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出事的消息后,又過了兩個月,她一個人去了海邊那家咖啡館。
她把車停在咖啡館附近的一條小路上后,穿過一家酒店的庭院,下了一段陡峭的臺階,走到了海邊。這個季節(jié),海邊的海鷗多了起來。從西伯利亞來的海鷗。海水正在上漲,有幾對拍婚紗照的情侶,站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等一個海浪。從海上吹來的風(fēng)里帶著涼意,新人們卻都穿得很單薄,尤其是新娘,雪白的婚紗看上去一點也不暖和。
“要幸福啊?!彼谛睦飳λ麄冋f。
不知為什么,她在心里說完這句話,眼睛就有些濕了。她把風(fēng)衣的衣領(lǐng)豎起來,轉(zhuǎn)身順著海邊的木棧道往東走去。秋意漸濃,海水比任何時候都更藍、更澄澈,緩緩向岸邊涌來的浪潮,干凈得連浮沫也不見了。岸邊樹林里,有些叢生的灌木開始變紅、變黃,而黑松散發(fā)的松香味道,也比往日更濃郁了。
這個下午,她去仲裁委員會開完庭,在回公司的路上,她想到公司,想到公司的茶水間,突然就不想回公司了。關(guān)于他出事的原因,茶水間有好幾個版本,被反復(fù)提及的是抑郁癥。她在一個路口掉頭,左拐,直接把車開來了這里。
這是這個海濱城市最美的一片區(qū)域,海岸線彎彎曲曲的,形成了幾個不大但景色極佳的海灣。海邊的樹林和散落在樹林里的古老建筑,也為這片區(qū)域增色不少。說起來,這兒離熱鬧的市區(qū)并不遠,來海邊散步的人也不少,但不知為何總給人一種十分幽靜的感覺。也許是樹高林密、鳥多車少的緣故。
拐過一個小彎,她便看到了那家咖啡館,那塊炭燒處理過的木頭牌匾依然懸掛在店門的左手邊,“B612咖啡館”。她沒想到這家咖啡館還在。都說開咖啡館不易,她單位附近的小咖啡館,開開關(guān)關(guān)的,就像一幕幕短劇,這些年來,她不知看了多少出了。
他第一次帶她來這,指著這塊木頭牌匾對她說:“這是小王子的咖啡館。”這是一家新開張的咖啡館,彼時,木頭牌匾的新鮮油漆味還未散盡。那天他們剛剛輸了一場官司。走出法院大門,她對他說了句對不起后,就抹開了眼淚。他沒說什么。在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猛打方向盤,一腳油門把車開到了海邊。他帶她來的正是這家咖啡館。
“你看過電影《小王子》嗎?小王子說,我們不怕掉眼淚,但是,要值得!”
她仍記得他說這話時的樣子,一綹蓬松的黑發(fā)耷拉到前額上,嘴角上翹,露出幾顆白牙,不大的眼睛瞇起來,眼角擠出幾道魚尾紋。那年她二十七歲,碩士畢業(yè)京漂三年后,被母親召回,進了市城投集團下屬公司的法務(wù)部工作。他四十三歲,臨危受命,新任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
她背靠海邊的欄桿站著,在墨鏡后默默打量這座小小的咖啡館,就像在打量故人。這是一棟火柴盒一樣單薄的房子,她記得,以前這里是一所大學(xué)的海產(chǎn)研究基地,有位教授正是在這單薄的房子里,從海藻中提煉出了一種海洋寡糖類分子,用來生產(chǎn)預(yù)防阿爾茨海默病的藥物。她對這則消息記憶甚深,那年是父親失蹤的第十年,她有些忘記他的模樣了?!邦A(yù)防阿爾茨海默病的藥……”那時她還年少,卻覺得自己有一天定會用得著這種藥。
房子背靠著一道石崖,受地勢所限,里面的空間也有些狹小。但她也記得,室內(nèi)布置得很是精巧,老板的講究、節(jié)制彌補了空間上的不足??Х瑞^樓梯邊的墻壁上掛了些色彩鮮艷、明亮的油畫,小王子坐在星球上,黃色的圍巾被風(fēng)吹得夸張地飄起來;快要把星球擠爆的猴面包樹;只有四根刺的玫瑰花,以及眼神憂傷、眺望日落的小狐貍……讀過《小王子》的人對這些畫不會感到陌生。咖啡館上下兩層,總共只有五張不大的桌子,一樓兩張,在入門處左手邊,一盆枝繁葉茂的非洲茉莉?qū)⑺鼈兣c操作間隔開,二樓三張。桌子都是由一種北方生長的木頭做成的,質(zhì)地堅硬,有著火焰般的漂亮紋理,和柔軟舒適的淺咖色布藝沙發(fā)很襯。這五張桌子都緊靠寬大的落地玻璃窗擺著,充滿生氣的綠植和小巧的書架將空間進行了很好的分隔,客滿時也不會覺得擁擠吵鬧。
