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種的,老師們不嫌棄,多摘一些嘗嘗吧!”
說這話的是百香果園的主人,美永當年代課時教過的學生,他在閩粵贛交界處租了一片山地,百香果園就在國道邊上,我們順路拐進去,提了籃子,在一架架的藤蔓、綠葉間穿梭。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射進來,一個個金黃金黃或青碧青碧的百香果涂了油彩般,亮閃閃的。
只一面之緣,卻有滿滿的美意。我們當真一點都不“嫌棄”,任性地采摘,暢快地品嘗。
攜了果香作別熱情的果園主人,我們繼續(xù)優(yōu)哉游哉地四下閑逛?;蝌屲嚧┬杏诖渖B綿的畫卷中,或乘了竹排,在夾岸青山的簇擁下,順水漂流。正是盛夏,山林繁茂,草木翩躚,并不奇崛的山勢帶著些許的靦腆,它孕育、接納了許多生命,也催生了諸多故事。溫柔流淌的綠,在視線里起伏著,也在不經(jīng)意間調配著或濃或淡的色板。各色山花開得正爛漫,它們從密林間探出頭來,在波光中搖曳。
隱形土豪美永搖下車窗,又是隨手一指:“這一帶都是我們村的山。武平是全國林改第一縣,山地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戶。我家人口多,分到好幾個山頭。據(jù)專家探測,地下可能有稀有金屬礦藏。雖然山是我們的,但沒有國家的開采許可證,私人不允許開采?!泵烙勒f這話時,眼里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光,是家財萬貫的老財主才會有的光。這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漢子,在自己的地盤上,是有點飄了。
那些盛開著杜鵑、芙蓉、山櫻,搖曳著翠竹、香樟、楓樹、梧桐的山巒下,是否真有烏溜溜的黑曜石、紅寶石,亮閃閃的黃鐵礦、石英礦?我們不知道,美永也不知道。但坐擁一山,就有無數(shù)的可能。且不說地底下難以預測的礦藏,單是地表四時的草木葳蕤,落英繽紛,還有頭頂上偶爾仙子般掠過的黃腹角雉、白頸長尾雉、斑頭大翠鳥,就有抵不住的誘惑。
“沒想到美永是有礦的人!”我們夸張地驚呼。要知道,美永掛在嘴邊的開場白是:“我是天選打工者,賣苦力的?!蔽乙欢刃帕怂脑?,因為美永看上去的確憨實得很。他在文章里,也常把自己寫得窮兮兮的:“在村小學代課好幾年,每月十幾塊錢的工資連喝水都不夠……”偶爾他的親友從老家來泉州,約我們小聚小酌,那些山里來的親友也有著和美永一樣的山林的秉性。
和美永一樣,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掙脫群山的包圍,走出小山村,又用了超過二十年的時間,沿途一一找回那些在漂泊中散落的山野物什。林立的城市高樓,宛如茫茫林海中一株株參天大樹。叢林,是人類出發(fā)的地方,也是人類最終回望的所在。
緩緩掠過視線的山是我熟悉的模樣。其實福建的山多數(shù)長這樣子。丘陵地帶,山巒起伏柔和,植被豐茂。那些或高或低、或疏或密的灌木、修竹都深諳生存之道,它們都選了最愜意的姿勢,色調上互為映襯,姿態(tài)上互為應和,一眼望去,俱是淡淡風物,淡淡歡喜。
林海莽莽,卻不見棲息其中的萬物擠眉弄眼。它們甚為羞澀,只一味地躲躲藏藏,不像這個時代浮躁的人類,狂刷存在感。要撥開雜樹野草才知道:你腳下踩的是寶藏。有熟悉的木耳、香菇、紅菇、羊肚菌、楊梅、鷹嘴桃、水蜜桃、葡萄、芙蓉李、油奈、杜仲、金銀花、金盞菊、連翹、車前草,還有罕能聽說的紫蓮子、十月烏、金櫻子、富貴籽、燈籠果、竹柑子、酒飯團……主人如數(shù)家珍,我們則聽得云里霧里。大山富足而慷慨,你想要的種種,只要它有,都會給你。在梁野山下的云寒村,我們看到路邊小攤上,隨意堆放著各種武平山野之果,店家說:這是火參果,這是牛哈卵,這紅通通的是貓公頂子……
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這山里長不出來的。這一方寶地,正溫柔靦腆地向我們透露出她“潑天的富貴”。
一腳踏三省,三省聞雞鳴。在閩粵贛交界的這片土地上,林海延綿,時光漫無邊際,山中的草木、花果、飛禽、走獸、精靈們在故事里來來往往。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武平,靈芝與金線蓮漫山遍野都是。
在大多數(shù)人的認知里,靈芝與金線蓮都是稀罕之物,只能偶爾看一眼,或品嘗一下而已。在我過往的生活中,靈芝和金線蓮也偶有出現(xiàn)。但都是蜻蜓點水般,在某些時刻,凡爾賽貴族般的登場。
有一段時間持續(xù)加班,喉嚨沙啞直至失聲。同事說,燉點金線蓮喝,好得快。我這人買衣服走的是沖動路線,腦子一熱,錢包唰地就癟下去了。買吃的喝的卻像葛朗臺,腰包捂得死死的。直撐到小姐妹送來了金線蓮??茨前b,就知是稀貴之物:燙金的盒子,里面墊了軟絨,鋪了黃綢布,數(shù)根金線蓮躺在四五個細長的透明玻璃筒里,封口處塞了木塞,涂了蠟,像極了金貴的小王子、小公主。小姐妹囑我燉冰糖,早晚喝。取了幾根,細細洗凈,放小燉缽里,添了純凈水,隔水慢燉。水與缽底接觸,輕輕嘀咕。時間變得那么溫柔,每一分一秒都細微如塵。燉好的湯水倒在白瓷杯里,色澤純純的,淡淡的,像極了一段過往。啜一小口,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在往復回環(huán)中,百味雜陳。杯底不敢有一絲殘留,那幾根因多次燉泡而略顯浮腫蒼白的金線蓮也細嚼慢咽,化為細末,入喉,穿腸過肚。
而靈芝與金線蓮相比,更為矜貴。因為遙不可及,塵世罕有,人們給它貼上了延年益壽甚至起死回生的標簽。在古老的神話故事里,靈芝仙草長在云海仙山,棲身懸崖峭壁。它們在凌霄之上,飲風吸露,有朱雀銜環(huán),也有仙童守護。每一株都深得天地精華,日月靈氣,千百年的光陰方能孕育成形,是仙家專屬珍品。玉帝王母,方家大士,仙人道長們也不見得能隨隨便便窺其芳容,親其芳澤……凡塵中人若能睹其仙姿,品其瓊漿,那得修了多少福分??!
