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過完年,吳根去集上買蟹。腥市轉(zhuǎn)一圈,只見到三只梭子蟹。吳根從蟹邊走過,沒敢問價。那么大的蟹,問了他也買不起。后來他想,問問有什么呢?萬一不貴呢?踅回去問,果然不便宜。去菜市買了一捆芹菜,又想他應(yīng)該砍砍價,萬一砍下來呢。再回去,果然沒砍下來。吳根躲在口袋里的五根手指搓了又搓,搓了又搓,差點(diǎn)把僅有的一百塊錢搓成了灰。攤主瞅著他,說,就三只蟹,你一個大男人來回跑三趟,至于嗎?
很至于。袁妮正懷著孕。她什么也不饞,就饞小蟹。半月前的一天,她揣五十塊錢去鎮(zhèn)上,又把五十塊錢揣回來,說,沒小蟹,都是大的。吳根想這已經(jīng)不是貴賤的問題了。在袁妮的潛意識里,她就不應(yīng)該吃大蟹。世上所有的好東西,或者所有不那么差的東西,都與她這種家庭的人無關(guān)。
因?yàn)槿恍?,吳根下定跟大槐進(jìn)城的決心。大槐說,真考慮好了?吳根說,好了。大槐說,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走。
袁妮不想讓吳根進(jìn)城。她說,守家守業(yè)不好嗎?吳根說,我得出去。她說,過緊巴點(diǎn)有什么呢?誰家日子不是這樣?吳根說,我得出去。袁妮不再勸他,將芹菜葉擇下燙了,加點(diǎn)醬油,就是一道菜。相比芹菜莖,葉子容易蔫,得趁早吃了。
夜里袁妮開始給吳根準(zhǔn)備東西:衣物、水杯、被褥、電熱毯、飯盒、牙刷……甚至手紙。小天坐在旁邊,問吳根什么時候回來。吳根說,等媽媽要生小寶寶了,我就回來。小天問那還得多久,吳根說,你知道瓜熟蒂落嗎?到日子了,啪嗒一聲,小寶寶就出生了。他讓小天坐到他腿上,說,爸爸不在家,你要好好聽話,學(xué)會照顧爺爺奶奶。你七歲了,不是小孩子了,等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就是哥哥了。吳根看一眼窗外,母親正從石墻上摘下腌蘿卜。夜里母親會把蘿卜洗凈,切條,裝進(jìn)罐頭瓶,給他帶上。袁妮還會煮上三十個雞蛋——火車上吃煮雞蛋,已成為鄉(xiāng)下人的新習(xí)俗,甚至成為兩地距離的計量單位。每頓三個:濰坊至濟(jì)南,三個雞蛋;沈陽至鄭州,十二個雞蛋;長春至廣州,三十六個雞蛋……
相比袁妮,父親對吳根進(jìn)城打工并不排斥。他說地里這點(diǎn)活兒,我和你媽就干了。你以后花銷會越來越大,出去掙點(diǎn)錢挺好。給父親膽量的是大槐,大槐進(jìn)城干了三年,他爹已經(jīng)開始張羅蓋新房了。
年前大槐問過吳根要不要出去,吳根說袁妮懷孕了。大槐說袁妮懷孕了又不是你懷孕了。那時吳根還在猶豫,現(xiàn)在因了三只蟹,因了僅剩的一百塊錢還要買煤,吳根終下決心。有些事情遲早要來,比如他不想離開小天,可是他終究要離開小天。
火車上晃蕩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吳根就進(jìn)了城。大槐把他帶到工地,跟工頭兒聊幾句,領(lǐng)了工作服和安全帽,就可以干活兒了。工地處在城市邊緣,往東看,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往西看,一塊塊麥田連成了片。工地也連成了片,從南至北,就像一條拉鏈,將嘈雜與空寂、繁華與靜謐分得清清楚楚、格格不入。
吳根用小車推磚,推水泥,將一捆一捆鋼筋從這里搬到那里,從那里搬到這里。一日三餐他們都在工地上解決,一手端著盛了菜湯的搪瓷缸或飯盒,一手攥著穿了三個饅頭的筷子??曜拥挠锰幘褪谴z頭,那些菜湯可以直接往嘴里倒。吳根問大槐為何不把飯盒放地上,大槐說,放地上干啥?跟狗似的。
即使不把飯盒放在地上,他們也像一條狗。干活兒時像,不干活兒時更像。有時去市里玩,哪怕他們剛剛換上干凈衣服,也從沒人敢坐上公交車座位。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坐在路邊,每人一瓶啤酒,打量從他們面前走過去的城市女人。當(dāng)有三五成群的女人經(jīng)過,大槐就會讓吳根挑一個,似乎吳根挑了,那女人就真歸了他。大多時吳根不挑,他覺得這游戲?qū)嵲谌踔恰S袝r吳根會挑,從上至下,從五官到身材,從衣品到舉止,多方考量,認(rèn)真并且鄭重,似乎挑錯就會影響他一生的幸福。有次正挑著,有個姑娘突然扭頭看他,嚇得他魂飛魄散,差點(diǎn)栽倒。
幾乎每天吳根都會給家里打個電話。袁妮的預(yù)產(chǎn)期一天天臨近,吳根打算提前半個月回去。假早請好了,工頭兒不僅批得痛快,還給吳根買了兩罐奶粉、兩袋紅糖和一套嬰兒裝。工頭兒人不錯,年初特意給工棚連了Wi-Fi,這讓幾個臭男人在夜里可以刷刷手機(jī),不至于太過無聊。見吳根用的還是老式手機(jī),工頭兒就把自己的舊手機(jī)給了他。吳根要給錢,工頭兒說,你他媽再這么磨嘰信不信我把Wi-Fi掐了?這句話聽著極順耳,工頭兒讓一群狗有了些人的尊嚴(yán)。
六月初,距袁妮的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吳根與大槐上街買帶回家的東西。袁妮生了,麥子黃了,添丁加麥?zhǔn)?,接下來的一個月,吳根將過得忙亂并且幸福。大槐給吳根沒出世的孩子買了一個能播放音樂的撥浪鼓,他把撥浪鼓放在枕邊,聽了整整一夜的《泥娃娃》。吳根讓他早點(diǎn)睡,別耽誤了明天的火車,大槐說,火車上睡。大槐特意理了個發(fā),洗了個澡,買了個墨鏡,又煮了三十個雞蛋。城市到故鄉(xiāng),十五個雞蛋的距離。
天快亮的時候,吳根接到母親的電話。他迷迷糊糊接起,說,一會兒就去坐車。母親說,妮子生了!吳根猛然坐起,說,啥啥啥啥啥?母親說,閨女,六斤六兩!
那天吳根、大槐、工頭兒與一個叫阿水的工友喝了整整一天的酒。工頭兒買來燒雞、鹽水鴨、豬頭肉、香腸、豆腐干、花生米、啤酒、白酒、紅酒……幾個人將紅酒倒?jié)M刷牙的搪瓷缸,兩口一杯,兩口一杯。工頭兒說咱窮人一生三件事,生氣生病生孩子。生氣和生病不好控制,生孩子咱可以啊。以前不讓生二胎咱沒辦法,現(xiàn)在讓生了,多好!使勁生吧!攢孩子遠(yuǎn)比攢錢劃算。吳根問工頭兒幾個孩子,工頭兒說,一個。吳根問怎么不多生幾個,工頭說老婆都閉經(jīng)了,還生個屁!說完他開始笑,笑得眼歪嘴斜。笑完了,又說,她才四十一歲,閉經(jīng)了。城市的壓力有多大?大到讓女人們提前閉經(jīng)。
火車上咣當(dāng)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吳根與大槐回到家。閨女躺在袁妮身邊安靜地睡著,袁妮胖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吳根想抱抱閨女,又怕粗手粗腳把她抱壞了,便用食指輕輕碰碰她的小鼻子和小下巴,又把她的一只小腳握在手里。閨女的腳突然動了一下,就像一只溫順的小鴿子啄他的手心,吳根突然間很想哭。
夜里一家人坐在小院聊天,吳根給他們講城里的事,小天不斷發(fā)出“啊啊”的驚嘆,父親卻默不作聲。父親沒有城市生活的經(jīng)歷,縣城也僅僅去過兩次,但他能夠輕易判斷出吳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哪件事他做過刪減,哪件事他又特意夸張。父親判斷的方法是人性,他知道在這方面,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沒什么區(qū)別:自私、善良、熱心、冷漠、貪婪、欺生、虛榮、吹牛扯皮、安于現(xiàn)狀、好高騖遠(yuǎn)、膽小怕事、以最小的權(quán)力給最底層的人制造最大的障礙……父親的另外一個判斷方法是:吳根所經(jīng)歷的所有太過美好的事情,都不可信。因?yàn)椴豢赡苓@么美好。因?yàn)槌醯匠鞘械膬鹤記]有享受這份美好的權(quán)利。
吳根躺在炕上,一會兒捏捏閨女的腳,一會兒摸摸兒子的臉,一會兒拉拉袁妮的手,過去的日子里,他從未感覺到如此踏實(shí)。窗子打開一隙,麥子的香味涌進(jìn)來,又與閨女的體香、袁妮的奶香廝纏到一起,家的氣味豐富并且熱烈。
月光下吳根盯著閨女的臉,他有了一輪新的太陽。
2
袁妮讓吳根給閨女取名,吳根說,讓爹起吧。袁妮說,爹讓你起。吳根說,就叫小月吧。小天小月,咱們好好把日子過好。其實(shí)從得知袁妮懷孕那天起,吳根就開始琢磨這事,不管男孩女孩,乳名都叫小月,學(xué)名都叫吳小月。
麥季能扒掉農(nóng)人一層皮。雖有聯(lián)合收割機(jī),一些地塊還得用鐮刀。吳根家的地七零八碎,需要下鐮的有兩畝多,蹲在地里割麥,熱浪蒸得他喘不過氣來。又有鋼針般的陽光扎進(jìn)皮膚,深達(dá)骨髓,吳根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煤炭,隨時可能燃燒。大槐騎著摩托車從地邊駛過,車上掛著一條他剛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魚。中午媒人要在他家吃飯,那條魚要招待媒人。
麥子收完,黃豆種上,就該回城了。吳根想去集上買幾只梭子蟹,母親說聽人說蟹性寒,奶孩子的女人不能吃,對孩子不好。吳根說不怕,咱又不常吃。袁妮說還是算了,別真的不好,犯不上,再說我現(xiàn)在不想吃蟹了。吳根去集上,買了豬蹄和鯽魚,回來熬湯給袁妮喝。豬蹄和鯽魚都是好東西,但放到一起熬并且不加一粒鹽,就變得難以下咽。豬蹄鯽魚湯并沒有讓袁妮乳汁充足,那段時間,工頭兒送給吳根的奶粉成為小月一日數(shù)餐的主力。
吳根帶回一百個紅皮雞蛋。雞蛋被工友們分了,那天他們放的屁都是雞蛋味兒。隨吳根回來的還有一張存在手機(jī)里的袁妮抱著小月的照片,工頭兒看了,說,老婆漂亮,閨女也漂亮。又說,多了張嘴,以后撅屁股使勁干吧。
夏天是吳根們最難挨的季節(jié)。工地上的活兒不比割麥輕松,每天下午放工,大家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摘下安全帽如同掀開鍋蓋,里面一鍋沸騰的水。有次大槐嫌太熱,沒戴安全帽,被工頭兒看到,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你媽的不想活了?他沖大槐吼叫,不想干馬上滾蛋!
