他高看幾眼更何況，老超還是個言語不多的人，見到人笑得多、說話少，人又踏實(shí)肯干，好幾個女孩是對他有意思的。

酒店的生態(tài)就是這樣，服務(wù)員嫁給大廚，是一個頗為不錯的選擇。大廚掙的錢多，又互相了解，將來還可以自己開店。這么說吧，大酒店里的好廚師，那可真是酒店里女人們的搶手貨，老超自然也被幾個女孩子緊町著。可是，讓人不解的是，老超對她們都沒有興趣，他上心的卻是傳菜的方喜。

其實(shí)，老超對方喜并不十分了解。

方喜是去年冬天才來到歡樂居大酒店的。

到后廚的第一天，老超就感覺這個女人與別人不一樣，怎么不一樣，他也說不清，只是覺得方喜很勤快，也很麻利，經(jīng)她手的盤盤碟碟比別人洗得干凈，碼放得也特別整齊，拿起來更順手。她幾乎不說話，像一臺快速轉(zhuǎn)動的機(jī)器，表情穩(wěn)定地不停工作著。頭一個星期，老超沒聽她說過一句話，也沒看見她笑過一次。負(fù)責(zé)白案的廚師老劉是個歡樂脾氣，喜歡與后廚打荷的女人們打情罵俏。可他跟方喜搭讓時，卻被她的冷臉給撐了回去。當(dāng)時，老超真想給老劉一鐵勺子，你這個公狗，不是哪個女人都可以撩的。

方喜不言不語的神秘感，讓老超上心了。他覺得這樣的女人才是自己心目中女人該有的樣子。

老超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呢？這還得從他的第一次婚姻說起。十年前，他還在深圳一家酒店炒菜時，手藝已經(jīng)不錯了，人也比現(xiàn)在活潑，當(dāng)然，比現(xiàn)在也年輕得多。后來，就與店里的一個服務(wù)員小娜結(jié)婚了。沒想到，結(jié)婚不到兩年，還沒生孩子，小娜突然就跟著一個熟客走了。他們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也無須辦離婚手續(xù)，小娜只是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從此便消失了。從那以后，老超像換了個人，很少說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在深圳也干不下去了。

最終，他回到了老家譙城，心里才算安泰一些。

遇見方喜后，老超就覺得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知道方喜的情況，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有些冒失，甚至有些不切實(shí)際。方喜與店里的其他女人住在老板租的宿舍里，女人們住在一起總是要說說話的吧。老超用了心計(jì)，他注意從店里其他女孩嘴里搜集關(guān)于方喜的信息。一個多月后，關(guān)于方喜的情況，零零星星地匯集過來：她的家在河南永城，家里有孩子，跟著爺爺奶奶在讀初中，她現(xiàn)在一個人在外打工。至于她是離婚了，還是丈夫出了意外，這方面卻沒有一點(diǎn)兒消息。反正，現(xiàn)在方喜只說是一個人生活，從沒說起過丈夫的事。這樣一來，老超就在心里猜想，也許自己是有機(jī)會的，如果她真是一個人生活，那真是天大的好事。老超想，無論什么情況，他都要對她好，照顧她，哪怕她有丈夫，跟自己走不到一起，那就當(dāng)成姐弟相處吧。

為什么要這樣想呢？開始的時候老超也不明白。后來，他想來想去，是方喜進(jìn)入了他的心里，他一會兒不見她心里就空空的，看見她心里就特別踏實(shí)，干起活也有用不完的勁兒

對方喜這樣油鹽不進(jìn)的女人該怎么辦呢？老超急得抓耳撓腮的，卻沒有好辦法。主動跟她說話，她總是用最短的話回應(yīng)，能一句說明白的絕不說兩句，能兩個字說明的絕不用三個字，回應(yīng)他最多三個字。當(dāng)老超跟她說話時，她回答的就是“嗯”“好”“明白”“知道了”，話真是金貴啊。方喜就像一塊海綿，輕重話到她身上，都是刀槍不入、深淺不留痕的樣子。不過，老超有時也能感覺到，方喜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偶爾，他們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眼神相碰的一瞬間，他能感覺到她眼神里的溫柔和慌亂。當(dāng)他夸她干活利索，或者默默看她的時候，她眼里和臉上明顯有些兵荒馬亂。男人和女人間是有感應(yīng)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抬手、一挪步都帶著感情呢。

