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棉祅 藍(lán)包袱

剛進(jìn)入1946年12月下旬沒幾天，沂蒙大地上就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那雪在空中有些飄搖不定，來來回回幾番后，又簌簌落下。到了中午，雪停了，有些突然。厚厚的積云被風(fēng)削得越來越薄，剩下的幾縷淡淡的，被風(fēng)一吹，也很快散盡了。明亮的陽光與耀眼的雪地交相輝映，透亮透亮的，讓空靈的天空顯得格外湛藍(lán)。

華中野戰(zhàn)軍某部一營是在紅彤彤的太陽嵌在西山頂上的時候走進(jìn)大山深處的，戰(zhàn)士們都沐浴在紅彤彤的晚霞里。冬天的樹木暮氣沉沉的，原本干瘦干瘦的枝條被雪裹著，顯得豐腴了，也不再單調(diào)。迎面的山坡上有幾棵柿子樹，還掛著三三兩兩的柿子，雖被雪裹了，可還露著點(diǎn)點(diǎn)的紅，又被雪映著，胭紅胭紅的。

部隊(duì)翻過幾個小山包，地上的雪越來越稀薄了，斑斑駁駁的。山里的村莊都是自然村，沒有成片成片的，就像棋子一樣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地方，站在山上俯瞰，一簇一撮的。家家戶戶的炊煙漸次升起來了，沒有風(fēng)，那炊煙大都是直的，像是一幅幅徐徐展開的油畫。偶爾有幾聲狗吠雞鳴，給寂寥的大山又描上了幾分寂寞。

隊(duì)伍又走了不久，眼前是幾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七零八落的，又像蚯蚓一樣蜿蜿蜒蜒地爬向遠(yuǎn)處的村莊。

部隊(duì)停了下來，大個子張營長揮了揮手，隊(duì)伍就像大樹一樣，很快分出幾個權(quán)來，由向?qū)ьI(lǐng)著，向各個村莊走去。張營長嘴里哈著白氣，向幾個挎著匣子槍的指揮員說了幾句什么，又揮了揮手，大家彼此敬個禮，就向各自的隊(duì)伍趕去了，腳步密而迅疾。

還是在不久前，山東野戰(zhàn)軍和華中野戰(zhàn)軍在江蘇宿遷以北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役，給國民黨整編69師來了個大大的下馬威。山野和華野這一仗可打出了士氣，戰(zhàn)士們一個個都摩拳擦掌的，就像躍出山的猛虎，都想著趁勢再打他幾仗?？缮厦嬉幌伦記]了動靜，這是咋啦？就一錘子買賣算了？戰(zhàn)士們都心急火燎的。正當(dāng)大家察看風(fēng)向的時候，發(fā)動魯南戰(zhàn)役的命令就到了。大家為之一振，都血脈債張的，心里也像安了一架戰(zhàn)鼓，熥熥熥地敲了起來，隨著戰(zhàn)役的臨近，鼓聲更是密而響亮。栓柱這些日子和眾多的衛(wèi)生員一樣，準(zhǔn)備著一卷又一卷的繃帶和紗布。夜里做夢，他一手繃帶，一手紗布，眼前交織著一幅幅戰(zhàn)場上的畫面，大都是慘烈的。他的胸脯上像壓了塊巨石，感覺喘息都困難了，心也一沉一沉的。他一下子醒了，抹抹兩眼，濕乎乎的。

一營作為先頭部隊(duì)一部，是打前站的。這個時候，衛(wèi)生班的張栓柱跟著一營二連一排已經(jīng)來到了桃棵子村。村口那棵柿子樹格外的茁壯，可孤零零的又有些突兀，誰走到這里都要忍不住看一眼。栓柱有些調(diào)皮，伸手摸了一把，一股涼氣順著手掌爬到了胳膊上。栓柱中等個子，還不到二十歲，當(dāng)兵也才兩年多。栓柱的父親人稱張郎中，略懂些醫(yī)術(shù)，手里有一大把的土方子。栓柱從小耳濡目染，也喜歡辨別一些藥草，長大了又跟著父親學(xué)了幾手，到了部隊(duì)自然就當(dāng)了衛(wèi)生員。

桃棵子村不到十戶人家，都在一個寬闊的山坡下，住得相對比較集中一些。桃棵子村因山上漫山遍野的野桃樹而得名，樹都不大，一叢又一簇的。每到三四月份，幾場濃烈的春風(fēng)過后，野桃樹就醒了，凝滯的血脈也熱烈起來。沒過幾天，枝枝條條上都是灼灼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的，就像從九天上跌下了一片彩霞，把整個峽谷都映得多姿多彩的。

村里的人早早在街巷上等著了，見隊(duì)伍來了，都?xì)g天喜地地迎上前來，還沒等村長劉大能號召，大家都搶著把戰(zhàn)士往自己家里拉，你來我往的，走馬燈一樣。衛(wèi)生員栓柱手里提著幾個很小的瓶瓶罐罐，怕被撞破了，就向后躲閃著。這時，有個姑娘一下就立在了栓柱面前，她用雙臂攔住幾個鄉(xiāng)親們，瞪著圓溜溜的丹鳳眼喊道：這個同志到俺家了，誰也不要搶。說完，她一邊從栓柱手里麻利地拿過那幾個瓶瓶罐罐，一邊又道：同志，天怪冷的，快跟俺到家去。說完，她就邁開了步子。栓柱應(yīng)著，向劉排長敬了個禮，幾步就跟了上來。后面就有一個女人尖著嗓子在喊：朵朵，你這是在搶女婿?。《加幸粋€了，還不知足？

話音未落，一陣男男女女的大笑追了上來。那姑娘聽了，看了栓柱一眼，原本紅撲撲的面龐更紅了，嘴上說：同志，那是俺村里的媒婆劉二嫂，說起話來嘴上沒個把門的，別聽她胡咧咧。說著她轉(zhuǎn)過身來，扯著嗓子喊道：二嫂，你就嚼舌頭吧，等瞅空了俺給你幾個大耳刮子。還未說完，她先笑了，那笑聲在空靈的山谷里脆生生的。