都怕工頭兒。盡管他長得像光頭強(qiáng)般可笑,大家仍然怕他。
城市里還有一類男人讓吳根覺得可怕。他們地位卑微卻也想欺負(fù)別人,于是,狗與吳根們便成為他們的選擇。一次吳根去小商店買咸菜,一個光膀子男人脧吳根幾眼,將手中的香煙沖吳根晃晃,說,把賬結(jié)了!吳根便把賬結(jié)了,果真像一條狗?;貋砗笏麑⑦@事告訴工頭兒,工頭兒說,你沒問他憑什么。吳根說,沒敢問。工頭兒說,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你就湊近他,盯緊他的眼睛,說,把我惹急了,我很難搞哦!吳根說,這么說他就怕了?工頭兒說,起碼有一半人會怕。吳根說,另一半怎么辦?工頭兒說,你把賬結(jié)了。
吳根相信工頭兒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在那些人的眼里,工頭兒也是一條狗。
吳根從不敢把工頭兒教他的辦法付諸行動,但阿水敢。有次吳根和阿水去理發(fā),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與他們擦肩而過。阿水看男人一眼,男人問他,你瞅啥?阿水覺得這話不好回答,就沒吱聲,男人卻追上來,說,我問你瞅啥!阿水說,沒瞅啥。男人甩手就給阿水一巴掌,沒瞅啥你瞅啥?阿水想起工頭兒的話,湊近男人,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說,把我惹急了,我很難搞哦!男人說我搞你媽!抬腳就將阿水踹倒。阿水一米八五,虎背熊腰,滿臉絡(luò)腮胡子,卻躺在地上不敢起來。直到男人罵罵咧咧地走出很遠(yuǎn)他才起身,沖吳根聳聳肩,說,強(qiáng)哥的話不好使嘛。
阿水來自青海,他是唯一一個對工地生活充滿感恩的工友。他說在家的時候,他干的活兒比這兒都累,吃的飯比這兒都差,睡的屋子比這兒都糟糕。最讓他滿足的是工地上有足夠的水,說在他的家鄉(xiāng),這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家院子有一個貯水窖,全家人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貯水窖里能夠貯滿水,可是自他記事時起,窖就從沒有滿過。那是個每一滴水都要節(jié)儉到吝嗇的地方,阿水說,他曾經(jīng)以為自來水只是一個傳說。
阿水的母親在他六歲時去世,哥哥在他十二歲那年意外身亡。在家鄉(xiāng),阿水只有父親。
來工地半年,阿水白了,也胖了。陽光曝曬,超負(fù)荷的體力勞動,一個人竟然能夠變白變胖,這足以說明阿水從前的日子有多苦。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阿水說,要么回家打一口井,要么留在城市。吳根問,那你到底想回家打井還是留在城市?阿水想了想,說,不知道。
相比猶豫不決的阿水,大槐堅定不移地選擇城市。他說再過些年村里就沒人了,回去干什么?吳根問,你爹不是要蓋房嗎?大槐說他從沒想過蓋房,他那么說,只是想向別人炫耀他兒子賺到了錢。吳根問,那媒人呢?大槐說,城里的誰肯嫁給咱?娶個農(nóng)村媳婦,以后在城里過。農(nóng)村媳婦好,會過日子……吳根說,房子呢?在城里買房子?大槐說攢個首付,慢慢還唄。吳根說,首付也攢不夠呢?大槐咬咬牙,說,借。
吳根挺佩服大槐。當(dāng)初舉目無親來到城市,現(xiàn)在又下決心在城市安家。這些吳根可不敢想。他跟大槐出來,只想賺點(diǎn)錢。
高中畢業(yè)后吳根沒像別的年輕人那樣進(jìn)城。他去了鎮(zhèn)上的乳品廠,乳品廠倒閉后又去了軋鋼廠,工資雖少得可憐,好在鄉(xiāng)下花銷不多。二十五歲那年他認(rèn)識了袁妮,戀愛,結(jié)婚,生子,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軋鋼廠前年也倒閉了,鎮(zhèn)上再無像樣的企業(yè)。
干活兒,吃飯,睡覺,偶爾喝瓶啤酒,日子辛苦并且平靜,城市里的一切似乎亦與吳根無關(guān)。隔天給家里打個電話,與父母閑聊幾句,聽聽袁妮、小天和小月的聲音,成為他最開心最放松的事情。小月會翻身了,小月能坐起來了,小月會喊“媽媽”了,小月胖了,小月長乳牙了,小月尿床了,小月又尿床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個小生命可以牽掛。
工頭兒一直想給他們改善伙食,跟公司要求了幾次,終在立冬的時候得到批準(zhǔn)。工頭兒用工地上的下腳料給吳根他們打了一張桌子,他將桌子搬進(jìn)工棚,說,以后吃飯大家要圍桌子坐,饅頭要放進(jìn)飯筐里,飯筐要放到桌子上,這樣才有過日子的樣子。他讓吳根把袁妮帶來,給工地做飯,這樣不僅夫妻團(tuán)聚,還能多掙些錢。吳根說她得守著孩子。工頭兒說,孩子先放老家,等你們安頓好再接過來。吳根說,等我問問她。
讓吳根動心思的,既不是夫妻團(tuán)聚,也不是袁妮能掙些錢,而是因?yàn)樾√?。半年后小天就讀四年級了,初中近在眼前??墒菗?jù)說到了明年,鎮(zhèn)上唯一的初中就將撤銷,以后鎮(zhèn)里孩子讀初中,只能去鄰鎮(zhèn)。鄰鎮(zhèn)看似也維持不了幾年,學(xué)生招不上來,近一半教室閑著,操場上空空蕩蕩。麻雀們在教室里飛來飛去,刺猬們成群結(jié)隊出現(xiàn)在操場,馬齒莧們鋪滿辦公室前的空地,低洼處的曼陀羅們連成了片……
如果把小天接來,小天就能在城里讀初中。吳根做好打算,到時租個便宜些的儲物間,如果房間大,他們一家三口住,如果房間小,就只袁妮與小天住,他仍然擠工棚。他特意打聽過,附近初中招生原則先是“有房有戶”,即既有房子又有戶口的孩子享受特權(quán),然后是“有房無戶”,再然后是“有戶無房”,“無戶無房”則不考慮。等租到房子,跟房東說一聲,用他的房產(chǎn)證申請入學(xué),就等于“有房無戶”了。工頭兒告訴他,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yàn),成功率極高。
電話里跟袁妮說了兩次,袁妮猶豫不決。她說把小天和小月扔給老人,她不放心。吳根說最快半年,最晚一年,就把他們也接過來。再晚了,小天上學(xué)也麻煩。過年時回家,將一沓鈔票塞給袁妮,袁妮終下了決心。她開始收拾東西,給小月買足半年的奶粉,每天夜里,將小月親了又親,親了又親。
臘月二十八,吳根在院子里裝上監(jiān)控。是工頭兒出的主意,說家里只剩老人和孩子,恐不安全,裝上監(jiān)控,哪怕只是擺設(shè),對小偷小摸也是震懾。再說有了監(jiān)控,吳根與袁妮還可以每天看看小天小月。吳根出去這一年,家里的確招過一次賊,袁妮說她睡前拉窗簾,見一男人兩手鉤住墻頭,蛤蟆般掛在墻上。袁妮炸一聲,誰?那人腳不沾地,縮回墻頭,一躍而出。那夜袁妮和兩位老人再也沒敢睡。母親與她聊天到凌晨,又把小月的尿布和小天的校服洗了。父親坐在院里聽評書,旁邊桌子上,一壺一杯一菜刀。第二天父親將墻頭加高,又在上面插了一排碎玻璃。碎玻璃來自不同顏色的酒瓶和飲料瓶,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時吳根沒有想到,故鄉(xiāng)會在他的監(jiān)控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
小天對城市和新學(xué)校既向往又恐懼,說他一個人不認(rèn)識,會不會有同學(xué)欺負(fù)他。吳根說,城里人都很友好的。他抱起小月,叫她的名字,小月咧開嘴笑,露出兩顆米粒般的小乳牙。
臘月二十九,吳根去了鎮(zhèn)上大集。他是奔著梭子蟹去的,滿大集卻沒有一只。一個魚販說如果早半小時來,他這里還有幾只。回家途中吳根買了一斤大蝦和一大瓶可樂,有次他去城里商店買泡面,看一個孩子一邊剝蝦吃一邊喝可樂,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天。
除夕那天,吳根喝了足夠多的酒,放了足夠多的炮。煙花在天空不斷炸開,父親和母親的臉,忽明忽暗。
正月初八,吳根、袁妮和大槐坐上進(jìn)城的火車。火車上袁妮一直看著窗外,一動不動。后來她的雙肩開始顫抖,吳根知道,她不舍的不是故鄉(xiāng),而是小天和小月。
3
袁妮負(fù)責(zé)十幾個人的早中晚三餐?;顑赫f累不累,說輕松一點(diǎn)不輕松。關(guān)鍵是袁妮太負(fù)責(zé),不僅讓工友們吃飽,還盡量讓他們吃好。每天她很早起床,熬稀飯、切咸菜、炸饅頭干、下面條,甚至烙餅、包餛飩……中午與晚上,必有三四個菜。自她來到工地,工友們都說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剛來那段時間,她與吳根住在尚未竣工的樓房里。沒有門窗,用硬紙殼把門的位置擋一下,再掛個布簾,就是他與吳根的住處。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他們選擇了住廁所,因?yàn)閹鶝]有窗戶,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少一些。吳根說這一片是高檔小區(qū),以后被哪個有錢人買了,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房子已經(jīng)被兩個鄉(xiāng)下人住過。
就等于新媳婦被人睡過了,工頭兒咬牙切齒地說,爽!
