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事情的發(fā)生與一場戰(zhàn)爭有關。
公元一二三四年,端平入洛,宋蒙戰(zhàn)爭拉開序幕。孱弱的南宋王朝,在蒙古軍膘肥的戰(zhàn)馬和雪亮的戰(zhàn)刀下,扛了四十六年。一二七九年,南宋王朝于崖山海戰(zhàn)中徹底覆亡。
川峽四路,在漫長的宋蒙戰(zhàn)爭中,成為抵御蒙軍鐵蹄南下的主戰(zhàn)場之一。
某個月朗風清之夜,遂寧城內(nèi)悄然馳出一輛馬車,朝二十里外的金魚村方向疾馳而去。沿途快速閃過的樹木、草垛和屋舍,宛如黑色魅影,嘚嘚的馬蹄聲劃破荒野寂靜的夜空。位于涪江左岸的金魚村,彼時,興許還尚無這個村莊,豐腴的土地一片蒼涼。
馬車在一棵槐樹附近停下,從車上跳下兩個人影,沒有停歇,便揮鍬挖土?;睒渖弦恢粸貘f被驚動,在黑暗中撲簌簌響了幾聲,飛走了。月色朦朧,一個橢圓形大坑在兩個人影揮舞的鐵鍬下漸漸形成。他們卸下一車的瓷器和青銅器,一件又一件,鋪設到土坑里,謹慎而緊張。他們鋪了一層,撒上細沙和灰土,又鋪上一層。他們一共鋪了四層,每一層都撒上細沙和灰土墊隔,最后覆上厚土,用腳踏實。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他們坐到槐樹下,吃了一點兒干糧。
天空漸漸透出一絲紫灰色的亮光,兩人重又坐上馬車,朝涪江而去。馬車上,甩出一道目光,像繩子一樣拴在槐樹上。目光漸遠漸長,槐樹越來越小,變成黑點,消失在微明的荒野上。
城外官道上,蒙軍鐵騎揚起沙土,布滿午后的天空,馬刀和馬鐙在日光下熠熠發(fā)亮。遂寧城不再安寧,有錢人和沒錢人都像被刨開了窩的田鼠,慌不擇路,四下奔逃。
誰都不知道戰(zhàn)爭將會持續(xù)多久,以怎樣的方式結束。對于有錢人來說,奔逃能帶走的只有有限的食物、衣服和銀兩,大量的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唯有放棄和掩埋。是的,不能隨身攜帶的財寶,掩埋是最好的選擇。待局勢穩(wěn)定,倉皇出逃的人們攜老挈幼地回來,取出掩埋之物,收拾起千瘡百孔的家園。
可是,有人沒有回來,其在地下的掩埋之物,便成了寂寞無主的果。有些在后來的歲月里,被發(fā)現(xiàn)、摘取,有人得了橫財。那兩個在金魚村月下掩埋的人,出逃后,再沒有回到遂寧城,其埋在槐樹附近的器物,直到七百多年后,才被發(fā)現(xiàn)。一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瓷器窖藏,名為遂寧金魚村一號窖藏。
歷年來,已經(jīng)公布的宋代窖藏遍布川峽四路。當然,在遂寧,在廣袤的川峽四路的土地上,可能還有一些窖藏未被發(fā)現(xiàn),在偏遠的角落里沉睡。
這一天,在滬蓉高鐵上,我坐了13個小時的旅程,抵達遂寧城,來到了南郊金魚村。在一個由灰色廠房和交錯的混凝土馬路構成的工業(yè)園區(qū)里,四川宋瓷博物館王永主任向我揭示了,那個震驚考古界、令世人矚目的窖藏發(fā)現(xiàn)地的確切位置:
一家食品加工廠后院。在大門口,王主任用目光指向院內(nèi):“那輛汽車所在的位置,正是一號窖藏的所在?!?/p>
金魚村一號窖藏,出土南宋龍泉窯青瓷368件,景德鎮(zhèn)窯青白瓷783件,定窯、磁峰窯、耀州窯、清溪窯等其他窯系46件,銅器97件,石器2件。瓷器除部分禮器、陳設器外,多數(shù)為碗、盤、碟、罐、杯等日常飲食用器。龍泉窯多為厚釉梅子青,兼有粉青和開片,十分精美,為龍泉窯巔峰之作;景德鎮(zhèn)窯為青白瓷,泛著淡淡的如玉一般的光澤。2件窯口瓷器皆帶足宋瓷風韻,超凡脫俗,典雅之至。銅器都為日用器皿,形體小,制作不算精良,有使用痕跡。
還是金魚村,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工人在開挖排水渠時,發(fā)現(xiàn)二號宋代窖藏。窖內(nèi)文物部分被挖掘機損壞,剩余被施工人員和群眾哄搶一空。后來,相關部門介入,追繳回來部分完整器和可復原瓷器46件,其中龍泉窯青瓷34件,為碗、盤、杯、器蓋,其余為定窯、景德鎮(zhèn)窯及不明窯口黑瓷,銅器1件。
為此,遂寧市政府建造了一座博物館,取名“四川宋瓷博物館”,收藏、展出金魚村窖藏出土文物。
博物館底層展廳,一束光穿過黑暗,聚在一個小銅鐘上——圓頂,彎紐,四瓣弧口,黑色鐘身布滿銹斑,凸棱長方格裝飾,鑄兩列銘文,左列“凰翔樓錢向銓”,右列字跡磨滅,難以辨認。這是金魚村窖藏出土文物中唯一的文字材料。
我在銅鐘前流連,耳畔仿佛響起銅鐘敲擊的聲音。
《遂寧金魚村南宋窖藏》考古報告里提到,根據(jù)一號窖藏的埋藏情況、銅器的民用特征和使用痕跡,以及大量相同器形為日常飲食用瓷和同類瓷器不同規(guī)格等特征推測:
這些器物具有未售商品的可能性很大,故此,認為金魚村一號窖藏很可能為一處商人埋藏的觀點可為一說。
在四川宋瓷博物館,我遇見了“古蜀窯”創(chuàng)燒人樓先生,他是一位傳承龍泉窯燒造技藝、傳播陶瓷文化的陶瓷專家。他根據(jù)窖藏出土的大量禮器判斷,認為金魚村一號窖藏之物并非“未售商品”,主人亦非“商人”。其觀點依據(jù)是:“窖藏中的瓶、爐一類瓷器是南宋皇家、寺院祭奠的專用禮器,不是尋常百姓、富戶大賈所能擁有的?!睘榇?,他引用《續(xù)資治通鑒》幾處記載,加以證明。這些記載僅僅說明南宋皇家瓷器的仿制、使用以及祭祀場景,與遂寧金魚村窖藏瓷器沒有直接的邏輯關系。
“遂寧這批瓷器與廣德寺有關。”最后,樓先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廣德禪寺位于遂寧城西三里許的臥龍山建于唐開元年間,為川中名勝,聞名西南的佛教圣地,唐、宋、明三代十一次敕封的皇帝道場,與宋代皇帝交結尤甚:徽宗趙佶潛邸遂寧,登基后曾向廣德禪寺敕賜珍寶;孝宗趙昚不僅敕封廣德寺開山祖師為“圓覺慧應慈感大師”,還燒制了一批精美瓷器賜予寺院。我想,這批瓷器,極有可能出自南宋官窯和龍泉窯。不過,金魚村窖藏出土的瓷器,即為宋孝宗所賜,樓先生的推測是否又過于巧合?