那天他帶著她走進了這家咖啡館,整整一個下午,他們都在工作,餓了就用咖啡和不太新鮮的金槍魚塔可充饑。他們坐在二樓最靠里的那張桌子邊,把案子又仔細地梳理了一遍。桌面有些窄小,在討論合同上的一條免責(zé)條款時,他們的膝蓋不小心頂?shù)搅艘黄穑樇t心跳,慌忙將雙膝并攏歪向窗邊。而他毫無察覺,專注地看著那條條款,問她法律上對無效的免責(zé)條款是如何規(guī)定的……在他正式調(diào)進公司之前,公司里就瘋傳他愛加班,是一個拼命三郎,脾氣火暴,是一個很難伺候的老板。但那天,她看到的卻是他的親和、得體。而他在工作上表現(xiàn)出的專注、堅忍也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個下午,他們復(fù)盤案件后,共同做出了上訴的決定。
在他之前,遇到糾紛,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很少親自參加庭審。作為法務(wù)的她,也多是對內(nèi)做些合規(guī)審查,很少對外起訴、應(yīng)訴。遇到要打官司的事,她也多是給份法律意見書,由公司另外聘請律師去處理。她對這份工作一直沒表現(xiàn)出熱情,公司好像也默許她這樣。他不一樣。他親力親為,他要求她也要和從前不一樣。
“給點法律建議你覺得就可以了?很快AI就給得比你好,比你快了!”
“你不是有律師資格證的嗎?這個官司我們自己打!”
這個官司打贏后,他讓她去注冊公務(wù)律師,并給她調(diào)整了年終的考核方案。起初,她是有些不滿的,工作壓力陡增,事情也多了許多。但如今,她是感激他的,正如他所料,現(xiàn)在AI能給出令她佩服的法律意見,但AI還不能取代她出庭,至少目前還不能。
她不知咖啡館里面有沒有變化,她已有三年多沒來過這了。
這三年里,她的日子過得真是忙碌。除了忙,卻也再無別的變化。也相過親,多是公司人事經(jīng)理王姐介紹的,基本條件常常都差不多,體制內(nèi)的父母,國企工作的自己。她和其中一兩位有過短暫的接觸,多是周末約飯、看電影什么的,彼此都清楚對方是在回應(yīng)長輩的關(guān)愛和介紹人的情面。一位是個性情溫良的年輕人,她告訴他心里有別人后,他們便退回到普通朋友的狀態(tài),有事說話,無事不聯(lián)系。另一位初接觸時覺得不茍言笑,熟悉后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是很幽默風(fēng)趣的,他出差成都回來,跟她感嘆“彼城無1,此城無0”,令她笑崩。后來,她剛剛退休的母親竟然在自駕游西北的途中出事了,是在一個叫黑獨山的地方。母親的旅伴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將人送到敦煌的一家醫(yī)院,命是保住了,可母親接下來的人生,都離不開輪椅,也離不開她了。她輾轉(zhuǎn)飛去敦煌,把母親接回了家(在去敦煌的飛機上,她試著在網(wǎng)上預(yù)約購票參觀莫高窟,沒有成功)。自此,她的人生好像也駛?cè)肓肆硗庖粭l道路,這條路上除了工作,就只有母親——連相親這樣的事,也突然間就沒有了。她倒覺得安靜。她用母親的退休金,雇了一位做白班的阿姨來幫她照顧母親。阿姨早上八點到她家,下午五點半離開。而她則是早上七點半離開家,傍晚六點才能到家。在等著阿姨來,或是她回家前的那半個小時里,母親一個人待在家里,坐在輪椅上,流著口水,腦袋歪向一側(cè)肩膀……電視機里會永遠調(diào)在母親喜歡的戲曲頻道上。
她第一次聽人說起他,是在公司的茶水間。最后一次,也是。
那天她到公司晚了點,路過茶水間時,見幾位同事正湊在一起聊著什么。她沖他們點點頭,急匆匆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王姐叫住了她,問她聽說了沒,逄總出事了。那年,他要來公司任職總經(jīng)理的消息,也是王姐告訴大家的,也是在茶水間。
她停下腳步,茶水間里彌漫著一股咖啡的焦煳味。她不知公司從哪里進的咖啡豆,做出來的咖啡總有股烘焙過度的焦煳味。她皺著眉,搖了搖頭,有些懵懂地問:“誰?出什么事了?”
