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它,在混沌初開的夢里,在不自覺的一次想象里。突然的,遲疑的,靜默的,恍惚的,我一定見過它。這大概是一種心理現象,就是你沒有見過某一種生物,突然有一天遇上了,你總是恍然在哪里見過,后來你就不再恍惚,堅信自己一定見過它。
遇見中華鱟,我處在緊張的恍惚里,手心捏出了一窩汗。
或許是,億萬年前的那次睜眼,遺傳到我們身上形成的猜測和想象。中華鱟第一次見到我,也一定遲疑“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們身體里的許多基因同宗同源,后來發(fā)生了突變,我們長成不同的面貌,有著不同的生存方式,但這不妨礙我們之間的識別和認親。
這種肢口綱鱟科鱟屬節(jié)肢動物,黑褐色,外形大小似一柄團扇,扇面大而厚,扇柄細且長,只是背上和尾部長著硬朗的刺,沒有扇的陰柔觸感,卻有青銅劍的尖銳之氣。一般生活在水深四十米到潮間帶之間的沙質海底,喜食蠕蟲、薄殼小貝類、海豆芽、動物尸體及有機碎屑。
它趴在灘涂上,陽光直射脊背,就像日光浴。長而尖的尾巴如同一支箭羽,拖在身后。人們到來之前,它獨享灘涂溫床,身后是它行動時留下的軌跡,彎彎曲曲的,像一輛敞篷汽車駛過沙漠的軌跡。它抖了一下身體,一團泥巴霧一樣地在水里蕩開,漫在它周圍,人們只能朦朦朧朧地看它。人們驚嘆、喧鬧,為見到它的真容而興奮,伸出手向它招呼,拿出手機對準它拍照。而它并不賞臉,不樂意接受人們的驚訝和喧鬧,傲氣凜然地連續(xù)抖動身體,把自己往灘涂里埋,為自己扯來一張泥簾。它的眼睛就長在背部兩側,它是看見了我的。它厭厭地看我,我也直勾勾地盯著它,似乎覺得尷尬,又從泥里抽出身體,頂著淺層灘涂往棧道的蔭庇里游。到了它認為安全的地帶——棧道蔭庇的最深處,往灘涂里扒,把自己埋得更深了,渾然不動。
它像是在午休。諸事勿擾。
我看見綠肥肥的紅樹林,觸角伸到遠處的沙灘。沙灘出去數百米,是深藍色的海,海與天糾纏在日光下,呈現一片亮白的藍。紅海欖、白骨壤、桐花樹、秋茄、海桑、鹵蕨、木欖,挨挨擠擠,密密匝匝的綠,繁復的綠,莽蕩的綠,一陣風吹來,綠浪呼呼地響,聲勢浩大,驚心動魄。綠的中間,高高地立著許多白鳥,像許多白得發(fā)光的高腳杯,旁邊的當地人說那是白鷺,它們喜歡在樹冠位置筑起凌亂的大巢。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白鷺,它們就像紅樹林里長出的一朵朵潔白的花,紅樹林向花朵輸送養(yǎng)料,花朵越發(fā)純白,花越開越旺,直至突起的一陣驚嚇,成百上千的花朵騰飛起來,繞圈飛來飛去,輕盈得像云,像紛飛的棉絮。漲潮的時候,紅樹林匍匐于海水之下,只露出部分樹冠,甚至整體被淹沒,那時候白鷺們該往哪里棲息呢?海水鹽度高,它們的口舌和腸胃怎么受得了呢?我感到驚奇。我也不必感到驚奇的,因為自然界每一種植物和動物,都掌握一種高超的本領并賴以生存,才能形成多樣性,自然才能千變萬化、生生不息。
潮濕的紅樹林滋生許多微生物,蠕蟲、薄殼小貝類、海豆芽等在紅樹林繁殖生長,中華鱟食物豐富,睜開眼睛隨處爬行,隨時都可以飽餐。緩緩穿行于紅樹林,一路上遇上許多彈涂魚和招潮蟹,它與它們各自營生,互不騷擾。中華鱟喜歡踽踽獨行,彈涂魚熱衷于跳躍和鉆泥洞,招潮蟹赤紅,碰上求偶對手習慣性張開最大的那支臂鉗進行博弈和較量,不同物種的不同習性,不妨礙它們在這片紅樹林里和諧共生,共同組成完整的生物鏈。
我很久沒有這么長時間注視過一種生物,等它從遙遠的“午休”里醒來?,F在,中華鱟還蟄伏在棧道蔭庇下的灘涂里,一副與外界毫不相干的樣子。彈涂魚和招潮蟹在離它遠一點的地方經過,甚至和它在道上相遇,它也不愿將自己從灘涂里抽出身來,給彈涂魚和招潮蟹讓道,或者正面交鋒。它像睡過了頭的嬰兒——按照它的體形,它應該是幼體中華鱟,因為整個背部只有成年人的巴掌這么大。
“媽媽,它是睡著了嗎?”
