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本與興新：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轉型

一、引言

“現代法官成為自動售貨機，投進去的是訴狀和訴訟費，吐出來的是判決和從法典上抄下來的理由?！盵1］法律人工智能的迅速發(fā)展正在將一百多年前馬克斯·韋伯設想的“自動售貨機”式法官變?yōu)榭陀^現實。自1956年達特茅斯會議首次提出“人工智能”這一術語，經過幾十年的曲折發(fā)展，成千上萬種此前只有人類才能完成的活動，如今正在被數字系統(tǒng)以更快速、更高效、更準確的方式完成，人類的效率和完成度難以與其相提并論。[2]

近年來，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技術正在根本性地促進社會變遷，重塑生活方式，重建社會結構，并再造社會運行機制。這些技術正逐漸推動社會進人一個與工業(yè)社會擁有不同的連接方式、行為方式、知識體系、價值體系和社會結構的數字社會。3]當前法學教育的知識內容、學科體系、教育模式等多是在工業(yè)社會的背景下產生的。面對智能社會的深刻變革，法律規(guī)則、法學研究以及法律實踐都在技術賦能下經歷全新發(fā)展。如何培養(yǎng)出適應智能社會需要的法治人才，是法學教育的時代命題。法學教育本身也面臨技術的結構性挑戰(zhàn)和歷史性機遇，需要進行轉型以適應和推動數字時代的法治建設。

2017年國務院發(fā)布《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強調“加快‘人工智能 + 法律’橫向復合型人才的培養(yǎng)，鼓勵拓寬‘人工智能 + 法學學科’的學科交叉與融合”。2018年教育部、中央政法委聯(lián)合發(fā)布《教育部 中央政法委關于堅持德法兼修實施卓越法治人才教育培養(yǎng)計劃2.0的意見》，其中一項重點舉措就是發(fā)展“互聯(lián)網 + 法學教育”。2020年教育部、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和財政部印發(fā)的《關于“雙一流”建設高校促進學科融合加快人工智能領域研究生培養(yǎng)的若干意見》進一步提出應構建“人工智能 +X^′ ’復合型人才并重的培養(yǎng)體系。同年11月，教育部新文科建設工作組發(fā)布《新文科建設宣言》，提出在新科技和產業(yè)革命影響下，跨學科專業(yè)的知識整合與加速融合發(fā)展是新文科建設的必然選擇，要求“進一步打破學科專業(yè)壁壘，推動文科專業(yè)之間深度融通、文科與理工農醫(yī)交叉融合，融入現代信息技術賦能文科教育”。2023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提出加快發(fā)展科技法學、數字法學等新興學科，強調“推進法學和經濟學、社會學網絡工程以及自然科學等學科交叉融合發(fā)展，培養(yǎng)高質量復合型法治人才”。人工智能時代如何將新興的數字技術融人法學研究和法律實踐，培養(yǎng)能夠滿足社會需要、符合時代發(fā)展要求的復合型法律人才，是當下法學教育最重大的戰(zhàn)略任務之一，法學教育迫切需要進行轉型升級。為此，本文主要探討當前法學教育面臨的挑戰(zhàn)及轉型的必要性與緊迫性，人機共存的時代背景下法學教育的理念揚棄與更新，并嘗試探索智能時代法學人才培養(yǎng)模式、課程體系和思維形塑。

二、智能時代技術對法學教育的挑戰(zhàn)

（一）數字時代法學教育面臨整體性挑戰(zhàn)

在數字時代，法學教育面臨雙重危機，即“傳統(tǒng)危機”和“數字危機”。前者體現在法律理論與司法實踐的錯位、法律邏輯與政治邏輯的差異以及專業(yè)知識與通識知識的阻隔等方面；后者體現在數字化轉型過程中，現代法學的教育模式難以培養(yǎng)出適應數字時代需求的新型人才。4]換言之，法學教育既有現代法學內部的問題，又面臨數字社會轉型背景下新的法律人才培養(yǎng)困境。法學教育不僅要解決原本存在的問題，同時也需要立足現實背景，回應數字社會對法學教育的新要求。法學教育面臨一系列新興問題、新興知識、新興價值以及新興方法的挑戰(zhàn)。5」法律系統(tǒng)具有維護和穩(wěn)定社會期望的功能，然而法律的“深度不學習”和算法的“深度學習”之間存在顯著張力。法律本身具有保守性、穩(wěn)定性，甚至滯后性，如果法學教育領域對技術發(fā)展帶來的問題過于謹慎和缺乏敏感，可能會成為技術進步和數字法治建設的阻礙。

結合數字時代背景，法學界對數字人權、數據權利、數字正義等理論命題的提煉和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基礎和法理意義。這對于構建數字社會的法律制度體系，探索現代風險的技術治理與法律治理路徑頗為重要，法學教育不應對此回避。由于知識結構單一、思維框架傳統(tǒng)、教育機制封閉、技術教育缺席和實踐教育“走過場”，當前的法學教育難以培養(yǎng)出知識復合型的法律人才。法學教育共同體需要不斷回應社會需求，形成新的法律智識、教育理念、教育內容、教育模式和教育方法。為此，國家提出“新文科”“新法科”的學科愿景，這為法學與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哲學等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以及自然科學的交叉融合與協(xié)同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機遇。因此，法學教育迫切需要更新智能數字時代的法學理論知識，探索復合型人才培養(yǎng)的法學教育模式，以及推動法學教育供給側改革并重組法學人才市場的供需，法學教育需進行深刻變革以適應數字法治總體轉型。6]

（二）人工智能沖擊法律行業(yè)進而影響人才需求

人工智能時代的法律服務機構、司法機構、行政機構，甚至包括立法機構的工作模式都將受到技術挑戰(zhàn)，同時也將獲得新的機遇。理查德·薩斯坎德認為，信息技術是變革法律市場的三重驅動力之一，迅速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性技術將顛覆和改變律師和法院的運作模式，7]并將創(chuàng)造出新的機遇和職業(yè)選擇，如法律知識工程師、法律項目管理師、數據合規(guī)官、法律技術官等。因此，法學教育“不僅要培養(yǎng)適應未來法律實踐的律師、法官和檢察官等傳統(tǒng)法律職業(yè)人才，還要培養(yǎng)面向新型法律服務機構的新型法律職業(yè)人才”。8]尤其是當前生成式AI技術在人機交互場景下具備了一定的法律問答、法律案件分析乃至法律文書撰寫等能力。在該技術的賦能和影響下，法律知識的生成和傳播正在發(fā)生深刻變革，法律服務市場的規(guī)模和結構也可能發(fā)生革命性變化。9]法學教育能否精準捕捉未來法律行業(yè)的發(fā)展方向，事關學生個人成長、職業(yè)發(fā)展以及社會法治建設。然而，當前的法學教育未能回應智能技術影響下的法律人才市場需求。在傳統(tǒng)教育模式下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難以形成相對于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也無法利用新興技術為自身職業(yè)發(fā)展賦能。