吳根沒覺得這事有多爽。且不說住別人的新房子與睡別人的新媳婦是兩回事,就算是一回事也沒什么爽。但工頭兒似乎對城里人懷有一種深深的仇恨,盡管現(xiàn)在他也是城里人。
找個能住人的儲物間并非易事。房主要么說騰不出來,要么說不差那幾個錢。好不容易遇到個能租的,條件是得連房子一起租。單租儲物間算怎么回事?養(yǎng)狗嗎?終于有個愿意租的,聽到以后要拿他的房產(chǎn)證給孩子申請入學(xué),腦袋馬上搖得差點(diǎn)從肩膀上掉下來。開什么玩笑?他說,你這個想法太歹毒了!
吳根想不明白這想法與歹毒有什么關(guān)系。
再去找房,吳根就沒敢提孩子入學(xué)的事情。待儲物間終于租好,袁妮已經(jīng)過來一個月。一個月里她感冒兩次,夜里,當(dāng)她抖得像一片葉子時,吳根開始后悔他當(dāng)初的選擇。
搬來那天,工頭兒給他們送來菜盆、拖把和小垃圾桶。他說哪怕住狗窩,也得有過日子的樣子。他留下來喝酒,快喝完才發(fā)現(xiàn)沒有廁所。這挺麻煩,他說,你們以前住廁所,現(xiàn)在卻沒有廁所了。
自家里裝了監(jiān)控,吳根閑下來就看手機(jī)。監(jiān)控沖著小院,一目了然:他看到小天坐在飯桌前安靜地寫著作業(yè),看到父親扛著镢頭出去又扛著镢頭回來,看到母親抱著小月在院子里晃啊晃啊,晃啊晃啊……有時小院里沒有一個人。有陽光時,小院是蒼白的;沒有陽光時,小院是灰色的;有霧時,小院朦朧并且濕潤……晾衣繩上掛滿尿布,有風(fēng)的時候,尿布們蕩啊蕩啊,蕩啊蕩啊……有時母親會抱著小月特意來到監(jiān)控前,將小月舉高,讓吳根和袁妮能夠看清小月的臉。小月的乳牙越長越大,小月胖了,小月剛哭完,小月剛睡醒……小月仰起臉,沖監(jiān)控笑。
監(jiān)控架設(shè)得有些高,每一次,吳根都有一種俯視家人、俯視故鄉(xiāng)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清明剛過,吳根坐在工棚里吃飯,手機(jī)放在面前。小院里的杏花熱鬧喧騰,兩只燕子落上晾衣繩,剪刀似的尾巴翹著,隔著屏幕,吳根也能感覺到陽光的暖。突然小天從屋里跑出,一邊興奮地跺著腳,一邊沖著攝像頭喊著什么。吳根打開聲音,他聽到小天說,妹妹會走路啦!妹妹會走路啦!稍后,小月踉踉蹌蹌地從屋子里走出來。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跟著小月,母雞護(hù)雞崽一般。待小月走到小天面前,小天一把將她摟住,又把她高高抱起。爸爸媽媽,妹妹學(xué)會走路啦!吳根從沒有見到小天如此興奮。
袁妮正在刷鍋。吳根沖進(jìn)來,說,小月會走路啦!他將手機(jī)舉到袁妮面前,小月沖攝像頭笑。小天將小月放到地上,小月站立片刻,搖搖晃晃地走向奶奶。父親、母親、小天和小月一起笑,吳根和袁妮一起笑,笑著笑著,袁妮抬手擦擦眼睛,說,小月長大了。
夜里袁妮抱著手機(jī),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后來母親說小天和小月睡了,袁妮還在看。再后來屋子里熄了燈,袁妮還在看。吳根說早點(diǎn)睡吧,明天還得早起。袁妮說,再等一會兒。吳根說過些天咱倆就回去了,你好好看個夠。
因了小月的蹣跚學(xué)步,那幾天,夫妻倆看什么都順眼,干什么都開心。
麥期臨近,吳根和袁妮去小商品市場給小月買玩具,中午在一個路邊攤吃了兩碗餛飩。見攤主生意不錯,吳根隨口問了幾句,攤主說他是遼寧人,既沒手藝也沒文化,就干了這個,每天也能賺個兩三百塊錢。吳根動了心,回來和袁妮商量要不他們也擺個餛飩攤。袁妮說,不上班了?吳根說,強(qiáng)哥肯定支持。
工頭兒果然支持。他說工地就是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的緩沖地帶,誰也不可能干一輩子,有能力就走,越快越好。不過他囑咐吳根再小的生意也有風(fēng)險,一定考察仔細(xì),免得把好不容易賺下的幾個錢賠進(jìn)去。儲物間也不能再住了,工頭兒說,你得租個正經(jīng)房子,桌椅板凳啊鍋碗瓢盆啊得有個放的地方。
吳根與袁妮開始為他們的餛飩攤做準(zhǔn)備。他們買了冰柜,買了腳蹬三輪車,買了鍋碗瓢盆、折疊桌和小馬扎,又特意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看了兩次菜價肉價。市場上的梭子蟹張牙舞爪,吳根對袁妮說,給你買兩只吧。袁妮說,支個攤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吳根說,不差這點(diǎn)。袁妮說,等賺了錢再說。吳根就沒買。這樣的對話有過兩次,一個字都不差。
距離麥?zhǔn)赵絹碓浇?,吳根與袁妮每天都在盼。小月走得越來越穩(wěn),有時還會沖攝像頭“媽媽、媽媽”地叫,每當(dāng)這時,袁妮就紅了眼圈,說麥季以后把小月帶過來。房子已經(jīng)租好,三室一廳,距他們要擺攤的地方很近。
回到家,袁妮與吳根爭著抱小月,小月對他們卻有些陌生,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們。袁妮說,叫媽媽。小月說,媽媽。吳根說,叫爸爸。母親說,她還沒有學(xué)會。小月說,爸爸。母親驚喜地說,我教她叫,她總是不叫。小月說,爸爸,爸爸。吳根將小月抱進(jìn)懷里,小月用肉嘟嘟的小臉兒拱他的胸膛,吳根的心醉了。
回城時,他們帶上了小月。父親、母親和小天去送他們,母親抱著小月不撒手,袁妮幾乎從母親懷里把小月?lián)屃诉^來。然后母親成了雕塑,走出很遠(yuǎn)的吳根回頭,見她仍然站在原地,陽光與她的頭發(fā)一樣蒼白。
回城當(dāng)天他們就搬進(jìn)出租房。兩人從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袁妮被地板磚晃得睜不開眼睛,吳根看著造型優(yōu)美的抽水馬桶,硬是舍不得尿進(jìn)去。躺在床上,摟著軟綿綿甜絲絲的小月,吳根問袁妮,房子好嗎?袁妮說,好。吳根說,以后咱也買一套。袁妮說,得一百萬吧?吳根說,多少都買一套。袁妮說,別做夢了。
雖是租來的房子,但自來到城市,吳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餛飩攤擺起來,生意竟出奇的好。附近有一片居民區(qū)、一個菜市場、一個批發(fā)市場、一個工廠、幾個工地和一所小學(xué),餛飩攤讓八塊錢也可以變得有滋有味。每天吳根起得很早,出門,支攤,煮餛飩,收錢,全是他一個人。袁妮雖與他同時起床,但因有小月,她并不出去。在家她也沒閑著,切菜,攪餡兒,包餛飩,切咸菜,給她和小月準(zhǔn)備早餐……現(xiàn)在小月可以加輔食了,袁妮希望她可以長得白白胖胖。
臨近中午,袁妮推著嬰兒車過來,兩口子再忙一陣子,吳根帶小月回去,或休息一會兒或不休息,再帶小月過來,就又該忙起來了。相對火急火燎的清晨,傍晚對城市里來說從容了很多,大家吃餛飩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吳根與袁妮忙碌的時候,小月就在嬰兒車?yán)锇察o地坐著,將撥浪鼓里的那首《泥娃娃》反復(fù)地聽。有客人過來逗她,她會非常配合地沖他們笑,甚至說兩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來吃餛飩的多是附近民工、賣菜小販、工廠打工仔、沒吃早飯的學(xué)生、懶得做飯或者突然想吃餛飩的附近居民……餛飩物美價廉,小攤干干凈凈,夫妻倆又待人熱情,他們的回頭客越來越多。一個短發(fā)女人每天都來,每次一碗餛飩,吃完付款,幾乎不說一句話。有次吳根忙得腳打后腦勺,她不聲不響地過來,幫吳根煮了一碗餛飩,刷了一摞碗。那次他們簡單聊了幾句,女人說她叫衣靜,就住附近。
吳根突然覺得他曾跟小天說過的“城里人都很友好”,并不完全是在騙他。
吳根永遠(yuǎn)記得出攤一個月后的一個下雨天,他與袁妮貓在家里算賬,算完一遍,袁妮說,怎么賺這么多?再算一遍,說,我還是覺得賺不了這么多。算完第三遍,她直直地盯著吳根,說,我開始信了。吳根問信什么,袁妮說,信咱倆也能在城里買套房子。
工頭兒、大槐和阿水是小攤???。吳根不收錢,工頭兒就急了,說,你就這點(diǎn)出息以后怎么做大生意?吳根沒想以后做大生意,有個小攤守著,日子過得下去,再把小天接來,他就挺滿足了。但工頭兒不這么看,他說,你會不知足的。
沒事時候,吳根仍然喜歡盯著手機(jī)里的小院:小天又長高了,父親又下地了,母親坐在竹椅上打盹兒,雞崽們圍著她,慢悠悠地啄著小米……時光在小院里凝固,在鄉(xiāng)間凝固,在父母的歲月里凝固,城市與鄉(xiāng)村,似乎處在完全不同的時間維度。
