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北山（短篇小說）

午后，母親站在北窗下，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對坐在餐桌旁處理郵件的余凡說：“凡凡，我想回趟壽州。”余凡抬起頭，看見母親的臉上有層暗影，或許是逆光的緣故，他說：“媽打算什么時候去？”

“馬上。”母親說完，離開餐廳，去房間整理行李了。余凡依舊坐在那里，望著北窗母親剛才站立的地方，余凡仿佛又看見三個月前的場景——

那天，時間也是午后，余奕寧站在北窗下，眺望許久后，轉(zhuǎn)頭對余凡說：“等下送我上北山?！?/p>

余凡當(dāng)時嗔道：“瞧您，說什么呢?！?/p>

余奕寧卻笑了：“喲，沒想到你離家這么久，還懂這忌諱呢?！?/p>

余凡不語。在壽州，是不作興說送人“上北山”的。壽州城北，迤邐著的八公山麓，被統(tǒng)稱為“北山”。北山腳下有殯儀館、公墓，壽州城曾為楚國都城，城里的老百姓說話講究，他們不直接說誰誰誰去世了，誰誰誰到殯儀館或誰誰誰下葬了，而是將此類事件說成“送誰誰誰上北山”。余凡十八歲那年考上大學(xué)，離開壽州，同年，余奕寧工作調(diào)動到省城后，舉家遷離壽州城。之所以二十年后，還牢記這句犯忌諱的話，是因為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余凡趴在窗口玩著玩著，突然對奶奶說：“奶奶，我們上北山吧?！蹦棠搪犃T，便癟著嘴哭了，說：“大過年的，就被孫子詛咒，看來是活不長了。”為此，余凡頭上還挨了余奕寧幾個“爆栗子”，當(dāng)即被打蒙。事后，媽媽告訴他，在壽州，這是一句犯忌諱的話，特別是老人。疼痛伴隨的教訓(xùn)，印象深刻，影響久遠(yuǎn)。

許久未歸，回家后余凡發(fā)現(xiàn)父母蒼老了許多，尤其是余奕寧，他原本挺拔的脊背佝僂了，兩鬢攀滿了白發(fā)，連從沙發(fā)上起身，都分成了兩個動作：先往前探探身子，把手按在大腿兩側(cè)的沙發(fā)上，再緩緩地起身——余奕寧成了老人。

老人會如孩子般有著無厘頭的倔強(qiáng)。午餐時，余奕寧突然對余凡說要回壽州看看。余凡聽到母親說：“孩子剛回來，讓他在家歇歇吧?！庇噢葘幙曜油肷弦粩R，說：“他歇他的，我一個人去！”

余凡忙說：“去呀去呀，我也想回壽州看看，我關(guān)注的一位旅游博主，前段時間還發(fā)了一系列在壽州旅行的小視頻呢，看得我好想回壽州轉(zhuǎn)轉(zhuǎn)呢?！?/p>

“好好好，你們?nèi)グ?，你們?nèi)グ?。我腿不好，哪也不想去。”余凡見母親推開飯碗，起身離開了餐廳，正要起身跟過去安慰她。余奕寧卻說：“凡凡，收拾一下，我們現(xiàn)在就走?！?/p>

余凡只得匆匆收拾了隨身的衣物與洗漱用品，和余奕寧出了門。剛到壽州，雪便密了。入住酒店，安置妥當(dāng)后，余凡站在酒店房間窗前，打開窗簾向外望，窗外雪大如席。不遠(yuǎn)處的城門被雪覆著，像極了視頻號博主推介壽州出品的文創(chuàng)雪糕——那個奶油制作的卡通城門樓。余凡訂的是套間，他住外間，把里面的主臥讓給了父親。他剛把衣物從行李箱里拿出來，便聽到里間傳來余奕寧劇烈的咳嗽聲。他把衣物往床上一丟，就往里間走。走到門口，他止了步，他聽到里間傳來父親和人視頻通話的聲音。

“你不要來?！?/p>

聽起來，是個不算年輕的女聲。

“我就去看看，什么都不說?！庇噢葘幷f。余凡聽他那口氣里完全沒有在家和他與母親說話時的霸道，那口氣幾乎有點像是哀求了，總之，聲音聽起來怪讓人覺得別扭的，因為那不像余凡習(xí)慣的父親聲音。