從現實來看，法學專業(yè)失業(yè)率較高，畢業(yè)學生去向落實率較低、薪資水平不高以及就業(yè)滿意度較低，用人單位對法學畢業(yè)生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工作能力評價較低。因此，法學專業(yè)已經連續(xù)多年成為預警專業(yè)，即“紅牌專業(yè)”［10]盡管該結果并非完全由技術變革所引發(fā)的教育局限和就業(yè)困境所致，但也反映出當前法學教育模式在理論教育和實踐教育中存在問題，難以有效對接社會需求。不僅如此，智能技術在法律檢索、文書生成、文件審查等領域的廣泛應用，正在對低端和重復性的法律工作形成就業(yè)替代效應。法律行業(yè)對于具備數字素養(yǎng)的人才需求與法學教育的人才供給之間出現了失衡，迫切需要進行人才培養(yǎng)供需適配的調整。流水線式、標準化、規(guī)?；?、粗放式和同質化的教育難以培養(yǎng)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卓越法律人”，這就要求法學教育進行智能化轉型。未來的法學教育需要科學定位法律人才培養(yǎng)目標，創(chuàng)新法學教育內容和教育方法。在進行標準化基礎教育的同時，也需要借助智能技術建構個性化、創(chuàng)新性、精準化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以回應法律行業(yè)對于高素質的復合型法律人才的需求。

（三）新興技術帶來法律知識體系困境

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正在塑造全新的智慧社會，引發(fā)了比農業(yè)革命與工業(yè)革命更為深刻的重大社會變革。[]新技術的廣泛運用給法律帶來了應接不暇的新問題，對法律的淵源形式、規(guī)則體系、價值標準、知識體系，甚至法律的人性基礎，提出了技術性挑戰(zhàn)［12]法學需要對技術產生的各種問題予以回應，如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數據相關的權利、新興科技的風險治理、AI生成物的知識產權問題、人工智能侵權責任、數字人權等。在ChatGPT帶來的法律風險并未完全化解之時，2024年2月，OpenAI又發(fā)布了名為Sora的生成式視頻模型。該模型不僅能夠生成較為真實細膩的視頻，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它作為建構物理世界通用模擬器的有益探索，借助算法模型和數據驅動實現了對現實世界的物理建模和超模擬，直接加速了虛實相生社會的到來。但是該技術的廣泛應用可能會沖擊隱私權、深度合成和著作權保護等領域的法律法規(guī)［13]從當前數字鴻溝、信息繭房、算法黑箱、算法歧視、數據殺熟、算法利維坦、虛擬財產爭議等現實問題來看，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等人類價值正在受到技術挑戰(zhàn)。

有學者曾警告，若機器的“深度學習”能夠在功能上替代法律的“深度不學習”，規(guī)范性期望被認知性期望取代，法律被代碼和算法取代，則法律甚至會面臨“死亡”風險。14]雖然這一觀點有些夸張，但也并非孤音。20多年前，萊斯格教授就提出了“代碼即法律”的著名理論命題，認為人的權利和自由可能受到代碼的限制。布朗斯沃德教授也提出了“法律3.0”的概念，并認為基于規(guī)則的秩序可能會轉向基于技術的管理秩序，從依賴規(guī)則和標準轉向采用技術的解決方案。15]法律如何繼續(xù)發(fā)揮穩(wěn)定社會期望的功能值得深思，而法學教育還未能有效回應新興技術所帶來的法律替代性問題。諸多教師的講授內容、講課方法等也未及時更新。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教師缺乏對相關知識的理解和學習，未能重視智能技術對法學教育的深刻影響；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學界還未能對諸多問題形成共識或定論。但也許正是由于學界尚未有定論，才更應激發(fā)那些未經傳統(tǒng)法學思維定式和邏輯習慣“束縛”的學生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

三、智能時代法學教育轉型機遇

（一）技術賦能下的法學教育愿景

法學教育究竟是精英教育還是大眾教育、博雅教育還是職業(yè)教育、技能教育還是知識教育，學界對此仍然存在爭議。而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則可能兼而有之。由于法學具有極強的專業(yè)性、邏輯性、實踐性、經驗性和記憶性，學生需要通過長期的學習和積累才能夠逐漸掌握法律思維、法學方法和法律技能，并且需要通過理解和記憶大量的法律規(guī)則和法律理論，并且不斷解析法律案件，才能明辨是非曲直，進行價值衡量。培養(yǎng)一般性的人才相對容易，而培養(yǎng)高層次、高素質和復合型的法律人才則尤為困難。法律人工智能的出現為法學教育帶來了新的機遇，復合化、情景化、個性化和終身化的法學教育成為可能。

一是法律人工智能在類案檢索、文書寫作、合同審查和結果預測等方面表現出色，很可能將低端的、重復性的法律工作淘汰。這就要求法學生既要熟練掌握和運用智能技術，同時也要專注發(fā)展相對于智能技術的比較優(yōu)勢，如人際溝通、智能技術風險的價值解決等。二是法律人工智能將降低普通人學習法律的成本，增加法學教育的可及性，為社會帶來普惠性的法學教育，進而增強全民的法治意識。三是法律人工智能使情景化和個性化的法學教育成為可能。通過與法律教育的模型系統(tǒng)交互，甚至通過仿真智能系統(tǒng)等技術，可以實現情景化、沉浸式的教育?；趥€人的學習數據和能力狀況，能夠進行個性化的特色教育，“因材施教”的教育難題有望通過人工智能技術解決。尤其是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在自然語言生成方面取得了突破，其注重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能夠理解用戶的需求和情景，這有利于推動法律教育的情境化。四是法學作為不斷進行自我更新的學科，終身學習是法律人必備的素養(yǎng)，其需要不斷學習最新出臺和新修的法律法規(guī)以及前沿的法律理論，并不斷積累實踐經驗，才能不被快速變遷的社會淘汰。而新興的智能技術能夠成為法律人終身學習的伙伴。