那天早上她有些心神不寧的,到公司后,她很想去自己辦公室給家里打個電話,看鐘點工阿姨到了她家沒有。她也想趕緊到辦公室拿水杯,給自己搞杯咖啡喝,這個早上她還什么都沒喝。她的早晨總是非常忙碌。起床后她得先給母親收拾,把她弄臟的衣服、床單塞到洗衣機里去洗,接著給母親洗澡,給她換上干凈的衣服,再把她抱到輪椅上去,然后給她打開電視機。如果時間充裕,再給她弄點喝的。忙完這些,她才能沖洗自己,洗掉身上因為母親留下的難聞氣味。那天早上,她好不容易忙完這些事,穿戴整齊,要上班去了,可她發(fā)現(xiàn)母親又出狀況了。她往門廳走去時,電視里的戲曲頻道正在播放京劇專場,一男聲一女聲琴瑟婉轉(zhuǎn),滿屋子如雙蝶翩翩追逐:
天淡云閑
列長空數(shù)行新雁
御園中秋色斕斑
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
琴瑟和鳴、良辰美景皆距她甚遠。她踩著這一聲聲一句句往門廳走去時,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她心中忐忑,于是回頭看了一眼。她發(fā)現(xiàn)母親并沒有看電視,而是歪著腦袋,眼珠斜著朝她看過來。母親從不這樣。自從她坐上輪椅后,她從不和她對視,像是為了躲避什么。她停下腳步,很快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意識到母親又尿了。母親每日吃一大把藥——她通過那位抱怨“此城無0”的朋友購買,比市價要便宜不少。這些藥會使母親的尿液散發(fā)出奇怪的味道。她慢慢走到門廳那,換好鞋,一只手拎著包,一只手握在門把手上,就這樣她在門廳那站了一會兒后,跟母親說了聲“再見!”開門走了出去……但一路上她都在想著母親。
“逄總啊,你沒聽說嗎?”王姐喝了一口咖啡后,看著她的眼睛說,“昨兒下班后,燈熄了,人沒走,應(yīng)該是夜里九點多從辦公室跳下去的?!?/p>
她愣愣地,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他在這個下屬企業(yè)待了一年半后,就被調(diào)去集團總公司任分管城市開發(fā)與運營的副總了,整個集團還能有哪個逄總呢!她的心突地跳起來,又忽地往某個未知深淺的黑洞一直跌落下去。
“跳……”
“為什么?”
“人怎么樣了?”
許多問題涌來。她張了張嘴,但很快就想起來,他的辦公室是在一條街之外的集團辦公大樓,二十一層,東南角。于是這些話在她腦子里像個浪頭卷過去,“啪”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無。
“這是……真的嗎?”她抱了一點僥幸,希望那都是謠言。
王姐點了點頭,聲音慢悠悠的,像是尋常的聊天:“我家老吳十點來鐘接到的電話。我們都還沒睡呢,昨兒夜里我家豆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鬧騰得!”