我前去拜謁這座皇家寺院,于山腳禪寺門前仰望:九重殿宇金碧輝煌、氣勢恢宏,諸塔、牌坊、禪舍、客堂沿山體層層疊疊。拾階禪林,古木掩蔽,梵音縈繞,香煙飛動,香客、游人如織。揣度,來自蒙古草原成吉思汗的子孫們,會容納這座寺院,生長出宗教寬容的精神嗎?當初,寺院方丈和一眾僧侶,估計心底沒譜。兵荒馬亂的,還是收拾一下,將皇帝恩賜的瓷器悉數(shù)下窖,覆土掩埋吧。
出廣德寺,在山間轉悠,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金魚村窖藏瓷器確實來自該禪寺,則寺內(nèi)僧侶何以要舍近求遠?在臥龍山尋個所在掩埋不是更方便?要知道廣德寺至金魚村有十五里路,埋寶于斯有悖常理。而且,即便金魚村窖藏為廣德禪寺僧侶所為,戰(zhàn)爭結束,僧侶們?yōu)楹尾粚⑺駥毼锶〕觯砍杉己沟淖訉O們是包容的,廣德禪寺沒有遭遇劫難。
四川宋瓷博物館工作人員和各方學者沒有停止追蹤金魚村窖藏主人之謎的步伐,提出種種猜想。他們注視著金魚村窖藏之物,有禮器、陳設器、燕器和文人用器,這增加了追蹤難度,加之可供推測的資料缺乏,真相終究撲朔迷離。
七百多年的地下掩藏,黑暗沒有令這些瓷器黯淡失色,黑暗的積淀和擦拭,反而使之更為溫潤,光彩照人。
遂寧市河東新區(qū)五彩繽紛路文化中心,四川宋瓷博物館新館,在構思設計上,搭建起一個宋韻構架,將金魚村窖藏文物按花事、香聞、茶飲、文房雅趣、市井百態(tài)五個主題展出,將宋瓷的華貴置于宋人的風尚之中,此番布設,無疑延展了這批文物的視域。
宋時諸般閑事,離不開一個器:插花的瓶,焚香的爐,點茶的杯、盤、碗、盞,以及書房諸寶,市井日常皆與器相關。宋人外在的行為方式,展露出內(nèi)在的精神取向。宋瓷包容宋人優(yōu)雅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
北宋士人晁補之有一首詞,《生查子·東皋寓居,夏日即事》:
永日向人妍,百合忘憂草。午枕夢初回,遠柳蟬聲杳。
蘚井出冰泉,洗瀹煩襟了。卻掛小簾鉤,一縷爐煙裊。
晁補之為李清照父執(zhí)輩、文學伯樂,此時此刻,也是宦海浮沉,在山東金鄉(xiāng)老家歸來園賦閑,天天睡罕覺,睡到自然醒。抬眼遠看楊柳樹,蟬聲杳然;去井邊洗一下吧,泉水冰涼,弄濕了衣襟;回屋掛起小簾鉤,光線蔭翳,爐煙裊繞。在金鄉(xiāng)歸來園,他過了此生最后一個生日,李清照偕夫趙明誠從青州往金鄉(xiāng)賀壽,留下一首調(diào)名《新荷葉》壽詞,極盡褒譽。
寂寥不但在夜闌時分,亦在夏日午后。遠與近,動與靜,內(nèi)與外,巨大無形的孤寂,潛入午后,落在“一縷爐煙裊”上,是難以化開的清夢。
此煙是香,是宋代的香餅、香丸,由沉香、薰陸、安息、蘇合、龍腦、丁香、豆蔻、龍涎或其他什么制成,名品輩出,悄然暗渡,于宋人的雅室,用那龍泉青釉中的爐、景德鎮(zhèn)青白釉中的爐,燃之。香煙輕聚,心為之靜,為之慢,為之恬淡、悠然。
焚香的事大抵止于士大夫們,為這個國度精英階層日常生活情境中的細節(jié)。當然,也可以是商賈富豪,他們有錢,有錢就是牛?;蛴心膫€土豪愛顯擺,穿了香噴噴的熏襟,招搖過市,攢回頭率。
平民是享用不起的,也沒這份閑情。干了一天活兒,都累得要死,臟兮兮的,洗個澡就很不錯了,還焚個鳥香,不如早點兒滾到床上去,睡一覺來得痛快。