（二）人工智能技術助推知識生產方式變革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興起和應用將引發(fā)知識生產秩序的深刻變革。雖然“內容生成”并不一定是“知識生產”，但是隨著算法模型的快速迭代和數據信息的不斷更新，人機協(xié)作也能夠創(chuàng)造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豐富性和價值性的內容。例如，2023年11月，中國“文生圖第一案”宣判，北京互聯(lián)網法院在判決中認為，AI生成圖片具有獨創(chuàng)性，可以認定為作品。2023年，歷史上首個非人類實體ChatGPT和10位杰出科學家一同入選《自然》雜志公布的年度科學人物榜單。在技術賦能之下，知識生產的主體呈現出規(guī)模擴大化、類別多元化的特征，知識生產過程呈現出低成本、高效率與跨學科性等特點。通過人機交互，可能打破原有的“教師—學生”教育二元單向結構，形成“教師—人工智能—學生”三元交互的教育機制。借助這種交互方式，可以從存有大規(guī)模數據的大語言模型中跨地域地調取、學習、生成和運用各類知識信息，從而顯著提高跨學科的知識生產效率。

如今，智能技術與法學教育深度耦合并多維賦能，呈現出跨學科、多維嵌人和個性化的特征。16]傳統(tǒng)的知識生產秩序的價值性、權威性、嚴謹性和穩(wěn)定性可能受到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沖擊，從而產生知識生產結構上的風險。教育界不能對此視而不見和消極回避，若不加以正確引導，學生可能對生成式AI技術產生依賴，削弱其對知識探索的積極性，并導致師生關系異化。17]面對人工智能的迅速進化，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博弈更加激烈，如何在“冰冷”的技術影響下保持教育的人文價值和人性尊嚴，成為無法回避的問題。法學教育需要更加注重價值教育和德性教育，并更新培養(yǎng)理念、知識內容、課程體系、考核標準等。在教育教學過程中，應在規(guī)避人工智能的風險的同時，發(fā)揮其優(yōu)勢，助推學科交叉與人機共創(chuàng)，使學生適應人機交互背景下知識生產方式的變革。智能技術不僅能使更多人參與知識生產，而且為創(chuàng)造高質量的知識成果提供了機遇。

（三）以智能技術為依托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

鄧正來教授曾反思，“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學界為擺脫西方話語體系和現代化范式的思維與研究定式，不斷探索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路徑。但是，“現在所掌握的符合理解的法學概念、范疇、原則、價值、程序、機制等大都源于西方的現代性法學”[18]仍未能建構出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學知識體系。2023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的《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再次提出要“加快構建中國特色法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推動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提供有力人才保障和理論支撐”。

有學者指出，數字法學范式不僅要解決數字文明轉型發(fā)展過程中的法律問題，更要求在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理論的框架內，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并豐富范式演化的理論內涵。[19]2022年11月，中國人民大學與國內眾多高校聯(lián)合成立“數字法學”聯(lián)盟，以助推數字法學的發(fā)展，回應數字中國特別是數字法治建設的需要。隨著數字化轉型的不斷深人，新興的法律理論和實踐問題不斷出現，數字政府、數字社會、數字經濟、數字法治、數字公民等概念的內涵和理論表達日益豐富，這勢必要求法學進行變革。我們應當把握住這一歷史性機遇，發(fā)展“新法學”，加快建設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變革法學教育機制和模式，為數字社會的法治建構提供理論指導、人才支撐和價值引領。

四、智能時代法學教育理念揚棄與更新

人工智能、區(qū)塊鏈、大數據、云計算等新興技術在社會、經濟、政治等各個領域的應用，尤其是法律人工智能在立法、執(zhí)法、司法和法律服務領域的迅猛發(fā)展，對智能時代人才培養(yǎng)提出了新的要求。當前法學教育既面臨著智能技術帶來的挑戰(zhàn)，同時也迎來了技術賦能的重大機遇。然而，法學教育向何處轉型這一前提性和基礎性問題也擺在了教育界面前。在智能時代，我們仍然需要捍衛(wèi)法學教育的內在價值，堅守以人為本的法治靈魂，以培養(yǎng)符合個人成長需求和社會需要的復合型法治人才為目標，以數字人文素養(yǎng)和職業(yè)技能發(fā)展相協(xié)調為愿景。應借助智能技術賦能法律精英教育與大眾法治教育的協(xié)同發(fā)展，構建虛實相生和人機共生背景下的新型理論教育與實踐教育模式，回應技術法律化和法律技術化背景下的人才培養(yǎng)新命題。

（一）智能時代仍需堅守以人為本的法治靈魂

以人為本作為法治靈魂，是必須在法學教育和法治實踐中堅守的價值。以人為本的“核心要義在于一切從人出發(fā)、以人為中心，把人作為觀念、行為、制度的主體，把人的獨立、人的尊嚴、人的自由、人的感受、人的全面發(fā)展作為智能社會法治建構的終極關懷”［20]迅速發(fā)展的智能技術給大眾世界觀和價值觀帶來了重大沖擊，其憑借強大的技術理性和廣泛的應用場景，在助推社會進步和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也正在形塑和異化社會生活交往、生產勞動、權力關系、主體思維等方面。虛實相生的社會結構加速構建可能導致主客兩分的人機關系被顛覆，主體客體化和客體主體化成為不容忽視的深刻問題，人的尊嚴和價值不斷被削弱。如何規(guī)避和治理技術異化風險以及如何解決技術發(fā)展背后的價值之爭成為時代議題。

值得注意的是，傳統(tǒng)的價值倫理問題并未在智能社會中消失，而是經過數字技術包裝之后，規(guī)?；卦佻F于社會生活之中。如工業(yè)社會的“電車難題”，在智能社會轉換為自動駕駛技術的“道德算法”，而智能算法一旦存在編程的倫理缺陷，可能通過大范圍的社會應用而產生規(guī)模性的安全責任風險?；诠髁x、美德倫理或風險倫理的算法程序設計路徑都存在一定的局限。在技術理性和價值理性、技術進步和風險治理的博弈中，對于如何堅守生命至上的準則和維護人的尊嚴，需要進行艱難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隨著智能技術的快速迭代，關于在未來是否賦予人工智能法律主體地位也存在較大爭議，關鍵問題就在于，此舉是否會削弱人類的主體價值，人類能否繼續(xù)保持獨特且優(yōu)越的主體地位。