余凡不想窺知父親更多的秘密。他輕輕地走回自己的床邊，把剛攤在床上的衣物收拾妥當(dāng)。

“凡凡，走！”正在回憶里浮游的余凡被母親正常音量的呼喚聲嚇了一跳，他收回漾在虛空里的目光，看見母親背著白色的環(huán)保布袋，提著黑色的旅行包走出房間。余凡忙應(yīng)了聲“好”，合上電腦，起身到臥室拿了外套，背上雙肩包，從母親手中接過旅行包，與母親出了門。父親那輛黑色帕薩特困獸般盤踞在車庫的角落，即便在昏暗的地下車庫，余凡也覺得它落滿灰的車身有點不像樣子。父親在時，它總是干凈體面的，這輛車齡近二十年的老車，被父親打理得像穿著整潔舊衣的老人，看上去總是清清爽爽的。和母親上車后，他將車發(fā)動，又下車查看了車胎等情況，這才駕車上路。從家到高速路口，十分鐘的車程，母親一直在反反復(fù)復(fù)地開關(guān)車窗，上高速后，母親不再開關(guān)車窗，改為不停地嘆氣。余凡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有點悶。余凡打開車內(nèi)空氣循環(huán)，母親又說吵。他默默地關(guān)閉了空氣循環(huán)，可沒過一會兒，他自己也感到有點悶了。車窗外，道路旁一閃而過的樹木，已有了春色。三個月的時間，季節(jié)從冬輪轉(zhuǎn)至春，植物從死寂走向新生，而人卻……

一路無話，一個半小時后，余凡已載著母親，把車泊進(jìn)了楚都國際酒店的停車場。在前臺，他遞上自己和母親的身份證，要了一個套間——與上次一樣。上樓，開門進(jìn)房，把母親安頓在里間，他坐在外間的床上，耳畔再次傳來父親的聲音：“凡凡，我們走！”

三個月前的那一幕即刻浮于腦際，當(dāng)時余凡正站在酒店的窗前，父親的那句話令他一驚，他忙把視線從窗外收回，扭過頭對父親說：“雪下得不小，天黑了，視線不好，路又滑……”

“照這樣雪勢，明天路會更難走?！庇噢葘幘o蹙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余凡。

“那行，我們先吃點東西再去?！庇喾舱f著，從床上拿起外套，準(zhǔn)備出門，因為他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拉上了一直敞著懷的羽絨服拉鏈。

余凡跟在父親身后進(jìn)了電梯，電梯里的樓層指示上清楚地標(biāo)注著三樓是餐廳，余凡按了“3”，父親卻緊跟著伸手按了“1”。余凡說：“爸，先吃點飯吧?！薄安火I，不吃！”余奕寧賭氣似的說。說話間，電梯到三樓，停下，敞開門，進(jìn)來四五個滿身酒氣的中年男人。余凡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直到背部貼到電梯壁。他將視線移向父親，屏息巴望著電梯快點抵達(dá)一層，他怕在逼仄的環(huán)境里與陌生人接近，尤其是這幫匪氣十足的酒客。

“喲，這不是余工，哦，不，應(yīng)該叫余總！”

余凡尋著那煙酒嗓的聲音望過去，是站在電梯最外側(cè)，臉朝里的那個臉色黧黑，穿件大紅色羽絨短襖、戴頂黑鴨舌帽的矮胖子，此刻，他正噴出濁厚的酒氣。

余凡將目光由紅衣男移向余弈寧時，看見父親身子一晃，正斜向一個喝得搖搖晃晃的酒客身上，于是他忙往前半步，想攙著父親，卻未料到父親往前傾倒得如此迅猛，竟把余凡帶了個趔趄，導(dǎo)致父子倆一起撞向了站在電梯口的紅衣男。這時，電梯門緩緩地打開了，紅衣男抽身而去，余凡站穩(wěn)身子，竭力扶住父親，卻感覺父親的身體像電梯降落般在往下沉……

