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2002年重修雷峰塔竣工的那場“雷峰夕照”音樂大典,朱哲琴唱著何訓田作曲的音樂,在南屏山上、山下,西湖南線飄蕩,據說現場只允許兩千零幾個觀眾入內,那個氛圍感具有強大的氣場,莊嚴肅穆,我被震懾住了。情不自禁地爬上了路燈桿子,我見到了一座燈火輝煌的雷峰塔。和老照片上的不一樣,在我的內心尤其種下了那張照片——1924年雷峰塔未倒時的模樣,素樸質直。之后我游覽湖山創(chuàng)作之余,便常常撿拾湖邊、塔下的石頭帶回觀賞,一次一兩塊,反正也不重。累積了2000多塊西湖邊的小石頭,正反兩面拍攝,堆疊成雷峰塔未倒時的樣子,再把魯迅先生的《論雷峰塔的倒掉》用銀粉寫了上去,交代了時間、地點、事件,也是另一種紀實了。
用一千方青田石篆刻千字文,一字一印,斷斷續(xù)續(xù)刻了很多年,一開始并不知道為什么而刻,直到想要把它們鈐蓋在六和塔的兩側,才開始加快速度,最后又修整了三個月,才整體修成。左右各蓋一遍,突出莊嚴的塔身,突出了從古至今浙江的母親河——錢塘江畔龍鐘老態(tài)般的鎮(zhèn)守。鈐紅、灑金,巨大的工作量物化了天地歲序的艱辛和秩序感。這里面鐫刻了天地人,人和環(huán)境、老幼尊長、道德順序的祝禱。古老的字符在假設的無有終始的道場里穿梭,舉行不辯古今的誦念。面對基本問題,不管古時今日,都是頭等重要的。
住在復興路時,總是去白塔邊買菜,白塔是用漢白玉雕筑而成的,這不免讓我想起職高時初習篆刻的往事。彼時買不到篆刻石材,我就去石雕廠外撿拾漢白玉小碎塊用于練習,經過這一番操作,后來當我碰到青田石時,瘦弱如我竟也能削石如泥了。還記得漢白玉的晶點光潔閃耀,常常令我走神,那種在朝陽、余暉的照射下升騰起的潔白,印在了我的想象里。黑白照片描繪的白塔還需要疊加新的感受,于是,我依照塔的形狀貼了銀箔,打印圖像之后再用銀粉書寫《楞嚴咒》。發(fā)心簡單,一字一許愿,共2620字,把平常心醞釀在銀色波光里。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有點像在實施一個行為,一筆一畫就像在建塔,一小時寫一排,一天寫兩排,多了眼睛就迷糊,把一個漫長的造塔過程物化成筆畫順序的疊加。之所以抄寫《楞嚴咒》是因為白塔上刻有《楞嚴咒》咒語,全文抄寫咒語,在塔的背景里,在銀色波光里,讓這修身養(yǎng)性、排除干擾的經咒;在塔的四周、十方回響,像塔在訴說,也是我心里的默念。
在浙江大學讀書時,我在寶石山下一弄里住了5年,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爬寶石山、逛保俶塔的人。我白天爬山,傍晚在斷橋一帶散步時,常常想著不能辜負了這湖光山色,于是常常會抄寫一點《湖山游覽志》和《心經》。這次把《心經》刻畫在617畫幅的底片上,是一次嘗試,用于紀念我的大學時光,也開啟我刻畫膠片的新創(chuàng)作,給這件作品起名《云水生》是因為刻畫出的紋路很像云水升騰,我本來想刻《金剛經》的,無奈字數太多,膠片太窄,買了修表的放大鏡,戴上去又頭暈。于是我想每時每刻只能做和當時順應的事,隨著年歲的漸長,創(chuàng)作應該做出調整,這也算是一種丈量時間的方法吧。
把1000個《千字文》石印碼成六和塔的結構,算是一次意猶未盡吧,夜深人靜時,面對新做出來的六和塔,竟然也會令我如釋重負,余波未平,看著那些筆畫,竟然也生出像陳春成《竹峰寺》里描述的那樣“它們像一道道金色的細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篇,在死一樣的黑里煥著清寂的光。我睜開眼來,心中安定?!蔽乙残闹邪捕ǎ谑?,我想讓這一千方印流淌成新的六和塔,給它命名為《六和千文·象》,它像一塊碑,也像一塊屏障,紅紅的,在似與不似之間。
Q:你曾深入拍攝西湖周邊被草木掩映的佛教遺址,這些“隱匿的佛像”如何激發(fā)了你的創(chuàng)作靈感?