香料金貴,瓷爐亦金貴,用金貴的瓷爐焚金貴的香,是要使大把銀子的。四川宋瓷博物館展出了金魚村窖藏出土的龍泉窯青釉簋式爐、鬲式爐、鼎式爐、奩式爐、樽式爐,以及景德鎮(zhèn)窯的幾種青白瓷爐,皆價值千金,百姓人家想都不用想,買不起,也不買。若誰家偶得幾丸香,拿個瓦缸點著,照樣香得很。
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遂寧由州升府,直至元初。東川巨邑,物產(chǎn)富饒,政治地位提高,帶來人口、經(jīng)濟增長,商貿(mào)發(fā)達,有錢人多了,附庸風雅的人亦多了?!端鞂幗痿~村南宋窖藏》考古報告推測“這些器物具有未售商品的可能性很大”,未必沒有道理。四川宋瓷博物館展出的一套五個龍泉窯梅子青三足鬲式爐,由大到小,規(guī)格齊全,品相端正、雅致;景德鎮(zhèn)青白瓷菊花口碟,137個,大多數(shù)沒有使用痕跡,顯然,這些均屬于待售商品。
焚香燒錢,陽春白雪,平民人家斷然燒不起?;ê筒铻槿粘V?,或自產(chǎn)自銷,要買大概也不貴。當然,如果要插瓶花,那瓷器是貴得很。四川宋瓷博物館展出的龍泉窯青釉琮式瓶、貫耳瓶、竹節(jié)瓶、長頸瓶、弦紋瓶、鼓腹瓶、圓腹瓶、瓜棱瓶,景德鎮(zhèn)窯的大小梅瓶,在南宋都是天價。還有那些銅瓶,想來也不便宜。兩個青石琮式瓶,小巧玲瓏,可愛極了,也是宋之花器,價格不菲。
設想,底層百姓插花,除了簪花,在案上、墻上、窗臺上插個花,估計是要用粗制的陶罐、篾簍一類了。不過,此般亦別有意趣不是?
陸放翁有首《移花遇小雨喜甚為賦二十字》詩:
獨坐閑無事,燒香賦小詩。
可憐清夜雨,及此種花時。
詩顯平淡,寫得輕易了,放翁的小日子過得大概也是如此,自在得很。燒個香,寫個詩,種個花,移花時遇上小雨,可喜了,水都不用澆。同是南宋,畫畫的趙孟堅也是清閑,屋里溫酒、整瓶花,“忽聽海棠初賣,買一枝添卻”。論詩,單這兩句要略高一籌,情景代入,簡單中別有一番意趣,畫面感強,不過,這里不談詩,只是想說,宋時士人的日子過得真是愜意。
水盂,置于案頭貯水,以研墨。館內(nèi)展出兩件青白釉三足蟾水盂,一大一小,捏塑成形,輔以堆貼、印模裝飾。蟾蜍頭微仰,堆塑眼、鼻、耳、花翎,裝飾繁復,眼珠褐釉點彩;背部開器口,腹下三足。大的可用小勺子于盂里舀水,注于硯臺。小的器口指尖般大,用勺子不行,須用提子。這提子又如豆一般小,拇指、食指撮住細細的柄,對準小孔,豎直伸入,從蟾盂腹中汲出一滴水,滴入硯池。
蔭翳書齋,那香爐里的煙,好像凍住了,盂水一滴又一滴,隔著七八百年光陰,你能看到那一幅宋畫里,士人的文房雅玩,是如此心如止水,古井無波。
蟾宮折桂,是讀書人一輩子心心念念的事,為之苦,為之樂,為之發(fā)瘋。
還有一件青白瓷筆墨插,拳頭般大小,平面,平底,直腹,底部黏結三個外撇小足,面上有四孔,圓的,方的,形狀各異,除了插筆、插墨,還可貯水、蘸水,是個多功能水盂。
南宋林洪著《文房圖贊》,將十八種文房用具擬作十八學士,各予姓名、字號、官職,白描繪圖,作辭以贊。就說那水盂,姓水,名潛,字仲含,號玉蜍老翁,官銜水中丞。流傳開來,水丞、水中丞即成了水盂的雅號,文人以丞兄、丞友親切相稱,朝廷上,便有丞相。真是服了宋人想得出,玩起來,程度深得不得了。