用最難過的部分做核，日子很快便滾成了巨大的雪球，結(jié)果卻裹死了那哀傷的核。從冬至到春分，時節(jié)輪轉(zhuǎn)，日子紛飛。再來壽州，記憶里的雪被繽紛的落花取代，下高速后，他看著車窗外綠化帶旁隨風(fēng)飄散的落花狀如落雪，不禁又想到，年前看到落雪時聯(lián)想到落雪如落花，人總是愛在此刻想到彼時，由此景想到彼景。會聯(lián)想，是人類浪漫的基因，也是人類痛苦的源點。

母親在洗手間待了片刻，出來走到余凡的床邊說：“凡凡，能送我上北山嗎？”余凡怔了怔，這句犯忌諱的話，三個月前父親說過，現(xiàn)在母親又說。他真的忌諱了，對母親說：“媽，怎么能這么說？您忘了我小時候說送奶奶上北山還挨了頓打呢！”母親抿嘴做出笑的姿態(tài)，展示給余凡的卻是令人心碎的苦相。他心頭一震，對母親說：“媽，你今天坐車肯定累了，明天再去，等下我們吃點東西，我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蹦赣H沒有堅持。他真后悔三個月前對父親的順從，如果自己當(dāng)時能像此刻對母親這樣有所堅持，而不是沒有原則的孝順，父親或許不會走得這么早。

在自助餐廳吃了晚餐后送母親回房間，他讓母親先休息，看看電視。他說自己想出去轉(zhuǎn)會兒。得到母親的默許后，余凡離開房間。他走出酒店大廳，徑直上車，往八公山去。十五分鐘后，余凡把車泊在殘破的九龍壁前，打開車窗，望見夜空的月影，像那只舊搖椅。余凡關(guān)窗，熄火，打開車門，點上一支煙，走向九龍壁后的那片廢墟。很多年前，他們家就生活在這片廢墟里。

天上的月光、對面高鐵站的燈火、不遠(yuǎn)處高速公路的路燈以及直線距離不過四里路的古城燈火投過來，令這片廢墟幽光隱現(xiàn)。余凡踏著瓦礫，往廢墟深處走，被人類廢棄的所在會成為鳥獸蟲蟻的家園，春天到了，他小心提防著的是他最懼怕的蛇。小時候，他曾見過一條被水泥漿裹著的蛇，蛇痛苦掙扎的場景至今仍演化成不同的困境在夢里緊扼他。如今，這里沒了困蛇的水泥，沒了用水泥困蛇的人，蛇的噩夢早該消除了，而余凡卻還被記憶里的那一幕牢牢地困在原地。人永遠(yuǎn)擺脫不了記憶的捆綁，走在一面高墻下，撫著墻上已成空洞的窗，余凡辨出，這是廠部大門口警衛(wèi)室的窗。兒時的他，無數(shù)次趴在那扇窗前往外望，望見騎自行車的人們潮水一般涌進(jìn)來、泄出去。而今，那些當(dāng)年騎車的人們，已水滴般被蒸發(fā)在茫茫人?；蛎烀焯祀H。他站在窗下，從空洞的窗口朝外看，如舞臺劇般，一幕幕往事以夜色為幕不斷浮現(xiàn)。