栓柱這才知道，眼前的姑娘叫朵朵，栓柱不禁打量了她一眼，恰巧朵朵也正看著他，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朵朵雙眼有神，亮晶晶的。栓柱臉紅了，一下子挪開了目光。朵朵笑笑，自顧往前走了幾步。她個子高挑，身材勻稱，身上的棉衣棉褲都打著補(bǔ)丁，一個連一個的。

朵朵是在八路軍來到沂蒙山后，才正式有了自己的大名的。八路軍很會宣傳自己，一隊(duì)隊(duì)女兵又唱歌又扭秧歌的，老百姓開始還躲著他們，后來參軍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朵朵的爹就說：日本鬼子壘窩（修據(jù)點(diǎn)），國民黨吃喝，八路軍唱歌。朵朵也常去聽歌，聽著聽著就參加了八路軍開設(shè)的識字班，來學(xué)文化的女同志很多，后來識字班就成了未婚少女群體的代名詞。朵朵的名字是那個教文化的女兵給起的。那女兵文約約的，一一笑表情豐富。她說唐朝羊士諤寫了一首叫《山閣聞笛》的詩，里面有這樣一句話：李白桃紅滿城郭。朵朵喜歡這個女兵的俊模樣，也喜歡聽她說話，眼睛一刻都不眨地看著她。女兵見朵朵的樣子，笑了，又摸摸朵朵的長辮子，說：你姓李，就叫李朵朵吧，李花朵朵。朵朵有大名了，還是一個俊女兵給起的，朵朵心花怒放，一臉陶醉地說：真好聽。

朵朵領(lǐng)著栓柱很快就到了家，她家的院墻是用薄薄的石板壘的，厚度相差無幾，一層壓一層，就像織的一樣，只有山里人才有這樣的功夫。朵朵家的院門其實(shí)就是柵欄，兩扇，是用草繩子把粗樹枝連綴在一起做的，編得很是仔細(xì)，不拖泥帶水的。朵朵騰出一只手來推柵欄，一邊亮起嗓子連聲喊著娘，一聲比一聲叫得切，還帶著一絲絲的調(diào)皮。

院子里有兩間正房，東邊一間大偏房，西邊一間小房，也都是用石板壘的。偏房上的煙肉里正冒著一縷炊煙，被夕陽的余暉染得煞是好看。在沂蒙山區(qū)，偏房通常都是用來做廚房的，當(dāng)?shù)厝硕冀绣佄?，簡單明了。聽到朵朵一連聲地喊，房里有個女人也連聲哎哎地應(yīng)著，接著門口的草簾子就被推開了一角，一個中年婦女走了出來，笑吟吟的。她一面用衣襟擦著水淋淋的雙手，一面道：小同志快進(jìn)屋暖和，這天寒地凍的。說著轉(zhuǎn)身嗔怪朵朵：看你一聲娘一聲娘地叫得這歡，都十七八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這往后到了婆婆家咋辦？朵朵只是咯咯地笑，也不言語。栓柱一口一個大嬸地叫著，一聲比一聲甜。

進(jìn)了房子，栓柱看到灶膛里的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灶膛上的鍋很大，蓋頂是用紅高粱挺稈（高粱頂部長穗子的部位）做的，這會兒從縫隙里正冒著一縷縷的熱氣?？繅κ且豢诖罂?，光溜溜的。墻上掛著一盞油燈，燈芯比豌豆粒大不了多少，忽暗忽明的。李大嬸忙不迭道：小同志，炕正熱著呢，快坐下熱乎熱乎，飯一會兒就好了。朵朵在灶前坐下，往灶里添了幾把柴火，又一下下拉起風(fēng)箱來，風(fēng)箱噠噠地響著，很有節(jié)奏。灶膛里的火被風(fēng)一下下地趕著，又旺起來。紅彤彤的火映著朵朵紅彤彤的臉。朵朵拉一下風(fēng)箱，背上兩條長長的辮子就輕輕地跳躍一下。

李大嬸說聲好啦，伸手就揭開了鍋蓋，一股熱氣頓時彌漫四周。鍋里的篦子上有幾個紅薯面窩窩頭，黑黑的，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紅薯。李大嬸用筷子把紅薯和窩頭夾到柳條子編的小籮筐里，又從另一口小鍋里端出一碗炒雞蛋，接著就招呼栓柱坐下：俺家那老漢子，不，你大叔，給隊(duì)伍上運(yùn)糧食去了，就咱娘兒仨了，趁熱快吃吧。朵朵突然道：娘，把燈芯挑大點(diǎn)吧，要不同志把飯吃到鼻子里咋辦？說著就咯咯地笑。李大嬸也笑得哈哈的，說：你呀，都快出門子（出嫁）的人了，還這么咋咋呼呼的。李大嬸說著，從針線笆籮里找出一根針，伸手就挑了一下燈芯，那燈焰就有花生粒大了，屋子里也亮堂了許多。李大嬸見栓柱不吃雞蛋，只是夾那咸菜疙瘩條子，就故意板起了臉：小同志，你這是嫌雞蛋少咋的？快吃，你吃俺就高興了。朵朵也急了，說：你要不吃，俺就給你叨到嘴里去了。母女二人一唱一和，栓柱聽了心底熱乎乎的，他連聲說著叨叨叨，就叨了一小筷子放到嘴里，還沒嚼，眼淚早就落到了地上，他急忙低下頭來。李大嬸見了有些心酸，她看看朵朵，道：看俺這記性，俺娘兒倆還有些麻繩子沒搓呢，今晚上納軍鞋就得用，先讓同志吃著，咱娘兒倆到堂屋搓去。朵朵明白娘的意思，點(diǎn)點(diǎn)頭往外走。李大嬸又回過身來說：小同志，你要不把雞蛋都吃了，俺可和你沒完。