監(jiān)控可以看到鄰家一角,有天吳根突然發(fā)現(xiàn)鄰居的屋頂不見了,問父親,父親說,前些天他家的墻塌了一片,就干脆把房子拆了。問為何要拆,父親說,反正沒人住,留著干什么?萬一哪天突然塌了傷到人怎么辦?鄰家兒子十幾年前去了省城,后來將父母也搬過去,房子就成為蛇鼠們的樂園。現(xiàn)在房子拆了,他們在鄉(xiāng)間的痕跡,抹得干干凈凈。
那天夜里,吳根第一次有了以后將父母也接過來的想法。
4
過完年,吳根和袁妮將小天也帶到城市。吳根說萬一有人欺負(fù)你,千萬不要怕,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和老師。小天說,沒人欺負(fù)我。半月以后吳根找老師問,老師說小天很聽話,與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也挺好,就是好像有點(diǎn)自卑。老師說,他幾乎從不主動跟別人說話。
吳根認(rèn)為這不是什么大事。剛進(jìn)城的鄉(xiāng)下孩子肯定自卑,時間遲早會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城市人。
那兩年,時間似乎過得很快。餛飩攤一個月的收入能頂鄉(xiāng)下干一年的,吳根覺得當(dāng)初這個決定真是太英明了。閑時小天不僅能照顧小月,還能到小攤幫他們做些事情,他的到來反倒讓吳根和袁妮輕松了不少。關(guān)鍵是袁妮、小天和小月都在身邊,吳根等于把一個家搬了過來。
小天上了初中,小月上了幼兒園,用的都是房東的房產(chǎn)證,這讓吳根切實(shí)體會到房子是個好東西。有天他跟袁妮商量,等再干上兩年,就買套房子,錢不夠就借借。房子有了,城里的窩就算有了,人就更踏實(shí)了。袁妮說,行。
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攤,給了他們留在城市的膽量。
大槐的婚事仍然沒有著落。媒人為他介紹了幾個姑娘,大槐要么嫌人家胖,要么嫌人家黑,要么嫌人家丑,要么嫌人家太粗俗,更過分的是嫌人家沒衣品……吳根說,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大槐說起碼得像個城里女人,說時他坐在吳根的餛飩攤上,就著三碗餛飩,干掉一斤白酒。野豬吃了細(xì)糧,便咽不下粗糠。吳根知道大槐已經(jīng)迷上膚白腰細(xì)的城里女人。盡管他只是看看罷了。
讓吳根沒有料到的是,后來大槐居然真的談了一個城里姑娘。姑娘長得雖一般,但皮膚白,身材好,兩個乳房支棱得很高。吳根問大槐姑娘看上他什么,大槐說,人唄。吳根問,性格還是相貌?大槐說,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吳根覺得大槐不僅高看了自己,還低看了姑娘。
工頭兒給吳根物色了一處門臉房,吳根與袁妮算是有了一個店。門臉房兩層,一樓做生意,二樓是一家人的住處。冬天天太冷,顧客們不愿坐外邊吃,有了這個店,生意也好了很多。重要的是,當(dāng)他們都忙起來,小天也能在一個溫暖的地方寫作業(yè),小月也能在一個溫暖的地方玩耍,目之所及,一家人齊齊整整,吳根覺得這才是日子。
因多了小天與小月,拖家?guī)Э诓惶奖悖準(zhǔn)諘r他們不再回家。不過吳根會托大槐帶回一點(diǎn)錢,讓父親雇個人。過年那幾天,父母難得見到小天小月,便會二十四小時守著他們,晚上睡覺也得摟著。讀初中的小天不愿別人摟他,父親和母親就等他睡著了,輕輕摸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后背,燈光下盯著他,反反復(fù)復(fù)地看。
吳根對父親說,地別種了。
父親說,趁現(xiàn)在還能干,我和你媽再種幾年。
吳根說,等過幾年我買了房子,就把你們接進(jìn)城。
父親說,進(jìn)城能干什么呢?城里又沒有地。
吳根說,你和媽閑著,什么也不用干。沒事就去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花看看鳥,下下象棋什么的。
父親說,用不了兩天我就憋出病了。
吳根相信他不會憋出病。不僅不會憋出病,還會很快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就像當(dāng)初的他與袁妮。
回城頭天晚上,母親總會悶悶不樂。小月和小天也不舍爺爺奶奶,特別是小月,每次袁妮抱她上車,都會哭得聲嘶力竭。她跟吳根談條件,說要么她留下,要么帶爺爺奶奶回城。吳根說你留下的話,舍得爸爸媽媽和幼兒園小朋友嗎?小月想了想,說,那就帶爺爺奶奶回去。袁妮抱緊小月,說,會很快的。
回到城市,手機(jī)里的聲音與監(jiān)控里的影像,成為吳根與父母的唯一聯(lián)系。有時候,當(dāng)看到院子里日漸衰老的父親和母親,吳根想,他不是把家搬過來了,而是把家撕開了:一半去了城市,一半留在鄉(xiāng)下。
麥?zhǔn)涨耙粋€月,大槐找到吳根,想跟他借錢。吳根以為三五百,說他先忙一會兒,等忙完兩個人順便喝點(diǎn),可是大槐坐立不安,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后來他來到廚房,說他還有事,著急走。吳根問他借多少,他說,十五萬。吳根就愣住了。
干什么這么多?
訂婚……
也太多了吧?我肯定沒有這么多啊。吳根說,我給你煮碗餛飩,一會兒咱倆聊聊。
吳根有十五萬。這三年來,他和袁妮省吃儉用,攢下一些錢。錢是計劃買房子的,存折里每多出一萬塊錢,他們距離一套房子、距離把父母接過來都近了一步。為了攢錢,兩人這幾年沒有添置一件衣服,有時顧客吃剩的咸菜也舍不得扔,留著自家吃。有次吳根又想給袁妮買梭子蟹,她硬是急了眼。買了我也不吃!她提著聲音說,咱們要買房子,不能亂花錢!
吳根端著煮好的餛飩出去,大槐已經(jīng)不在,問袁妮,袁妮也沒看見他什么時候離開。
夜里吳根想跟袁妮談?wù)劥蠡苯桢X的事情,見袁妮心滿意足地數(shù)著一天的收入,又掏出存折看了又看,就沒有說。他想等明天跟大槐撒個謊,就說錢都交給母親了,母親借給了親戚,一時半會兒拿不回來。
可是大槐沒有明天。
他被警方當(dāng)場擊斃。
從吳根這里離開,大槐直接去了銀行。一個女人取十萬塊錢出來,大槐緊隨其后。錢裝在一個繡著杏花的布包里,女人走得裊裊婷婷,毫無防范。大槐在女人打開車門的同時沖上去,試圖搶下布包,女人緊護(hù)不放,喊,搶錢啦!大槐掄起拳頭,沖女人的腦袋就是幾下,女人撒開手,大槐奪路而逃。他跑回工棚,將包藏于床下,人躲進(jìn)被子,閉眼裝睡。一會兒工頭兒進(jìn)來,問他怎么不干活兒,他說有些不舒服。后來阿水為他帶回飯菜,他沒吃一口。傍晚時工頭兒再次進(jìn)來,說有人找他,大槐隨工頭兒走出工棚,見兩個陌生男人站在不遠(yuǎn)處,扭身返回,抱起布包就跑。兩個男人窮追不舍,大槐聽見有男人喊,再跑就開槍啦!大槐跑出工地,見前方橫著一輛警車,三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堵在那里。大槐慌不擇路,鉆進(jìn)一個商店,抓起柜臺上的剪刀,架上女店主的脖子。女店主認(rèn)識大槐,昨天他過來買白酒,她還給他便宜了一塊錢。大槐沖堵在門口的警察們喊,真把我逼急了,我很難搞哦!警察說,現(xiàn)在你只是搶劫,罪不大,如果你亂來,誰也幫不了你。大槐喊,滾!都給我滾!他與警察對峙至少兩個小時,手里剪刀始終不離女店主的脖子。女店主說,就算殺了我,你也拿不走錢,你這是何苦?大槐哭著說,你媽的閉嘴!他的手上加了力氣,剪刀劃傷女店主的脖子。工頭兒與警察仍然苦口婆心,大槐的情緒越來越不穩(wěn)定,哭泣,號叫,胡亂揮舞剪刀,幾近癲狂。工頭兒終給大槐跪下,他邊哭邊說,聽兄弟一句,別干傻事,一輩子長著呢。話剛說完大槐就倒下了。他從女店主身后探出腦袋,趴在樓頂?shù)木褤羰滞瑫r扣動扳機(jī)。工頭兒說警察喊他過來勸說大槐,他卻取了大槐性命。
打死他的是警察,不是你。吳根說。
是我。工頭兒說,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探出頭。
他有人質(zhì),警察不會放過他……
或許有緩和……
工頭兒陷入強(qiáng)烈的自責(zé)之中。同樣陷入自責(zé)的還有吳根——假如借錢給他,他就不會鋌而走險。
那年麥?zhǔn)諈歉?dú)自回了趟家。他去看望大槐的父親,老人坐在小院的陰影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草煙。他說他原以為大槐會帶回一個兒媳婦的。他說原以為他會抱上孫子的。他說原以為大槐會給他送終的。他在陰影里越縮越小,越縮越老,吳根從未見過一個老人如此絕望。
吳根回城不久,袁妮就懷孕了。
5
起初吳根和袁妮不打算留下這個孩子,城市里養(yǎng)娃成本太高,小天小月已經(jīng)讓他和袁妮精疲力盡??墒侨メt(yī)院的路上,袁妮突然反悔了。她盯著路旁的幼兒園,說,一條命,說沒就沒了。吳根說,你說了算。袁妮說,留下來。吳根說,聽你的。