王姐家的老吳在市府上班,他們一家住在市府家屬大院。她的狗狗就叫豆豆,是只體形龐大的伯恩山犬。這只伯恩山犬有一個干媽,一個女友,兩個結(jié)拜兄弟,都住同一個大院,因而王姐的信息來源豐富可靠。其他幾位同事雖說也有住公務(wù)員小區(qū)的,但聽說了什么事,還是要來王姐這驗證下。
“聽說被發(fā)現(xiàn)時,桌上保溫杯里的水還是溫的。王姐,這是真的嗎?”
“我在電梯里聽說,一只鞋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呢?!?/p>
“說是面朝下摔下來的。”
七嘴八舌的。這些聲音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很近,令她頭疼起來。她想說句什么,一句平常情況下聽說了這樣的事后會說的話,“可憐??!”“怎么會?!”或者單是一句“天??!”不過,她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能說出來。她有些虛弱地晃了晃,包帶從她肩頭滑下來,她兩手緊緊抓著包帶,迎著大家的目光,她竟然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她和他,那時候,大家也常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看著他們,像是在追問,“你們,是嗎?是嗎?”她又點了下頭。一些記憶被喚醒,關(guān)于愛,好像終于有了一些佐證。原來,他和她,他們之間,看不見摸不著的一點愛,原來也并非那么無跡可尋。
從咖啡館門前再往東去,繞過一個海角,就是一片月牙形的沙灘。偶爾,出于一種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明了的心理,她會在某個休息日的下午帶母親去那透透氣。那邊地勢平坦,汽車停在路邊后,她從后備箱里取出輪椅,將穿著紙尿褲的母親挪到輪椅上,直接就能推到海灘上去。母親坐在輪椅上,她坐在母親身邊的沙灘上,周圍常會有幾對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情侶,她們和他們相隔不太遠,也不太近。這樣的下午,她常常是一句話也不跟母親說,只是沉默地看著大海,像是為了懲罰母親。海灣另一側(cè)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有人在海里玩帆船。觀光游輪遠遠駛過。海鷗飛起,又落下。從海上吹來陣陣咸腥的風(fēng),陽光將她身下的沙子曬得熱乎乎……最終,這一切又好像安慰了她,令她覺得沒什么需要原諒,因為一切本就無須怨恨。就這樣,大部分時候,她接受。接受父親的失蹤。接受父親失蹤的那天早上母親和父親的爭吵。接受他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又離去,短暫如夢幻泡影。接受命運分配給她的愛,不是像別人那樣的一整個肉眼可見的面包,而只是面包中的鹽?!澳愕猛滔抡麄€面包,你不能只要鹽。”她起身,為母親擦拭口水,推母親回家……回回都是這樣。
但她從未帶母親來過這里。
順著沙灘邊的馬路,也可以將母親推到海角看日落,或是順著木棧道,將母親帶來這里喝杯咖啡。不知為什么,她從未想過要這樣做。她自己,竟也像是將這片海遺忘了,三年來,她一次也未來過這邊。
她轉(zhuǎn)身看向大海。
大海涌動著,向她奔來,岸邊一大片嶙峋的礁石阻擋住了它。海浪抬高身軀,翻卷著,“嘩”地撞碎在礁石上。
有一次,他們約好來這里見面,她來得晚了點,遠遠地,她看見他在海邊等她。待她走近了些,他有些興奮地對她說:“海里有個普希金?!彼龁柶障=鹪谀睦铮首魃衩氐卣f:“有緣就會看到,等你看到了,告訴我。”他還叮囑她:“不要跟別人說啊,就讓那些看不見的,看不見好了?!蹦且豢?,她覺得他很孩子氣,于是笑著說好。
后來再見面,她總是會比他先到。她站在這個地方等他,目光在礁石、海水中搜尋,尋找“普希金”。不過,她一直沒能找到。
她徑直去了二樓,在最靠里的那張桌子邊坐了下來。
咖啡館里沒有別的顧客,里面的陳設(shè)也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所有的東西都好像變舊了,顯得很灰暗,連墻上小王子身上的白衣都像是沾了灰。她窩在沙發(fā)里,看著對面那張空沙發(fā),一股令她虛弱的酸楚情緒裹挾了她。她鼻尖發(fā)酸,眼里涌上一層薄薄的淚水。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曾經(jīng)愛過,愛過一個這咖啡館里的他,而這個咖啡館里的他,恰好是一個最好的他……她不知該高興,還是應(yīng)該悲傷。
一個身材瘦小、長發(fā)及肩的中年男人很快給她送上來一杯檸檬水。她不記得他是不是從前那位老板,她和他來這時,也總是一位中年男子招待他們,給他們拿檸檬水,給他們做咖啡。
他把水放到她面前,像是很隨意地問道:“我們剛拍了一點巴拿馬翡翠山莊的紅標瑰夏,不知您是否愿意品嘗下?”