一個男人真正想對一個女人好，辦法總是有的。說話你不搭茬，那也有辦法。老超就每天給方喜發(fā)一個視頻。

這個視頻就是刀郎唱的那首歌，《德令哈一夜》。他特別喜歡這首歌的歌詞，刀郎那凄美的聲音，一次次讓他流淚。

老超真是被這首歌打動了，尤其是最后一句，那就是他心里最想說的話。

他第一次把這個視頻發(fā)給方喜時，方喜并沒有回復(fù)他。第二天，后廚沒有其他人的時候，老超小聲問方喜：“昨天給你發(fā)的歌，聽了嗎？”方喜看著他，沒有立即回話，而是抬手揉了揉眼，然后才說：“眼里飛進(jìn)一只小蟲。

那一刻，老超知道方喜流淚了，也是被這首歌打動了。于是，他每天晚上都給方喜發(fā)一次。方喜多半是不回，有時回一個不好意思的笑臉。

這些天，老超不像以前那么急了。他感覺方喜明白了他的心思，明白他對她的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強(qiáng)扭的瓜也甜不了。

老超想，太陽每天都會出來的，陽光總有一天會慢慢焙熱她的心。

方喜的電話終于通了。

老超著急地說：“你怎么關(guān)機(jī)這么多天？看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發(fā)了多少微信！一個字也不回！”

方喜平靜地說：“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你這一個星期說沒影就沒影，咋回事??？”老超生氣地說。

方喜的聲音也硬了不少：“我回家收麥，跟老板請了假。跟你有啥關(guān)系？”

“咋能跟我沒關(guān)系呢？我擔(dān)心??！”老超委屈地說。

方喜有點(diǎn)兒故意刺激老超：“你擔(dān)心啥，我又不是你的啥人！”

“咋能沒關(guān)系呢。我關(guān)心你還不行了??！”老超顯然更加委屈。

停了幾秒鐘，方喜緩著語調(diào)說：“好了，好了，我剛到宿舍，臉還沒洗一把呢?！?/p>

“我去找你！”老超不容推脫地說。

“你找我干啥？我累了，不想出門。\"方喜的聲音有些疲憊。

老超今天特別想見到方喜，他態(tài)度堅(jiān)定地說：“我就去找你！”

方喜埋怨著說了句：“你要干啥??！”說罷，就把電話掛了。

半小時后，老超又撥通了方喜的電話：“我在你樓前面那個小公園等你呢！”

“你這人，你等我干啥呢。我真不想出去了！”方喜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

老超用哀求的語氣說：“方喜，你就下來吧。我想跟你見個面！”

方喜猶豫了十幾秒鐘才說：“唉，你這個人真是不講理！”

老板給方喜她們租的宿舍就在小公園后面的一棟老居民樓里。這里的老房子沒有電梯，住著一些老年人，其他大部分住在這里的人，都是進(jìn)城打工的。白天，這幾棟樓里幾乎都看不到人，只有到了晚上七八點(diǎn)以后，才會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

方喜來到公園，見老超正在右邊的涼亭里站著向這邊瞅。

老超看到方喜，趕緊走出涼亭，大聲地說：“在這呢！”

方喜沒搭話，邊走邊想，我的眼又不瞎，一個大活人還能看不見嗎。

方喜來到?jīng)鐾だ?，站著問：“有啥事？你說吧?！?/p>

見到方喜，老超突然緊張和局促起來，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不好意思起來，看著方喜一時說不出話來。

方喜還是站著，逼問道：“有啥事？你說！”

老超望著方喜，更不好意思了。停了十幾秒鐘才說：“也沒啥事，就是想見到你。你回去這么多天咋關(guān)機(jī)呢，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擔(dān)心得夜里都睡不著覺！”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好像不這樣連珠炮一樣說出來，就會被方喜打斷似的。

方喜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人真是的，看平時悶得像個葫蘆，急起來說話倒很利索，于是說：“看這天，黑咕隆咚的，說不定一會兒要下大雨。想說啥，你就直接說。