孩子就這樣留下來。
吳根建議袁妮回鄉(xiāng)下生。他說店里又是煙味又是酒氣的,對孩子不好,何況鄉(xiāng)下還有母親照顧袁妮,會比他周到很多。袁妮說,你一個人能忙過來?吳根說沒問題,太累了我就關(guān)門歇幾天。小月聽說媽媽會給她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吃飯睡覺都要抱著她的毛毛熊,說先練一練。
工頭兒仍然常來。與之前大多只吃一碗餛飩不同,現(xiàn)在他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吳根說大槐的死不怨你,你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工頭兒說,怨我。吳根說,是他把女朋友看得太重了。工頭兒說,是我給他介紹的女朋友。后來他們不再談大槐,似乎不說起他,大槐的死就真的與他們無關(guān)。
秋天時候,阿水去了一家裝飾公司。工頭兒帶他出去應(yīng)酬,席間認(rèn)識了一家裝飾公司的小頭頭,聊了幾句,阿水產(chǎn)生過去的想法。他來找吳根征求意見,吳根問強(qiáng)哥怎么看。阿水說,他建議我去。吳根說他說得沒錯。雖然裝飾公司也累,但起碼不必風(fēng)吹雨淋,相比工地也安全得多。阿水就這樣去了裝飾公司,上班第一天還給吳根打電話,說活兒比想象中輕松得多,伙食卻比想象中差得太多。
過年前幾天,吳根和袁妮回家,母親什么活兒也不讓她干,涼水更是一滴不讓她碰。吳根說沒這么夸張,都生兩個了,這事比從地里拔根蘿卜都熟。母親說,你懂什么?女人生孩子,等于沒了半條命。
回城前小月又是一頓哭號。這次她不僅不舍爺爺奶奶,更不舍媽媽。袁妮說等過些天,你和爸爸回來,你就多出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小月說,我還想要一只小狗狗。母親、父親和袁妮一起笑,吳根趁機(jī)抱小月上了汽車。車子走出很遠(yuǎn),吳根回頭,見袁妮仍然站在原地,兩邊是雕塑般的父親和母親。
吳根為即將出世的孩子取名“小年”。小天、小月、小年,三個孩子熱熱鬧鬧,以后的日子熱氣騰騰。工頭兒也很羨慕,說他們有福氣,現(xiàn)在人丁興旺,以后子孫滿堂。那段時間工頭兒打算入伙一個朋友的公司,吳根說,在建筑公司干半輩子,就這么走了?工頭兒說就因?yàn)楦闪税胼呑樱韵胝垓v一下。再不折騰,就真老了。
老家多出袁妮,吳根看手機(jī)更加頻繁,時間也更長。有時見袁妮在陽光里安靜地坐著,仰著頭,閉著眼,嘴角勾著,一只手輕搭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吳根就覺得自己的一切辛苦都值?,F(xiàn)在他們只缺一套房子,有了房子,就等于有了一切。
叫衣靜的女人過來吃飯,一連幾次見袁妮不在,問吳根,吳根說她回家待產(chǎn)了。衣靜說,你一個人又要開店,又要照顧小天和小月,這怎么行?賺錢也不是這個賺法。她擼起袖子進(jìn)廚房,幫吳根做這個做那個,弄得吳根有些難為情。這有什么?衣靜說,怕嫂子多想的話,現(xiàn)在咱就給她打個電話。視頻也行,正好我也想嫂子了。
當(dāng)最后一撥客人散去,天已很晚。衣靜坐在桌邊喝水,吳根看到她手上的傷疤。吳根說,這么晚回去,你老公和孩子會不會多想?衣靜笑笑說,如果我有老公和孩子,還會每天一個人出來吃飯?
衣靜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這挺好,如果有孩子,兩個人就不可能做到真正毫無瓜葛,一了百了。她說她很羨慕吳根與袁妮,恩恩愛愛,有兒有女,雖忙碌些,但也算人生圓滿。
距離袁妮的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吳根決定提前一個月回家。他買好火車票,告訴衣靜他要回老家了。衣靜問,小天小月呢?吳根說當(dāng)然帶回去,正好都是暑假。衣靜說,一路順風(fēng)。想了想,又說,母子平安。
夜里吳根盯著手機(jī)里安靜的夏夜小院,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有如此想家。小天與小月安靜地睡著,小天的枕邊放著他的英語書,夢里的小月露出了笑。吳根找出存折,看看上面的數(shù)字,心中舒安。他決定待袁妮回來,就把首付款交了。他看好一套房子,房價雖有些貴,但附近設(shè)施很好,關(guān)鍵是距市一中非常近。他想小天如果考上一中,中午甚至能走回家吃午飯。
監(jiān)控中,家里的燈突然亮了。以為家人起夜,吳根沒太在意,屋里卻突然傳來袁妮的呻吟。稍后,屋里所有的燈都亮了,父親慌慌張張地跑出,袁妮的呻吟一聲高過一聲。父親跑出院子,屋子里響起母親驚惶的哭聲。吳根把電話打回去,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母親接起。妮子出血啦!母親顫著聲音說,你爹出去找人了!
吳根看到小院被汽車燈光照亮。吳根看到父親與一個村人跑進(jìn)屋子。吳根看到父親攙著袁妮,跌跌撞撞地從屋里走出。吳根看到母親手足無措地跟在身后,她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xù)跑。吳根看到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的袁妮。吳根看到袁妮看向攝像頭,張開嘴想喊什么,可是她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吳根看到鮮血,鮮血,鮮血,鮮血。吳根看到小院里的汽車燈光開始閃爍,隨后消失。吳根看到小院重回安靜,屋子里的燈仍然亮著,暗夜里發(fā)出橘紅色的光芒。一場大雨瓢潑而至,燈光開始模糊扭曲,如同血液滴上紗布那樣迅速洇開。
吳根什么都看到了。吳根什么都聽到了。吳根什么也做不了。他坐起來,站起來,他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跑下樓梯又跑出店堂,他哆哆嗦嗦地坐在門前,哭得像個孩子又像個老人,像片樹葉又像一條狗。樓上傳來小月喚他的聲音,他匆匆回屋,上樓,小月坐在床上,正在等他。小月說,爸爸你去哪兒了?吳根摟緊小月,說,睡吧乖。小月說明天咱們還坐火車嗎?他說,坐。他輕拍小月,小月很快睡過去。突然吳根很想喚醒小月,讓她為媽媽祈禱,為即將出生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祈禱,然而他牙關(guān)緊咬,終是忍住。他從未感覺到如此無助:一兒一女安靜地睡在身邊,妻子卻在他的手機(jī)里掙扎。雨越下越大,好幾個瞬間,吳根不知道這雨來自窗外,還是來自故鄉(xiāng)。
天亮了,父親的電話終于打來。父親說,閨女,五斤二兩。
然后,父親泣不成聲。
6
后來吳根想,或許他早兩天回去,袁妮便不必死。他會早些將她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院并不遠(yuǎn)。
正因?yàn)獒t(yī)院并不遠(yuǎn),正因?yàn)樵萆^兩個孩子,正因?yàn)樵萦羞^早產(chǎn)卻安然無恙,所以誰都沒有當(dāng)回事,包括袁妮自己?;蛟S,就算當(dāng)回事,也想不到會早產(chǎn)一個月,會在深夜,會是暴雨天。汽車在傾盆大雨中駛過一座石橋,石橋搖搖晃晃,小年來到世間,袁妮離他們而去。
吳根面前,小天沒掉多少眼淚,可是好幾次,吳根看到他在偷偷哭泣。小月卻沒有意識到失去媽媽的嚴(yán)重性,她總覺得媽媽還會回來。在夜里,當(dāng)她在夢里叫著“媽媽”,吳根心如刀絞。
小年出院那天,正好是袁妮的三七。母親抱著小年,小年的眼睛睜開一半,平靜地打量著母親和吳根。吳根說,小年,媽媽因?yàn)樯阕吡耍銢]有媽媽了。話沒說完,就紅了眼圈。
吳根在家待了一個半月。他擔(dān)心父親和母親,兩位老人卻遠(yuǎn)比他想象的堅強(qiáng)。母親甚至開導(dǎo)吳根,說袁妮去了誰都傷心,但人總得往前看,好好把小年撫養(yǎng)成人,袁妮的在天之靈才得安慰。
這些天,一直是衣靜替吳根守著飯館。得知袁妮出事那天,她把吳根、小天和小月送到火車站,讓吳根在老家多待些日子,好好陪陪老人。吳根在老家那段時間,她只給他留過一次言,讓他節(jié)哀,多保重。她不想過多打擾他。她知道吳根的世界塌了一半。
重回城市的吳根瘦了一圈。他變得沉默寡言,有時整天不說一句話。顧客少時,他會坐在餐桌前發(fā)呆,衣靜便坐到他的對面,默默陪著他,也不說話。然后來了顧客,吳根仍呆呆地坐著,衣靜起身相迎。有時顧客會對衣靜用上“老板娘”的稱呼,最初衣靜急忙糾正,說她是服務(wù)員,后來這樣喊的多了,她便一笑了之。
