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有統(tǒng)一的表情:陳舊的溫馨,若有所思的沉默。另一種更漫長的旅行開始了,抵達可能的廢墟美學(xué)或廢墟哲學(xué),抵達一場又一場空曠或寥落。
揚揚得意,揚揚得意,人及一切事物,看上去總有一種永生永在神情。而在看不見的內(nèi)部,宿命的廢墟在絕對生長。植物在植物的廢墟上,蟲子在蟲子的廢墟上,人在一切的廢墟上,廢墟亦在廢墟上。所有投胎無不新鮮,卻無一不是廢墟上的投胎。不是廢墟,就是在去往廢墟的路上。
“一粒沙,再加一粒沙,不停地加下去,就成了沙漠。沙漠是一粒沙的分裂或繁殖?!倍嗄昵?,世紀(jì)末的那一天,首次沿塔中公路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面對無邊無際的魔幻沙巒巨陣,心頭就冒出這話。這里是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流沙面積卻是世界第一。就是說,這里是全球運動能力、運動波及面最強最大的沙漠。有一位全能運動員:風(fēng)。沙漠的風(fēng),風(fēng)的沙漠。那一天,正好有不大不小的風(fēng)。風(fēng)柔和地搬運著沙粒,布置起由沙粒組織起來的沙霧、沙帳、沙漠軍團,沿沙漠公路優(yōu)美悠閑地游戲或游行。運動啦,運動啦,似乎有聲音。陣容整齊,陣勢浩大,似乎有目的。
世上其他地方的風(fēng),有無數(shù)的事物可以吹,吹牛,吹騾馬雞蟲,吹草木,吹魚蝦云煙,吹每一只猴子,吹每一個人,吹每個人的每一根頭發(fā)。這里的風(fēng)只能吹沙,對一粒沙一吹再吹,對所有沙一吹再吹。吹走一個軍團,又吹來一個更大軍團。吹走一個舊世界,又吹來一個新的舊世界。只有一種事物可以吹,就變得特別能吹。這不難理解。換了你,你也這樣。如果有其他事物偶然進來,風(fēng)不是吹那事物,而是要吹來足夠多的沙將其埋葬。與沙粒、沙漠不一樣的事物,當(dāng)然就應(yīng)該埋葬。時間富有又漫長,沙粒人多勢眾肆無忌憚,埋葬的事物可以無窮多,有時,連活人都不放過呢。沙的意志就是沙漠化,以創(chuàng)造一個沙的統(tǒng)一世界為天職。沙巒的形態(tài),如熄滅的火,如燃燒的火,如火山爆發(fā),如火山死滅。模棱兩可的風(fēng),又是有超凡意志與能量的風(fēng),風(fēng)的意志就是風(fēng)化。風(fēng)總是在重新安排一切,讓凝固的火移動,讓熄滅的火重新燃燒,不可阻擋地風(fēng)化一切,將一切化妝出風(fēng)一樣的波紋,如一支回環(huán)不已的小夜曲,如一座喧囂不已的大海。你意識到窒息時就晚了,你想逃走時卻已喪失了力量。你處在了一個無力的夢中。風(fēng)與沙的感知與判斷總是很準(zhǔn)。若有一具汁液豐沛的肉身,正適合在此時此地制成一個完美的廢墟。風(fēng)與沙立即試探貼近這具肉身,判斷可能性。你不會感覺不到。無窮的風(fēng)的吹散與流轉(zhuǎn)。風(fēng)的意志裹挾沙漠的意志,或者相反。它們的意志,好像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意志。一個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世界就這樣在聚聚散散中高度統(tǒng)一。
沙漠,自然的一部分,又是自然的一個大廢墟,一個似乎富貴無邊雍容自在的大廢墟。有個異常事物悄然出現(xiàn),一只漠虎(沙漠地區(qū)的一種蜥蜴)。這個異常事物夸張又細(xì)膩地?fù)u動四肢,駕馭著肉身與最底層的風(fēng),在沙漠廢墟里擺渡它自己。遇到人,亦必是它生存里的一場異常。它警覺地昂起頭,駐步觀察了我數(shù)秒或更長時間,好像在追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此處是你可待的地方嗎?它大約是失望的,它或許已經(jīng)有一個結(jié)論:這是個散發(fā)著濃烈味道的動物,可是實在無法讓這個龐然大物成為一種食物。