回歸“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也是智能時代法學教育的重要內容和內在要求。2023年10月，中央網信辦發(fā)布《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提出發(fā)展人工智能應堅持“以人為本”理念和“智能向善”的宗旨，技術發(fā)展必須以人類整體的福祉為依歸。在技術至上主義的語境下，萬物皆可計算，算法和數據支配的“物”的秩序可能逐漸遮蔽人性光輝。在教育形式方面，智能技術在教育領域的應用能夠對教學方法、考核評估等環(huán)節(jié)產生深層次的影響。尤其是部分學校曾利用人臉識別和情感計算等先進技術對課堂進行“實時監(jiān)控”，盡管這些技術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督促學習的作用，但也存在個人信息泄露、侵蝕自由精神以及導致偏離行為真實的風險，不知不覺中建構起“教育牢籠”，從而忽視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法學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法律人才，需要能夠正確認識、理解和處理人與科技的關系，保持批判性思維和反思性精神，而不是沉迷于技術無法自拔。為避免“計算”轉變?yōu)椤八阌嫛保⒁浴吧浦巍贝龠M“善智”，需要堅持以人為本的理念，構建智能社會人機和諧的數字法治生態(tài)。在教育領域，這一點尤為重要。

（二）以培養(yǎng)符合個人成長和社會需要的復合型法治人才為目標

法學教育既要符合個人成長的需要，也要滿足社會的法治需要。法學教育需要遵循人才培養(yǎng)的客觀規(guī)律，以符合人性尊嚴和人文關懷的方式，培養(yǎng)具有道德品性、獨立人格、主體思想、批判思維、反思精神、創(chuàng)新意識以及追求公平正義和法治理想的人。

當前的學生多是“數字原住民”，對數字技術的接納程度較高，因此，智能技術賦能法學教育有助于激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之前以“教師為中心”的課堂教學，強調向學生灌輸標準化知識，導致學生的學習主動性不足。而通過人機交互，能夠實現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根據學生的學習偏好、興趣內容、職業(yè)規(guī)劃等特征開展個性化的法學教學。借助虛擬仿真技術，加強法律診所、模擬法庭等體驗式實踐教學，使學生能夠情景化地感受到法律實踐的魅力，深化對法律職業(yè)的認知。另外，智能技術的應用能夠快速且低成本地完成簡單和重復性較高的工作，使學生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專注于學習和創(chuàng)造具有創(chuàng)新性和價值性的內容，發(fā)展相比較于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契合個人成長需要。

不僅如此，還應以社會的需要為導向進行人才培養(yǎng)，而社會的需要可能因技術、環(huán)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因素的影響而不同。在智能時代，人工智能、區(qū)塊鏈等新興技術廣泛應用于社會各領域，在推動社會變遷的同時，也產生了諸多社會風險。而法學作為以正義為價值追求，以經世濟民為目的的學問，更需對此予以回應。數字社會的法學教育不僅要培養(yǎng)精通法律知識的人，還需要培養(yǎng)學生的數字素養(yǎng)。當前，數字法治建設深人推進，以司法領域為例，最高人民法院于2022年先后出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區(qū)塊鏈司法應用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規(guī)范和加強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意見》等文件。2024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正式發(fā)布“法信法律基座大模型”。司法領域正在通過數字技術賦能，這勢必要求法學院校在進行法學學科教育的基礎上，拓展和增加數字技術的內容，培養(yǎng)兼具法律知識和技術素養(yǎng)的數字法治人才。

新文科的建設強調以社會需求為教育導向，而數字技術對法學理論和實踐帶來的沖擊，勢必要求多學科的交叉融合，以培養(yǎng)多元復合型的法律人才。當前，部分法學院校積極開展復合型人才培養(yǎng)的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經驗和成果。西南政法大學率先成立了人工智能學院，增設人工智能法學為二級學科。中國人民大學也成立了未來法治研究院，并進行法律與科技方向的人才培養(yǎng)，開設了數據法學等前沿課程。北京大學成立了法律人工智能實驗室，通過整合法學與人工智能等學科的師資和學術資源，探索跨領域人才培養(yǎng)工作，并開設了智能公共法律服務診所、人工智能的法律治理等課程。上海交通大學成立了“人工智能治理與法律研究中心”“計算法學與AI倫理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法學院開設了“計算法學”以及與人工智能相關的課程，致力于培養(yǎng)能夠綜合運用法律與信息技術的法律人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對接國家多個部門，成立了一批融合性的重點基地和智庫，將其作為新型復合型法律人才培養(yǎng)的陣地，并鼓勵教師在學院內開設新興領域的法律課程。2”湖南大學則成立了“智慧司法交叉研究中心”“智慧法治研究院”“大數據-人工智能與司法管理研究中心”“數據法治研究院”等研究機構，法學院、信息科學與工程學院以及國家超算長沙中心通過合作，共同探索智能時代的復合型法律技術人才培養(yǎng)模式。

（三）以數字人文素養(yǎng)和職業(yè)技能發(fā)展相協(xié)調為愿景

在技術理性和工具理性膨脹的時代，若過于強調功能而忽視價值，重視結果而藐視過程，注重形式而輕視實質，則會導致價值理性和人文精神逐漸式微。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應統(tǒng)籌和協(xié)調數字人文教育和職業(yè)技能教育。法律人工智能的廣泛應用將使職業(yè)技能的差距大大縮小，單向的職業(yè)教育不再適應社會需要。因此，培養(yǎng)具有法治信仰、批判精神、人文關懷、創(chuàng)新意識和價值追求的人才變得至關重要。法學教育需要實現人文教育與職業(yè)教育的統(tǒng)一。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政法大學考察時所強調的，要堅持“立德樹人、德法兼修”，著力培養(yǎng)高素質法治人才。面對智能時代技術理性不斷膨脹的趨勢，人文教育和數字素養(yǎng)顯得尤為重要。同時，學懂、學通、學精法律知識和職業(yè)技能，已成為個人職業(yè)發(fā)展和社會法治建設的共同要求。

一是堅守人文教育的價值。通過教育的馴化和形塑，人能夠超越野蠻狀態(tài)，脫離動物本能，習得倫理道德、社會知識和思維能力，進而成為具有文化和社會意義上的人。教育藝術有一項極其重要的原則，即“孩子們受教育，應當不僅適合人類當前的狀態(tài)，而且適合人類未來更好的狀態(tài)，亦即適合人性的理念及其整個規(guī)定”［22]也就是說，教育不僅要關注現在，還要面向未來，并且要將人性理念和人文關懷貫穿教育始終。法學教育當然也不例外，由于法學始終被當作價值之學和經驗之學，其人文教育理應更為重要。法學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法律人需要具備深厚的人文精神和人文素養(yǎng)。而進人數字社會，數字素養(yǎng)成為人文素養(yǎng)的重要組成部分，具體包括數字化意識、數字化知識與技能、數字社會責任等內容。2021年11月，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印發(fā)《提升全民數字素養(yǎng)與技能行動綱要》，提出要培養(yǎng)具有數字意識、計算思維、終身學習能力和社會責任感的數字公民。法學教育也亟須培養(yǎng)學生的數字人文素養(yǎng)，這對于推動數字法治建設具有重要意義。