半年過去,吳根的情緒稍好了一些。當(dāng)城市飄起第一場雪,衣靜為他們煮起一個小火鍋。兩人吃著火鍋,喝一點(diǎn)酒,仍然無話。更多時他們各自看向窗外,雪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城市的棱角不再分明。
不管如何,日子還得過下去。以為再不會為袁妮流一滴淚,可是那天,當(dāng)經(jīng)過菜市場,當(dāng)見到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梭子蟹,吳根先是怔住,然后躲開,跑進(jìn)一個蕭瑟頹廢的花園,哭得撕心裂肺。為這個家,袁妮至死都沒有吃上一只梭子蟹,但這個家,再也與她無關(guān)。
小年太小,天又太冷,母親很少把她抱出屋子。每天吳根都會與母親視頻一會兒,手機(jī)里逗逗小年。視頻代替不了監(jiān)控,掛斷電話,吳根還要盯著監(jiān)控看一會兒。監(jiān)控里多是空空蕩蕩的農(nóng)家小院,以及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杏樹。
冬至后第五天上午,父親再一次慌慌張張地跑出院子,身后緊跟抱著小年的母親。吳根急忙打電話回去,卻無人接聽。吳根再次回到那個驚駭、絕望并且無助的雨夜,他在廚房里刷碗,卻早已亂了方寸。衣靜說他們可能帶小年串門去了。吳根說可是這么冷的天。衣靜說也可能帶小年打預(yù)防針去了。吳根說可是昨天剛打過。衣靜還想說什么,見吳根抖成一團(tuán),上前,輕輕擁抱他。相信我,沒事的。衣靜輕輕地說。
那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一個擁抱解決不了什么,卻讓吳根稍稍心安一些。
吳根一直待在廚房,盯緊手機(jī),直到父親和母親回來。不必問,從他們的表情,吳根知道事情已經(jīng)過去。母親給他回了電話,說早晨小年突發(fā)高燒,喘息不止,大夫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吃了些藥,現(xiàn)在不燒了,喘息也平穩(wěn)了,剛剛睡著。她跟吳根視頻,小家伙睡得正香,除了臉蛋兒稍紅,完全看不出生病的樣子。衣靜站在遠(yuǎn)處,抻長脖子看,吳根將手機(jī)往她眼前湊,嚇得她急忙閃開。別被老人看見多想。衣靜小聲說。
掛斷電話,衣靜讓吳根考慮把小年接來,說小孩子容易生病,還是守在身邊放心。吳根說他也有這個想法,可是小年太小,小天和小月又需要照顧,他怕忙不過來。衣靜說,不是還有我嗎?又說雖然她沒有孩子,但幫她姐照顧過外甥女,對付小寶寶完全沒有問題。吳根說,你幫我不少忙了。衣靜一邊擦著灶臺,一邊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有時挺啰唆。
電話里跟父親說了,父親說知道你想孩子,也知道你不放心把孩子留在鄉(xiāng)下,可是我和你媽怕你太累。吳根說,小天長大了,能做不少事。再說還有朋友幫忙……父親沉默很久,說,你考慮清楚。
過年回來,吳根帶上了小年?;疖嚿嫌袀€女人問他,都是你的孩子?吳根說是。女人說,好福氣?。∧阆眿D呢?吳根沒說話。小天說,媽媽去世了。女人變了表情,說,那以后可苦了你了。吳根讓小天抱小年一會兒,一個人躲進(jìn)洗手間,硬撐著沒讓眼淚掉下。
衣靜果然沒有撒謊。為小年換尿布,給小年沖奶粉,陪小年玩耍,哄小年睡覺,她都表現(xiàn)得異常熟稔。也許女人天生就會照顧嬰兒,她們的基因里本就帶著這個本領(lǐng)。
工頭兒過來吃飯,說阿水干活兒時從梯子上摔下來,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吳根問,很嚴(yán)重?工頭兒說,腰椎摔壞了,以后可能會癱瘓。吳根想去看看阿水,工頭兒說別去了,他現(xiàn)在情緒很差,誰都不理。再說他在省醫(yī)院,去的話麻煩得很。
那天工頭兒醉得一塌糊涂。他說他與朋友的公司陷入惡性循環(huán),老婆這幾天正在跟他鬧離婚。吳根問為何,工頭兒說他賣掉了房子。吳根問朋友怎么不賣,工頭兒說他賣了兩套。我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工頭兒說,我想搏最后一把。
吳根不知道工頭兒是否有向他借錢的想法。他沒敢問。
剛進(jìn)六月,天已經(jīng)很熱。上午吳根去房地產(chǎn)公司交了首付,又與工作人員去銀行辦了貸款,房子就算買下來了。之前一直以為這一刻他會非常激動,然而現(xiàn)在,他竟出奇的平靜,甚至有些悲哀。他與袁妮辛辛苦苦這幾年,不敢吃不敢穿,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來花,袁妮至死都沒能吃上一只梭子蟹,卻僅僅攢了筆微不足道的首付。往后二十年,每一天,他都要為那個鋼筋混凝土筑成的火柴盒般的小空間賣命。
回到店里,衣靜正哄小年睡覺。小年不想睡,趴在桌邊玩那個破舊不堪的撥浪鼓,特別是《泥娃娃》,一遍又一遍地聽。有客人問衣靜,小年會喊“爸爸”“媽媽”吧?衣靜說,會喊“爸爸”。客人就逗小年,說,叫“媽媽”。小年歪著腦袋喊,媽媽。衣靜和吳根同時嚇了一跳??腿酥钢敢蚂o,說,沖媽媽喊。小年就看著衣靜,喊,媽媽,媽媽。衣靜看向吳根,吳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午后衣靜給小年撲了些痱子粉,晃她一會兒,又唱了兩遍《泥娃娃》,小年終于睡著。衣靜抱小年上樓,小心翼翼地將她放進(jìn)小床,然后守在旁邊,拿起蒲扇,輕輕地?fù)u。屋子里悶熱難當(dāng),汗水打濕她的后背,吳根說開會兒空調(diào)吧,衣靜說別涼壞小年,吳根說那你去沖個澡,衣靜說算了,沒換的衣服。吳根找出一件他的汗衫,說,你不嫌的話一會兒換上。衣靜將蒲扇塞給吳根,拿著汗衫去洗手間沖澡,一會兒出來,頭發(fā)濕漉漉的,汗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畢竟是沒有生育過的女人,盡管戴了文胸,吳根仍能夠感覺她乳房的尖挺。衣靜將她的衣服洗了,拿出去曬,說晚上總不能穿著吳根的汗衫回家,又問吳根有沒有要洗的衣服,吳根忙說沒有沒有。洗衣服的時候,吳根說等從鄉(xiāng)下回來,就開始裝修房子,衣靜說,要不我也搬過去住吧?吳根一怔,衣靜接著說,替你照顧小月和小年。吳根說,我想把我爹我媽也接過來。衣靜笑著說,嚇你的!我要搬過去的話,算怎么回事?她將衣服晾上陽臺,又對著鏡子左看右看。
我穿你的衣服挺合適。她說。
吳根什么都懂??墒撬麤]有準(zhǔn)備好。衣靜溫柔、能干、體貼、善良,但他總是想起袁妮。袁妮去世才一年多,忌日那天,因沒回老家,他只是找了個十字路口,燒了兩刀紙,默念了幾句話。這世間他最虧欠的人就是袁妮,或許余生他還會再找個女人,但絕不是現(xiàn)在。
午后是他們難得的清閑時間。喝著茶,搖著蒲扇,兩人如同多年的老夫妻。吳根打開手機(jī)看監(jiān)控,小院里的陽光同樣蒼白,一把竹椅躲在陰影里,溫潤的椅背散發(fā)出蒼老的光澤。母親從屋里走出來,坐在竹椅上,看向攝像頭,她的目光里什么也沒有。母親閉上眼,歪著頭,睡過去,吳根甚至能夠看清她均勻的呼吸。屋檐下的鳳仙花開得熱鬧,蝴蝶飄過花影,一只貓從母親身邊走過。光影開始挪動,母親的小指,暴露在陽光里……
店里來了客人,吳根下樓給客人炒菜。母親沒有動。小年午睡醒來,衣靜牽她下樓。母親沒有動??腿穗x開,衣靜將桌子擦干凈。母親沒有動。吳根與衣靜包著餛飩,小年沖衣靜“媽媽,媽媽”地喊。母親沒有動。吳根將包好的餛飩?cè)M(jìn)冰箱,將凍蝦仁拿出來。母親沒有動。衣靜上樓換好她的衣服,隨手把小年的水瓶拿下來。母親沒有動。吳根開始不安,他手里的盤子突然掉落,摔得粉碎。
他給父親打電話。他讓父親看看母親。他看到父親走出屋子。他看到父親來到母親身邊。他看到母親歪著頭,似乎仍然睡得很沉。他看到父親叫母親的名字。他看到父親再叫母親的名字。他看到父親伸出手,輕輕拍打母親的手背。他看到父親驚了的表情。他看到母親頭一歪,險些滑倒在地上。他看到父親扶起母親,母親的身體如同泥水一般軟。他看到父親驚惶失措地背起母親,踉蹌著沖向門口。他看到父親背上的母親,蕩來蕩去,蕩來蕩去……
吳根想母親或許中暑了。他想母親不可能中暑。吳根想母親或許想跟父親開個玩笑。他想母親不可能開玩笑。吳根想母親很快就會再次走回小院。他想母親可能再也不會走回小院。吳根想母親沒事。他想母親正在離他而去。吳根沒有動。坐在桌邊的他開始了無聲的哭泣。
那夜父親沒有回來。手機(jī)被他忘在小院,那是家與吳根的唯一聯(lián)系。那夜吳根沒有睡覺,衣靜沒有離開。她沒有像上次那樣安慰吳根,只是默默陪他坐著。那夜月朗星稀,吳根仿佛聞到小院飄來的鳳仙花氣息。
天明時分,吳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父親說,你媽走了。
吳根發(fā)出一聲長達(dá)半分鐘的長號。他的叫聲驚醒小天和小月,小月驚恐地哭泣,衣靜慌慌張張地跑上樓。