在難覓任何生靈蹤跡的此境,它的現(xiàn)身無疑是一個奇跡。這只與沙粒顏色高度一致的漠虎,快速運送著自己,沿沙丘索索而行。身材真好,修長,精致,靈動,無一絲一毫多余之物,比起其他地域所見蜥蜴,它體現(xiàn)的生靈之美更加純粹。它是我目力范圍內(nèi)唯一的生動鮮活。對生存來說,它選擇的是一個無比貧乏的世界,它必須足夠勇敢果斷。它與風(fēng)沙共存,獨行沙海沙霧,生之苦與生之樂,自作自受。它拼死拼活地活著。它以一股又一股小規(guī)模的呼吸,與宏大冷酷的世界對峙。規(guī)模再小的呼吸也是呼吸。呼吸造成它腹部的漲落,好像它體內(nèi)擁有一湯匙海浪,一座約一立方厘米大小的泳池。與我短暫對峙后,它果斷從我眼前失蹤。不是被風(fēng)沙埋葬了,是到遠(yuǎn)處散步了。風(fēng)沙是如此廣袤,卻無法埋葬活著的漠虎。風(fēng)對它無奈,它本身就是一小撮風(fēng)。沙對它無奈,它本身就是一小撮沙。不這樣不行。這里的生靈極稀少,它們皆知選擇最管用策略,去對付一份來之不易的生存。有些生靈,在此傳宗接代久了,干脆進化出獨特夏眠習(xí)性。這里的夏天既然如此不美妙,就用來睡懶覺吧。睡個長覺,做一做“仲夏夜之夢”。大自然樂意這樣安排,沙漠深處的仲夏夜亦需有生靈來消受。
那些早就沒有了季節(jié)的事物,那些被埋葬于沙漠大廢墟已千年萬年的事物,大廢墟里那些長眠的小廢墟,如果有誰忽然結(jié)束長眠,意外來到人間,有可能是一件很轟動的事呢。比如“樓蘭美女”。
沙漠這座大廢墟喜歡制造現(xiàn)代人類珍視的一種廢墟:人類的身體廢墟,干尸。
塔克拉瑪干沙漠周邊地區(qū),各個博物館幾乎都辟有干尸陳列室,有些干尸會被視為鎮(zhèn)館之寶。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樓蘭美女”即是。巴州博物館、吐魯番博物館、和田博物館、若羌樓蘭博物館等,全都館藏有豐富的干尸。大沙漠東南角的且末縣扎滾魯克古墓群,年代約距今三千年至一千五百年,僅其中一座墓就發(fā)現(xiàn)大小干尸14具,是一項比較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部門直接在其上建一處干尸陳列室。有名的“且末寶寶”即發(fā)現(xiàn)于該古墓群。它是一具2800年前的嬰兒干尸,一件人形事物。再小的嬰兒亦必有一份人間經(jīng)歷,享受過人類之愛。此嬰兒在人間不足12個月,被發(fā)掘發(fā)現(xiàn)后即成為全球最古老嬰兒干尸。親人將其包裹得認(rèn)真仔細(xì)程度,足以震撼面對它的每一位活人:2800年前的綠洲人,就能將一具嬰兒尸體照顧得這么周到完美了。它僅露面孔,以精心制作的石片護住眼眶,以毛線塞住鼻腔。專家們對古人在遺體上如此使用石片和毛線,做了宗教的、民俗的等各種猜測判斷,莫衷一是。我這樣想:那位傷心不已的母親,這樣做不過就是為了阻斷無孔不入的沙粒進入孩子體內(nèi)吧?這具肉身實在嬌嫩啊,沙太多了太易進入人體了啊,眼里容不得沙子啊。在沙漠環(huán)繞的綠洲里,沙粒與空氣同在。這是2800年前的一個傷心事件,那位母親實在傷心極了。對那具肉身,母親想盡了所有辦法去保護它,保護它在世界反面的存在。我這觀點大約太簡陋太感性了。
人性還是那個人性,人類的游戲方式卻一直在花樣翻新。
一具人形干尸,被供在博物館,被安排親自體現(xiàn)出活人所需要的一些意義,被視為著名干尸、無價之寶,類似活人中的名人。這只是人類這幾十年最多這一兩百年內(nèi)發(fā)展出的愛好。這干尸如不在博物館,而是處在人間其他任何地方,必定仍會被視為恐怖、不吉、不潔。世上的各類寶貝,人人想見到,乃至想占有。若有人送你一具干尸寶貝,你是何感想?顯而易見,人類個體是拒絕干尸的,人類只能以群體方式接受欣賞干尸。干尸呈現(xiàn)在人間皆為偶然,而人類有朝一日重視干尸卻是必然,是現(xiàn)當(dāng)代才會產(chǎn)生的“必然”。我們發(fā)展出如此嗜好,根源何在?我們選擇集體面對干尸,是面對什么?有可能面對什么?
