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病情已積重難返的奧古斯特·斯特林堡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隨時可能傾圮的老房子。在西下夕陽的余暉里,那對塵世永不妥協(xié)的傲視,只是這座老房子未銹的最后的一枚鐵釘。這位瑞典“最熾烈的火焰”,開始為自己安排后事。
常年出版斯特林堡作品的耶爾南特出版社已經(jīng)于1903年倒閉,在與新的出版商談判時,這位終生經(jīng)濟困窘、長時期靠救濟資助的文學(xué)“瘋子”在生命最后的關(guān)頭為自己爭取到二十萬克朗。斯特林堡把自己與第一任妻子錫麗·馮·埃森所生的三個兒女叫到自己身邊,將四捆錢放在大家眼前的桌子上。就在四捆錢行將倒下的時候,斯特林堡猛然關(guān)上門,仿佛怕有人進來搶走它們。然后,他一次拿起一捆交給一個孩子,提醒他(她)要節(jié)省,并吻一下他(她)的面頰,孩子們則回應(yīng)一句:“太感謝您了,親愛的爸爸?!痹谀闷鸬谒睦r,表情緊張的斯特林堡把忐忑的目光移到了女兒卡琳身上,低聲說:“這是給媽媽的?!蓖nD了一會兒,又以更低的聲音補了一句:“這是一筆老賬了?!眲x那間的動情,讓在場的子女看出,潦倒一世的斯特林堡,在生命列車到站前,以錢的名義強硬地抒發(fā)了自己潛埋在心底的深情。
收到這整整六千克朗的錫麗一時無比震驚,失聲喊了出來:“給我?”然后帶著一種柔和而驕傲的聲調(diào)說:“卡琳,寫信替我謝謝爸爸——作為一筆老賬,我收下了?!憋@然,對于在多年之后收到前夫的錢財饋贈,錫麗始料未及。
斯特林堡的父親原是資產(chǎn)階級,后來家道中落,開過雜貨鋪也做過船業(yè)代理。斯特林堡的母親原是父親家的女仆,在斯特林堡十三歲時去世。斯特林堡自小不受父親喜愛。原生家庭荊棘叢生,使斯特林堡對他人的愛既盼望又恐懼,性情既驕傲又自卑。矛盾的性格與分裂的心性,像一個隱形的死結(jié),緊緊囚困著他日后的愛情與生活,也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在這位自稱“瑞典最熾烈的火焰”的文學(xué)狂人的作品之中。
第一任妻子演員錫麗與斯特林堡的婚姻歷時最長。曾是一位男爵妻子的她,既是他的繆斯,也是他的夢魘。他們在十三年的婚姻中生育了四個子女,其中一個早夭。最終,階級、意識、思想,以及對人生的態(tài)度刺穿了愛情本身。斯特林堡甚至因此一度精神錯亂。隨后,斯特林堡又經(jīng)歷了第二任妻子奧地利攝影記者弗麗達·烏爾的利用和出軌,與她的婚姻不久后便草草傾覆。1901年,斯特林堡與年輕女演員哈麗葉特·鮑塞結(jié)婚,但婚戀連綿潰敗使他杯弓蛇影,對女人怨毒且不信任,加之鮑塞出演斯特林堡戲劇成名后心態(tài)陡變,此段婚姻在四年之后也終于土崩瓦解。
在“火焰”漸漸羸弱的最后光景里,斯特林堡與第一任妻子錫麗的孩子們的關(guān)系反而比從前親近了很多。1911年夏天,斯特林堡給客居芬蘭正要結(jié)婚的女兒卡琳寫信,請求她同意自己來主持婚禮,卡琳接受了。婚禮晚宴上的蛋糕是一個糖做的天使,兩只手舉著兩顆紅心,一些看熱鬧的人甚至以為是斯特林堡又要結(jié)婚了。