那一刻,吳根變成一個可憐的孩子。
袁妮走了,母親走了,他、小天、小月和小年留在無依無靠的城市。故鄉(xiāng)被撕得粉碎,殘留的某個碎片上,父親頑強(qiáng)地守在那里。
7
吳根在兩天以后回到家。不過兩天時間,父親老去了二十年。
這一次,吳根待了三個多月。他想安慰父親,可是似乎無論說什么,都會讓父親更痛。他只帶上了小天,他不想讓年幼的小月和小年感受過多的生離死別。三個多月里,衣靜替他照顧小年和小月,兩人幾乎每天都會通個簡短的電話。每次小年都會“媽媽,媽媽”地叫,或許她真把衣靜當(dāng)成了媽媽。
某天夜里,突然醒來的吳根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將兩個孩子留給衣靜,這是一種多大的信任?似乎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言自明。
村子后山,母親與袁妮的墳?zāi)闺x得很近。那是吳根家的祖墳,吳根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全都葬在這里。以后父親也會葬在這里。所謂香火相傳,到最后,傳的只是一個個墳包??墒撬麜嵩谶@里嗎?他離開故鄉(xiāng),在城里買下房子,一并落下戶口。他不再屬于村子。
他在堂屋安裝了一個攝像頭。母親走了,他擔(dān)心孑然一身的父親。他告訴父親房子已經(jīng)買了,等裝修好,就把他接過去。父親說,等裝好再說吧。又說,我倒是想趁身體還好,再種幾年地……不種地干什么呢?但他知道就算父親不喜歡城市,也想與他和孩子們待在一起。父親可以幫他做點(diǎn)家務(wù),可以接送小月,以后還可以接送小年……對吳根來說,故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父親,并且僅剩下父親。
小天是獨(dú)自回城的。吳根送他上了火車,當(dāng)他下車時,衣靜會等在出站口。城市變成小天、小月和小年的故鄉(xiāng),吳根不知多年以后,城市是否也會如鄉(xiāng)下般衰敗蕭條,然后,孩子們離他而去,城市成為消失的故鄉(xiāng)。
城市不大,靠錫礦發(fā)展起來。當(dāng)?shù)V藏徹底消失,城市便開始衰落。這是一定的。
吳根回城那天,父親沒去送他。父親站在門口,目送吳根離他而去。吳根一直走,一直走,他強(qiáng)迫自己不要回頭。
看到吳根,小年和小月?lián)溥^來,“爸爸,爸爸”地叫,衣靜站在遠(yuǎn)處,身背裝滿零食、水瓶、奶瓶和紙巾的雙肩包,笑著,不上前,亦不說話。三個多月過去,小年長胖了,小月長高了,衣靜卻瘦了很多。一個女人獨(dú)自照顧三個孩子,吳根能夠想象到她的艱辛??吹揭蚂o的那一刻,他想余生里,他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
那天夜里,吳根、衣靜和三個孩子圍坐一起吃飯,吳根竟有了家的感覺。這么長時間飯館一直停業(yè),衣靜說等明天她收拾一下,再去采購些東西,后天就可以正常營業(yè)了。
行嗎?她問吳根。
聽你的。吳根說。
吳根喝了點(diǎn)酒,頭有些暈。小天、小月和小年上樓睡覺,吳根趴在桌上,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盛夏的老巷口,夢見嬉鬧的孩童,夢見竹椅上的瓜果,夢見吐著舌頭的狗,夢見飛舞的蚊蟲,夢見蒲扇、旱煙袋、茶壺、蝙蝠與坐在巷口的老人……一只手輕撫他的肩頭,他聞到衣靜的氣息。衣靜說,去樓上睡吧,別著涼。
衣靜扶他上樓。在樓梯口,吳根突然抱住衣靜。他說,我沒有媽了。他開始像個孩子那樣哭泣,他將衣靜越抱越緊,越抱越緊,似乎要將兩人融為一體。他怕稍一放手,就會沉入漆黑的夜里,再也找不回來。
上了樓,吳根反倒睡意全無。他與衣靜靠著窗戶,小聲聊起天。首付款幾乎掏光家底,母親的喪事又花掉不少錢,加上三個多月沒有收入,他只得把裝修的事情往后拖。衣靜說我有錢。吳根說不能用你的錢。衣靜說為什么不能用,吳根說就是不能用。衣靜說算借給你的。吳根說不能借。衣靜就盯著他看,說,我要生氣了。吳根說,等明年春天吧。如果錢還沒湊夠,就借你的。
衣靜說,明年春天我就成新娘子了。
吳根愣住了。
衣靜說,你的。
一層窗戶紙,終被捅破。
小月在夢里笑出聲。
冬天的時候,吳根見到了阿水。工頭兒說阿水得到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賠償款,現(xiàn)在每天花天酒地。吳根問癱瘓了還怎么花天酒地,工頭兒說只要有錢,無數(shù)人爭著當(dāng)你的腿。吳根說,你不是缺錢嗎?沒跟他開口?工頭兒說他的錢是用腿換的,我要是借,還算個人?工頭兒帶吳根過去,見阿水坐在輪椅上,醉眼蒙眬。房子很大,地板上堆滿啤酒瓶、紅酒瓶和白酒瓶,幾個空藥盒和一個用過的安全套隨隨便便丟在墻角,落地窗前的盆栽已經(jīng)枯萎,餐桌上,一只啃掉一半的烤羊腿暴露出白色的骨頭。阿水讓吳根和工頭兒留下來吃飯,說他這就打電話給酒店,讓他們把最貴的菜送過來。
你這么造,用不了多久就把這點(diǎn)錢敗光了。工頭兒說,你得為以后考慮。
我沒有以后。阿水說。
你可以回老家。工頭兒說,蓋個好房子,打一口井,用剩下的錢安安生生過日子。你不是說你最大的意愿就是在老家打口井嗎?
我老家已經(jīng)沒人了。阿水說,我爸前年就去世了……
你可以一個人……
我被城市弄癱,然后回老家打井,造福于民,是不是?阿水咬著牙說,對不起我沒有這樣的境界。
你可以在城里買套房子。吳根說,等于把錢換一種方式存起來,以后你在城里也算有了根……
然后除了房子,我一無所有。阿水說,待我死后,房子就歸了外人……
你娶個媳婦,生個娃……
你覺得會有人嫁給我嗎?阿水說,就算真有人肯嫁我,她真的喜歡我嗎?為了這點(diǎn)錢嫁給我,是她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
你以后也許還會……
還會站起來是吧?你可真搞笑。阿水有些不耐煩了,我的腿是殘了,不是被雞鹐了一下!
就算站不起來,殘疾人多了去了,有家庭、過得幸福的殘疾人也多了去了,是不是?首先你得振作。你把這筆錢用好,后半生照樣會過得幸?!?/p>
×!
就算過得不那么順心,結(jié)了婚,孩子總歸是自己的吧?吳根說,將來把房子留給孩子……
阿水皺皺眉,看看工頭兒。你找吳根來給我上課是吧?
工頭兒說,你就說是不是這個理?
你們要留下來吃飯嗎?阿水說,想留下,我這就訂酒訂菜。要走的話,就趕快。我還約了人,她們隨后就到。
就算這是逐客令,吳根也想留下來。喝點(diǎn)酒,再勸勸他,即使不能馬上讓他懸崖勒馬,給他當(dāng)頭一棒也好。偏偏這時有人按響門鈴,工頭兒去開門,見兩個濃妝艷抹、袒胸露背的女孩站在門口……
吳根與工頭兒只得離開。臨走前,吳根對阿水說,以后有什么事,打我電話。
×!搞得你有多大能耐似的!阿水笑出口水,起碼五年之內(nèi),你不如我。
工頭兒留在吳根的飯館喝酒,衣靜特意為他鹵了一個羊頭。怕他喝多,衣靜藏起白酒,只給他拿了幾瓶啤酒。兩瓶啤酒下肚,工頭兒開始沖吳根傻笑。給你倆講個笑話??!他說,有個偷牛賊被捉,縣太爺給他三個選擇:一是罰銀十兩,二是打二十大板,三是吃二斤牛糞。偷牛賊嫌牛糞惡心,又心疼錢,想自己身強(qiáng)力壯,就選了二十大板。啪!啪啪!打得皮開肉綻。打到十八大板的時候,賊實(shí)在受不了了,想再打小命就沒了,忙改口說,我選吃牛糞!二斤牛糞端上來,熱氣騰騰,偷牛賊眼一閉,心一橫,捧起牛糞就往嘴里塞。二斤牛糞吃剩三兩,賊吐得翻天覆地,實(shí)在吃不下了,只得又改口說,還是罰錢吧!于是,交十兩銀子完事。
工頭兒砰地打開一瓶啤酒,說,我就是那個偷牛賊。打也挨了,糞也吃了,最后,還得乖乖認(rèn)罰。
吳根說,強(qiáng)哥喝酒。
我他媽離了。工頭兒端起杯,說,二十多年的夫妻,說離就離了。
吳根和衣靜都沒說話。
我要回鄉(xiāng)下了。工頭兒突然說。
吳根一怔。
老家還有房子,我還偷偷留下一點(diǎn)錢。回去種點(diǎn)地,養(yǎng)養(yǎng)雞,夠我自己吃就行……算不算提前安享晚年?
可是你好不容易能有現(xiàn)在……
我有什么?房子沒了,家沒了,兒子跟了他媽,就連朋友大槐也沒了。工頭兒長嘆一聲,我明天就走。
工頭兒將桌上啤酒全都喝光。衣靜說,我再給你拿些,下午不營業(yè)了,你和吳根喝個痛快。工頭兒搖著頭,說,不喝了。喝多少都沒有用。明天你們也別去送我。送多遠(yuǎn)都沒有用。
“沒有用”似乎成了他的口頭禪。這三個字讓吳根傷心。
那以后吳根再也沒有見過工頭兒和阿水,包括夢里。倒是給他們打過幾次電話,每一次,工頭兒都是懶洋洋的,阿水都是醉醺醺的。再后來,阿水的電話就打不通了。吳根曾找過阿水的房東,房東說聽說他去了北郊,與一個發(fā)廊妹住在一起。其實(shí)那姑娘就是想榨干他的錢,他什么都懂,可就是喜歡那姑娘。房東說,這小子怎么這么傻?