為了盡快打發(fā)走他,她點了點頭,說好的。
以前她總是和他一起來,她沒有一個人來過這。
是的,那陣子,他們常會來這見個面。他們總是來這家咖啡館,也總是選擇二樓最靠里的這張小桌子,兩人面對面坐著時,四只膝蓋像是不經(jīng)意地在桌下依偎在一起。她永遠記得她對每一次會面的期待,有一陣,她總是比他先到,把背對著樓梯口的位置留給他。偶爾,她也會緊張、羞慚、不安,對不確定的未來心懷畏懼,來之前她會打電話到咖啡館,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老板,樓上最里面的那張桌子是否空著。如果不巧這張桌子有了人,她甚至提議換個地方,或者,干脆改天。
他們什么都聊。
先是工作,公司的虧損在擴大,人浮于事,他想精簡非業(yè)務(wù)部門,可好像哪個都不能動,誰的背后都是枝枝蔓蔓的。他一時難決。公司進口的一船貨物即將到港,交付條件是目的港船上交貨,特殊時期貨物需要隔離一周,還要核酸檢測,對此合同事先無約定。她建議他讓采購部門去跟港口協(xié)商,把檢測地點由岸上改為船上。后來話題漸漸涉及私人生活。他的妻子是個眼科醫(yī)生。他的兒子剛上高中,很頑皮,但他決定學(xué)動漫后,就自己去報了個繪畫興趣班。而她呢,喜歡熬夜,喜歡安靜地待著。她盡量避免提起跟感情有關(guān)的話題。她在公司茶水間聽說他妻子參加了援外醫(yī)療,一年前去了烏干達。茶水間分析,他們可能正處于雙方合意選擇的分居中,應(yīng)該是感情出了些問題。她倒是告訴過他,她七歲那年,父親劃著一艘充氣橡皮艇出海釣魚失了蹤,人一直沒找到,橡皮艇也沒找到。但她絕口不提父親失蹤那天,一大早她聽到父母在爭吵,他們彼此用了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對方,她用雙手捂住耳朵,躲在被子里哭泣。她告訴他,她現(xiàn)在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很快要退休了,她想買輛越野車,退休后要去周游世界。但她沒告訴他,有時她有多么不能原諒母親。因為她對父親的咒罵應(yīng)驗了,因為她和父親一起毀掉了她對婚姻,還有對愛的向往。偶爾,他們也聊自己,高興的事或不高興的事。他說他來自一個海邊溫泉小鎮(zhèn),鄉(xiāng)親們在城里遇到點麻煩就會想起他來。最近是他嬸嬸的侄子,這個年輕人在鎮(zhèn)上一個別墅小區(qū)做保安,利用業(yè)余時間進城跑網(wǎng)約車撞了人,嚇得哆嗦著打電話給他,求他幫忙。
“這忙我要怎么幫?好在被撞的人有案底在身,自己從醫(yī)院跑掉了?!闭f著他嘆氣,搖頭。
他說自己是標準的“小鎮(zhèn)做題家”出身,在大學(xué)讀的是建筑設(shè)計,喜歡詩歌和搖滾樂,曾夢想著畢業(yè)后從事裝修設(shè)計,用三到五年的時間開一家自己的裝修公司。他用了令她十分吃驚的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總結(jié)自己:“瞻前顧后,怕失敗,小鎮(zhèn)做題家失敗不起?!彼灿煤掼F不成鋼的語氣問她,這么年輕,為何就沒一點野心?她告訴他,“京漂”時她開始吃素,如今一天只吃兩頓——像是沒聽到他的問話,又像是回答了他。果然也如她在茶水間聽來的那樣,他在這個公司只是過渡一下,然后就會被調(diào)去總部,時間大約是明年年底?!跋M俏移谕哪莻€位置。”他面帶微笑,語氣溫柔地告訴她。他還叮囑她不要告訴別人:“還沒定,一切都得等組織的通知。”她點頭,和他共守一個秘密的感覺令她感到幸福。她也為自己感到高興,這件事如果能成,那他們就不再是上下級關(guān)系了,他們以后可以像朋友那樣見面,再也不是“利用職務(wù)之便”了——是的,她佯裝他們之間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朋友間的會面”,這么想會讓她覺得輕松、坦然。
她扭頭看向窗外,大海以一種明凈、深邃的藍往天際鋪開。遠處的海,寧靜;近處的海,卻躁動不安。浪似乎越來越大,海鷗追逐著海浪,由遠而近涌來。浪花翻卷,一次又一次,無比耐心地撞擊那片礁石,濺起一陣陣雪白的飛沫。
“您的咖啡……”
她回過頭來,見老板端著一只托盤站在桌邊。一股好聞的咖啡的香氣撲面而來。