過了一會兒，娘兒倆回來了，見栓柱正在擺弄他那幾個瓶瓶罐罐。李大嬸見碗里的雞蛋大都還在，就嘆了口氣，又大聲說：孩子，等打倒了老蔣，俺給你炒一大盤雞蛋，你要再不舍得吃，俺就真生氣了。栓柱笑了：大嬸，那個時候呀，你就是炒兩大盤我也都吃了。娘兒倆聽了都笑，然后便坐下吃飯，也不吃雞蛋。大家你來我往，熱熱乎乎地說著話。李大嬸道：這現(xiàn)時共產(chǎn)黨給莊稼人家家戶戶都分了田，多好！鄉(xiāng)親們都說，反蔣保田，不用動員咱們也得好好支援解放軍。李大嬸看看栓柱：可就是苦了你們這些同志了。栓柱說：大嬸，我們村也分地了，我爹說，這是幾輩子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我家是軍屬，分的都是肥地、好地。為了讓我們在前線能安心打仗，村里還組織了幫工隊(duì)，專門幫軍烈屬。我爹在信上囑咐我，別在隊(duì)伍上給他丟臉。

月亮升起來了，月色灑在雪地上，把夜色映亮了，外面一片寧靜。娘兒倆各自納著軍鞋，一針一線走得忙，不時發(fā)出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自解放戰(zhàn)爭以來，沂蒙山區(qū)打了大大小小多場戰(zhàn)斗，部隊(duì)連續(xù)作戰(zhàn)，又都是在泥雪天里，很多指戰(zhàn)員得了疥瘡，又疼又癢。栓柱囑咐大家不要撓。醒著的時候還好說，睡夢中有人就撓個痛快，第二天醒來，身上火辣辣的疼，血淋淋的，苦不堪言。栓柱求助父親，要來一個偏方，很簡單，就是豬油配硫磺。試驗(yàn)后發(fā)現(xiàn)這自配的土“疥瘡膏”還真管用，就在各部隊(duì)推廣了。栓柱一時沒找到豬油，就買了些花生油替代。朵朵早就把一個瓦盆子放到了小爐子上，又點(diǎn)上柴火。栓柱把花生油倒進(jìn)盆子，又把硫磺粉撒進(jìn)去。盆子熱了，熱氣升起來，還夾雜著刺鼻的硫磺味，栓柱用木棍不停地?cái)囍?/p>

藥膏冷卻下來，李大嬸道：放到堂屋里吧，找個高的地方擱著，別叫耗子爬進(jìn)去了。栓柱也是這么想的，他答應(yīng)著，端起盆子，剛走出鍋屋沒幾步，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栓柱一個激靈，盆子還牢牢地抱在懷里，可藥膏卻濺在了他的前襟上。李大嬸和朵朵聽到響聲，腳跟腳地跟了出來。朵朵接過盆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扶起栓柱。李大嬸一口一個孩子叫著，問跌著了沒有。栓柱哪里還顧得上疼，看盆子里的藥損失了一些，咧咧嘴哭了，還一連聲地說著對不起組織。朵朵道：這藥灑了也沒多少，哭啥？栓柱說：你不知道，這油都是同志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我能不心疼嗎？朵朵愣征了一下，把藥端到了堂屋里。李大嬸道：孩子，俺家里還有點(diǎn)油，給你補(bǔ)上，這下中了吧？她又瞅瞅栓柱的衣服，見栓柱的前襟油乎乎一片，就說：快把棉祅脫下來。李大嬸說著，就往灶膛里塞柴火，又點(diǎn)上了火。由于條件有限，指戰(zhàn)員只有兩套衣服，一單一棉，到了冬天，單衣上再套上棉衣就妥了。栓柱脫下棉祅，身上雖然還有件單衣，可涼氣還是一下子就把他裹了，栓柱不禁連著打了幾個冷戰(zhàn)，正好被剛進(jìn)屋的朵朵看見，她扭頭走了出去。一會兒朵朵又回來了，手里拿著個藍(lán)包袱，上面還粘了些干草。朵朵幾下就解開了包袱，一件紅紅的棉祅露了出來。朵朵拿起棉祅，說：天冷，快穿上吧。栓柱看是女人的衣服，又是大紅色的，連忙擺著手，臉都紅了。李大嬸正往鍋里添水，見狀就道：孩子，大冬天的，快穿上吧，俗話說得好，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這時候還講究個啥？這件紅棉祅啊，是朵朵給自己縫的出門子（出嫁）衣裳，怕讓那些天殺的給搶去了，就一直藏在西屋的草堆里，我三天兩頭的還得拿出來晾一晾，曬一曬，你看看，這都被他們逼成啥樣了？！

朵朵聽了娘的話，紅紅的面龐又添了幾分紅，她低下頭，又拉起了風(fēng)箱。栓柱聽說紅棉祅是朵朵出嫁的衣裳，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使不得，使不得。李大嬸道：那你就坐下先烤烤火，就這么站著還不得凍成冰溜子呀。朵朵往一邊挪挪身子，又招招手，栓柱笑笑，就挨著朵朵坐下了。栓柱胸前對著灶口，果然就熱乎了，可后背還是涼的，像掛了一坨冰，一陣比一陣?yán)?，栓柱又站起身來，連連揮舞著胳膊。李大嬸說：孩子，還是不行吧？身上沒棉，你咋動彈都冷。你就聽俺娘兒倆的吧，別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朵朵早就急了，騰地站起身來，一下就把紅棉祅披在了栓柱的肩上，嘴里還一迭聲地催著，栓柱只得穿上。紅棉祅是大襟的，一溜扣子都在腋下，不系上扣，大襟就牽拉在胸前。栓柱扭捏著，一臉的窘態(tài)，扣也不是，不扣也不是，最后覺得還是扣上好一些。栓柱扭動著身子，扣得有些吃力。李大嬸見了癟著嘴忍住笑，朵朵卻撲嚇一下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幫他扣。栓柱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

栓柱被大紅祅裹著，身上的寒氣一下子都跑了。李大嬸和朵朵見栓柱暖和了，都一臉滿足。李大嬸說：孩子，出門在外得自己上心，要不爹媽知道了得多心疼。在這里，你就把俺當(dāng)成娘吧。栓柱嗯了一聲，嗓子啞啞的，張口要說些什么，喉嚨卻不知被什么東西哽住了。