一個小女孩等急了眼,抖了抖肩膀,向它拋投一片紅海欖葉子。紅海欖葉在空中顛了幾下,旋落在它的背上。它仍是不動,像一顆石頭,仍是毫不相干的樣子。小女孩一邊用手指著它,一邊急急地跺腳:“它怎么不動呢!它是怎么了!它死了嗎?”
這是一對母女,打扮精致,膚色嫩白,大老遠從重慶乘坐飛機到南寧,再從南寧乘坐動車到北海。她們不情愿只看到它“午休”的模樣,而要看它爬行的姿態(tài)、覓食的手法、蛻殼的疼痛表情。為了哄女兒,那位母親一把摘下遮陽帽,舉在手上向中華鱟揮舞打招呼,喊著“游出來呀,游出來呀”。她已大汗淋漓。在場的科普人員本來要向小女孩科普中華鱟的,可小女孩說,它像一個水瓢,像爺爺在老家用的水瓢。我立在一旁想著,既為水瓢,就意味著獵殺,然后才到人們手中,取水燒飯。在一間展覽室里,我看見用鱟殼制成的一只水瓢安靜地掛在墻面上,大概是舊時海邊人們生活的常用之物。那位母親“嗯”了一聲,抱起女兒,擦拭她額頭上細密的汗,握住她的手說:“我們不能把它制作成水瓢,我們要保護它,不然更小的小朋友就見不到它了?!笨破杖藛T立在一旁呵呵笑:“是啊,我們要保護它,大人有責任,小朋友也要有行動哦?!?/p>
中華鱟太過熟悉這樣的驚訝和喧鬧,練就屏蔽外在干擾的本領,嬰兒一樣要睡便睡,要醒便醒。早在四億多年前的古生代泥盆紀,它就已經生活在地球上,算下來與三葉蟲是同一個時期的動物,現在,它連樣貌都能如故,變化甚微,怎情愿被我們的驚訝和喧鬧所擾動呢?它經歷過隕星撞擊、火山活動,恐龍就在它眼皮底下劇烈滅亡,地殼運動造成板塊隆起的轟隆聲就在它耳邊回響,一種物種消失和另一種物種出現,人類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致后來掠奪海洋資源和保護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哪樣不在它的一次午覺間匆匆而過呢?人類的貪婪和回心轉意怎逃得過它的一次睜眼呢?我們以為很漫長的那些時期和那些事件,在它的時間里,都是惶急的、坐立不安的、匆匆的,都仿佛鬧劇般可笑。
它一貫地蔑視,只因它經歷得太多,千錘百煉,心就篤定了,像鐵。
我終究愛它的孤傲,愛它的篤定。多少物種被我們馴化成溫順的模樣,變得毫無脾氣,它們見到我們就像見到施暴者,先是內里一陣惶恐,接著是向前討好,生怕惹怒了我們。人穿著潛海設備撲入海里,躲在珊瑚礁里覓食的魚類嚇破了膽,紛紛逃開去;即便在沙漠,我們的腳剛剛踩落在沙子上,蜥蜴就嗅到了危險,向遠處狂逃而去,離人越遠越好;走在南邊的叢林里,青蛙、蛇、變色龍、蚱蜢、蜻蜓、紅耳鵯,嘩地一陣炸開去,熱熱鬧鬧的叢林戛然屏息。人在這個星球上,是缺乏朋友的,明面上與物種共生,事實里無時無刻不感到孤獨。就像我,要跑數百公里與中華鱟結識,誠懇地說,動機是為了消遣孤獨。
先前,棧道上的人們還遇見了另一只中華鱟,雄性,比眼下這只稍大。它瞅了棧道上的人們一眼,而后轉了個小彎,也是弄出一團巨大的泥霧,欲往紅樹林深處游去。
人們像被挑了一個眼神,一陣酥軟,沿著棧道急急追過去。小女孩也跟著跑過去,嘴上喊著:“你要去哪里呀,你要去哪里呀?”弄出很大的聲響。人們仍是站在棧道上看它游動,俯身去呼喊,它高高地覷了人們一眼,往紅樹林里鉆去,留下寂寂的行進軌跡。