我大約算是拜訪干尸比較多的一個活人。不是因為我對它們多么熱衷,而是因為在我的三年西域生活及后來的屢次西部之行中,它們總是分布在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二十世紀(jì)末的那個暑假,再次踏上從我支教所在地的喀什噶爾返山東半島的路途。獨自一人來到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那里有著名的“樓蘭美女”及其他眾干尸。館員熱心推薦講解服務(wù),我謝絕了。我自己能看出來的東西,你未必能講出來;你講出來的東西,我未必愛聽。館員問我就你一個人,我點頭。我一直拼死拼活地活著,亦喜歡自作自受??戳艘粯歉髡箯d,來到了二樓,眾干尸在二樓耐心等候。它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千年等一回萬年等一回都無妨。一個游客都不見。我將一具肉身移入那間古尸橫陳的龐大陳列室。除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沒有其他聲音。它們來自不同時空,堪稱儀態(tài)萬方,卻不會制造任何一點聲音。先將陳列室掃視一遍,心里忽然犯了嘀咕:光線咋這么暗?大夏天,咋冷颼颼的?如身處地窖或墓穴。大概人家博物館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吧?不少人專門花錢看恐怖片呢。什么恐怖片也比不上這個真實高級。寒氣,另一個世界的寒氣,從地下從天上,從四面八方向我壓來。這可是平生第一次觀賞干尸。感覺需先干點與干尸無關(guān)之事。停下腳步,定定神,朝眾干尸喊一聲:我來啦,我是動物,我是活人!憶起兒時走夜路吹口哨的情景。制造聲音以求壯膽或威懾,是動物通用法則。似乎有嗡嗡回音,回音又戛然而止。就在這時,所有男女老少干尸,不約而同嘎吱嘎吱地鼓起掌來,干燥的掌聲在大廳里嗡嗡回蕩。據(jù)說,人類的鼓掌習(xí)慣源于對權(quán)力的恐懼與尊崇,兩手舉到胸前,拍擊手掌:請看,我兩手空空,人畜無害,掌聲是最好的證明與表白?;秀敝形乙嗯e手拍了一下掌。我的掌聲喚醒了我,馬上明白干尸掌聲純屬我的妄想或自作多情。干尸怎么可能鼓掌呢?它們的手掌固然皆十分完整,可是,再完整也不可能鼓掌了。干尸手掌有血有肉時,可能為國王或酋長或小組長鼓過掌,現(xiàn)在是絕無可能鼓掌了,面對再大的首長也不可能了,不用說面對我這等小人物了。此方時空里,只有我這樣一個普通看客,獨自嘎吱嘎吱地走在干尸陳列室。
眾干尸雖形態(tài)各異,但皆完整有序。身為干尸,越完整有序,是不是越像造物主的一個噩夢?這又是我自作多情了。造物主從時間開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在造物,后來開始造眾生,造一生,送一死,有始有終,至今一次錯都沒犯呢。造物主不會有例外更不會有噩夢,有噩夢的只能是人。秦始皇成為皇帝后,就在他那個小小的人間帝國里給予自己無數(shù)的例外,追求徹底滿足此生。他最終卻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道理:徹底滿足自己,是一件無法完成的任務(wù)。始皇想讓天帝(約等于造物主)對他來一次例外,讓他成仙永生,等待他的卻是一場規(guī)模巨大的噩夢。修改廢墟必然降臨這一宿命,造物主無此設(shè)計。
干尸廢墟是一些無憂無樂的結(jié)構(gòu)(組織),每一具卻皆能令人心動。它們曾經(jīng)是人,是各種各樣的人。我拼死拼活地活著,知道自己每分每秒都在向廢墟邁進,可是絕沒有成為寶貝廢墟的可能,除非忽然失蹤于沙漠。不過,還是暫時不失蹤為好。還要賞鑒干尸及其他一些事物呢?;钕氯サ睦碛勺钜渍遥厝怀蔀閺U墟的宿命卻總想回避。