李大嬸和朵朵坐在炕上拆著栓柱的黃棉祅，娘兒倆一人拿著剪刀，一人拿著針錐，順著縫衣服的線拆，兩雙巧手你來我往的，游走自如，就像庖丁解牛一樣，很快就把棉祅拆了。李大嬸拿起棉絮看看，又掂了掂，道：俺那個娘哎，這棉花一看就沒彈過，摸著就像張驢皮一樣，硬邦邦的。栓柱道：聽司務(wù)長說，被服廠還沒加工好，國民黨就一窩蜂地來了。沒辦法，最后只得就把半成品發(fā)給大家了，拿到手后都是自己縫的。李大嬸感嘆著，把拆下來的棉祅片子放到盆里，又從鍋里舀了幾瓢熱水澆了下去。盆里的熱氣慢慢散開來，空氣里又是油味又是硫磺味的。朵朵低頭看了看，說：這盆里的水都油乎乎的了，可咋洗？李大嬸沒言語，伸手摘下油燈，照了照炕頭旁邊的墻，在墻縫里摳了幾下，摳出一個薄薄的物件來。那物件用紙包著，紙都發(fā)黃了，也脆了。李大嬸揭了幾層，才露出里面的東西，原來是一塊肥皂，小小的，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結(jié)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堿花。朵朵笑了，說：娘，這回你的寶貝可有用途了。李大嬸也禁不住笑，說：可不！又轉(zhuǎn)頭對著栓柱道：這還是大前年一個女兵給俺留下的，說這東西洗衣服好著呢，能去油。俺沒舍得用，就把它藏到墻縫里了。丫頭要了幾次，俺都沒給……

栓柱準(zhǔn)備去給戰(zhàn)友們抹疥瘡膏，他提著個空瓶子到了正房，一會兒就灌了一瓶，又準(zhǔn)備了一包棉棒。栓柱看了眼身上的紅棉祅，心下不禁嘰咕，讓戰(zhàn)友們看了多不好。他摸了摸腦門兒，一下就摸出了個主意。栓柱脫下紅棉祅，又脫下單衣，先把紅棉祅穿了，再套上單衣，身上一下變得鼓鼓囊囊的。栓柱低頭看看，單衣并沒有把紅棉祅完全罩住，還是露出了一小溜兒。他走出屋子，月色下卻也并不顯眼。栓柱又押了坤單衣，提著瓶子回到鍋屋，李大嬸和朵朵見了都一愣，隨后都笑出了聲。李大嬸說：你這孩子，可真有辦法啊。朵朵已經(jīng)把泡在盆里的棉衣片子洗了，正貼在灶膛口烤著，還反復(fù)轉(zhuǎn)著，就像烙煎餅一樣。

栓柱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一進(jìn)院子，就聽到正房里通通地響著，這是李大嬸正給栓柱彈祅里的棉花，一下又一下，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yuǎn)。朵朵沒在家，跟著婦救會會長挨家挨戶收軍鞋去了。這會兒她們正抬著個大筐子走在彎彎的山路上。李大嬸抬頭看看星星，說：孩子，都三更了，快上炕歇著吧，鍋屋暖和，俺和妮子就在堂屋里歇了。李大嬸說著，拿起搭在灶膛上的棉衣片子走了。栓柱上了炕，借著微弱的燈光一筆一畫地寫著檢查。他還為自己損失了一點(diǎn)疥瘡膏而耿耿于懷呢。劉排長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并沒有批評他，只是說以后要小心，可栓柱還是堅(jiān)持要寫檢查。

栓柱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感到舒展和熨帖。朦朧中，他聽到了腳步聲，知道是朵朵回來了。栓柱知道，已經(jīng)半夜了，他翻翻身，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栓柱早上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炕頭上的紅棉祅沒了，自己的黃棉祅蓋在了被子上他拿起來，輕盈又柔軟。他穿上棉祅，發(fā)現(xiàn)原先幾顆松垮的扣子也結(jié)實(shí)了。他押了押棉祅，一臉高興，心里卻又覺得有些對不起大嬸和朵朵，為了縫祅，她們肯定一晚上都沒有合眼。這時，李大嬸和朵朵正好進(jìn)了屋，見栓柱高興的樣子，笑容也都綻放在臉上。李大嬸忍不住摸了摸栓柱身上的祅，說：孩子，這一收拾啊，保證你這一冬天都凍不著身子了。朵朵早把灶膛的火點(diǎn)上了，風(fēng)箱也有節(jié)奏地響了起來。栓柱走進(jìn)正房，把盛藥膏的盆子從桌子上端下來，又用棍子攪了幾下。栓柱見藥膏成色不錯，很是高興，他一轉(zhuǎn)身看到了板凳上的紅棉祅，只是紅棉祅不再飽滿了，顯得癟癟的。栓柱心里一緊，拿起來一看，紅棉祅的前襟拆了，里頭的棉花沒了，只剩下棉祅片子松垮垮牽拉著。栓柱怔了忙，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紅棉祅就趕到了鍋屋里。李大嬸一抬頭，見栓柱拿著紅棉祅一臉急燎燎的樣子，就明白了，還沒等她開口，栓柱已經(jīng)哽咽了：大嬸，朵朵，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捯暨€沒落，栓柱一下子哭出了聲。李大嬸笑笑，說：孩子，你棉祅里的棉花彈了彈，好的就不多了。我和朵朵身上的，也都是些老棉絮了。咱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朵朵就把紅棉祅的大襟拆了。孩子，別哭了，這算個啥，咱總得先顧眼前的吧？栓柱道：大嬸，這可是朵朵的嫁衣呀，我就是凍死也不能用啊。栓柱一副心如刀割的樣子，哭得鳴鳴的。朵朵說：咋了？你們?yōu)榱死习傩諄G了命都不怕，俺一件紅棉祅算啥？俺娘說了，等俺出嫁那天給俺用大紅緞子做一件呢，那多好??！朵朵說著，一下笑出了聲。李大嬸見栓柱這樣，心疼了，撩起衣襟擦擦眼，道：孩子，別這樣，啥事都得排個先后，你總不能穿著單衣去打仗吧？你住在俺家里，俺就得有這個心，要不還叫啥軍民一家親？！