那位母親跑到小女孩前面,扭頭向她噓了一聲。女孩怔怔地望著母親,仿佛做錯了什么似的。
一種生物,它們大量存在這個星球上,從人們腳邊熱熱鬧鬧經過,人們?yōu)榱粟s路,不耐煩地將其踢開,嘴上還帶罵一句“擋路了”,后來它們幾近滅絕,人們長途驅車奔襲也難覓蹤影,直至它偶然出現,人們驚訝不已,興奮,歡呼,激動得手足無措。這個過程,往往是這個物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譬如人們擠占了它們的生存空間,像打敗流寇一樣將它們趕出家園,又或者是,它能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欲,身體的各個部位被切割成人們餐桌上擺盤精致的美食……人們向動物索要皮囊,制成皮衣穿在身上,向水貂索取皮下脂肪制成化妝品敷在肌膚上,將蟬作為藥引子治療疾病,一些動物甚至僅僅作為裝飾被掛在墻上滿足視覺沖擊,牛角梳、貂皮大衣、皮鞋、罐頭產品,都臣服于人們各種各樣的生活需求。
中華鱟終究逃不過這樣的命運,數量急劇減少,以致孤零零地在這片灘涂上沉睡。我不知它是否愿意醒來,因為醒來做什么,承受孤獨與沉寂嗎,還是要看人們的臉色,等待被圍捕?它將自己沉沉地睡進遠古時期,那時候海灘上到處都是它的同類,一層一層地堆疊,黑云一般滾動,洶涌的海浪撲打上來,也不能將它們打散,反而越堆越密,像一座座小山丘,沿著海岸鋪展開去。那時,一對夫妻鱟一穴產下數百枚卵,一對夫妻鱟的一次繁殖洄游要產十余穴,即便一萬只卵中只有一到兩只鱟可存活十到十五年,可畢竟數量龐大,灘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卵穴,總能生生不息。那時,在中國黃渤海地區(qū),候鳥紅腹濱鷸種群龐大,也是熱熱鬧鬧的,它們以鱟卵為食,吃得氣力飽滿,在東亞—澳大利亞西遷徙路線上,數量從未因供給不足而銳減。
它做了一個跨越四億年的夢,幽古、深邃,星空一樣博大,潛藏無數秘密。夢里,人類尚未出現,一切生物都還處在蒙昧的狀態(tài)里頭,被各自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肢體的生長方向。這樣也好,萬物無高低之分,沒有獵殺與被獵殺,每一個物種都獲得平等的繁衍機會。
一條彈涂魚吐著氣泡,正兒八經地從它背上爬過,此番行徑于它而言,就像一條河流流經大地,大地睡得更沉了,連鼾聲都無聲無息。彈涂魚吹破嘴上的氣泡,遲疑地從它背上跳開去,而后鼓起鰓扭動身體,向對面的雌性彈涂魚示舞,而它權當是夢里有客來訪,迎來送往,一次悸動而已。它睡得太沉了,很早的時候人們發(fā)現它的血液里含有銅離子,暴露在空氣中就會變成奇異的藍色,且對細菌極其敏感,萬億分之一的毒素、病毒和細菌的存在,血細胞中的酶系統(tǒng)物質就會被催化從而發(fā)生凝集反應,這使得夢外的世界陷進了圍捕和殺戮。人們將鱟血制成“鱟試劑”,測試疫苗是否被污染,疫苗通過“鱟試劑”的檢測合格之后,方能上市應用,進入人體成為一道健康屏障。鱟為人類健康立下卓絕的功勞。再后來,為了發(fā)展經濟,人們填海造地,對灘涂進行開發(fā),它們的產卵地遭到破壞,被迫離開賴以生息的淺海沙灘,四處流浪。