老超抬頭看了一眼天，然后說：“你坐下來不行嗎？坐下來說會兒話?！?/p>

方喜坐下來，老超也在對面的美人靠上坐下來。

這時，起風(fēng)了，天色也更暗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么。

老超掏出一支煙，打火機(jī)打了三次才打著。煙點(diǎn)燃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出來，似乎比剛才平靜多了。

方喜看著老超嘴里冒出煙霧，再次問道：“到底想說啥，說吧！”

老超又吸了一口煙，才開口說：“也沒啥說的，見到你就沒事了！”

方喜搖了搖頭，無奈地說：“你這人真是的！現(xiàn)在又沒話說了。”

老超又慌亂地吸了兩口煙，似乎煙霧能掩飾他的慌亂。一支煙快要抽完了，他突然說：“給我說說你自已吧，我想聽你說?！?/p>

方喜抬頭看一眼亭子外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翻滾著的烏云。

她想了想，他想了解我，我又能跟他說什么呢。說自己的過去嗎？有什么可說的呢。看來，老超是對自己真有意思了，這是方喜不愿意承認(rèn)，也不敢接受的，心里也有點(diǎn)兒害怕。一個女人被男人喜歡上并不一定都是好事，甚至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遇到這種情況，女人必須要有鮮明的態(tài)度，要直截了當(dāng)?shù)刈屇腥酥涝撨M(jìn)還是該退。拖泥帶水、不清不白地耗著，對誰都沒有好處。

方喜想讓老超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讓他自己轉(zhuǎn)身。她本想直接說出來，又怕傷了老超的自尊。畢竟人家是一心一意地對自己好，做人還是要厚道些。方喜想了好大一會兒，最后決定變個方式向老超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看著老超期待的眼神，方喜終于開口說：“我自己沒啥說的。那就給你說說我碰到過的一件事吧?！?/p>

老超見方喜這樣說，心里輕松下來，說啥都行。只要她開口說話，自己就開心。

方喜站起來，走到?jīng)鐾ね?，仰頭望著天上不停滾動的云，任風(fēng)從臉上吹過。老超也連忙起身，他不知道方喜要干什么。

這時，方喜又回到了涼亭，長出一口氣，坐下來。

她兩眼看著老超說：“好吧！我給你說說這件事?！?/p>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

“在膠州灣龍斗山那里，我丈夫在采石場采石頭，我也在采石場干點(diǎn)輕活。有一天，附近的一個村民報(bào)案，說在路上散步，聞到一股臭味，像動物尸體腐爛的味道。他開始順著這股味道尋找，就在路溝的石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尸。民警接到報(bào)案來到現(xiàn)場，經(jīng)過鑒定得知，死者死了有一周時間了。當(dāng)時是夏天，死者的面容已經(jīng)看不清楚。民警還是鑒定出，死者是一個單腿殘疾的人。”

“接著，民警開始走訪附近居民，也到周圍的賓館調(diào)查。經(jīng)過半個月的排查，終于找到了線索，在靜安旅館里找到了信息。據(jù)旅館的老板娘回憶，在半個月前有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女送過來一個拄拐的人，說這個人準(zhǔn)備在這里長住。后來，僅住了三天，那個男人就把拄拐的殘疾人給接走了。老板娘對那個拄拐人的印象很深，他陜西口音，脾氣暴躁，每天都要喝酒，不管是白酒還是啤酒，他都喝。不送來酒就罵人，喝過酒，罵得更厲害?！?/p>

“民警根據(jù)老板娘說的，結(jié)合那人的死亡時間，最終確定死者就是這個殘疾的陜西人。通過調(diào)查，這個人的名下有一部手機(jī)，這部手機(jī)在半個月之前，一直頻繁地跟這兩個人通話。民警查了這兩個人的信息，他們是夫妻關(guān)系。民警把這兩個人的照片調(diào)出來，拿給老板娘看，她說就是照片上這個男的接走了死者?！?/p>

方喜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望著亭子外的一棵樹，沒再說話。

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卷著地上的樹葉和灰塵，從亭子里穿過。

可能有灰塵飛進(jìn)了方喜的眼里，她揉了揉眼，又嘆了一口氣。

老超問：“瞇著眼了嗎？”