看完了第一具干尸。這么寶貴的事物,可得好好看。真是生動完美的廢墟。肉身的所有細(xì)節(jié),皆凝固為干尸的無限猙獰。衣物、飾品,各式各樣的頭發(fā)、臉龐、軀干、皮膚組織、胳膊、睫毛、眼睛、手背、手指、指甲,個別指甲上竟然還有指甲油怪異的顏色……遺憾,看不見干尸手掌是何模樣。不但看不見這具干尸的手掌,其他所有干尸的手掌也都看不見。沒有哪個死人會將手掌向外顯露。逝者拒絕鼓掌,干尸拒絕鼓掌。抬頭轉(zhuǎn)身再看下一具干尸的工夫,感覺空氣又有點不大對勁,頭皮似乎在與空氣緊張商量事情,頭發(fā)似乎豎了起來,似乎還發(fā)出呼嘯。我伸出自己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頭皮——那軟不邋遢的頭發(fā),仍老老實實地待在我的頭皮上,并沒有變成干尸頭頂上的寶貝發(fā)綹。再看,必須看,堅決看??戳艘痪哂忠痪?。同活人與活人的區(qū)別相比,干尸與干尸的區(qū)別更大更徹底。它們曾活在不同時空,呼吸過不同時空里的空氣,披掛著不同時空的衣飾,帶著不同時空的印記,活著時誰也沒見過誰,現(xiàn)在被活人安排同居一室,表演于一室,卻老死不相往來。統(tǒng)一的猙獰前提下,一具有一具的個性。這具是嘲弄的表情,下一具是荒誕的表情,再一具還相當(dāng)幽默呢……干尸,實話實說,雖然根源于人類,卻與活人無半點同情同理心,半點不照顧活人的脆弱,就是直接體現(xiàn)具體的恐怖。體現(xiàn),體現(xiàn),親自體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一具具干尸,充分體現(xiàn)了……身為干尸,形態(tài)無不猙獰,而體現(xiàn)無不具體。它們是人類的猙獰寶貝。
陳列室核心位置,那位樓蘭美女好像在迎接我呢。
精心制作的巨幅樓蘭美女畫像,笑吟吟地豎立在樓蘭美女干尸陳列柜旁。端詳一陣美女畫像,再端詳一陣美女干尸,只能感慨畫像制作者想象力的豐富。他奉命制作美女畫像時,一定是一面馳騁其想象力,一面樂不可支。館內(nèi)眾干尸,只樓蘭美女享用了展示生前美貌的特權(quán)。
一九○○年三月二十八日,一個令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激動不已的日子——在以羅布泊為探險考察對象的行動中,夢幻般意外發(fā)現(xiàn)了已被流沙掩埋1500年的古國。他感到自己真是太幸運了。試探性發(fā)掘后,確定這里就是樓蘭古國,中亞史里一直謎一樣飄忽不定的樓蘭古國,被異國他鄉(xiāng)的這個幸運兒發(fā)現(xiàn)了。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發(fā)現(xiàn)。一所房子清理出來了,簡陋卻完整的木門朝外敞開著,這一敞開姿勢已保持了1500年?!斑@一定是1500年前,這座古城里的最后一個居民在離開家時所開的門?!保ㄋ刮摹ず斩ā秮喼薷沟芈眯杏洝罚┠莻€人離家卻不關(guān)門,不是忘了關(guān),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流水枯竭了或改道了,這片綠洲被拋棄了,樓蘭人只好放棄它,任它死去。但大沙漠有最好的記性,它會收藏一切,記住一切。
八十年后,一九八○年的一天,“樓蘭美女”在古樓蘭國遺址被發(fā)掘出來,經(jīng)測定,它已有3800年歷史。1500年前,樓蘭人無奈離去時,“樓蘭美女”已掩埋在此約2300年。