1911年的圣誕之夜,斯特林堡在女兒格烈達家度過。健康原本就已危機四伏的他回家時找不到出租車,只好于寒風(fēng)中步行,第二天高燒不退,引發(fā)了肺炎。而早在這一年4月,在給莫逆之交尼爾斯·安德松的信中,斯特林堡就曾直言:“老年到了,我已經(jīng)有感覺了。”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母都仿佛鼓蕩著哀涼和不甘。而在此之前,斯特林堡的一個消遣就是計算自己壽命的長短,他算出自己會死在1912年。
直到1912年年初的兩三個月里,斯特林堡都臥病在床,從床上起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作,在新的文字里繼續(xù)輕蔑命運。在1912年1月22日六十三歲壽辰這一天,《晚報》上刊發(fā)了斯特林堡的作品《從生病想到過生日》。他意識到,自己過不了幾個生日了。
在晚年,斯特林堡致力于為新興工人階級而斗爭,深受工人群體敬仰。勞工大眾為慶賀斯特林堡生日集會游行,斯德哥爾摩工人舉行了火炬游行,游行隊伍在工會紅旗的指引下浩蕩行進,把熱烈渲染到極致。警方估計為此出動了一萬人。女兒安·瑪麗葉攙扶著已然行走困難的斯特林堡走上陽臺向為慶賀他生日擁來的勞工大眾致意。長夜里回響在整個街巷的《馬賽曲》,被一聲聲“人民的斯特林堡”“寫作大王”的呼喊穿透,為了讓人們更好看清他,女婿亨利·馮·菲利普舉起一根蠟燭,照亮了斯特林堡那張慘淡消瘦的臉。
面向沸騰的人群,斯特林堡依舊保持著自若的神態(tài)。而在第二天《晚報》上,他卻袒露了當(dāng)時自己的不安和對公開歡呼的厭惡:
受歡呼的目標(biāo)會深感他對自己的看法與此時此刻別人對他的說話不一致,因為不管一個人是否在生活中受過挫折,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總是模模糊糊有一種受之有愧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在接受歡呼時感到自己地位的虛假,所以他不是感到驕傲而是感到無地自容。
斯特林堡從來都厭惡面對一個虛假的自己,這或許也是他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
這最后一次的大型慶生活動像往常一樣,得到了勞工民眾的捐助,據(jù)當(dāng)時媒體披露,捐資的民眾達到四萬多人,扣除所有支出后余下的四萬五千克朗,大部分又被他捐了出去。
1912年4月初,開始腹痛和嘔吐的斯特林堡,掙扎著給他的朋友名醫(yī)卡爾·佩特林寫信:
現(xiàn)在,不管吃什么,白天黑夜總是疼。有時只是隱隱作痛,有時疼得厲害,但是從來沒有不疼的時候。不管是坐著、走著還是躺著都疼。躺在床上是為了不穿衣服,而眼下不穿衣服也不管用了。胃口越來越不好,什么也不想吃。對生活的厭倦情緒越來越強烈。有時候睡上一兩個小時就會被疼醒,十二小時的夜晚實在長得無法忍受。
醫(yī)生們判定他得了癌癥,而且正在擴散,他們?nèi)鐚嵏嬖V了斯特林堡。
在終于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后,這個一生在諸多小事上怨憤不斷的文學(xué)狂人在生死這件頭等大事上顯得尤為淡然自若,毫不驚慌。第一個為斯特林堡寫傳記的艾里克·海登甚至說,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的斯特林堡,在此時居然準(zhǔn)備馬上動手寫一個有關(guān)1912年早春英國礦工罷工斗爭的劇本。
