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遇
小鎮(zhèn)自建房的陽臺,向南,而且很寬大。開始的時候,空空的陽臺雖然明亮,但并沒有鳥來,后來那里的植物越來越多,越長越高,就有一些眼尖的鳥看到了。鳥們試探地走近看看,沒什么危險,便放心地來了。
這是一只小小的鳥。對于植物,很多我都可以說出它們的名字,但是對于鳥,我只能用非常笨拙的詞去分別它們:大鳥、小鳥,白鳥、黑鳥、黃鳥,紅胸脯的鳥、藍尾巴的鳥……人自以為很聰明,發(fā)明文字,發(fā)明許許多多東西,但很多人其實叫不出一朵花或一只鳥的名字,不能準確地描述它們的樣子,也不能分辨它們的鳴叫,是求偶還是尋子,是憂傷還是喜悅。
這只灰色的小鳥落在陽臺上。我不知道它是對我好奇還是對一株玉樹好奇,或者它只是想出來散散步、消消食。也許平時它是和它的妻子或者丈夫一起來——不好意思,我不光是叫不出它的名字,連它的性別也不知道。
這只灰鳥步態(tài)從容優(yōu)雅,不疾不徐地在陽臺邊緣走來走去。它饒有興味地看我,歪著頭。它對我并不嘰嘰喳喳地詢問,這真好,不像人那樣。好多人就是話多,必須用語言來塞滿空間,一見面就要東家長西家短地說話,無話找話地說話。我覺得我跟它很有默契,我也不去問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為什么要問它呢?我又不想介入它的命運。
它就在我的陽臺邊緣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它似乎很欣賞我家窗簾的花紋。那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太陽花,上面還貼著兩只仿真的塑料蜻蜓,一只金黃,一只橘紅。我不知道它認出兩只蜻蜓是假的沒有。
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只鳥,我甚至看清楚了它的黑眼珠和清澈的眼白。其實,一只鳥的眼神,跟一個人的眼神差別并不是很大。它的尾巴是那種亮閃閃的純黑,一點雜質(zhì)也沒有。它的后背因為黑白的搭配,是非常講究的漸變色。我相信人沒法做出這種顏色來。
我并不想說話,但覺得我跟它應(yīng)該有更進一步接觸。我伸開手。它看了好一會兒我的手掌,認真的樣子使我相信它都已經(jīng)數(shù)過了一條條掌紋,但它還是沒有像我想的那樣靠近我。人的世界,總是有點復雜的。
它看了好久,終于走得更近,甚至伸出喙來,在我的掌心飛快地啄了一下,只一下,像冷不丁開一個玩笑,然后又跳到陽臺上去了。它當然要和我保持距離。
后來它就飛走了,它飛起的樣子真迷人。我看著它扇子一樣張開的尾羽,在落日的余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
第二天,我在臥室醒來推開窗,聽到從對面樹林間傳來一聲特別的鳥叫,我覺得它是特意為我叫的。
我覺得我和這只鳥應(yīng)該是早先的時候就有一些淵源的,要不它何以如此信任地飛到我的陽臺,甚至用嘴和我的手掌接觸?我想了好久,終于想起來,也許我們真不只是昨天才認識。也許我某一次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聽過它唱歌,也許它很多次地看著我,或者匆忙或者懶散地去上班。我們不知道我們相識,就算知道了我們也健忘。我是說——我們,人。
沉悶的自習課難免要望向教室外。一只鳥在那里輕輕地啄崗位牌的柱子。不銹鋼的方形柱子,像鏡子一樣亮閃閃,那只灰色的小鳥,它看著鏡中的自己,它跟自己玩著游戲,樂此不疲。它啄一下,又一下,一雙靈巧的嬌俏的黃色小腳,輕捷地跳著。鏡子里的那只鳥,對它有一種魔法般的吸引力。
我走過去看,打擾了它,敗了它的興,它飛走了。人總想著做什么要有目的,但它們沒有,它們是開心就多玩一會兒,不開心就走開。
鳥時不時要在陽光下鋪開翅膀曬一曬,使自己更舒服,也使自己變得更好看。它們也要照鏡子,在水邊,或者借用人類的崗位牌柱子,很認真地照鏡子。它們保持著一種好奇,人也要對自己保持好奇,但不能太愛自己,像馮小憐那樣愛自己,像水仙王子那樣愛自己。那種愛法,最終會迷失了自己。