新疆博物館古尸陳列室展出的干尸中,“樓蘭美女”最為有名。美女照樣是一具猙獰廢墟,只是它更加完整清晰。它的重量是10.5公斤。它曾經(jīng)活色生香,水分充足。展室中唯一有名有姓的干尸,是古高昌國將軍張雄,重量是17公斤——所有成年人干尸,都是十多公斤。還是毛重呢。我們總是水分充足流水潺潺地活著。把水分還給大自然之后,就剩了這么點分量。
樓蘭美女的形態(tài)證明,它經(jīng)歷了精心的修飾埋葬過程。一具人類遺體,偶然逃避了時間的尋常規(guī)定,化為一座袖珍廢墟,成為一件展覽品,成為一件現(xiàn)代人眼中的“寶貝”。它那黑洞洞的眼眶,似乎正在呼喊什么似的嘴巴,扭曲的肌肉,絕對是一種黑色幽默。莊重對待同類遺體,并對之進行特殊處理,這是人類進化到較高程度后才有的文明行為。人類進化史上的其他重要文明事件,應(yīng)該大都發(fā)生于有這一行為之后。即使最初的極簡陋掩埋,也必定伴隨這一心理:期盼這遺體不被活人及各種動物打擾。一直虔誠對待同類遺體的一代又一代先人,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有熱衷于欣賞干尸這一駭人愛好的現(xiàn)代人誕生出來,打擾干尸無商量。
歡迎打擾、我有很高的打擾價值、我能賺來人氣賺來……干尸廢墟意外地來到人間來到現(xiàn)代,它必須親自體現(xiàn)并生成一些現(xiàn)代人所需要的意義與價值。體現(xiàn),多么生動的體現(xiàn)啊。發(fā)掘,研究,研討會,評估,保護,特展,巡回展,人類學(xué),社會學(xué),考古學(xué),考古人類學(xué),相關(guān)活動不少。樓蘭美女是個名人(名尸),過著行尸走肉、行尸走肉干的生活?;钊瞬粩嗟貒@它及眾干尸動心思,不斷推出新成果。吐魯番博物館曾利用館藏干尸推出一項創(chuàng)意活動:在干尸館扎帳篷過夜。據(jù)稱,活動吸引來不少遠(yuǎn)方的客人。創(chuàng)意真是不錯?,F(xiàn)代人焦思極慮設(shè)計出一條又一條游戲路徑,而無聊寂寞永遠(yuǎn)是包圍著人類的汪洋大海。
樓蘭美女是一種不怕任何打擾的事物。它擺出的應(yīng)當(dāng)是徹底嘲弄的姿態(tài):我已窮形盡相,了無掛礙,你劈我一斧頭與獻給我一首贊美詩,都沒有意義。我是廢墟我怕誰。你們,潮水一般來而復(fù)往的活人們,所有揚揚得意眉眼生動的活人們,實際上無不對我懷畏懼之心。你膽大,你不怕?那好辦,我賞你單獨在我身邊睡一夜,免費,條件是博物館深夜關(guān)燈之后,漆黑一團之后,你必須老老實實,不許動手動腳,心臟也不許亂動,不能亂想象。還不許動嘴,不許張開臭嘴說什么我喜歡你等惡心我們干尸的話。我們是睡眠極好的事物,睡到永遠(yuǎn),不論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我們都不怕。作為干尸,與我們相處最久、我們對之理解最深的事物就是黑暗?;钊?,常??床坏交虿焕斫馑约旱暮诎?,就知道嘻嘻哈哈地活著。與我、與我們共享一夜黑暗,我覺得這件事很有必要。我建議,博物館要是以我為主題搞類似活動,那標(biāo)語應(yīng)該是這樣:只有與樓蘭美女共享一夜黑暗,你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光明。
有一種幽默是樓蘭美女式的幽默。
我這個煞有介事的打擾者,終于被樓蘭美女逗笑了。剛進門時的不適煙消云散,感覺燈光似乎變亮了,對干尸廢墟有點親切感了。
現(xiàn)在,每時每刻,笑意盈盈的樓蘭美女復(fù)原圖,與似乎十分放肆的身體廢墟擺在一起。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它們該一直在互相嘲諷,一直在嘲笑對方太荒誕了。涅槃,重生,實在,虛無,荒誕,生與死的界限在哪里?