陪父親回壽州的那天，余凡清楚地記得是晚上六點鐘時，他聽到父親在房間里打視頻電話，便退回自己的房間，站在窗前，看見天已經(jīng)黑成了幕布，路燈與霓虹燈如背景光，把雪映照得如紛紛墜落的杏花。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上小學(xué)時，在山里一戶人家的庭院里“制造”的杏花雨。記得那是個周末，父母不知為什么又吵了起來。母親哭泣后，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做飯。父親把他抱在自行車的前杠上，騎上車，出了廠門，沿著山道往村里騎，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余凡被顛得起起伏伏，屁股被硌得生疼。余凡發(fā)現(xiàn)，很多深刻的記憶，并不是源于快樂，而是來自痛苦的感受或疼痛的感覺。比如關(guān)于“杏花雨”的記憶，余凡就清楚記得路上被自行車前杠硌疼了屁股，還有他從石磨上摔下來，把手臂跌骨折的疼痛。其他場景都影影綽綽的，如夢境或老電影一般。那天，父親帶他去的是一戶山民的家，那家小院里有兩棵開滿粉花的樹，父親告訴他，那是杏花。他帶著幾分討好地問：“爸爸，是‘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杏花嗎？”然后，父親就讓他在一棵杏樹下背詩。他大聲地從《詠鵝》《靜夜思》《憶江南》背到《清明》。背著背著，他發(fā)現(xiàn)身邊居然一個觀眾也沒有，平時在廠里，他一背詩，就有很多大人給他鼓掌。沒有觀眾的表演是無趣的，他決定找點有趣的事兒做。杏花在頭頂上開得很熱鬧，一朵挨著一朵，像一群小朋友頭抵頭在做游戲，而他，卻孤孤單單地在這個陌生的院子里背詩。他有點惱火，有點嫉妒那一樹熱鬧的杏花，于是，他撿了顆小石子，就像砸廠里廢棄倉庫玻璃窗似的，用盡力氣，甩起胳膊，把石子往杏花枝上擲，可是，看著那么小那么嬌的杏花，居然比玻璃還抗砸，它們只是輕輕地晃了晃，一朵也沒有碎掉，真氣人哪，這些該死的杏花也太欺負(fù)小孩了！余凡憤憤地四處環(huán)視一番，終于在墻角看見了一根竹竿。他忙把竹竿抱過來，然后爬到樹下的石磨上，舉著竹竿像搗鳥窩似的，往杏花枝上亂戳。這回，杏花扛不住了，它們怕疼似的，紛紛從樹上落荒而逃。余凡站在樹下，仰頭望著紛紛下墜的杏花，多像下雪呀，他這么想著，便在石磨上轉(zhuǎn)起了圈，結(jié)果，不幸的是，他還沒轉(zhuǎn)兩圈，便一頭摔到了地上，疼得大哭起來。他記得自己哭了許久，才引來父親。父親見他跌在地上，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一把拎起來，居然還屈起中指在他頭上敲起了“爆栗子”?！皠e打了，快看看孩子的胳膊！”一條細(xì)細(xì)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制止了余奕寧對我的一場胖揍。

記憶在此卡殼，能接上的便是在縣醫(yī)院照X光的場景了，他的胳膊被緊緊地貼在一個冰冷機(jī)器的玻璃板上。再后來，又是刻骨銘心的疼痛，兩個穿白大褂的家伙，狠狠地扭著他的胳膊，在上面又裹了厚厚的紗布。之后的一個月，他的脖子上吊著綁了硬硬石膏繃帶的左胳膊，什么壞事都做不利索了。

余凡重又走到九龍壁前，彎月斜在山脊上，將朗朗清輝灑向大地，為山影涂上一層冷冽的銀光，他立在這片闃靜里四顧，發(fā)現(xiàn)往左，是一條蜿蜒的山道，山道看來鮮有人踏，已被野草侵占得只剩一條細(xì)若游絲的線。但正是這條線，令余凡生出了發(fā)現(xiàn)些什么的信心。那條線在他看來是一雙腳、一個身影、一種執(zhí)著，是的，若是沒有那執(zhí)著，山道怕是已被隱入山野，無從辨識。

余凡沿著那條線朝前走，山道兩旁偶有廢棄的農(nóng)舍布在月下的暗影處，像伺機(jī)待發(fā)的巨獸，多少有點瘆人，他吹起了口哨，是You"Are"Not"Alone的曲調(diào)，多年來，這首歌陪伴他度過無數(shù)孤獨、苦悶?zāi)酥量謶值臅r刻。他的口哨聲驚起了幾只飛鳥，鳥撲扇著翅膀朝山林里飛去。鳥的振翅驚動了山野里的草木，蓬勃植物氣息瞬間襲向余凡，余凡停止了口哨，因為他看見前方的一片雪光?？觳匠?，走近些，他的心跳驟然加快了，哦，原來是一樹杏花，從坍塌了半邊的石墻斜逸出來，在月光下如雪般潔白耀目。