所以,世人與靈芝的初相遇,多半得在神話故事里。小時候讀《白蛇傳》,一段仙界與凡塵的愛情故事。端午節(jié),白娘子喝了雄黃酒,不勝酒力,現(xiàn)了蛇形,把許帥哥嚇得昏死過去。白娘子情急之下,上昆侖山盜仙草救情郎。在仙家府第上,白素貞與仙童大戰(zhàn)八百回,終盜得靈芝下山,半途被白鶴童子攔截,又是一番惡戰(zhàn)。幸得南極仙翁相助,將靈芝贈予白娘子。后來偶見在大藥店被當作鎮(zhèn)店之寶的靈芝,或有愛顯擺者,在闊氣廳堂的顯眼位置,金絲楠木做的寶座上,赫然有一大朵靈芝占據(jù)客廳C位。因此,靈芝在我眼中非尋常之物,和我等尋常百姓之間,隔著一道天然的鴻溝。
后來某天居然越過鴻溝,與靈芝零距離親昵。在中東做貿(mào)易的閨密回國,說給我?guī)砹水愑蛳刹?。一大包,打開一看,哇!是靈芝??!產(chǎn)自伊朗雪域高原上的靈芝,它的家園已接近仙境,益脾胃補腎氣的功效自當更勝一籌。可它看上去黑黝黝的,模樣兒并沒有想象中的仙氣飄飄。雖稍感失望,卻也知其是寶,每天剪下幾小塊,用小燉缽隔水慢燉,燉出琥珀色的湯水,加點蜂蜜,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感覺來自遙遠國度的某些神秘氣息在五臟六腑內氤氳、鋪開,人也舒展、通暢了。
山巒的翠色流水般舒緩、平靜。水從時光深處汩汩冒出,濃霧彌漫中的林木吸足了陽光、水分及土壤中的養(yǎng)分,枝葉密密匝匝,風過處,宛如綠色的波濤在涌動。一年年枯榮堆積的層層落葉,成了弱酸性、富含有機質且保水透氣的腐殖土,是金線蓮小主們成長的頂級溫床。土地中沉睡的珍珠巖醒轉過來,它們與伸入土壤中的金線蓮悄然相認、相擁并互相滲透,彼此交融。
這些在武平的富足環(huán)境中成長的金線蓮分明有營養(yǎng)過剩的癥狀:肥碩的植株,粗壯的莖,有脂肪囤積之嫌疑。肥嘟嘟的蓮葉,都快撐不住了,直接爆表成鱗片狀突起。葉面色如翡翠,或粉紫如霞。線條清晰明快的葉脈不時改變走向,像極了趕時髦的富家子弟,身上披掛了各種酷炫的金鏈子,耀眼而浮夸,可在眾多的金線蓮中一眼認出。
它們被仁厚的地母百般寵溺著。像所有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一樣,文身、染發(fā)、表情夸張、不走尋常路……凡此種種,反倒為它鍍上了別樣的光暈,顯出難言的溫柔。這是從它的骨子里滲出來的,是土地給它的底氣:貌似桀驁不馴,實則平靜溫和。
主人取了新采摘的金線蓮煮湯待客,過程卻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講究。信手舀來的山泉水,透明的玻璃壺,紅泥小火爐,炭火溫暾,山野氣息彌漫鼻息。煮出來的湯水清亮醇正,入口有淡淡花香,過喉有絲絲回甘。
而在霧嵐輕籠的翠色夢境中,山民們也揮舞著鋤頭挖坑覆土,讓一個個靈芝菌棒在斜風細雨中,與溫熱酥軟的地母相擁。白天,陽光灑下千萬縷金絲銀線,為舒展著腰肢的靈芝們鑲上錦繡花邊。靈芝們聽山風奏唱,與蟲兒私語,也觀賞貓頭鷹、蝙蝠扇動翅膀的客串演出。它們打開一把把傘,高低錯落,顏色深淺相間,或淺紫淺紫,或粉嫩粉嫩,色澤由內往外漸變,每一朵都有著自己的光芒。
土地長久地沉默著,卻為萬物披上了溫柔的光芒。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