這真是個難得的可以保持沉默的好地方好機會。沉默,一直沉默到生存的暗影里去,察知自己的黑暗,將黑暗舉到有光的頭頂,并與之和解。
忽然來了一大群看客。我這個煞有介事的打擾者,感覺到立即被更大的打擾所覆蓋淹沒。同樣一件事,一個人做,兩個人做,一群人做,境界味道就會完全不一樣。獨行一段路,群游一條街,有天壤之別。我匆匆看完余下的干尸廢墟,走出干尸陳列室,走出博物館,來到正午的陽光之下。
在欣賞干尸的這一小段時間里,我的生命又消逝一截,與命定廢墟的距離又近了幾尺幾寸。一呼一吸間的生命,比琴弦更脆弱。我拼死拼活地活著,一刻也不曾松懈。據(jù)說,廢墟亦需要呼吸,保存干尸廢墟,要特別注意干濕度。
距世紀(jì)末十多年后的二○一一年仲夏,從新疆出發(fā),我又見到了樓蘭美女。這回不是離我命定的廢墟又近了幾尺幾寸,而是已由青年進入中年,我又經(jīng)歷了好多場肉身與人生的本質(zhì)性變化。而它還是那樣。它當(dāng)然還是那樣。看來,它的呼吸比我穩(wěn)定多了。存在于季節(jié)之外,它不需任何偽裝與表達。它體現(xiàn)一切,亦無所體現(xiàn)??礃幼樱⒉恢溃核闹雀吡?,地位更顯赫了,期待看一看它的人越來越多了。
樓蘭美女是印歐人種(一般指白色人種),去世時很年輕。3800年前,正當(dāng)中原夏商之際,中華文明的半信史時代。樓蘭距印歐距華夏中原都十分遙遠(yuǎn)。她因何在這里?她,她所在的族群,有怎樣的經(jīng)歷?這是永恒的謎。
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周邊的干尸,它們死亡時的年齡大都很年輕或年幼,以今日標(biāo)準(zhǔn)看,少有年長者。年代越遠(yuǎn)越是如此。世上所有地方發(fā)現(xiàn)的所有人類遺骨,都能證明這一點。這無疑會粉碎越是遠(yuǎn)古越美好的幻想。我們的祖先就這樣幻想了數(shù)千年,在幻想里打發(fā)著克隆輪回一般的歲月。年代越久遠(yuǎn),人類的生存越是殘酷艱難。一代一代古人,在他們的時空里度過了艱難的日子。實質(zhì)上,那也是替我們過的。我們沒理由不敬重他們。古今人性亦是同一個人性,沒有第二種人性。本質(zhì)上,我們與他們的日子是一個日子,人類的日子是同一個日子。干尸曾短暫擁有人格人性,但很快就沒有了,永遠(yuǎn)沒有了。干尸廢墟,是死亡的呈現(xiàn)或證據(jù)。我們亦必將如此。這才是它們有能力讓我恐懼,又能令我產(chǎn)生探究親近愿望的根本原因。
世界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過古人制作的干尸,以古埃及木乃伊最為典型。木乃伊皆經(jīng)歷過規(guī)模不等的隆重儀式。這一儀式密切關(guān)聯(lián)權(quán)力與統(tǒng)治。時光深處,總是不斷有遺體必須被隆重對待。個別人甚至還很年輕時,就精心布置未來的那一隆重儀式了。秦始皇遺體是古中國被空前重視的遺體。始皇取得了無人能匹敵的打江山成績,他以為他必須享用江山上一座空前的巨陵,那巨陵承載著幻想中的震懾天下、延續(xù)權(quán)力的重任。遺體關(guān)聯(lián)權(quán)力,是人類源遠(yuǎn)流長不絕如縷的現(xiàn)象,是一個可以以之檢驗文明程度的指標(biāo)。怎樣對待遺體,永遠(yuǎn)是人類的一個問題。我所見沙漠干尸皆為自然環(huán)境造成,它們本身亦化為自然的一部分。是現(xiàn)代人類的異常需要,讓它們重新不自然起來。
有一種“事物”歷史極悠久,但沒有一件這種事物會化為廢墟,這事物就是鬼神。我是個不信鬼神的東西,自兒時就不信。可是,生而為人,就是做不到對鬼神無所畏懼。人創(chuàng)造了鬼神,人又將鬼神形象化偶像化。其目的顯然就是以鬼神為依托,生動形象地震懾控制人心。這是神廟佛殿廣泛存在的根據(jù)。若有人煞有介事裝神弄鬼,我亦可能情不自禁地滋生出將其奉為神明的沖動。