栓柱跟著劉排長他們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幾天后才回來。隊(duì)伍還沒進(jìn)桃棵子村，就見一股濃煙從村里升起來，接著又是幾聲槍響，稀稀落落的。村子中有一小股國民黨兵，借著春節(jié)臨近，到各村里搜刮東西。劉排長拔出匣子槍，說了聲準(zhǔn)備戰(zhàn)斗，就帶著人向村里趕。栓柱指著冒煙的地方，急呼呼道：排長，那是朵朵家。話還沒說完，就見媒婆劉二嫂從村口跑了出來，迎面正遇上劉排長他們，劉二嫂松了口氣，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急急說道：快，快！村里來了七八個國民黨，又燒又搶的。劉排長聽說對方人數(shù)不多，讓一班打前鋒，其他幾個班散開來包抄過去。隨著密集的槍聲，幾個國民黨兵倒了下去，還有幾個舉手投降了。

栓柱提著槍向朵朵家跑去，身上的藥盒子跟著七晃八晃的。國民黨兵一進(jìn)村，就撞來撞去的，在李大嬸家也沒搜出像樣的東西，惱怒之下，就把偏房給點(diǎn)了，里面的干草越燒越旺。這會兒李大嬸和朵朵正奮力撲火，可無濟(jì)于事。栓柱喊道：大嬸，你們快出來。說著就要往里沖，恰這時一個國民黨跑進(jìn)了院子，栓柱幾乎和對方同時開槍，國民黨兵倒地而亡。栓柱只覺得胸口處重重振了一下，可也顧不上什么，一頭就扎進(jìn)了偏房里。栓柱撲打著火，沒幾下，就引火上身了。李大嬸和朵朵騰出手來，用瓢舀了缸里的水，一下下地往火上潑著，最后總算把火舌壓下去了。栓柱的棉祅被燒得一個洞連一個洞的，他剛解了幾個扣子，就覺得胸口一陣劇痛，接著一下子倒在地上。李大嬸和朵朵喊著，急忙蹲下身來脫去栓柱的棉祅。娘兒倆看到栓柱的單衣已被血染紅了，都不禁發(fā)出一聲驚叫。栓柱初時胸口那一振，原是被打了一槍，子彈正中他的右胸口，幸虧他上衣口袋里裝了一枚銅錢。這銅錢還是栓柱當(dāng)兵走的時候母親裝到他口袋里的，銅錢的正面有“福、祿、壽、喜”四個字，母親說這東西能保佑他，什么時候都要裝好了。也真是巧，那子彈先打在了銅錢孔上，在巨大的推力下，子彈連同銅錢一起嵌在了栓柱的胸肌里，差一點(diǎn)就傷到了骨頭。

這時院子里響起一陣腳步聲，村長劉大能、劉排長等一些人來了。劉大能祖輩打獵，對跌打損傷知道一二，他看了看栓柱的傷口，就松了一口氣：這孩子命可真大。說著他扭頭對一個壯漢道：快，背到俺家去。朵朵說聲等等，扭頭就到正房去了，出來時，手里拿著紅棉祅，她蹲下身來就給栓柱披。栓柱已經(jīng)醒了，急急阻攔，朵朵很翠，推開了他的手。李大嬸說：孩子，這大冷天你還能光著膀子不成？等給栓柱披上大紅祅，那壯漢就蹲下身來，還有幾個人幫著，把栓柱抬了起來。等大家走了，李大嬸和朵朵又忙著收拾房子，準(zhǔn)備給栓柱養(yǎng)傷。李大嬸不自覺道：大寶這孩子也不知咋樣了，你說這才幾天工夫啊，怎么就連著出了這么多事呢？朵朵沒有言語，可心里早就七上八下的了，像塞了一團(tuán)亂麻。

還是前些天，也就是劉排長帶著隊(duì)伍離開桃棵子村的那天，一個叫孫大寶的男人用獨(dú)輪車推著王媒婆來到了朵朵家。一路勞頓，孫大寶臉上汗津津的。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李大嬸拿了塊毛巾遞給孫大寶擦汗。朵朵也是一臉的笑意，她抬頭看了看正午的陽光，連忙找劉二嫂劉媒婆去了。朵朵的親事就是這兩個媒婆一來二往撮合的。王媒婆登門李家，是專門來告訴結(jié)婚日子的，農(nóng)村俗稱“送日子”。大寶還帶來一包彈好的棉花和幾件禮物。他們是太陽偏西的時候走的。大寶看了朵朵一眼，朵朵也看著他。劉二嫂笑笑，說：朵朵，你還愣著干啥？快去送送人家吧。朵朵辮子一甩，道：送就送，怕啥？朵朵把大寶一直送到村頭的柿子樹下。大寶走遠(yuǎn)了，朵朵還一直看著他厚實(shí)的背影。大寶走后的第二天，娘兒倆用那團(tuán)棉花縫了紅棉祅。娘兒倆還沒有說幾句話，大寶的弟弟小寶就趕來了，小寶十多歲的樣子，一路上走得太急，氣喘吁呼的，一見面就抹開了眼淚，說哥哥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國民黨，被抓去當(dāng)兵了

傍晚的時候，劉大能和那個壯漢就把栓柱送回來了。劉大能給栓柱換了一身棉衣，還有鞋子，打眼一看栓柱就是個莊稼漢了。劉大能道：傷口都處理好了，無大礙，養(yǎng)些日子就好了。聽劉排長說，隊(duì)伍明天就開拔了。李大嬸道：那這孩子俺接下了，就在俺家養(yǎng)著吧。劉大能點(diǎn)點(diǎn)頭：嫂子，可得小心，國民黨說來就來，別讓他們鉆了空子。李大嬸點(diǎn)點(diǎn)頭：俺仔細(xì)點(diǎn)，沒啥。劉大能他們走后，李大嬸就把飯端到了炕上，一口口地給栓柱喂著。為了讓炕頭更熱乎點(diǎn)，朵朵還在往灶膛里加柴火。她拉著風(fēng)箱，可聲音有點(diǎn)亂，也沒了往常的節(jié)奏，李大嬸聽了，心里也跟著一緊一緊的。栓柱看看朵朵，又看看李大嬸，眼里滿是疑問。朵朵出去了，李大嬸就趴在栓柱耳旁把大寶的事說了，栓柱一聽也急了。