二是把握智能時代的職業(yè)教育方向?；裟匪乖凇斗傻牡缆贰返拈_篇中寫道：“在研習法律的道路上，我們并非在追尋神秘莫測的玄妙理論，而是行走于眾所周知的職業(yè)道路。我們所要研究的不外乎兩個方面的技能：要么幫人們做好準備，應對訴訟；要么為人們答疑解惑，避免訴訟?！盵23]堅持全面依法治國，推進法治中國建設，需要熟練掌握法律思維邏輯、知識體系和專業(yè)技能的法律人才。這就需要法學教育形塑“法律職業(yè)共同體”。該共同體由“法官、檢察官、律師、法學學者所構成，是一個意義共同體、事業(yè)共同體、解釋共同體、利益共同體”［24]其成員擁有相同的法律知識背景和法律職業(yè)倫理，能夠系統(tǒng)掌握并運用法律思維和法律方法，擁有法治信仰，崇尚法治精神，追求法治理想。智能時代會出現新的法律職業(yè)和法律服務機構，因此，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結構可能發(fā)生變化。法學教育肩負塑造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職責，培養(yǎng)的法律人也都應當滿足成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一員所需的條件。由于智能技術在法律檢索、案例分析、文書生成、訴訟策略、案件預測等工作領域表現突出，它將替代部分法律工作內容，并改變法律工作的流程和方法。這勢必要求學生掌握相應的法律職業(yè)技能。

（四）技術賦能精英教育與大眾教育的雙向協(xié)同

關于現代法學教育的定位是精英教育還是大眾教育，學界存在爭議。隨著智能時代的到來，法學教育界應該擱置爭議，堅持二者的協(xié)同。法學教育旨在為社會培養(yǎng)掌握法律知識和技能的人才，這些人才擁有大眾通常未能掌握的專業(yè)知識、思維邏輯和行為方式，并通過從事法學研究、法律實務等工作，助推法治國家和法治社會的建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法學教育的確是精英教育。有學者指出，智能時代法學教育固本的關鍵就在于堅持職業(yè)教育和精英教育的本質理念。25]借助智能技術，能夠實現個性化和量身定制式的教育，在未來，甚至每個學生都可能擁有專屬的教育大模型，這為進行精英化的法學教育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法律人工智能有逐步替代低端法律工作的趨勢，未來的法律人才可能需要更加關注復雜程度高且需要進行價值決斷的疑難法律案件。因此，提升學生的綜合素質和職業(yè)技能尤為需要，法學教育要以培養(yǎng)卓越的法律人才為依歸。

法律人應當擁有更強的專業(yè)能力和更高的價值追求，但這也意味著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即使是被視為精英職業(yè)的“律師”，也不應脫離群眾。中央政法委原書記郭聲琨曾強調，“要始終堅持人民律師為人民，努力用法治守護人民群眾美好生活”［26]法學教育培養(yǎng)的人才不僅是專業(yè)知識上的“精英”，更應是捍衛(wèi)公平正義、追求法治理想、維護人民利益的法律人。正如霍姆斯所言，“法學院的目標應當是培養(yǎng)以睿智慎思的態(tài)度奉行志業(yè)之人，為其開啟追比大師的康莊之路，而不應當教人精明世故”。［27]特別是在當前技術理性膨脹而價值理性逐漸式微的背景下，智能技術在數據分析、結果預測和內容生成等方面的效率和能力使人類望塵莫及。在這種情況下，精英教育應該更加側重對學生的價值形塑，使學生建立起正確的價值評價體系并增強價值判斷力。

智能時代的教育資源共享化和可及性得到極大提高，學習終身化和個性化成為趨勢。法律人工智能成為重要的普法、學法和用法工具，人們可以利用智能工具進行法律疑難問答、合同審查和管理、法律文書寫作、案件結果預測等工作。通過數字技術賦能，法學教育資源能夠以數字化的形式在社會范圍內傳播和共享，接受法學教育的主體將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法學院校的學生，而是更廣闊的社會群體。質言之，在智能技術推動知識平權的趨勢下，法學教育需要且能夠借助智能技術推動法律大眾化，使普通人也能夠學習法律知識和專業(yè)技能?！吨醒胄麄鞑?、司法部關于開展法治宣傳教育的第八個五年規(guī)劃（2021—2025年）》提出，到2025年要實現“公民對法律法規(guī)的知曉度、法治精神的認同度、法治實踐的參與度顯著提高，全社會尊法學法守法用法的自覺性和主動性顯著增強”。在此背景之下，推動法學教育的大眾化也是提升全民法治素養(yǎng)的必然要求。

（五）重塑虛實相生和人機共生背景下的理論教育與實踐教育

理論教育和實踐教育是培養(yǎng)學生知識素養(yǎng)和專業(yè)技能的兩大重要環(huán)節(jié)。法律理論具有基礎性作用，可以為法律實踐提供指引；而法律實踐則能夠將抽象的理論知識與具體的現實世界相銜接，并檢驗和踐行法律理論。過去，中國的法學教育由于受大陸法系影響，側重于理論教學，尤其注重法律理論、法律推理、法律解釋和法律方法的知識傳授，強調對法律規(guī)范的內在邏輯、結構體系和運作方式的理解和學習。數字社會的法學教育需要更新法學理論。如有學者認為，數字法理是數字法學知識體系、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根基，并提煉和闡釋了數字法理之中的“數字本原、數字正義、數字人權、數字主權、數字平臺、數字向善、數字安全、數字治理、數字文明、數字中國”等基礎概念和理論命題［28]數字法理包括數字法律規(guī)則、數字法律關系、數字法律行為、數字正義價值以及數字法律方法等方面。[29]因此，智能時代的法學理論教育應該涵蓋數字法理各方面的新內容。