余凡大踏步邁向那個開著杏花的小院，“看山跑死馬”，待將這條山道“線”走到頭，再轉(zhuǎn)個彎、沿著水泥道拐到那座小院，余凡已累得氣喘吁吁。院子有兩扇半人高的木門，門上沒有掛鎖，輕推便開，余凡有些警惕地邊往里走，邊大聲吆喝“有人嗎”，無人應(yīng)答，也未聞犬吠，但走進(jìn)小院卻發(fā)現(xiàn)，這并不像是座被廢棄的農(nóng)家院落。院子里布有石桌、石凳，再看那排磚房，壁上居然懸掛著木牌，打開手機(jī)電筒照亮看，木牌上是墨書的“八公山居”四個漢隸。余凡有點失望，這不是他童年記憶里的農(nóng)家小院，繼而他更好奇了，想知道是什么人在這山野人家懸了如此雅意的木匾?！鞍斯骄印?，他望著那木牌，輕聲讀了出來。

山風(fēng)忽來，杏花星星點點地從樹上飄落下來，他想起童年搗過的那棵杏花樹，童年視角中，那棵樹高大得簡直要直沖云霄。而眼前的這一株，主干細(xì)弱，樹冠單薄。他坐在石凳上，望著這稚嫩的枝干上卻開滿了杏花。杏花，他伸手去捻落在石桌上的花瓣時，居然捻到了半顆花生米。隱隱地，他還聞到了煙酒的味道，甚至還有眾人喧鬧的氣息。他起身，對著小院的周遭拍了一個短視頻，隨手發(fā)布在自己的視頻號里。

不知道是否得益于邁克爾·杰克遜，那條小視頻的背景音樂，余凡配的是You"Are"Not"Alone。半個小時后，當(dāng)他走回九龍壁，坐進(jìn)自己車?yán)?，拿出手機(jī)翻開視頻號時，發(fā)現(xiàn)剛在“八公山居”拍攝的那條題為《夜靜春山空》的視頻，點擊量已過五千，而平常，他偶爾發(fā)布在視頻號里的素材，點擊量最高不過幾百。余凡點開這條視頻下的留言，他關(guān)注的那位旅游博主居然給這條視頻點了贊，這點擊量或許得益于他的引流。余凡這才想起在視頻號上搜索“八公山居”。一搜，便涌出許多內(nèi)容來，余凡點開一個小視頻，一群人在杏花樹下插花、品茗、歌唱。余凡留意了下視頻的發(fā)布時間，是四小時前。而剛才他在那個小院嗅到的煙酒味道，又是誰人在何時留下的呢？余凡繼續(xù)在視頻號里搜羅。他逐一點開與“八公山居”相關(guān)的小視頻，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一個視頻里一晃而過，他反復(fù)看了許多遍之后，確定那個身影就是三個月前在電梯里喊他父親“余總”的紅衣男，視頻里，他穿件紅毛衣。這時，母親發(fā)來了視頻邀請。接通后，母親神色緊張的面龐擠滿了手機(jī)屏。

“凡凡，你在哪里？你和誰在一起？他對你說了什么？你們一直有聯(lián)系對嗎？”母親的臉已經(jīng)離開鏡頭，手機(jī)傳來了一陣窸窣聲?！皨?，你說什么？我和誰有聯(lián)系？”母親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追問令余凡一頭霧水，他想抽支煙。他打開車門，一手舉著手機(jī)，下車后，一手摸出衣兜里的煙盒，煙盒居然是空的，他想起，是之前出“八公山居”后，抽完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不亂扔垃圾的習(xí)慣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最初得益于父親對他的影響。他走到車尾，打開后備箱去找煙。

“凡凡，她對你說了什么？”母親的臉再次懟近時，余凡看出了她哭泣的痕跡。

除了記憶中的那半條煙——三個月前剩下的，余凡還在后備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頗有年代感的紙鞋盒。他把手機(jī)擱在鞋盒上，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打火機(jī)“咔嚓”出一星藍(lán)色的火苗，燃著了一支煙，他貪婪地猛吸一口，再緩緩?fù)鲁鲆还蔁熿F，聽母親那邊發(fā)出擤鼻涕的聲音。他懼怕女人的歇斯底里與哭哭啼啼，因此回避婚姻，但他逃避不了歇斯底里哭泣的母親。抽了幾口煙，他鎮(zhèn)定下來，分析母親那句話的含義，以及她口中的“他”或者“她”到底是誰。他想到了三個月前，無意間聽到父親打語音電話時在聯(lián)系的那個人，那個拒絕見父親的女人。