那件紅棉祅的里子也染上了栓柱的血，娘兒倆用開水燙了幾遍，又反復(fù)搓揉了，可怎么也洗不凈。末了娘兒倆商量一下，干脆把里子也染紅算了。紅棉祅又縫好了，里里外外都是紅的了，在太陽底下曬著，紅得耀眼，可栓柱見了，心里一陣比一陣難過。朵朵的嫁衣本該是神圣而美好的，可給栓柱穿了，還染上了栓柱的血，要是被村里的張半仙知道了，肯定要說大大不吉利的，會有血光之災(zāi)之類的。栓柱覺得對不起朵朵，他恨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罵著自己。

給隊(duì)伍上送軍糧的李大叔終于回來了，他手里的獨(dú)輪車好像和他一樣疲憊。李大嬸見丈夫回來，一臉笑意。朵朵笑嘻嘻地喊著爹，忙不迭把獨(dú)輪車接了過來。李大叔腰里系了根草繩子，說話甕聲甕氣的。聽說家里有個解放軍傷員，就一溜煙地走到了炕前。李大叔親昵地摸了摸栓柱的額頭，道：你們隊(duì)伍上的人可都真是好啊。栓柱覺得李大叔的手很粗糙，摸在自己的臉上粗拉拉的，可栓柱的心里很熨帖。他叫著大叔，就像看到了父親，他的兩眼濕濕的。李大叔道：孩子，這就是你家啊。李大叔說著，從腰里摘下煙袋鍋?zhàn)雍褪煹暮砂职褵煷佔(zhàn)由斓胶砂镛魸M煙末，再從灶膛里拿了根帶火的草點(diǎn)了，吧嗒吧嗒吸上了，一邊吸，一邊還笑瞇瞇地問栓柱：你來幾口？栓柱笑笑，搖了搖頭。李大嬸白了丈夫一眼：誰像你個老漢子，見了煙就沒命。說著笑了，又抬頭看了眼偏西的太陽：該做飯了。話音未落，就聽到外面幾聲嘈雜，還有罵罵咧咧的聲音。李大嬸、李大叔剛走出屋，就有幾個國民黨兵進(jìn)院子了，朵朵剛想阻攔，被一個小個子兵一把推到了墻角上。幾個兵先進(jìn)了正房，見沒什么，又來到偏房，他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炕上的栓柱，小個子問：這是誰？李大嬸急忙說：老總，這是俺兒，這些日子正鬧風(fēng)寒呢，還時不時地發(fā)羊角風(fēng)，逮著誰就跟誰拼命，你們可別近前。國民黨兵見狀，都不禁往后縮了一步。小個子眼睛轉(zhuǎn)了幾下，突然道：我看他就是個共軍，帶走！李大嬸、朵朵、李大叔聽了，心里都齊齊地一緊。一個兵伸手就要拉栓柱，朵朵一步就堵在了他面前：他是俺男人，俺看誰敢？！朵朵雙眼瞪著，一副拼命的樣子。小個子怔了忙：你，你男人？那你親他一口。其他兵聽了，都笑哈哈地跟著起哄。朵朵道：他是俺男人，俺親他口還算啥？說著扭身就在栓柱臉上親了一口。國民黨兵見了，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李大叔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很快又回來了，他扯了扯小個子的衣角，悄聲說：老總，借一步說話。小個子跟著李大叔走出來，拿眼看著他。李大叔笑笑，把兩塊銀圓塞到小個子手里。小個子拿著銀圓在陽光下?lián)u晃了幾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吧，就這么著了。說完他朝著偏屋喊道：弟兄們，帶著個羊角風(fēng)也是累贅，走吧，打牙祭去！

等國民黨兵走了，栓柱一下子哭出了聲，說：我再也不能連累你們了，今天就走。李大嬸急了，道：你這個孩子，身上還帶著傷呢，還能走到哪里去？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就好好養(yǎng)著，有俺，有你大叔，還有俺朵朵呢。朵朵雙頰掛上了紅，一甩辮子，快步走了出去。

天剛亮還沒多久，院子里就有人在喊李大嬸，一聲比一聲急促。李大嬸在正房里忙不迭應(yīng)著，李大叔和栓柱做伴睡在炕上。李大嬸一邊問是誰，一邊穿著衣服。正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又聽到季大嬸道：孩子，這大冷天的，怎么一大早就來了？快到屋里去。來人是大寶的弟弟小寶。小寶叫著大嬸，又叫了聲大叔，聲音里都帶著哭腔。過了一會兒，正房里突然傳出一聲大叫，接著就是哭聲，聲音很大，在寂靜的清晨傳得很遠(yuǎn)。栓柱聽出，是朵朵的哭聲。一會兒，李大叔進(jìn)來了，手在腰間摸索一陣，最后才把煙袋鍋?zhàn)诱聛怼Ｋb上煙，火柴在手里，可又不點(diǎn)上。栓柱問：大叔，怎么了？李大叔點(diǎn)上煙，吧嗒吧嗒吸了幾口，最后才說：孫大寶開小差，被國民黨打死了。說是挨了一槍，可家里人找來找去也沒找著尸首。李大叔說著一聲長嘆：這往后俺家朵朵可咋辦呀？栓柱聽了，心里一陣疼過一陣的。

還沒過多少日子，李大嬸的弟弟來了，也是一大早。弟弟告訴李大嬸：娘病了，一陣清醒一陣迷糊的，老是一遍一遍地念叨你。請來先生看了看，說是時候不多了。李大嬸一聽就慌了，囑咐李大叔、朵朵照顧好栓柱，就被弟弟用獨(dú)輪車接走了。

爹把家里那只老母雞殺了，要給栓柱補(bǔ)身子。朵朵把洗凈的雞放進(jìn)鍋里，又添上幾瓢水。水是山泉水，清冽冽的，又含著絲絲的甜。灶膛的火已經(jīng)點(diǎn)了，朵朵一把把地續(xù)著柴火，又一下下地拉著風(fēng)箱，紅紅的爐火映著朵朵的面龐?；鹕酂崃业靥蛑伒祝瑫r間不長，熱氣就從鍋蓋的縫隙里冒了出來，香噴噴的。栓柱不時看看朵朵，可朵朵不時地低頭。朵朵開始用的是粗火，后來又改成了細(xì)火、慢火，說這樣燉出的肉爛，湯也稠。