“是的。這風(fēng)真煩人！”方喜看著飛向遠(yuǎn)處的樹葉，又接著說，“這個男人也在采石場干活，我們是熟人！”

“啊？”老超吃驚地“啊”了一聲，他沒想到殺人的竟是方喜的熟人。

老超想知道殺人的原因，就問方喜：“他為啥要?dú)⒘四莻€人，他們是工友嗎？”

方喜看著老超的臉，不再說話。

老超點(diǎn)著一支煙，吸了兩口，催促著說：“你往下說啊。怪急人的?！?/p>

方喜搖了搖頭，接著說：“都是情惹的禍。死掉的那個人與殺人者的妻子，有了婚外情。這種事男人是不能忍受的。唉，想想真是造孽啊。”

老超想，就算是有婚外情，也不至于把人殺死拋尸啊。于是，他就說：“就是有了這事，大不了離婚，沒必要非得殺人??！”

方喜望著亭外那棵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事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誰都不知道這里面的疼。許多事都是逼的！”

老超回應(yīng)著說：“是的。刺不在誰身上，誰也不知道疼。你接著說吧 ”。

風(fēng)小了，天卻越來越暗。

方喜知道，可能一會兒就要下雨了。她看了看天，心想趕快把這事給老超說完，不然，下雨了就不好回去了。

于是，她接著給老超說起來。

她說：“許多事真是不好料想，誰能相信就因?yàn)榕酥竺鏃l放多了鹽，釀成這么大的禍呢！”

老超也很吃驚，不相信地說：“啊，多放了鹽，扯出命案？”

“是的。世間的事真是不好說，也許就是命吧。\"方喜接著說起來。

“有一天，這個女的煮面條放多了鹽，丈夫很生氣，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那天，這男人可能是在外面受氣了，心情很不好。兩個人越吵越厲害，他竟動手打了女人。女人一氣之下，就離開了男人，到上海去打工。這男人也是個驢脾氣，一直沒有聯(lián)系女人，更不要說去上?？此恕蓚€人就這樣都憋著勁，僵持著?！?/p>

女人在打工的時候，認(rèn)識了死者。當(dāng)時，他們是工友，那人還是一個健康的人，能蹦能跳。他說他是孤兒，一直沒結(jié)婚。女人的丈夫不在身邊，也是孤身一人。兩個人認(rèn)識后，相互照顧，經(jīng)常結(jié)伴上下班。女人知道那男人對自己有意思，就告訴他，她是有丈夫的，家里還有孩子。男人說，他不在乎，不會傷害她，會好好照顧她

“中秋節(jié)，工廠放了一天假，男人就買了菜和月餅，要女人到他的住處去吃飯。女人一個人也很孤單，尤其趕上中秋，她特別想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心里空空的難受，想著兩個人在一起吃頓飯，會好受點(diǎn)兒，就去了。那天晚上，女人第一次喝了酒，喝多了，感覺屋里的東西在不停地轉(zhuǎn)圈，就睡在了那男人的床上。”

“第二天，女人醒來才知道自己在男人這里過的夜。男人見她醒來，就說對不起她，他對她做了那樣的事情。這時候她才確認(rèn)夜里不是做夢，兩個人真的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女人并沒有責(zé)怪男人，什么都沒說，兩個人就默認(rèn)了情人的關(guān)系。女人覺得很內(nèi)疚，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也沒敢跟丈夫說。她不敢說，因?yàn)樗恼煞螂m然脾氣不好，但一直很相信她。后來，她也沒拒絕那男人，兩個人就保持著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墒?，兩個人在一起同居了幾個月后，女人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不行，他喜歡喝酒，喝酒后還打她?！?/p>

“她想要離開他，好聚好散?？赡腥瞬皇沁@樣想的，他想和這女人保持一輩子的關(guān)系。他說，女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如果女人不同意，他就到女人的家里，讓她的家人都知道他們的事。女人害怕了，她不敢讓丈夫知道自己出軌的事?！?/p>