老板把托盤放在她面前,端起分享壺,將咖啡倒入一只雙層透明窄口玻璃杯。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滿口若有若無的花香,混雜著某種水果的清新氣息。她沖老板點了點頭。老板笑著,打開托盤里的一張折疊成三角形的紙巾,里面有只褐紅色的咖啡豆。
“這種豆子叫面紗,研磨成粉后,顏色接近玫瑰金色?!?/p>
她對咖啡沒什么研究,也沒什么研究的興趣。見她興趣不大,老板說了句“您慢用”后轉(zhuǎn)身離去。
“請等一下……”她叫住老板,指著窗外問道,“有個朋友說,這海里有個普希金,您知道嗎?”
老板笑了。他走到她身后的書架那,拿過來一副小望遠鏡遞給她,說:“終于有人問了!”好像他等著別人問他等了很久了。他把一根手指點在窗玻璃上,示意她用望遠鏡去看他手指指著的地方。
“怎么?”她拿起望遠鏡,問,“這個普希金,是您發(fā)現(xiàn)的嗎?”
“不,是一個客人告訴我的。我準備這個望遠鏡,原是用來看海鷗的,有的客人喜歡用它看海鷗,有的客人喜歡用它看船,看船上的集裝箱?!?/p>
“哦,那個客人,是什么時候跟您說的?”
“半年前的事了,他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人向我打聽過海中的普希金。”
她看著窗外,低聲問:“是位男士,是嗎?”
老板低聲答:“是的?!?/p>
她看著窗外,沉默不語。
“我問他海中的普希金是怎么回事,他告訴了我?!辈恢獮楹?,老板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歉意。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他說,如果有人問,那就是有緣人,請務(wù)必告訴他們?!?/p>
“謝謝……”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把望遠鏡舉到眼前,那片礁石變近,也變大了。在老板的指點下,她鎖定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礁石,底部很寬大,上部分像是一個斜著擱置的三角形,這塊礁石矗立在一片嶙峋的亂石中,看上去普普通通。她一時沒能看出它像什么。
“再等一會兒,等海水淹到這個位置,”老板說著,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畫了一道線,“海水淹掉下面的部分,上面這部分就像一個昂起的腦袋了。不過,還是在岸邊看得更清楚,等太陽落到海里,逆光下看上去,很像一個有一頭亂發(fā)的大鼻子男人的側(cè)影。那位客人說,這跟他多年前見過的一張普希金的版畫非常像?!崩习逭f著笑起來,“小王子一天可以看到四十四次日落,我們這兒是半日潮,一天之內(nèi),我們有四次機會看見普希金。”
她站在岸邊,凝視“普希金”。海水還未漲到岸邊,沒有海水的幫助,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它從凌亂的礁石堆里辨認出來——其實是只認出了一只鼻子。礁石一側(cè),有道被海浪雕琢而成的突兀斜線,頗像是一只高挺的鼻子。沒有海水的幫助,這塊礁石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個人的頭部,沒有脖子,三角形以下是這塊礁石最為寬大、堅實的部分,這也是它日日承受海浪頑強拍打,卻能屹立不倒的原因。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家咖啡館。
那次她比他先到。整個二樓就他們兩個人。他坐下來后,把夾在腋下的文件袋放到背后,他面帶微笑,神情卻有些疲憊、落寞。他用有些傷感的眼神看著她。她覺到了他的變化。他瘦了,看上去也沒有從前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了——那可是他身上最吸引她的部分。不一會兒,老板把她點好的飲品端了上來。他的是紅茶,她喝咖啡,咖啡里加一點燕麥味的牛奶。老板下樓去后,他們才開始交談。她記得她問他好不好。他先是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回答說,還好。