到了中午，朵朵把雞湯端到炕頭上，劉二嫂也跑來幫忙，還送來幾個雞蛋，說了一些寬慰朵朵的話。二嫂看看朵朵又看看栓柱，心里一動。她想和朵朵說點(diǎn)什么，可幾次都欲言又止。

李大嬸回來的時候，栓柱的傷已經(jīng)好了許多，動動胳膊，也不牽著傷口疼了。栓柱高興，李大嬸和朵朵也高興。栓柱說要找隊(duì)伍去，大家都不同意。一家人說著，就進(jìn)了正屋。李大嬸道：孩子，俺這一路上還看到好幾幫子國民黨呢，到處在抓壯丁。朵朵很生氣，說：看他們這個樣子，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李大叔點(diǎn)點(diǎn)頭，道：小同志還在咱家里養(yǎng)傷呢，咱得想個萬全的法子，要是有個差池，咱們怎么對得起隊(duì)伍上的同志？李大嬸聞聽此言若有所思，等李大叔去偏房了，李大嬸悄悄對朵朵說：閨女，你心里有他？朵朵看看娘，猶猶豫豫的，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又捻了幾下辮梢，最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夜深了，朵朵還沒有一絲睡意，腦海里一直閃現(xiàn)著大寶的影子，一次比一次清晰，雙眼濕了又濕的。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朵朵看到栓柱被國民黨抓走了，朵朵急了，就連聲地喊：不要抓他，他是俺男人！朵朵把自己喊醒了，也把娘喊醒了。朵朵心底里想，大寶是被國民黨打死的，栓柱是打國民黨的，更是為窮人的，說什么自己也要保護(hù)好栓柱。大寶在天有靈的話，也會同意的。李大嬸道：朵啊，做夢了吧？娘知道，大寶走了還不長時間，你心里還苦著呢，可也別難為自己。可話又說回來了，眼晴還得往前看呀，日子還得一步一步地往前過呀。再說了，栓柱這孩子好著呢，人家這么年輕就參加了革命，還不都是為了咱們這些窮苦人，咱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到那些龜孫子手里？！朵朵聽了，嗯嗯答應(yīng)著。

劉二嫂大清早就來了，李大嬸和她耳語了一陣，喜得劉二嫂直拍巴掌，末了劉二嫂道：嬸子，俺一出門就聽到喜鵲叫，嘰嘰喳喳的，這喜事真真切切地就出在你家了。前幾天村長找俺，會長也找俺，都想讓俺給朵朵和栓柱撮合撮合，可俺一直不敢開口啊。俺見朵朵這些日子眉頭也舒展了，又有了笑臉，就想著說道說道，沒承想，這月老趕到俺前頭了，這真是巧她娘打巧她爹巧極（急）了。劉二嫂說著，禁不住滿腔的喜悅，扭身就跑，邊跑邊說：嬸子，俺這就報告村長去。還沒跑出多遠(yuǎn)，劉二嫂又回來了，她把李大嬸拉到一邊，朝偏房努努嘴，悄聲問：你家里的小同志是啥意見呀？千萬別剃頭挑子一頭熱?。±畲髬鸬溃喊硜碚f，肯定能行，再說組織上也贊成這門親事呀。

也就是從這天起，栓柱的身份就變了，成了李大叔、李大嬸的\"兒子”，朵朵也成了栓柱的媳婦。為了更好地保護(hù)栓柱，村長決定，張栓柱從今就叫李栓柱了。他和婦救會會長還特地挨家挨戶告訴了大家。大家都拍著胸脯子做了保證。朵朵和栓柱的婚事是在臘月里的某天舉行的。按照風(fēng)俗，得從娘家發(fā)嫁。朵朵自小就拜了劉二嫂的婆婆為干娘。劉二嫂說，干娘也是娘，就從俺婆家發(fā)吧。

劉大能特地從山外請來了幾個吹嗩吶的。很快吉時就到了，嗩吶聲頓時響徹了天空，鞭炮也澼躃啪啪地跟著響了起來，熱熱鬧鬧的，好像連大山還有大山里的景致都跟著歡快起來。朵朵穿著紅紅的棉祅，頭頂著紅紅的蓋頭，被劉二嫂一路從院子里攙了出來，又被二嫂輕輕地扶上了轎子。劉大能扯開嗓子一聲喊：起轎！八個身著紅衣的轎夫齊齊附和著，又齊齊地抬起紅紅的轎子。嗩吶聲中，紅紅的轎夫抬著紅紅的轎子迎著紅紅的朝陽，一路向朵朵家走來，轎子前后簇?fù)碇粋€個女人和一個個打鬧的孩子。

魯南戰(zhàn)役漸在眼前，各路部隊(duì)都進(jìn)入了指定位置。栓柱的傷口基本痊愈了。一連幾天，他都站在門口眺望著，滿眼都是冰冷的大山，還有一棵棵單調(diào)的樹木。栓柱在等來接他的人，朵朵知道栓柱的心思，他是急著要回隊(duì)伍去了。朵朵慢慢喜歡上了眼前的男人。她這些日子，在自己的腿上搓了一根又一根的麻繩子，小腿都磨出了一道道鮮紅的血印子。朵朵要給栓柱納一雙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布鞋。納布鞋要先取“鞋樣兒”，朵朵用細(xì)繩量了量栓柱的腳，又看了看胖瘦，心里就有了數(shù)。朵朵先用糧糊糊裕袢，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裕袢干了，又得納鞋底。朵朵指頭上戴著頂針，她先用頂針把帶著麻繩的針頂進(jìn)鞋底里，再從背面拔出來，那麻繩抽動時發(fā)出的聲響，栓柱聽了，心里很熨帖。接下來是綃鞋，朵朵縫的鞋，樣子好看，針腳又細(xì)密、勻稱。一個夜連著一個夜，一針跟著一針的，針針都牽著朵朵的心。