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在法律實踐中，常面臨變化多端、因素復雜的問題，需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應對，這是在課堂教學當中無法直接觸及的。近年來，實踐教育得到法學院校的高度重視，更加注重在法律實踐環(huán)境中對學生的法律職業(yè)技能和實踐操作能力的培養(yǎng)。校內實踐教學與校外實踐教學成為實踐教育的兩大場域，前者包括模擬法庭、法律診所、法學實驗室等多種形式，后者則要求學生到法院、檢察院、律師事務所等實務部門實習。智能技術或將開辟實踐教學的第三場域——技術實踐教學（或虛擬實踐教學），包括借助仿真技術模擬現實的實踐環(huán)境，學習建構法律知識圖譜，對司法大數據進行分析，參與開發(fā)和運用法律人工智能產品，等等。因此，不僅要鼓勵法科學生去傳統(tǒng)的法律實務部門實習，也要鼓勵他們去互聯(lián)網科技公司的法務部門，尤其是法律科技公司實習，以便直接接觸前沿的技術應用和法律問題。因此，需要積極推動高校和實務部門進行深度合作，協(xié)同培養(yǎng)能夠將理論和實踐融合的高素質法律人才。

五、智能時代法學教育實踐的更新迭代

（一）智能時代法學教育培養(yǎng)模式更新

在智能時代，社會中的法律服務正在從“量身定制式”逐漸向“大宗商品化”方向演進。然而，教育領域可能發(fā)生與此相反的演進路徑，規(guī)?；?、標準化、平均化、短期性和流水線式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將被復合性、個性化、情景化、長期性和協(xié)同化的培養(yǎng)模式取代。

1．建構復合性的培養(yǎng)模式

其一，知識結構的復合性。法學教育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單一知識體系，而是會在課堂中融入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知識，以及計算科學、統(tǒng)計分析、腦科學等自然科學知識，使學生形成復合性的知識結構以適應智能時代對高素質法律人才的要求。其二，傳統(tǒng)與現代教學方法的復合性。在堅持傳統(tǒng)的課堂講授、法律診所、模擬法庭等教學方式的基礎上，引入虛擬仿真實驗室、在線學習資源平臺、智能評閱管理系統(tǒng)等技術驅動的學習工具，借助多元化的教學策略，實現傳統(tǒng)教學與現代教學方法的融合。其三，思維能力的復合性。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對思維能力的要求不再單一化，而是需要綜合培養(yǎng)學生的法律思維和技術思維。

2.打造個性化的培養(yǎng)模式

借助智能技術，可以將教學與實踐、理解與應用、獲取與分析納入視野，使教育關系進一步微觀化和具象化，從而為學生提供量身定制式的個性化學習體驗。[30]傳統(tǒng)工廠模式培養(yǎng)出的學生往往呈現出同質化的特征。這種培養(yǎng)模式有助于傳承共同的歷史文化，形塑集體的理性精神，凝聚廣泛的社會共識。然而，由于教師主體、學習材料、課程體系、應試目標等方面的趨同性，傳統(tǒng)教育可能會忽視個體之間的興趣愛好、職業(yè)規(guī)劃、知識背景、性格特點、學習習慣等方面的差異性，培養(yǎng)出來的“均等合格”的學生難以適應復雜多變的現代社會。智能技術能夠通過直接輸入學生信息，或者通過人機交互間接收集學生信息，為學生進行數字畫像，由智能系統(tǒng)分析學生的學習偏好，推薦多樣化學習素材，并實現多目標建模。31」對于法學教育而言，可以將法學教育知識結構進行系統(tǒng)建模，分為基礎法學知識模型和專業(yè)法學知識模型。前者是法科學生必須掌握的法學理論知識和實踐技能，是形塑法學共同體的基礎；后者則是根據法科學生的專業(yè)方向、學習進展、接受能力等進行深層次教育，通過知識譜系可視化，學生能清楚地了解自身的知識掌握程度，以及還未學習的知識內容。

3.注重情景化的培養(yǎng)模式

由于在詞語重組、自我表達修正、信息整合、情感反應等方面的能力得到強化，以生成式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智能技術能夠實現對人類的“超模擬”［32]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生成對話、生產知識和傳遞信息的同時，也致力于為用戶提供真實的擬人感。通過指令，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扮演“語伴”或學業(yè)導師，在情景交互、情感融入、情緒支持等方面展現出類人的特征，從而顯著增強虛擬世界中“人機交互”的真實感。在傳統(tǒng)的教育模式下，教師往往面向數量眾多的學生進行課程講授，這是“以教師為中心”的教育。而在情景化的教育模式中，每個人都可能擁有自己的教育導師。情景式的對話教育能夠“讓學生在對話中學會共同學習（learn to leam together），并激發(fā)他們積極參與跨越文化與時間的長期對話，拓展與豐富知識觀點”。［33]通過虛擬仿真技術，如2023 年蘋果公司發(fā)布的具有革命性的空間計算設備AppleVision Pro，能夠將數字內容融人真實世界；而2024 年Open AI發(fā)布的號稱“世界物理模擬器”的Sora 則能夠生成真實、細膩、連貫的視頻，這是基于對真實物理世界的精準建模。盡管當前軟件和硬件仍存在一定缺陷，但隨著技術的快速迭代，虛實相生的情景化教育模式也將逐漸成為現實。這種模式能夠為學生創(chuàng)造參與立法、執(zhí)法、司法、守法的數字場景，深化法學教育的體驗式教學。例如，構建模擬法庭場景，使學生按照訴訟程序進行推演；還原法律案件的真實場景，使學生真實感受到案件推理、證據整理和法律適用的過程。

在智能時代，法律人工智能可以替代那些重復性、低端性、程式化的法律工作，尤其是非訴領域的大量法律實務工作將被取代，這意味著法律行業(yè)對從業(yè)者法律知識和職業(yè)技能的要求更加嚴苛。法律人要敢于創(chuàng)新，發(fā)展自身比較優(yōu)勢，不斷提升創(chuàng)新意識和創(chuàng)造力、訴訟業(yè)務能力、智能技術應用能力、社會交往能力、情感管理能力、價值判斷與選擇的能力等。而這些能力都必須通過不斷的法律實踐和經驗積累才能獲得。當前的法科學生去法院或者律師事務所進行法律實習，多是從事“歸檔文件”等一些重復性、形式化、低價值性的極易被智能技術替代的工作，極少數學生能夠真正接觸核心法律實務，更遑論智能法律業(yè)務。