斯特林堡對死亡并不陌生,在三度婚姻的痛苦撕扯中,他曾經(jīng)多次試圖自殺,在創(chuàng)作其代表作也是歐洲表現(xiàn)主義戲劇先驅(qū)之作《一出夢的戲劇》的過程中,斯特林堡幾度想到去死,以致整個作品都彌散著夢境中的絕望氣質(zhì)。
關(guān)于北歐文學(xué),人們常常習(xí)慣將易卜生和斯特林堡并提。相較于易卜生戲劇敘事的從容,主題推進的嚴(yán)謹,斯特林堡的作品則更像是“一場疾病有機的異變、蔓延、轉(zhuǎn)移”。如果說易卜生如同蜿蜒錯落、疾徐有致的溪流,那么斯特林堡就是殘陽如血的河岸邊叢生雜草中凌厲斑駁的怪石。此外,在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上,兩人亦判若云泥。易卜生完全尊重男女平權(quán),認為和諧一致才是最好的兩性關(guān)系。斯特林堡則堅信男女間的沖突是絕對的,“兩性之戰(zhàn)”永遠存在。
因為同樣憎惡女性,斯特林堡與同樣發(fā)了瘋的西方大哲尼采是至交好友,而對易卜生不屑一顧。然而易卜生卻對斯特林堡推崇備至,不僅把斯特林堡的照片放在案頭,還貼上了“這位肯定會比我強”的字條。
毫無疑問,斯特林堡作品的洶涌特質(zhì)與他血肉模糊的愛情婚姻、不止一次的精神錯亂息息相關(guān)。精神分裂癥第一次發(fā)作導(dǎo)致他對婦女的仇視心理抵達頂點,使他名滿天下的曠世杰作《父親》《朱麗小姐》得以問世。而1890年精神病二度發(fā)作,則使斯特林堡后來的作品始終籠罩在沉郁荒寒的氣息中。疾病對思維與心性的改變,也使其創(chuàng)作從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轉(zhuǎn)向象征主義、神秘主義。
在劇作中,斯特林堡不僅將自己的生命體驗浸透其中,甚至首任和第三任身為演員的妻子都曾飾演過他筆下的人物。直至其身后二十年,瑞典劇院上演他的劇作,觀眾仍然把劇中人視為斯特林堡本尊。
最后的時光中苦痛密布,無止境的疼痛和反復(fù)的嘔吐,宣告“瑞典最熾烈的火焰”最后的寂滅已進入倒計時。然而不到最后一刻,這火焰依舊不舍燃燒。斯特林堡開始不斷地寫信。這位光耀后世的戲劇先驅(qū)用一封封書信追溯與重溫一生的艱澀和情愛的困厄。在給子女的信里,他不厭其煩地絮絮描繪和他們共同度過的他最為眷念的生命段落。4月19日,在給當(dāng)時只有十歲的女兒安·瑪麗葉的信中,悲欣交集的斯特林堡,罕見地流露出了對人世的珍惜和不舍:
我的小女兒,謝謝你捎來的紅花!但是不要來看我,這里有很多瓶子、醫(yī)生和讓人討厭的事,沒有什么好玩的。你正年輕,和年輕人一起歡樂吧,不要為一個只想趕快死的老頭子傷心。
就在斯特林堡最后的時日里,一樁驚天事件驚駭了整個世界——曾被看作永不沉沒的海上宮殿的“鐵達尼號”在橫渡大西洋時遇難沉沒。這艘游輪撞擊在一座冰山上,在4月14日夜晚永沉海底?!拌F達尼號”的沉沒猶如另一座冰山,讓歐洲工業(yè)化進程遭遇迎面重擊。身為船舶經(jīng)紀(jì)商的兒子,斯特林堡對于這場海難有著更為特別的感受,而承載他所有生活與夢想的那一艘巨型游輪似乎也行將落入無盡的海床。他艱難坐起,走到鋼琴邊,忍住身體的劇痛,緩慢彈奏起《上帝呀,我正在步步向你走近》——報紙上說,在“鐵達尼號”沉沒的過程中,船上樂隊一直演奏著這首圣詩曲。
幾天之后,又一記重拳捶在這位一直以意志強悍著稱的文學(xué)狂人的心上。第一任妻子錫麗·馮·埃森,這個對斯特林堡情感和精神都影響至深的女人死于1912年4月21日。他們的女兒卡琳·斯米爾諾夫向人們公開了斯特林堡得知噩耗時的狀態(tài):