“她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想了很久，才決定直接回老家河南。她認(rèn)為那男人只是說說，不會真跟過去的。讓她沒想到的是，那男人一直給她打電話。在電話里兩個人就吵，次數(shù)多了，公公婆婆就知道了。公公給兒子打電話，說回來一趟吧，你妻子出事了。她男人接到電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還是很快就回來了。面對丈夫的質(zhì)問，女人說沒事，就是在上海打工時認(rèn)識了一個工友。她并沒敢說自己與那男人有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只是說這個男人是陜西人，一直對她有好感，但他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丈夫就相信了她的話?！?/p>

方喜停了一下，很惋惜地嘆了口氣，又接著說。

“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丈夫沒有追究她，也算不錯的結(jié)局?？墒牵悄腥岁幓瓴簧?，一直追著女人不放。女人換了手機(jī)，還是要外出打工。這一次她沒再去上海，直接去了濟(jì)南，那里有她一個初中的女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在一家大酒店打工，也給她找了個在酒店打掃衛(wèi)生的活?！?/p>

“可她沒想到的是，那個男人竟找到了她在濟(jì)南的地方。女人一直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找到她的，問男人，男人也不說。后來，女人沒有辦法，他們還是住在了一起?！?/p>

聽到這里，老超掏出一支煙，點(diǎn)著，吸了一大口，然后說：“唉，這個女人真糊涂，怎么還跟那男人住一起呢！”

方喜抬頭看著老超，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吸煙。

老超的煙快吸了一半，她才開口說：“女人有啥辦法呢。她不答應(yīng)能行嗎？如果她不答應(yīng)，可能當(dāng)時就會出人命的！”

老超想了想，無奈地說：“也是，碰到這樣的男人，粘膠一樣甩也甩不掉！”

“唉，也可能這就是命吧?！狈较矅@了一口氣，又接著說起來。

“后來，他們的事被女人的那個同學(xué)知道了。這個同學(xué)就勸女人，一定要離開那男人?？墒牵艘稽c(diǎn)兒辦法都沒有，那男人說他知道她的家，如果不跟他在一起，就會殺了她全家。事情就這么拖著。這個女同學(xué)與女人的丈夫有點(diǎn)兒拐彎親戚，有一天，她就打電話把這事跟女人的丈夫說了。女人的丈夫知道后，非常生氣，就在電話里質(zhì)問女人，女人還是沒承認(rèn)。心想，只要不抓現(xiàn)行，就死不承認(rèn)。”

“讓女人想不到的是，這中間又出了岔子。”

“她與丈夫打過電話后，為了不讓那個女同學(xué)再發(fā)現(xiàn)，就換了個住處。新?lián)Q的地方有個院子，對租戶管理得也嚴(yán)，不準(zhǔn)外人進(jìn)來，晚上十點(diǎn)就鎖門。有一天，那個男人回來晚了，就翻墻，沒想到一腳踩空，掉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沒辦法走路了，需要人照顧。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女人能照顧他。女人白天在酒店里上班，晚上回來照顧他?！?/p>

“女人的丈夫接過電話后，心里一直放不下，決定去濟(jì)南抓現(xiàn)行。他在膠州灣采石場，離濟(jì)南也不遠(yuǎn)。他到濟(jì)南后，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女人正在照顧那個男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現(xiàn)在什么都不用說了，妻子肯定是和這個男人有事了?！?/p>

“見到眼前這一幕，女人的丈夫不知道怎么辦了?！?/p>

“女人和那個男人都承認(rèn)了，他們在上海時就有了關(guān)系。女人坦白后，也不再怕了，怕也不行了。她就跟丈夫說，先把這個人的腿治好，如果想離婚自己也同意。女人的丈夫是個老實(shí)人，也是一個沒主見的人，他很喜歡自己的女人，不想離婚?，F(xiàn)在，這個人的腿摔斷了，還是很可憐的，得有人照顧他。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確實(shí)沒有人照顧。讓妻子再照顧這個男人，那肯定是不行的。女人的丈夫想了半夜，決定由他來照顧這個人?！?/p>

“他在采石場打工，不能啥也不干地照顧這個人啊。他還要掙錢，還要吃飯。他與女人商量后，決定把這個人接到膠州龍斗山那里。對女人的丈夫來說，這確實(shí)是一件羞辱的事，但他又不想與女人離婚，就忍了下來。他們把那個男人接到膠州后，就找到了靜安旅館，租了一個房間，讓他住在那里養(yǎng)傷。女人的丈夫負(fù)責(zé)到旅館里給那男人送一日三餐，要喝酒就給他買酒，要吃肉就給他買肉，把他當(dāng)爺一樣伺候著?！?/p>