他大約也想起來他們有陣子沒見面了,便問她道:“你呢?”她沒說什么,只是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扭頭看向窗外的大海。她看著大海,雙膝并攏歪向窗邊。她問他的妻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是她頭一次提到他妻子。她在茶水間聽說,他妻子在援外醫(yī)療還有四個月到期的情況下,提前回了國。她患了胰腺炎,大約還有很嚴重的思鄉(xiāng)病。他休了年假,回家照顧妻子。她聽說了這些后,就打定主意,她要親口告訴他,這個地方,這個小王子的咖啡館,以后,她不會再來了……
她還記得的是,那天,他們走出咖啡館時,遇到了他的一位老朋友。那位朋友在體檢中查出了高血脂,于是抽空來海邊跑步。朋友也認識他妻子。他們從咖啡館出來時,朋友剛好跑過來。朋友看到了他,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先看到她,然后才看到了他。那天他們都沒戴口罩。她化了點淡妝,穿著一條淺藍色裙子,是那種介于大海和天空之間的藍,一種很干凈的顏色,起薄霧的陰晴不明的天氣里,大海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就是這樣的藍色。這種灰蒙蒙的淡淡的藍色很襯她的膚色。那位朋友停下腳步跟他打招呼,目光不時落在她身上。朋友問他妻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好些了沒有。他感謝了他,說他妻子已經(jīng)痊愈,上班去了,現(xiàn)在醫(yī)院人手緊,她回來的正是時候。
和朋友道別時,他揮了揮手中的文件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和朋友來談個事?!?/p>
她看著那只被他揮動的文件袋,想起來,和她見面時,他手里總是拿著一只文件袋的,不僅僅是那天。其實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都會有一只文件袋。只是那天,那只文件袋派上了用場。
她迎風(fēng)站在海邊。
太陽終于落到了大海里。暮色里,海水的顏色變成了近乎黑色的深藍。還未散盡的晚霞用余暉在海面上鋪灑了一道緋紅的光亮。岸邊的礁石,在這片光亮的映襯下,都變成了黑色。海水慢慢上漲。當(dāng)海水淹到那塊礁石的三分之二處時,礁石微微凸出的一角,像一個驕傲的下巴那樣抬出了海面……海水像鑿刀,去掉礁石多余的部分后,終于把它變成了普希金。她兩手抓住冰涼的欄桿,靜靜地看著海中的普希金,直到潮水漲上來,一點點將它吞沒。她轉(zhuǎn)身離開。她無須等待潮落,無須再看一次,這剛剛過去的一刻,已足夠好足夠豐盈。轉(zhuǎn)身離開時,她沖咖啡館揮了揮手,老板站在門后,也沖她揮了揮手。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艾瑪,青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院作家。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集《白耳夜鷺》《白日夢》《浮生記》《路過是何人》,長篇小說《觀相山》、《四季錄》(再版名《漫長的正義》),曾入選首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排行榜,獲山東省第二屆、第五屆泰山文藝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第六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第六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上海首屆短篇小說雙年獎,第二屆高曉聲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春風(fēng)閱讀榜年度女性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