“媽，等我回去見面說，我先掛了好嗎？”

母親應(yīng)了一聲，掛斷了視頻通話。

余凡打開車門，把煙頭放進(jìn)車載煙灰缸里，又折身去看后備箱里的紙鞋盒。打開鞋盒，里面是一沓紙。暗淡的月光下，勉強(qiáng)可以辨別出，那是寫在一沓單位信箋紙上的文字，但不像是信。余凡坐回車廂，打開車頂燈，被照亮的信箋紙上，“壽州水泥廠用箋”七個紅色字體下，是藍(lán)色墨水寫出的鋼筆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漢字，如一只只逃命的螞蟻涌在一起，害得余凡幾乎要犯密集恐懼癥了。他翻到第二頁，心臟便怦怦怦地狂跳起來。為了平復(fù)情緒，他把信箋放在了腿上，打開車窗，點上一支煙，吐出的煙霧即刻逃出車窗，在夜幕里匯成了龍影，又徐徐地消散開去。余凡打開車門，用閃著火星的煙頭點燃了一張信紙，接著，他用那張燃燒的信紙引燃了一整沓。那沓被時光弄脆的信紙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九龍壁周圍紛紛起舞，那些變淡的字跡，變成了灰燼，飄散而去。當(dāng)最后一點火光熄滅后，余凡拍了段九龍壁后廢墟的視頻，以《萬物皆為虛妄》為標(biāo)題發(fā)布在視頻號上。

母親的視頻電話又打了過來。他沒有接聽。已近不惑之年的余凡，突然間困惑了。僅僅是父親那兩頁陳年的記錄就讓他困惑了嗎？仿佛又不是。多年獨自在外，最初是拼搏，漸漸變成闖蕩，到后來感覺就是流浪。于是，他決定回家，以陪伴、照顧衰老的父母為由留下來。未承想，居然毫無心理準(zhǔn)備地遭遇了父親的故去。經(jīng)過三個月的感情修復(fù)、環(huán)境適應(yīng)與市場調(diào)研，余凡決定回壽州古城創(chuàng)業(yè)。如果不是母親提出“上北山”，近期他也會到壽州與前期聯(lián)系的合作方洽談。而此刻，他突然生出逃離的念頭。父親在二十年前在那沓信箋紙上寫的字，像一只吊鉤，將他拖進(jìn)某種宿命?！案競觾敗保@四個字，字字如刀，深扎入心。一時間，他想號啕，想咆哮，想揮起拳頭和人狠狠地打一架。然而，春山空靜，月影婆娑，在這近似空茫的寂靜里，他唯有沉寂。

伴著一道強(qiáng)光襲來的和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余凡剛舉臂遮眼，刺眼的車燈便熄了，車上下來兩個人，大聲質(zhì)問余凡：“為何要在山上放火?！庇喾惨汇?，問話者居然是他，那個紅衣男！

“你什么來路？知道在山上放火的危險嗎？”滿臉橫肉的紅衣男氣咻咻地逼近余凡。

“你是巴員外？”余凡問。

“喲，認(rèn)得我？”

“我剛?cè)チ颂税斯骄??！庇喾舱f。

“嘿，你怎么知道八公山居是我的？”

“老大，看來這是你粉絲。”站在車旁的高個兒男說。

余凡說：“對，我關(guān)注了你的視頻號。你怎么知道我放了火？”

紅衣男指了指九龍壁旁的一根電線桿，余凡望過去，那上頭居然有攝像頭。紅衣男說：“我特為一個人安了這個監(jiān)控，可惜那老東西居然在三個月前死了?！?/p>

“你是說余奕寧？”

“你認(rèn)得他？”