為應對變革，學生需要在智能化場景下進行實務訓練，這樣才能利用智能技術高質量、高效率地解決法律問題。目前法院、檢察院等單位都逐漸引人了智能司法輔助系統(tǒng)，北大法寶、威科先行、聚法案例等法律科技服務商也開發(fā)了新的法律人工智能服務技術。因此，法學院校迫切需要增加法律人工智能的實驗實訓教學，不僅要加強與法院、檢察院、律師事務所等單位的聯(lián)系，同時也要積極與法律科技公司以及互聯(lián)網公司的法務部門建立深度聯(lián)系，及時了解實務部門的人才需求和發(fā)展動向，并安排學生進行實習體驗，使他們能較早利用智能技術賦能自身職業(yè)發(fā)展。

4．推行長期化的培養(yǎng)模式

由于學年時長、課程安排、校園封閉管理、內容設置和應試教育目標等的限制，法學本科四年教育并不能涵蓋所有的法學理論和實踐操作。隨著社會功能不斷分化，社會復雜性和現代風險增加，終身學習成為現代人的追求?？焖俚闹悄芗夹g、持續(xù)更新的法律規(guī)范、日益精深的法學理論、豐富多樣的法律實踐，也使法學教育的長期化發(fā)展成為必然趨勢，而智能技術也能為此提供助力。學校應借助在線教學平臺，組織持續(xù)的學習進修、法學研討活動。學生應利用個人專屬的教育模型獲取前沿法學理論、法律規(guī)范、指導案例等學習材料，檢驗和評估知識掌握程度等，從而在法律規(guī)范和技術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持續(xù)更新自身法律知識和職業(yè)技能。

5．推進協(xié)同化的培養(yǎng)模式

學校應構建課堂教育、技術應用與部門實務三大場景協(xié)同的育人機制，消除國際與國內、虛擬與現實的空間障礙，打破高校與其他企事業(yè)單位之間的界限，以學科交叉和實踐環(huán)節(jié)為重點，以“數智人文”創(chuàng)新教育內容和教學模式，并加強數字技術在教育中的融人以及與實務部門的教育協(xié)同。34」堅持以共享、細分和動態(tài)為核心的數字化協(xié)同的法學教育理念，借助信息技術和網絡技術，構建法學教育資源協(xié)同共享的數字化平臺［35]這種培養(yǎng)模式旨在發(fā)揮交叉學科與多元主體在法學教育中的協(xié)同作用，將協(xié)同育人的理念貫穿法學教育的全過程，促進法科學生跨學科理論知識與實踐操作能力的全面發(fā)展。

（二）智能時代法學教育課程體系更新

智能時代的法學理論知識和實踐操作正在持續(xù)拓展和深化，以應對技術變革影響下的社會關系變遷、制度設計重塑、生產生活變革和行為模式重構。法學教育的課程體系也應進行更新和調整，以適應智能時代的發(fā)展需要。有學者曾指出，數字時代的法學教育包含三個方面內容：一是整體遷移的法學理論知識，二是進行數字化重塑的法學理論知識，三是算法治理、數據治理、區(qū)塊鏈治理等領域的新興法學知識和實踐規(guī)則。36]這意味著既要堅持部分原有的教育內容不變，同時也要積極地對技術所帶來的新問題、新經驗、新實踐進行總結并提煉出新的法學理論知識。技術教育以及人文教育既要作為隱性知識融人具體的法學專業(yè)課程當中，也要以顯性知識的形式，即作為所有法科學生都要學習和掌握的基礎課程內容納入教育體系。

根據《法學類教學質量國家標準（2021年版）》，當前法學教育的專業(yè)核心課程采取“ 1+10+ X”分類設置模式。“1”指“習近平法治思想概論”課程?！?0”指法學專業(yè)學生必須完成的10門專業(yè)必修課，包括法理學、憲法學、中國法律史、刑法、民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國際法和法律職業(yè)倫理?！癤”指各院校根據辦學特色開設的其他專業(yè)必修課，包括經濟法、知識產權法、商法、國際私法、國際經濟法、環(huán)境資源法、勞動與社會保障法、證據法和財稅法?！癤”原則上不得低于5門。

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在保持“ 1+10+X^; ”分類模式的同時，應將部分傳統(tǒng)法學課程內容進行創(chuàng)新升級，并增加前沿法學知識和交叉學科的課程內容。法學院校應積極探索“人工智能 + 法學”課程體系，將人工智能、云計算、區(qū)塊鏈、大數據法律檢索等最新的信息技術融人法律研究與教育之中，推動適合智能技術深度應用的課程體系建設、人才培養(yǎng)方案優(yōu)化和知識模塊設計。在傳統(tǒng)的法學課程之外，法學院校應積極開設特色方向課程，包括人工智能與計算法學、人工智能倫理與政策、法律信息檢索、大數據科學導論、計算機導論、大數據分析與應用、網絡與信息安全法、信息保護法、法律大數據挖掘與應用、人工智能典型應用場景的法律規(guī)制、數據采集處理與分析應用、數據可視化等相關專業(yè)課程。實踐教學則以法律人工智能操作、程序設計實踐、數據科學實踐、法律大數據案例與實踐、模擬法庭、法律談判、法律診所等為核心內容，旨在培養(yǎng)掌握智能技術應用和法律實務技能的復合型法治人才。

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課程體系應進行適應性改造和創(chuàng)新性升級，需注重不同學科之間的深度交叉融合，避免淪為傳統(tǒng)法學課程與現代智能技術的簡單形式疊加。尤其是作為授課主體的教師，應不斷更新自身的法學知識體系，提高技術應用能力，講授的課程內容應盡可能兼具理論性、實踐性、技術性和前沿性。當前部分高校已經在交叉學科和交叉課程方面展開了積極探索，但是仍然存在開展范圍局限、課程教育效果不佳、技術應用能力不強、師資隊伍不健全、學科體系不清晰等問題，仍未形成體系性、創(chuàng)新性的教育模式。法學院校要調整課程內容體系，加強前沿法學理論教育、數字技術教育和人文素養(yǎng)教育，推動法律與智能技術深度融合。

（三）形塑智能時代學生的法律思維與技術思維

1．法律思維仍是法科學生的思維基礎

法律思維是法律人運用各種法律方法，進行法律解釋、事實認定、法律推理、法律判斷、價值衡量、法律適用和現實批判的專業(yè)性邏輯思維。法學教育的一項重要任務和目標就是要形塑學生的法律思維，使他們能夠在社會事實與法律規(guī)范之間建立有效聯(lián)系，這種能力是從事法律行業(yè)必須具備的思維素養(yǎng)。智能時代對法律人的思維能力提出的要求更加嚴苛。