他當(dāng)時瘦得皮包骨頭,穿著他那件帶棕色方格的舊睡衣坐在那里聽著,他那幾乎全白的薄薄的頭發(fā)由于吃力地坐著而潮濕起來。那封信干巴巴的措辭只講事實,很少動感情。幾乎可以說是冷冰冰的,但在念的過程中他仍在不停地抽泣和擤鼻涕。格烈達念完之后,他走進另一間屋子,回來時穿著一件黑色的舊睡衣,像穿燕尾服一樣系了一條白領(lǐng)帶。他想以這種方式哀悼他馬上要跟著去的她。
斯特林堡為錫麗的葬禮送去一個百合花花圈,卻沒有在兩條白色綬帶上寫下悼詞。
到了該立遺囑的時刻了,每個危機時刻都會寫一次遺囑的斯特林堡不需要多加思索,所有內(nèi)容都早已在漫長難挨的臥病中確定,在最終遺囑的開頭,他這樣寫道:
我的尸體不能解剖,不能瞻仰,只能讓親友看。不準(zhǔn)在面部用石膏拓像,不許拍照。我希望,在早晨八點鐘避開好奇的人群,把尸體運往墓地。不能在殯儀館里舉行儀式,更不能在教堂里舉行。我愿在新教堂墓地上安息,但不能埋在名利場的富人中間。在安葬時不準(zhǔn)奏樂,不準(zhǔn)唱歌或發(fā)表講話,牧師只能照教本上說的辦。
這是斯特林堡對世界與人最后的審視,毫不隱諱地強悍地表達了他對俗世一如既往的嘲弄與輕慢。
雖然在遺囑中沒有留下評判自己的只字片語,然而,在與比他小二十幾歲的第三任妻子,演員哈麗葉特·鮑塞戀愛時寫就的《不公開的日記》里,斯特林堡卻仿佛對自己的一生早有結(jié)論:
我想我的生活是這樣的:可能是因為我經(jīng)歷的可怕的一切都變成了戲,所以我才能成為戲劇家和描寫各種精神狀態(tài)和各種環(huán)境。我二十歲就成了戲劇家。但是如果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那么我可能就沒有什么可寫的了。
“可怕的一切”,成全了斯特林堡筆下激涌而出的一部部杰作。
臨終前,斯特林堡對守護他的護士海德維?!はK固啬蜖栒f:“不要管我了,我已經(jīng)是死人了!”據(jù)《瑞典日報》報道,斯特林堡最后說的話是:“我要說的都說了,再也不說了?!眳捑搿⒈梢?、怨憤、眷念,無論懷有何種心意,“最熾烈的火焰”對這個世間都再也不想表達了。
1912年5月14日下午四時三十分,斯特林堡作別這個世界。女兒格烈達按照斯特林堡本人意愿,把他寫字臺上的一個耶穌受難像放在了他的胸口。女婿烏拉迪米爾·斯米爾諾夫回憶說,斯特林堡面部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溫和,白色的枕頭上那張蒼白的臉,呈現(xiàn)著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奇怪表情——"一種近乎狡黠的微笑。
盡管斯特林堡厭惡對他的禮贊和謳歌,遺囑里做了明確的拒絕,但葬禮仍不可控制地變成了全民性盛大活動。政府成員、全國各大學(xué)學(xué)生會、作家協(xié)會、斯德哥爾摩各劇院、社會民主黨議員團等諸多組織,盡數(shù)加入其中。在龐雜的送葬隊伍里最惹眼的,還是舉著一百多面紅旗的工人組織。
在此后的一年中,斯特林堡的墳塋上一直空空如也,后來才立起一個瀝青的黑十字架,上面也只刻有其名姓和生卒,以及一句拉丁文:嗚呼,十字架,問候你,我們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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