“他是我父親?！?/p>

“渾蛋！”紅衣男掄起胳膊，朝余凡揮去重重的一拳。余凡臉一偏，躲過那拳后，伸手抓住了紅衣男的手臂，又伸出掃堂腿將沖過來的高個兒男絆倒在地。

“別費勁了，再來倆你們這樣的，也不是我對手?！庇喾菜砷_紅衣男，沖摔在地上卻伺機(jī)攻擊的高個兒男說。

紅衣男沖高個兒男喝了一聲：“起來！”高個男起身后走到紅衣男身后立如木樁。

余凡理了理衣袖，面朝九龍壁，幽幽地說：“我放火燒的是不堪的往事?！闭f罷，他轉(zhuǎn)回頭，朝紅衣男問：“阿姨還好嗎？”

“好？癱了這些年，你說好不好？”紅衣男說。

“我去看看她，可以嗎？”余凡問。

紅衣男沉默了片刻，說：“也好。她過去常念叨你。念叨你聰明，有出息。她一直拿我跟你比，說我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確實，沒想到我他媽的書念不過你，架也打不過你！”

“別廢話，”余凡大跨步走向泊在九龍壁暗影里的帕薩特，“現(xiàn)在就去，你們帶路?！?/p>

可紅衣男與高個兒男卻并未上車，他們徑直走向九龍壁，余凡把剛打開的車門重新上鎖后，快步跟上了他倆的步伐，在跨進(jìn)已淪為廢墟的一道門檻時，紅衣男回過頭，用打開了手電光的手機(jī)晃了晃余凡，說：“打開手電，小心腳下?！?/p>

余凡未做聲，亦未掏手機(jī)開手電，因為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或許，潛意識里他不想照見更多。

“喏，到了?！奔t衣男走到一處坍塌了屋頂及半壁的殘屋前扭頭對余凡說。余凡發(fā)現(xiàn)，殘屋在那片廢墟中處于較獨立的位置，是當(dāng)年的小食堂嗎？記得那時有專供加班領(lǐng)導(dǎo)們開小灶設(shè)的一間小食堂，父親曾帶余凡去過——喚起余凡記憶的依舊是疼痛，那天，食堂的阿姨端出一大碗餛飩給他們父子，余凡剛坐在條凳上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夠那只朝他噴薄出濃香的大碗，結(jié)果，碗里滾燙的餛飩湯潑向了他那只不聽話的手臂。至今，余凡的右臂內(nèi)側(cè)還存有當(dāng)年貪吃留下的印記，一條蜈蚣狀暗痕。

余凡從卸掉門的門洞里走進(jìn)當(dāng)年的小食堂，沒有發(fā)現(xiàn)一塊碎磚斷瓦，反倒有著人為清理后的整潔，更令余凡感到驚愕的是，那里居然擺著一個木桌和兩把木椅，且桌椅都很有年代感。紅衣男拿手機(jī)電筒晃了晃桌椅，對余凡說：“我媽走之前，非要讓我把她屋里的桌椅搬過來，她說要坐在這里等人給她交代?！备邆€兒男接話道：“他是孝子，老娘說完，他就讓我找人把東西搬來了?！薄坝噢葘幥肺覌屢粋€交代！”紅衣男搡開高個兒男，突然沖余凡吼道。

“阿姨，也不在了？”余凡拉開椅子，坐下來，仰頭望著沒有屋頂遮蔽的夜空，夜空混混沌沌，沒有星光，也不是純粹的黑暗，是被來路不明的光源浸染出的混濁，如被攪渾的水……那一刻，余凡的心就像一汪被往事攪渾的水。

方才燒成灰燼的那沓信箋紙上，父親記錄的是他自己的罪證，以及多年之后，他在后面補(bǔ)白的懺悔。余凡只簡單地翻了翻，那是父親的秘密，父親已故，他不愿掀開那陳舊的秘密，抖出秘密里藏匿多年的積塵，怕嗆著母親。秘密乏善可陳，不外是父親年輕時，曾關(guān)照自己兄弟的遺孀，大約是發(fā)生了私情，事情敗露后，父親逃離，留下那個女人獨自承受世人的唾棄，直到去年，他住院時偶遇同去住院的女人，他良心發(fā)現(xiàn)，想去懺悔，卻被拒絕。