好在,在一次醒來中,它睜開眼睛看世界,等來了來自人間的好消息。
它的出現頻率間接反映海洋污染的程度,人們把它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開始學會對它進行懺悔。建立紅樹林生態(tài)自然保護區(qū),調研獲取數據,招募志愿者,增殖放流幼鱟,在餐廳大堂掛上“不吃鱟餐廳”牌匾,人們?yōu)楫敵醯膰逗蜌⒙靖冻隽似D辛且漫長的時間代價,一切疲累都是在救贖。我此間站立的北海紅樹林生態(tài)自然保護區(qū)被稱為“中華鱟最后的避難所”,才有它在此沉睡,在灼灼的太陽底下做一個有驚無險的夢。
那對母女說,她們是在電視上看到中華鱟在灘涂上爬行的鏡頭,才趁暑期跑來北海的,運氣真好,一來就見到了真身。
可大熱天的,我竟打了一個冷戰(zhàn)。見一個物種,我們竟需要天賜的運氣,需要跨越時間和空間,顯得這般困難。我算是想明白了:哪天我們要見一個物種,不再需要運氣時,萬物才能實現共生,萬物所處的環(huán)境才能平衡無礙,不至于像現在這般一驚一乍,慌慌張張搶救,慌慌張張帶著子女大老遠跑來,生怕它從地球上消失,再也見不到活體。
受到海的召喚,想不起來我是第幾次來北海這座城市游玩,但這是我第二次來紅樹林尋覓它的蹤跡了。
那對母女離開棧道時已是正午,中華鱟還在棧道的蔭庇里不動聲色。太陽更烈了,頂著我的額頭貼下來,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紅樹林騰起一叢又一叢的熱浪,熱浪飄忽不定,游跑于樹冠之上,興許是我眼疼了,熱量怎會有形態(tài)呢,怎會跑呢?我已經挨了長時間的暴曬,額頭上的肌膚已經發(fā)燙、瘙癢,耳邊、脖頸和胸膛大汗淋漓。在這樣悶熱的午后,中華鱟沒有成全我對它的一探究竟,從始至終以孤傲示人,將我孤零零地曬在這天地間,經受炙烤。
我熬不住熱了。
它且在這里,不多時便在這片紅樹林醒來,捕捉到環(huán)節(jié)動物和軟體動物,用螯肢將食物送到口附近,用附肢的基節(jié)磨碎后再送入口內,大飽一頓美食。而后十三到十四年的漫長時日里,它大概要完成十六次蛻殼,每一次蛻殼都疼得險些喪命,才能成長為成年鱟。每年十一月,隨著水溫下降它由淺海游向較深水域越冬,翌年四至五月又從深水區(qū)游向淺海,繁衍后代,繁殖期五至八月。等到人們看到它背著雄鱟,在高潮線沙灘上扒沙做窩,每爬行二十厘米左右重復產卵撒精,才算完成一只鱟該完成的一生。
我不能否認的是,它已在我的身體里埋下另一次機緣,突來的一次恍惚,或者一次莫名的想象,一定會出現在某一天也是這樣悶熱的正午,然后我即刻收拾行李,從遙遠的地方趕來與它相見,像現在這樣,站在棧道上等它從遙遠的午休里醒來。不同的是,彼時它滿堂子孫,在這片紅樹林里覓食、撒歡,熱熱鬧鬧的,它也無須再做那個有驚無險的夢了。
現在,我離開棧道,帶走我的驚訝和喧鬧,它該從棧道投下的蔭庇里游出,游向遠處那片深藍色的大海。
(選自2025年第4期《廣西文學》)
原刊責編"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