“可是，沒過幾天，那男人提出非要女人來照顧自己。他說他離不開女人。這是女人的丈夫不能接受的，他不能容忍妻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繼續(xù)給自己戴綠帽子”。

“他和那男人大吵了一架。”

“最后，他還是妥協(xié)了，跟那男人商量了一個折中方案，就是把他接回家住。這樣，那男人就能在有女人的家里養(yǎng)傷了。女人的丈夫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事情。他也警告那人老實(shí)點(diǎn)，否則會對他不客氣。那男人很高興，立刻就答應(yīng)了?！?/p>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在接他回來的路上，那個人的一句話最終釀成了命案?！?/p>

說到這里，方喜的聲音打著戰(zhàn)，說不下去了。

她揉了揉眼，好像眼里又進(jìn)了灰塵一樣，兩眼被揉得紅紅的。

老超甩了煙頭，有些生氣地說：“那男人太過分了，是作死呢！”

接著，老超又關(guān)切地問方喜：“你眼里又進(jìn)東西了？”

方喜沒有回答他。老超想，方喜這個女人真是太善良了，說別人的事能把自已說出淚來。這樣的女人值得好好疼愛?？刹皇菃?？一個女人的最可愛之處就是善良，有了善良才能溫柔，才有愛，才值得男人去憐惜和疼愛。

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一個炸雷。方喜一驚，站起身來。接著，天空中咔察一聲巨響，又接連打了三個悶雷。

“真要下雨了！”方喜的話音剛落，飄潑大雨便從天而降。

雨柱打在亭子上，發(fā)出躃里啪啦的聲響。亭子外的雨落到石板路上，被彈起，飛到亭子里，濺到方喜和老超身上。

老超向亭子中間走了兩步，然后，伸手拉了方喜的胳膊：“往里站，外面有雨?！?/p>

方喜往里挪了兩步，兩個人站得很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后來呢？”老超很想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就問道。

方喜抹了一把飛到臉上的雨水，然后，又接著說起來。

“他用三輪車把那個人從旅館里拉回家。在回來的路上，那個男人跟女人的丈夫說，你想開一點(diǎn)，現(xiàn)在，咱們倆都同時擁有過一個女人，以后你們名義上還是夫妻，我在暗處跟她好，就讓她伺候我們兩個人?！?/p>

“就是這一句話，女人的丈夫被徹底惹怒了。他想，自己都這樣忍讓了，還在照顧你，你還是不肯放過我的女人！”

雨越來越大，又起風(fēng)了。雨水被風(fēng)裹挾著，飛進(jìn)亭子里，打在老超和方喜臉上。

方喜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接著說：“那天，也像這樣突然下起了大雨，三輪車走不動了。他一氣之下，把那男人掀到了地上。這時，那男人破口大罵，說等他的腿好了，非殺了他不可。女人的丈夫被徹底激怒了，雙手掐住那男人的脖子……”

說到這里，方喜突然放聲大哭：“造孽啊……造孽啊……”

老超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他沒想到方喜這么動情，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勸不知道咋勸，想讓她別哭，又覺得自己制止不了。

這時，方喜哭得渾身顫抖，站立不穩(wěn)。她蹲了下來。

老超連忙把她拉起來，順勢抱住了她。

“別哭，雨天大哭不好！”老超一邊勸，一邊緊緊地抱住她。

突然，方喜用力掙脫了老超，大聲地喊著：“那個女人就是我！”

“啊！”老超一驚，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時，天空中又咔喀一聲，接著一個滾雷轟隆隆響起來……

后來，老超知道，方喜的丈夫先是被判了無期，去年減刑成了十八年。

那天知道真相后，老超的心里很復(fù)雜，他從心里埋怨過方喜，覺得她太糊涂了，也太軟弱了，竟然一步步走到這個境地。但是，他并不認(rèn)為方喜是個壞女人，反而更加同情她、愛憐她、心疼她。他知道，方喜的心已經(jīng)死了，也許沒有男人可以再暖熱她的心?？墒?，他就是放不下她，依然默默地關(guān)心著她，照顧著她，一天不見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老擔(dān)心她再出什么事。