宋瓷的大量燒制和廣泛運用,提高了宋人的生活品位。烹茶,喝酒,侍花,焚香,讀書,吟詩,作畫,彈琴,對弈,投壺,雅集,出游……宋人的諸多賞心樂事,都有龍泉窯、景德鎮(zhèn)窯的影子,且是通過形形色色的器,一個又一個物化的載體去實踐的,從器用層面升華至精神層面。反之,宋瓷中的各種器,又是依托于宋人的雅致生活和日常的柴米油鹽,向生活的深部挺進。金魚村窖藏出土的南宋瓷器,是宋人優(yōu)雅生活的一場感官盛宴。
此行遂寧,最為糾結、期待的器物,是那件龍泉窯青釉荷葉形蓋罐。
龍泉青瓷博物館,先后舉行“故宮龍泉青瓷回家展”“海絲之路·南海一號龍泉青瓷歸源展”“大元瓷倉·太倉樊村涇元代遺址出土文物展”,時間輪回,那些出走的青瓷器又回到故土、歷史的原點,展示風采。二○一九年夏,“天府之路·遂寧龍泉青瓷回歸展”展出69件金魚村窖藏青瓷,但是,那件龍泉窯青釉荷葉形蓋罐沒有回到故里,它被禁止外出展覽。
作為四川宋瓷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中國瓷器三大國寶之一,會鎖在保險柜里,層層加密?這天,王永主任駕車來酒店接我,途中談及此事。
王主任的回答很輕松:“展出來了。”的確,它的待遇是國寶級的,隆重而嚴密,在全館最重要的位置,擁有一個獨立展廳。
當某個期待已久的事物即將出現(xiàn),就在那里等你時,你反而鎮(zhèn)定、從容了,于急迫中,有意無意地放慢節(jié)奏,延緩由此而產(chǎn)生歡愉的時間長度。當神秘的龍泉窯青釉荷葉形蓋罐就在前面,在展廳幽暗、靜謐的深處,我奔去的腳步反而慢了下來——圓柱形玻璃外罩,燈光像圓月,從頂部灑落。那個青釉荷葉形蓋罐,在柔和的燈光下,像肅穆的佛。短頸,圓肩,鼓腹,敦厚而飽滿;蓋似荷葉,蓋沿卷曲、起伏;隆頂,小瓜蒂形紐;南宋龍泉窯特有的梅子青釉,柔和,淡雅,碧綠如翡翠,溫潤如一池春水。背景幽明的燈光效果圖,三兩荷葉,鋪天蓋地,一枝粉蕾,將開未開。
我望向玻璃展臺里那個來自南宋龍泉的佛,于它跟前默默地,或喃喃自語地,一圈一圈繞行。耳邊飄過年輕女解說員的聲音:這是南宋龍泉窯體形最大的瓷器,通高31.3厘米、腹徑31.1厘米、口徑23.8厘米、底徑16.8厘米。宋瓷中,迄今唯一的一件荷葉形蓋罐,一件稀世珍寶。
“在金魚村發(fā)掘現(xiàn)場,”女解說員繼續(xù)說,“大家吃了一驚,蓋罐里竟然裝有九十九個瓷碟子?!?/p>
周圍的人皆好奇地望向女解說員,臉露驚異之色。
“蓋罐還有空隙,只裝了九十九個。更為奇怪的是,后來……”女解說員頓了一下,“后來,人們把九十九個瓷碟裝回罐,可無論如何擺布,就是有一兩個裝不回去?!?/p>
我停止繞行,默默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寶物?;秀遍g,覺得那荷葉形罐蓋,翕動了一下,仿佛罐里有什么東西頂著。我眨了眨眼,定睛再看,罐蓋又翕動一下,似有一縷煙飄出。
我大驚失色。
我想起魏澤富老漢的話,金魚村一號窖藏發(fā)現(xiàn)之日——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九日。
九十九個瓷碟,不正暗合了這一天!