“跪下！”紅衣男又大吼了一聲。

余凡一愣。高個兒男結(jié)結(jié)巴巴地補(bǔ)白道：“給你爸媽跪下吧，磕個頭，也算認(rèn)祖歸宗了……”

紅衣男撲通一聲先跪在地，對著木桌連磕了三個響頭后跪立起身，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爸，媽，我把俺哥帶來了，你們在天上看看吧，他比我有出息，海歸博士，一表人才……”

余凡一把揪住紅衣男的手腕，問：“你在說什么？”

“快，快松手！你倆是親兄弟！”高個兒男邊說邊沖過去護(hù)住紅衣男。

“余奕寧和我爸當(dāng)年是結(jié)拜弟兄，他和老婆結(jié)婚多年不生孩子，我爸媽生了我姐后，二胎生下我倆，余奕寧和他老婆當(dāng)時就央求俺爸媽給他們一個養(yǎng)，你出生三天就被他們抱走了，這事，對外一直瞞著。后來，爸工傷出事后，余奕寧就常來我們家?guī)兔?，還找領(lǐng)導(dǎo)把我媽安排進(jìn)廠部的小食堂，你當(dāng)年在小食堂被燙傷的事，媽臨走還在念叨……”

九龍壁前，泊在暗影里的帕薩特如一只忠誠的老狗。在余凡的堅持下，弟弟他們已先行離去。當(dāng)了近四十年獨生子的余凡瞬間有了姐弟，成了一戶人家三個孩子中的老二，并且，他居然與那個比他矮一頭的矮胖子是孿生兄弟——這他媽真夠魔幻的！方才母親連續(xù)打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聽，后來索性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有一瞬，他希望世界就此滅亡。一切都是錯亂的，他需要時間，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消化這些信息。

夜空中的那彎月已被云遮蔽。廢墟里傳來悠悠的蟲鳴，夜風(fēng)陣陣地吹向靠著車門的余凡，他感覺到了冷，以雙手交錯抱胸的姿勢溫暖自己，這是許多年來，他在最孤獨無助時習(xí)慣的姿勢，那像是一個擁抱，緊緊箍住自己時，會產(chǎn)生一種力量和能量，用以抵抗虛無的黑洞對自己的吞噬。此刻，他又感覺到了那個黑洞強(qiáng)大的引力。他將左手伸進(jìn)右袖，用左手中指去探右前臂內(nèi)側(cè)那個蜈蚣形的疤痕，那個疤痕憑觸覺已無從察認(rèn)，只有視覺上會呈現(xiàn)出區(qū)別于正常皮膚的暗色，如一條爬行的蜈蚣。余凡努力地回憶自己被燙傷時，“媽媽”拼命往他被燙手臂上涂抹油膩膩的豬油——他在心里第一次猶疑著喊她媽媽，他那已經(jīng)故去的親生母親。據(jù)說，她在彌留之際，才把這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過去幾十年，她一直背著與余奕寧私通的罵名，獨自承受著能淹死人的唾沫，獨自承受著下崗失業(yè)生活無著落的艱辛，獨自承受女兒的誤解，獨自承受對他這個兒子無邊的思念，更是獨自承受保守這個巨大秘密的壓力。生命的內(nèi)核有多堅韌，才能令一個女人承受這些呢？

余凡后悔沒有認(rèn)真看完父親的秘密，他真后悔自己總是想當(dāng)然地按照常理去推斷一切，因此錯過了與真相接近的機(jī)會。他突然大吼一聲，繞著九龍壁打圈狂跑，回聲緩緩地傳過來，如擁抱般裹緊了他。

責(zé)任編輯"張凡羽

【作者簡介】黃丹丹，1979年出生，女，安徽壽縣人，筆名艾蔻。現(xiàn)為壽縣文學(xué)藝術(shù)院院長，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為安徽文學(xué)藝術(shù)院第六屆簽約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數(shù)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quán)威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或收入年度選本，有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出版小說集《孤城》《別說你愛我》、散文集《應(yīng)知不染心》《一脈花香》等。曾獲全國散文原創(chuàng)大賽一等獎、《美文》最受讀者喜愛的中篇散文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喜愛的小說家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