接栓柱的人在一個傍黑天終于來了，是劉大能帶來的。朵朵心里一動又一動地牽著疼，可她臉上還是掛著笑。朵朵用那件藍(lán)包袱，把布鞋仔仔細(xì)細(xì)地包了，又放進(jìn)栓柱的行囊里。朵朵一直把他們送過柿子樹。栓柱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快回去吧。朵朵嘴里答應(yīng)著，可腳就是停不住。那個來領(lǐng)栓柱的人見了，故意往前快走了幾步，把朵朵和栓柱留在身后。朵朵給栓柱整整衣服，抬頭看著他。栓柱道：朵朵，等解放了，我一定重新給你做一套嫁衣裳。朵朵聽了，一下子笑出了聲，又細(xì)細(xì)看了他一眼，說：快走吧。說著就扭過身去，等她回過頭來，見栓柱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最后融進(jìn)了夜色中。朵朵覺得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了那片夜色里。

栓柱回到隊(duì)伍的第二天，密集的槍炮聲就拉開了魯南戰(zhàn)役的序幕。天空陰沉，云很厚，好像隨時都要給寬闊的大地覆蓋上一層大雪一樣。在通往戰(zhàn)場的方向，涌動著一隊(duì)隊(duì)給前線送彈藥、糧食的民工。有的用肩挑著，有的用獨(dú)輪車推著，有的是毛驢、騾子馱著，來來往往，如潮水一般，喊聲、腳步聲滾過了大地，又沖上了山坳。也有一隊(duì)隊(duì)的民工，用擔(dān)架抬著傷員從前線下來，往各個后方醫(yī)院運(yùn)送著。有時還一路小跑著，民工都大張著嘴喘著粗氣。栓柱負(fù)責(zé)看護(hù)擔(dān)架一隊(duì)的傷員，他右肩背著藥箱，左肩背著黃挎包，跑前跑后的。雖是寒風(fēng)凜冽，可大家一個個都滿頭大汗的。一隊(duì)運(yùn)送糧食彈藥的民工從身邊穿過，如行云一般。栓柱瞥了一眼，無意中看到了李大叔，他兩眼一熱，剛想喊，李大叔卻一晃而過，只留下了一個匆忙的剪影。

栓柱見有個傷員腿部被彈片削掉了一塊肉，骨頭都露出來了，疼得顓牙咧嘴的，就給他打氣：同志，堅(jiān)持堅(jiān)持，再有一會兒就到后方醫(yī)院了。傷員點(diǎn)點(diǎn)頭，可嘴里還是哼哼著。栓柱故意問起他的名字，傷員說叫孫大寶。栓柱蒙了：啥？孫大寶？你真叫孫大寶？！傷員唔唔幾聲，說：俺是叫孫大寶。栓柱聽了，心就一沉，急忙又問：同志，桃棵子村的李朵朵你認(rèn)識嗎？孫大寶一下子平靜了，臉上漾起幾縷笑意，說：那是俺老婆，要是沒有這幾檔子事，前兩天俺就結(jié)婚了。栓柱感到一陣室息：你不是死了嗎？孫大寶咧咧嘴：先是被狗日的抓了壯丁，后來俺就開小差了，可沒跑多遠(yuǎn)就挨了一槍。俺命大沒死，被解放軍救了，后來就干脆參加了解放軍。你認(rèn)識李朵朵？栓柱不置可否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一時竟不知怎么說才好。

擔(dān)架隊(duì)剛走出一片樹林，空中就傳來一陣引擎聲，接著幾架飛機(jī)出現(xiàn)了，開始大雁那么小，接著越來越大。栓柱連聲喊道：敵機(jī)，敵機(jī)！臥倒，快臥倒！話音剛落，飛機(jī)就俯沖而來，子彈像蝗蟲一般自天而至。民工們都有些不知所措，隨之都紛紛撲在傷員身上。抬孫大寶的兩個民工愣征的片刻，栓柱早就撲在了孫大寶的身上。又是一串子彈飛來，有兩顆打在了栓柱的后背上。飛機(jī)揚(yáng)長而去。大家圍上來，見栓柱大口地吐著血，好像已經(jīng)不行了。孫大寶顧不上自己疼了，哭著直喊兄弟。擔(dān)架隊(duì)的領(lǐng)隊(duì)是村干部，他急了，一聲聲地喊著同志。栓柱氣息奄奄，指指自己挎包。領(lǐng)隊(duì)打開挎包，里頭只有一個藍(lán)包袱，包著一雙布鞋。沒穿過的。栓柱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孫大寶說：記住，一定把這個交給朵朵妹子，她是個好女人，一直在等著你回去，回去栓柱還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魯南戰(zhàn)役給了進(jìn)攻解放區(qū)的國民黨又一次重創(chuàng)。戰(zhàn)役結(jié)束的第二天，正是除夕，鞭炮聲不時從各個角落響起天空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在晴朗的天空下，到處都是一片耀眼的白。

李大叔支前回來了，朵朵和李大嬸都問他看到栓柱了沒有。李大叔搖搖頭，他想起那些倒在前線的戰(zhàn)士，只是在炕頭上默默地抽著煙。朵朵總覺得心慌意亂，不時走到村頭的那棵柿子樹下，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yuǎn)處。柿子樹也被雪裹了，偶爾有幾塊雪從枝頭落下來，落到朵朵紅紅的頭巾和棉祅上。朵朵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正在遠(yuǎn)處移動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朵朵的心跳加快了，她踩著或厚或薄的雪，一步步迎上前去。朵朵看到眼前的人竟是孫大寶，一臉的驚愕，身體禁不住搖晃了幾下。孫大寶喊著朵朵，一聲接著一聲。他的腿還瘸著，好像走累了。看到朵朵后，一下子松弛了，腳也停下來，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件東西從他懷里滑落下來，掉在了雪地上。朵朵看到，是包袱，是自己家的藍(lán)包袱。她用它包過紅棉祅，又包了一針一線縫的布鞋。

靠在大樹上的朵朵，只覺得雙膝一軟，緩緩滑坐在了雪地上。

桃棵子村忽然響起了一陣陣的鞭炮聲。

過年了……

原刊責(zé)編 張文爽

【作者簡介】鐵流，男，1967年生。著有《靠山》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泰山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