方喜呢，自從那天給老超說過后，心里輕松多了。她跟老超說，別對她這么好，替她保密就行了。她說，女人受不了男人對她好，男人對女人好的時間長了，女人的心就會黏上他?，F(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就需要有份活干，只有忙碌能讓她的心靜下來。她也確實(shí)需要不停地干事，女兒已經(jīng)上初中了，她要掙錢，要供女兒好好讀書。只有讀了書，人才能真正明白事理，才不會做出傻事來。

這段日子，面對方喜，老超強(qiáng)迫自己不往男女之情上想。只要對她好就行了，關(guān)心她，體貼她，幫她做點(diǎn)事。有時下班晚了，他會尾隨在她的后面，看著她走進(jìn)住處。她偶爾上街買東西，他也會主動跟她一道。開始方喜不同意，時間長了就默許了。

她買東西的時候，老超想給她錢，她堅(jiān)決不同意。她說，她害怕老超對自己好，她不能傷害老超，也不能再傷害自己了。老超理解她，一切都順著她的意，只要她不離開就行了。他說不清為什么自己會這樣，也許這就是緣分吧，或者是命運(yùn)。天底下這么多人，怎么就讓自己碰到方喜了呢。他相信，這就是命運(yùn)的安排。

方喜請了三天假。

她跟老超說了，她要去監(jiān)獄看丈夫。女兒已經(jīng)中考了，她要親口告訴他。

老超說要陪她去，被她拒絕了。她說，又不是第一次去了，到那里的路她熟悉，探望的流程也清楚，陪她去，一點(diǎn)兒必要都沒有。老超拿出五千塊錢給方喜，方喜不要。老超十分著急，堅(jiān)持要給。

方喜看老超那著急的樣子，真是難以拒絕了。她想了想，覺得不收下來，真的辜負(fù)了老超的心。但是，她最終還是沒有收，說心意領(lǐng)了。其實(shí)，方喜心里很矛盾，她覺得老超這個人與別的男人不一樣，怎么不一樣，她也說不清，反正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方喜去監(jiān)獄那天，天陰沉著，天氣預(yù)報(bào)說會有大雨。方喜不管這些了，她只是想盡快見到丈夫，跟他說說女兒的事。

她見到了監(jiān)獄里的丈夫。丈夫還生著她的氣。見面沒有十分鐘，他就催著方喜走。

方喜心里也很難受，對丈夫不是一點(diǎn)埋怨沒有。想想過去的那些事，丈夫也是有錯的，如果不是因?yàn)槊鏃l咸了就動手打她，她也不會去上海的。不去上海，咋能發(fā)生后來的事呢。當(dāng)然，最大的錯還是在自己，自己沒有把握好，認(rèn)識了那個男人。唉，他就是這么個脾氣，別的不說，就說投案自首這件事，如果聽了她的，說不定會少判幾年的。

方喜想著這些過往，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時，他又催促她說：“馬上要下雨了，你趕快走吧！”

方喜流淚了，她轉(zhuǎn)身離開了會見室。

走出會見室的時候，外面打起了雷，雨真的要下了。

方喜還沒走出監(jiān)獄大門，暴雨就嘩啦一下，像一盆水潑了下來。風(fēng)卷著雨，雨裹著風(fēng)……

風(fēng)雨遮擋著她的雙眼，眼前一片朦朧。她在風(fēng)雨的裹挾中，一步步艱難地在雨幕中前行。

突然，她看見前方有個人打著傘，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站住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才看清，那個人就是老超。

這時，老超頂著風(fēng)雨向她跑來。

原刊責(zé)編 趙劍云

【作者簡介】楊小凡，1967年生于毫州。發(fā)表作品五百多萬字，多部作品被本刊及《長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收入各種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酒殤》《窄門》《天命》《樓市》及中短篇小說集《歡樂》《總裁班》《藥都筆記》《某日的下午茶》等二十五部。曾獲魯彥周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山花文學(xué)雙年獎、第二屆曹雪芹華語文學(xué)大獎、冰心圖書獎等獎項(xiàng)。據(jù)其小說改編的電影有《工頭兒》《總裁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