一是法律適用的思維能力。智能技術引發(fā)的社會風險和新的法律問題層出不窮，由于新技術的快速迭代、法律規(guī)范的滯后性和人的有限理性，當前的規(guī)則系統(tǒng)不可能預見技術帶來的所有新問題。法律從業(yè)者要能夠利用自身的法學知識和思維素養(yǎng)，分析和解決現有法律規(guī)范尚未明確規(guī)定或者規(guī)定并不完善的問題，諸如數字人權、AI生成物的定性、智能技術的侵權責任、元宇宙的秩序建構等。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法律人具備靈活的法律適用能力和精深的法律思維邏輯。

二是法律價值權衡的思維能力。智能技術依托大數據、強算法、高算力，能夠進行高效和精準的自動化決策、內容生成、統(tǒng)計分析等工作。當充斥著工具理性的算法成為虛擬世界的替代性法律，法律人進行價值衡量的場景和重要性也隨之增加。尤其是隨著法律人工智能逐漸介人司法實踐，作為社會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的司法正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法律人必須具備進行法律價值權衡的能力，在發(fā)展與安全、公平與效率、權利與義務、法理與人情之間做到適當平衡，以維護社會公平正義。

三是批判性的思維能力。為避免算法利維坦膨脹和數據霸權主義橫行，必須培養(yǎng)法律人的批判性思維和反思性精神。當前的智能技術還不能保證自動決策和生成內容的精準性與合理性，算法黑箱、算法偏見、虛假信息、技術異化等問題仍然難以完全克服。為避免技術誤導，解決風險倫理問題，法科學生要敢于質疑和批判技術化的結果，保持理性精神和主體意識。

2.技術思維是智能時代的必備素養(yǎng)

技術思維建立在對技術原理、技術方法、技術工具、技術應用的深入理解和掌握之上，其核心在于通過問題識別、知識圖譜、模型建構、效用評估等流程，設計并利用技術解決現實問題。技術思維是一種跨領域的綜合性思維邏輯，包括技術規(guī)制思維、數據驅動思維、計算思維等內容。這些思維能力在法學教育中常常被忽視，但在智能時代卻不可或缺。

一是技術規(guī)制思維。在智能社會，秉持技術主義思路的法律3.0將部分替代秉持融貫主義的法律1.0和規(guī)制工具主義的法律2.0。一方面，技術性解決方案需要受到合法性原則的制約；另一方面，技術措施和技術本身已成為規(guī)制方案的重要部分。37]在法學教育中，要重視技術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利用技術解決法律實踐問題。以技術的風險治理為例，除了對風險進行法律規(guī)制和倫理規(guī)制，還可以通過技術規(guī)制技術，并且后者往往成本更低、效果更佳。

二是數據驅動思維。這是一種以數據為中心，“在大數據應用過程中，以大數據為視角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而形成的思維”。[38]數據被認為是數字時代的石油，通過分析海量數據，發(fā)現事物之間被忽略的聯(lián)系并加以利用，成為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重要方式。當前，數據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但是關于數據的定性、是否需要進行確權以及如何進行確權等問題，學界仍存在爭議。在應用層面，法律大數據對于推動定量法學研究、支持類案檢索、助力科學決策、深化司法改革等具有重要意義。法學教育亟須培養(yǎng)學生的數據思維能力，使學生能夠收集、分析和處理數據，并利用數據為自身發(fā)展賦能。

三是計算思維能力。計算思維是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通過科學建模和系統(tǒng)設計，人們可以更全面和深刻地理解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類行為。39法律人工智能的設計和研發(fā)往往需要法律專業(yè)人才和計算科技人才相互交流配合。如果法律人不具備計算思維，則無法識別算法程序設計的合理性，甚至可能無法理解將法律問題轉化為編程語言的要求，更不用說自行設計和應用算法模型。開展法學研究需要“融人計算思維以增加對計算行為的認識，對計算行為的種類、行為機制和規(guī)范方式等進行具體研究，才能適應我們正在進人的數字化社會”。[40]隨著智能科技引發(fā)的法律問題和新立法不斷出現，法學教育需要培養(yǎng)學生的計算思維，使他們能夠利用數學模型和編程工具來更好地認識、分析和解決法律問題。

六、結語

智能時代，法學教育轉型的挑戰(zhàn)與機遇并存。一方面，當前的法學教育面臨內部和外部的雙重危機，智能技術正在重塑法律行業(yè)，新的法律問題也層出不窮，這對法律人才的培養(yǎng)提出了新要求，倒逼法學教育轉型升級。另一方面，智能技術同樣能夠為法學教育賦能，并推動知識生產方式的變革和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雖然法律具有保守性、滯后性，但是法律人決不能因循守舊，必須保持開放包容和創(chuàng)新進取的精神。在智能時代，我們應堅守并捍衛(wèi)法學教育的核心價值，堅持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以培養(yǎng)既符合個人成長需求，又契合社會發(fā)展要求的復合型法治人才為目標，注重學生數字人文素養(yǎng)與法律職業(yè)技能的全面培養(yǎng)。通過智能技術的有效運用，推動法律精英教育與大眾法治教育的協(xié)同發(fā)展。這需要建構復合性、個性化、情景化、長期性和協(xié)同化的法學教育模式，及時更新適應智能時代的法學教育理論和實踐內容，形塑法科學生的法律思維和技術思維。法學教育的智能化轉型任重道遠，不僅需要法學院校、實務單位和法律科技公司的協(xié)同努力，更需要法學教師和法科學生有意識地積極擁抱智能化，共同推動智能時代法學教育的轉型升級。

【Abstract】The advancement of intelligent technology brings holistic challenges to legal education， such as changing traditional education modes，impacting talent cultivation models in the legal profession，and increasing knowledge dilemmas at the technological level for legal educators and learners.Technological empowerment also brings new opportunities to legal education， such as improving learning effciency， expanding learning approaches，boosting transformations in knowledge production，and fostering high-quality knowledge outcomes through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and human-machine colaboration.Leveraging intellgent technology also facilitates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independent legal knowledge system.In the era of inteligent technology，legal education needs to adhere to the people-oriented soul of rule of law， cultivate students’digital humanistic literacy and legal professional skills， promote the coordinated development of elite legal education and public legal education，reshap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education in thecontextof virtual-real integrationand human-computer symbiosis，createa third domain for technological practice teaching，and construct a composite，personalized，situational，long-term，andcollborative legal education model.It is also necessary to cultivate students’legal thinking and technical thinking， especially in technological rule thinking，data-driven thinking and computational thinking abilities.

【 Keywords】legal educati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digital jurisprudence; new liberal ar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