吳根想帶衣靜回家過年,衣靜說,今年還是算了。吳根知道她擔(dān)心別人說三道四。袁妮去世尚不足兩年,母親去世不過半年,衣靜認(rèn)為這時隨吳根回去不太合適。她說正好她想她姐和外甥女了,今年去她姐家過年。衣靜的姐姐就在這個城市,或許這也是她離婚以后仍然要留在這個城市的原因。吳根沒再堅持。那些天他總是夢到袁妮。
過年那幾天,吳根沒事就帶幾個孩子在村里轉(zhuǎn)。小月和小年對村子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特別是小月,她喜歡在斑駁的老石墻上涂鴉,喜歡爬上早已廢棄的碾盤,喜歡在寬闊的干草地上打滾,喜歡在空無一人的巷子里自由自在地瘋跑……村子成了她的天堂。吳根告訴她,一歲半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她卻毫無記憶。
院里的杏樹在那個冬天死去。父親將樹砍倒,殘存的樹樁,猶如一只巨大并且蒼老的眼睛。
除夕那天清晨,吳根獨(dú)自去了后山。他給母親和袁妮分別燒了紙,上了香,荒野間坐了很久。天空飄起灰白色的雪花,如同撒向大地的灰燼。也許不久以后,當(dāng)村里最后一位老人死去,村子就會變得荒野般蕭瑟。
大槐爹在年前去世。之前他身體一直很好,他也一直堅信自己能活九十歲。父親說他去世之前,一遍遍罵著大槐。他可以接受大槐死去,但絕不能接受大槐搶劫,更不能接受大槐被警方擊斃,更更不能接受別人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他養(yǎng)了一個被警察擊斃的搶劫犯。他一遍遍沖父親念叨,說他家祖祖輩輩種地,說他連雞都不敢殺,怎么就養(yǎng)出個大槐呢?他是病死的,但吳根相信就算他沒得病,也終會選擇自殺。他已無法面對余生。除了死去,這世上再沒什么可以挽救他可憐的尊嚴(yán)。
盡管死去也不能。
吳根沒打算太早把他與衣靜的事情告訴父親,但小月跟爺爺說,她有了新媽媽。吳根急忙說現(xiàn)在還只是朋友。父親說,幫你看店的那個?吳根說,是。父親說,啥時結(jié)婚?吳根搓搓手,說,明年吧。近四十歲的他在七十多歲的父親面前,突然變得像個孩子般局促不安。
離開的時候,吳根對父親說,過了國慶節(jié),我就回來接你進(jìn)城。
8
新居在端午節(jié)前開始裝修。雖然仍然沒能攢夠裝修預(yù)算,但吳根不想等了。他將裝修費(fèi)對半砍一刀,說就這些錢,裝成啥樣算啥樣。衣靜拿出她的錢,說,裝修是大事,別糊弄。吳根說我沒糊弄——先把重要的東西弄好,剩下的以后慢慢添置。三個房間,他與衣靜睡主臥,小天和小月睡次臥,還有一個房間留給父親。小年現(xiàn)在還小,得跟他與衣靜睡,待長大些,就讓她與小月一個房間,小天與爺爺一個房間。六個人,三個房間,兩張上下床,怎么排都夠了,雖稍顯擠些,卻已經(jīng)很好。何況還有廚房、洗手間、客廳、餐廳、陽臺、玄關(guān),家有模有樣,吳根覺得他比絕大多數(shù)進(jìn)城打工的鄉(xiāng)下人成功。
那段時間,只要稍有空閑,吳根就會跑過去。家從一個毛坯房慢慢變得井然有序,溫馨有型,多出地板磚,多出洗漱臺,多出馬桶、大床、上下床、冰箱、餐桌、書桌、窗簾、燃?xì)庠?、鍋碗瓢盆、生機(jī)盎然的盆栽……以后還會多出茶幾、洗衣機(jī)、電視、沙發(fā)、烤箱、燒水壺、微波爐、空調(diào)、梳妝臺、小書架、小魚缸、寬大的藤椅……多出牛奶的氣味、飯菜的氣味、衣靜的氣味、父親的氣味……多出小年的撒嬌聲、小月的讀書聲、父親的咳嗽聲、電視機(jī)里的音樂聲……父親在教小年認(rèn)字,小天與小月下著象棋,他修理著小年玩壞的玩具,衣靜在廚房里專注地煲一鍋湯……每想到這些,吳根對生活感到了滿足。
只是袁妮看不到了,母親看不到了。只是吳根不能邀請大槐、工頭兒和阿水過來喝酒了。生命里的變數(shù)從來沒有征兆,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一段事說沒就沒了,明天說沒就沒了。
衣靜沒在春天里成為新娘。她說等搬進(jìn)新居,把父親接過來,在家里吃頓飯,請姐姐、姐夫和外甥女過來鬧鬧,喬遷宴和婚宴就一起解決了,他們就算成了夫妻。吳根說,這太敷衍了吧?衣靜說,以后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qiáng)。
裝修徹底竣工,吳根和衣靜又將房子細(xì)細(xì)收拾了一遍。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一遍遍將家打量。夕陽映進(jìn)屋子,剛剛搬進(jìn)來的蘆薈伸展著長長的葉子,每一根葉片都泛出水波般的光芒。衣靜靠緊吳根,說,真好啊。吳根輕攬衣靜,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踏實(shí)。
吳根給父親打電話,說房子裝修好,等通通空氣,就可以搬來。父親說,好啊,好啊。吳根說,你沒事時也收拾一下,等過國慶,我回家接你。父親說,那也得我把莊稼收了才行。吳根說別管莊稼了。父親說,那咋行?忙活一年,就盼著這點(diǎn)收成。吳根說,你收了能怎么樣呢?又不能帶過來。父親說那我就賣了。吳根說那就隨便讓誰收了,收的糧食減去工錢,剩下的錢給你。父親說這可不行。莊稼人,沒這么干的。
吳根知道父親心疼錢。麥?zhǔn)諘r雇人他就念叨了好幾天,說那點(diǎn)麥子還抵不夠工錢。讓他秋收時再雇人,等于要他的命。
監(jiān)控里看父親,出門,回來,坐在堂屋吃飯,發(fā)呆,偶爾看看電視,回屋,生活單調(diào)并且有規(guī)律。逢雨天,他就悶在家里,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袁妮去世以后,吳根開始害怕雨天。最初是因了袁妮,現(xiàn)在是因了父親。
秋收前吳根給父親寄了一個很大的包裹。包裹里有火腿、茶葉、面包、奶粉、養(yǎng)胃餅干、燕麥片、核桃、豆?jié){粉……自母親不在,除了吳根帶孩子回來,父親總是糊弄自己的一日三餐。秋收那么忙,勞動強(qiáng)度又那么大,吳根對父親,多出幾分擔(dān)憂。
雖不能回去,但吳根每天都要看看監(jiān)控。秋收時節(jié),父親異常忙碌:他一個人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出去,一個人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回來,一個人將苞米和花生從拖拉機(jī)上卸下來,一個人在院子里剝苞米和摘花生,一個人將苞米和花生晾曬,一個人將苞米和花生收起……有時夜已很深,父親仍在小院里忙碌,忙完胡亂吃兩口飯,便回屋睡覺。這段時間,父親睡得很少。
早晨吳根在廚房干活兒,小年在旁邊玩耍,怕燙著她,讓她出去玩,她便跟吳根提條件,說要玩手機(jī)。吳根把手機(jī)給她,說,只準(zhǔn)玩十分鐘。等他忙完出來,見小年不在,問衣靜,衣靜說她上樓了。吳根沒在意,又進(jìn)廚房忙了一會兒,再出來,小年恰好下樓。爺爺摔倒了。小年說。
吳根有些蒙。
小年把手機(jī)伸過來。剛才爺爺摔倒了,她說,爺爺好像睡著了。
不知何時,小年打開了監(jiān)控。監(jiān)控里,父親躺在堂屋,躺在竹椅旁邊,一動不動。吳根喊,爹!爹!他忘記只是在看監(jiān)控。他慌忙給父親打電話,父親仍然不動。吳根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父親去世了。父親去世了,或者父親正在去世,不可逆轉(zhuǎn)。
吳根喊,衣靜!衣靜!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似乎那不是自己的聲音,甚至不是人類的聲音。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射來,利箭般鋒利并且混亂。衣靜快步過來,見到手機(jī)里的父親,稍怔片刻,讓吳根趕快打120。別忘了加區(qū)號!衣靜說。
吳根撥區(qū)號,撥120,大腦一片空白。他急促地說出家庭住址,卻一連兩遍都沒說清。放下電話,他盯住躺在地上的父親,開始等待。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他知道他將失去父親。他知道從今天起,或者從現(xiàn)在起,甚至從父親倒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親。甚至從失去母親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親。甚至從他離家進(jìn)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親。甚至,從他打算進(jìn)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親。
他失去了父親。他成了孤兒。
倒在桌上的撥浪鼓,突然唱起了歌: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
她是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父親仍然一動不動。救護(hù)車仍然沒有過來。吳根緊攥著衣靜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他看到故鄉(xiāng)蒼涼的陽光,聽到故鄉(xiāng)穿過樹林的風(fēng)聲,聞到故鄉(xiāng)收獲過的土地的氣味,感覺到故鄉(xiāng)的柔軟、頹敗與破碎。他看到袁妮離他而去,母親離他而去,父親離他而去,小河、山林、碾屋、石墻、老巷、杏樹、鳳仙花……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一切,終從此消逝。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周海亮,職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淺婚》、中短篇小說集《天上人間》等近四十部,國內(nèi)外各類期刊上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影視作品有電影《蝴蝶不說話》《蝸牛的家》《浮生》等三十余部。現(xiàn)居山東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