舊時學校食堂,不叫餐廳,也不叫膳食中心,單純地就叫食堂。里面沒有座位,學生一排排在外面或蹲或站吃飯。鳥們飛來,與人混食。這沒有什么不好,人棄之,彼取之,各得其所。
學生們偶爾揮臂呵斥,鳥們泰然不驚。它們知道,那些吃飯的人,還是一些孩子,他們還并沒有變壞。它們愿意和他們分享,是看得起他們。
人和鳥有的時候還是會生怨。
我去打柴的時候,掀翻過樹上的鳥窩。淡綠色漂亮花紋的鳥蛋滾出來,摔爛了,流出橙黃的蛋黃和透明的蛋清,弄濕了一堆雜草。兩只黃綠色的鳥飛來,朝我身上猛撞,叫聲凄厲。它們太小了,面對世界的惡無能為力卻又以卵擊石,以死相拼。我終生不再搗鳥窩了。
有時它們也會誤會我的善意。人要保持善意,而且還是在遭受誤會的時候,這也是不容易的。我割草時離一棵棕樹太近,兩只紅嘴藍鵲以為我要靠近它們的窩,傷害它們的孩子。它們不憚以鳥身撞擊,以利爪撕扯我這樣的龐然大物,最終取得勝利。它們并不知道,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和它們一樣,也害怕鳥窩從樹上摔下來。
水橫枝和燕子
讀戴明賢先生《適齋雜寫》,里面有一篇小文名為《水橫枝》。
題目讓我覺得有意思。雖然之后想起這個“有意思”,恐怕也是因為讀了些詩歌的毛病,文藝性多情,向聲而背實,喜歡古詩詞中那點在現(xiàn)代文明中消失了的東西,或正是因為消失反而被刻意強化了的東西——水橫枝,實在是個美麗的名字。
讀完全文,我才看到所謂“水橫枝”,即是梔子。
作者也說他大失所望:“就是梔子。竟然是梔子。不過是梔子。”他覺得“直聳”的梔子“沒有樣子,毫無趣味”,而且梔子的花香,也過于濃烈,簡直“襲人”——"這是不為清雅之人所喜的形貌與氣味。
老先生一開始為什么對“水橫枝”有興趣,而且非要尋根究底呢?也還是出于一種文藝的想象吧。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那樣的情致,是一個安靜于文學和藝術(shù)的人所鐘情的。
想起很早以前看過一位臺灣作家的文字,寫他的家門口一直有一種小鳥,在電線上停駐,在藍天下飛翔,在小樹上啁啾。他一直把它們當作燕子,在心里一遍遍地以燕子之名呼喚它們,親切溫暖。
他以前只看到過文字中的燕子:小巧的身形,黑色的羽毛,剪刀一樣的尾巴。這些都符合他看到的“燕子”的形象。他喜歡著他的“燕子”,歌唱著他的“燕子”,心里滿是喜悅。
有一天,他喜滋滋地對他的朋友說起他的燕子。他的朋友看了半晌,以一種專業(yè)的口吻肯定地說:“這不是燕子,是一種叫‘烏秋’的鳥。”他還不信,又去查看資料。這種小鳥果然是烏秋,不是燕子。
作者也說他非常失望,就像這么多年小心翼翼護著的寶貝,鑒寶專家卻告訴你是個贗品。
為什么會著迷于燕子這個名,而對烏秋這個實非常失望?并不是因為烏秋的樣子不如燕子好看,而是因為烏秋這個名破壞了作者對燕子的想象。我想這還是與戴老先生對“水橫枝”的感情一樣,是出于對“名”的執(zhí)著。當然,這個“名”"不僅是“名聲”的“名”,而是這個物作為一個“意象”出現(xiàn),它身上實在是飽含了人太多的主觀情感了。真去探根究底,我們往往會失望,真相會破壞藝術(shù)的美感。
以前我不知道夜寒蘇的名字,只是每每路過那一叢類似洋荷又有點像姜的植物旁邊時,總是不自覺地被吸引,摘一朵來放在包內(nèi),花萎了甚至干了,但包里還是香的。這樣一種美麗的植物,不知道名姓感覺對不起它。后來得知它叫“夜寒蘇”,我有點被這名字驚艷到,覺得有一種冷冽高傲的美,于是更加喜歡這種花。
特意買得夜寒蘇的塊根,忙忙地要帶到老家去栽。我媽看了看,不以為然地說:“你栽那個槍殼做哪樣?”槍殼?我疑惑地看著我媽,這也太破壞感覺了。后來一查,果然,夜寒蘇,也叫槍殼。
不管叫夜寒蘇還是槍殼,這都沒影響我對它的喜愛,我依然認真地把它種在地里,就像我也并不嫌棄梔子的俗氣。悄悄地說,我喜歡梔子花的香味,我覺得它是一種很年輕的、單純強烈的、沒有任何心機的香。感覺春天來了的時候,我也會去弄一枝來放水里試一下,看能不能長出一段碧綠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