一生從未面對過同類遺體的人可能并不多。那一年那一天,高壽母親無疾而終。夜晚,兄弟姐妹七人為母親守靈。夜深了,表達悲傷最激烈的三姐妹被我們勸走。到了下半夜凌晨三四點鐘,大哥二哥先后出去忙活與喪葬有關(guān)事務(wù)了。一個人去世,會一下子產(chǎn)生出很多事務(wù)。又過了一會兒,四弟也需出去。四弟說三哥你害怕吧,我說怕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時分。死寂。一大團死寂。恐懼忽然降臨。我望向娘的遺體。幾炷香的細(xì)煙在裊裊升騰,似乎試圖接近冥冥中的某種力量,空氣絲絲有聲。我走到娘跟前,端詳著娘那張仍然慈祥的臉,握住娘那冰涼的手,求娘原諒老三的不孝?!也辉摽謶?。娘去世前頭腦還明白的時候,對圍在身邊的七子女留下她最終的囑咐:我死了,你們(娘抬手朝我們劃了一圈)都別害怕,娘不嚇唬你們;二妮膽最小,二妮你別害怕(娘抬手指指二姐)。二姐流著淚說:娘,您放心,俺不害怕。我一直握著娘的手,另一個世界的涼意滲入了我的骨頭。直至有人進來。我親眼看到了娘咽氣的那一刻。那一刻之后,娘已變成另一件事物,一座廢墟,略作停放后即去火化。但對我來說,這是人間最有力量的一座廢墟。數(shù)十年前,剛推廣火化時,阻力很大,鄉(xiāng)間老年人普遍這樣想:這輩子咋這么背運啊,死了連個完整尸身也留不下。竟然發(fā)生過這樣的事:聽聞火化廠煙囪倒塌謠言,竟有老人欣然自盡。在幻想中,其尸身趁機安然入土了。母親對火化亦相當(dāng)排斥恐懼,常常念叨這樣,并指望子女像個別人家那樣,能抗命將親人尸身偷偷掩埋。好在這種念叨越來越少,去世前沒有再提火化這事。不信鬼神的父親,當(dāng)初這樣哄勸被火化嚇慌了的我娘:人家說了,上天堂不干凈可不行,在火爐里煉得干干凈凈的,光剩下白骨頭,神仙給換上新衣,就能進天堂了。娘說:你這是哄我的吧?
尸身作為一種事物,注定以塵埃形式,回歸無窮的物質(zhì)世界。而活人卻總是對尸身或想象中的尸身,念念不忘。樓蘭美女沒有化為塵埃,而是以干尸形式存在,重返人間對它來說純屬意外事件。
背負(fù)著孤注一擲的生命,不遠(yuǎn)萬里來博物館賞鑒身體廢墟。它們無意中把更本質(zhì)的存在形式,暴露給了我。廢墟似乎更容易抵達真相或真理。生動鮮亮的一切,總是疑似謊言。
人可以在活著時就已經(jīng)是廢墟,年輕的或年老的廢墟,移動的活的廢墟,時時散發(fā)著真正廢墟散發(fā)不出的濃烈腐敗氣息的廢墟。一萬具樓蘭美女不會改變空氣,一具活廢墟卻可能具備足以令人窒息的力量。身體會產(chǎn)生腐敗,廢墟已結(jié)束腐敗。
華萊士·史蒂文斯把這樣幾句話放在一起:“每個詩人都有點兒像農(nóng)民。亞里士多德是一具骷髏。身體是偉大的詩篇?!?/p>
我顛覆一下或變相抄襲一下:“優(yōu)秀的農(nóng)民就是詩人。亞里士多德的骷髏一直在追問亞里士多德。每個廢墟都是一場黑色幽默?!?/p>
人類的干尸廢墟,不過是一件人形物品,可是它們與石頭、木頭、牛干尸、馬干尸等物品就是不一樣,它們向我施加特別信息的目的,總是能夠得逞。唯一原因就是:我是人,我活著,我呼吸。廢墟是有力量的。將懸置于未來卻隨時會到達的死亡,視為生存與存在的最深刻動力,是不能回避并必須去做的事。
在山東半島海濱,在22樓,在閣樓,面朝大海,二○二四年的第一場秋雨如一位不速之客,正灑向目力所及的一切大地一切海水一切風(fēng),沙,沙,沙,沙,沙,沙……語言是一件貧乏的事物,我只能用這個無一點水分的詞,模擬無邊秋雨聲。一種滲透感穿越感極強的聲音,來到了我人生的秋冬時節(jié)。雨絲落進大海,一如落進大沙漠。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映日荷花,暴雨如注。春天夏天,皆為昔日景象,已成他人的季節(jié)。我煞有介事地寫作一番,打量打理一下我在這個時空里的心情。心情是有顏色的。我大體看清了我心情的顏色。我的心情布置在沙漠與大海之間,人與物之間,新生與廢墟之間。廢墟,它在時光深處等待一切。
(選自2025年第4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