災難突如其來,人們逃亡,面對無法攜帶的滿屋瓷器,除了掩埋,錢向銓別無選擇。皓月當空,他東屋獨坐,爐香微動,清輝如冷泉,能聽見月光灑下時發(fā)出嘩嘩的細響。雪白的月光越過窗牖,像一只溫順的貓趴在錢老板身上、青釉荷葉形蓋罐上、青白釉菊花口碟上。月光之外,黝黑闃寂。
蒙軍以猛虎捕羊之勢向遂寧城逼近,向整個中國的南方殺來,刀槍像鐮刀收割稻谷一樣收割著每個生命和靈魂,廝殺聲響遏行云。宋軍的抵抗如強弩之末,毫無意義。
錢老板往龍泉窯青釉蓋罐里放置景德鎮(zhèn)窯青白釉菊花口碟,放到第九十九個時,停住了。后院傳來棗紅馬咴咴的嘶鳴聲。
“老爺?!逼腿嗽诖跋陆辛艘宦暋?/p>
錢向銓沒有回答。他將荷葉形罐蓋蓋上,手在罐蓋上移動,像綢緞一樣拂過。隨后抱起蓋罐,走出東屋,走向等候的馬車……
“九九歸一寓和平,南宋后期,四川長期處于戰(zhàn)亂之中,百姓流離失所,渴望安定。瓷器主人的用意是希望天下長治久安,世間太平?!蹦贻p女解說員手上捏著小話筒,聲音通過一根導線,傳入后腰上的黑匣子,荒腔走板地傳遍整個展廳。
不能確定,金魚村窖藏的主人是寺院、官府人員,還是凰翔樓老板錢向銓,但從蓋罐內(nèi)九十九個菊花口碟,我們似乎窺見,時間深處的那人,可能是個相士。
假設,我們堅信銅鐘上的銘文泄露了一號窖藏主人的秘密,他就是凰翔樓瓷器店主人錢向銓,那么,他尚擅數(shù)術。錢向銓自知將無緣于這些瓷器,在蓋罐里放進九十九個菊花口碟,暗示其重現(xiàn)之日。
當然,也許是巧合。時間沙盤運轉的齒輪剛好卡在“九·一九”的刻度上。
發(fā)現(xiàn)荷葉形蓋上有根沖線,淺黃色,隱約從邊沿往深部延伸,將至隆起處,戛然而止,像一條河,突然消失于大漠。這是錢向銓錢老板給后人留下的又一道密語?“咣——”幽謐月光下,聲音傳出很遠,錢向銓緘口不語。仆人以為老爺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沒有多嘴。
現(xiàn)在,龍泉窯青釉荷葉形蓋罐作為遂寧市的文化符號,其圖案被制成地板,鋪設在街頭人行道上。我作為來自龍泉本土的寫作者,見到七百多年前祖先們燒制的器物,成為一座城市的文化標簽,感到由衷欣慰。
戰(zhàn)爭摧毀了無數(shù)生命、物質和文明,卻有例外——遂寧金魚村窖藏,保存下南宋一批瓷器,使這些驚艷而又脆弱的中華文明得以延續(xù)。這興許是意外,正是這意外,那些精美的宋瓷才為今人所知、所擁有,從而在它們之上,豎起一座文明豐碑,一座世界唯一的宋瓷博物館。
涪江穿過遂寧城,向遠方伸展。通德橋下的水岸公園,大片樹木和蘆葦,十分幽靜。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面朝涪江,空氣中彌漫著花草憂郁的香味和清冽的水汽,感受到時間的浩瀚、廣袤和混沌。正是蘆花蕩雪的時候,微風起,像下一場雪,白色的蘆絮在灰暗的天色中浮沉、飛揚,思緒也跟著飛。
想起唐代遂寧詩人陳子昂,他那首《登幽州臺歌》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此時此刻,我想對陳詩人說:我不在薊門橋,不在幽州臺,我在你的故鄉(xiāng),在涪水河畔,背誦你的詩。念天地之悠悠,四野茫茫,我尋思南宋那條連接龍泉、遂寧的商路,尋覓那些已然在時間天空中飄散的商人、馬夫、船工,他們的身影伴隨一船船龍泉青瓷,從巫峽,穿巴峽,從長江,入嘉陵江、涪江。然而,又如何能夠尋覓?山不轉水轉,不見古人,不見來者,不見涪水上的商船、碼頭,不聞茶馬古道上運瓷商隊的馬鈴聲。
作為南宋時期極為重要的龍泉窯,四川宋瓷博物館收藏的青瓷器,僅僅是其向國內(nèi)、海外大量輸出中的點滴而已。漫長的中古時代,龍泉青瓷輸出浩如煙海。
龍泉窯作為中國陶瓷史上一座高峰,仍在遙遠彼岸,須翹首仰望之。
(選自2025年第4期《四川文學》)
原刊責編"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