A:初見這些掩映在山野間的佛造像,我好像回到了家鄉(xiāng)。在我的老家泉州,舉頭有神明,是一個有信仰的地方,那里的鄉(xiāng)親一年四季都提著菜籃子趕赴自己的崇拜。我自幼觀察造像,發(fā)現它們長的都是一副閩南人的樣子,或和藹或端莊,都是村里德高望重長者的模樣。而杭州湖山之間隱藏的這些造像,仿佛年長許多,飽經滄桑,從古早來,在山野峭壁之間,伴隨著四時的花開花落。這里不像閩南佛寺、古跡里門庭若市,青煙繚繞,本地人少來,游客罕至,于是我常常在其間行走,把杭州追尋成兒時的泉州,做拍攝練習,也亂想。
Q:在你的作品中,古塔不僅是建筑實體,更承載著地方傳說與民間信仰。你如何通過影像語言呈現這種文化的層次感?
A:塔的故事是一方水土不愿忘卻的留念,而文化是為了更好地記錄人類生活產生的靈感。攝影如果能去捕捉這些靈光,那么不一定是現在進行時決定的瞬間,它還可以試著往里走,捕捉一些更為深邃的內在,捕捉思考的線索和那些不太敢有、偶發(fā)的信念。所以,用光,用眼光長時間曝光,慢慢發(fā)酵,可能是我梳理認知的方法。
Q:你在書法、篆刻領域有著深厚的積淀,并將其與攝影相結合。你如何看待這些傳統(tǒng)藝術形式在當代語境中的轉化與融合?
A:傳統(tǒng)的書寫方式太古老了,它被廣泛使用于古代人的日常生活,作為藝術的話,則是伴隨著文人的詩情畫意,輔佐著詩文和人格一起出現的。古代人的詩意和悲情生活體現在文本上,而當代人日常生活的美麗、哀愁、憂思、郁悶正在上演。聲光電氤氳著這一切。書寫,這一古老的樣式也應該進行當下的轉型,更好地參與當代人的生活。所以書寫應該是“不擇紙筆”的,它可以是赤手空拳的,用思想解放一切,用光也可以書寫,我近年的創(chuàng)作致力于用書寫的行為——“一切寫”。
Q:在你的創(chuàng)作中,如何通過書法與篆刻的元素,增強影像作品的文化深度與表現力?
A:在攝影創(chuàng)作中加入書法篆刻的元素,類似于造相,或者造境擺拍,是為了更好地呈現觀察中物象該有的樣子。比如拍攝青銅大鼎,如果青銅器沒有銘文,就會更像一個容器,而遍布銅銹、滿腹銘文,就會有另外的效果,如果再有煙塵繚繞,那就會更加迷幻,使人作物外之想。我的攝影作品搭配書法,其實就是在時光里雕刻,它是主題的點睛之筆。而文本雖然摘自經典文獻,但其實它是我的嘴替,比我自己的寫作更容易引起共鳴,產生力量。我盡量讓文本、書寫和物象融為一體,像拍攝物自身的喃喃低語。
Q:你如何看待古塔在當代社會中的文化價值?它們是否仍然具有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作用?
A:古塔常常作為一個地方的地標被人自豪地說起,它通常比身邊的人更為年長,經歷了更多的往事,頂著陽光,注視著人群。月光下也會有很多人默默地對著它訴說,世世代代。我在杭州生活的26年,數次搬家,但不過是在不同的塔下挪移罷了。常常與塔為鄰,注視著它。它根植地下,往上生長的身姿,不僅欣欣然,也連接久遠,去往從來。
Q:在你的作品中,是否嘗試通過現代藝術的視角,重新詮釋古塔的歷史與文化意義?
A:我觀看古塔的方式,經常參考書本文獻里的知識,狀物、擬人做不同的猜想,拍攝出來的樣子取決于我近段的遭遇和學習,但凡閱讀到觸動我的杰作,都會對我產生影響,從拙劣模仿開始,慢慢調整。之所以樂此不疲地常常拍攝古塔,或者是為了更好地看清自己,如果不滿意,那就再調整。
Q:在拍攝古塔的過程中,你是否經歷過某些特別的時刻,讓你對藝術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認識?
A:如果說拍攝的時候有什么特別的時刻,那就會顯得有點驚悚和故作高深,不切實際。我的生活、創(chuàng)作相對平靜,沒有什么一驚一乍的離奇。我在塔下生活多年,已經很好地和古塔混成了鄰居,不來忽憶君,相見就是拍照。等到閱讀和感受強烈到一定的時候就開始創(chuàng)作。比較特別的一點是,每次匹配的創(chuàng)作手段都是全新的,書寫之外,有很多東西我都要重新去學習和試驗,這花費了我太多的時間,大漆、木刻、絲網,很多的手藝都要去慢慢學習,為了修得一個畫面的適合,自然而然。
Q:你如何選擇拍攝古塔的時間和角度,以捕捉其最具表現力的一面?
A:對于古塔,我是??闯P碌模洺W儞Q不同的時間去尋訪,就像見一個老朋友,乘興而來。每次去我都會帶很多相機,航拍機,各種膠片相機,6×6、617、135畫幅各種都拍,不同時段,不同季節(jié),直到一個滿意的樣子。角度常常不由我定,有的地方不讓航拍,有的甚至需要翻墻、上樹。只能由著現場,做在地的思考,不做預設,才能窺見新的由頭,產生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