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三點股票收市,簡本竹三點半準時出門散步。先沿羅沙路走到聚寶路,再從蓮塘路溜達回來。經(jīng)過蓮塘六街路口的時候拐進去,深入小街五十米進一臨街棋牌室。簡本竹中風(fēng)前是這里的???,如今抓牌不方便,不能打了,卻仍然進去過過干癮。
棋牌室對面新開一家“論語發(fā)廊”。老簡感覺名字很特別,進去看看。
看看當然就是坐下來消費的意思。散步和看打牌站累了,簡本竹需要一個地方休息放松。做人要自覺,如今他不是棋牌室的客戶了,不能倚老賣老總是麻煩棋牌室老板,如果能在“論語”消費,正好可以歇腳喝水。
發(fā)廊很小,只有一個座位,老板娘當洗頭妹兼任理發(fā)師還兼按摩師。當然一次也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老板娘再能干,也不能一個人同時服務(wù)兩位顧客,否則也不尊重客人。但小有小的好處,小到只有一個座位,客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與老板娘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聊到什么程度都不會妨礙別人。若回到中風(fēng)之前身體好的時候,簡本竹盡可聊些曖昧的話題,也無傷大雅,可如今老簡中風(fēng)了,用他自己對老友說的,吃喝嫖賭都不敢了,自然也就少了聊曖昧的興趣。但話還是要說的,在一對一服務(wù)的小發(fā)廊里,倘若孤男寡女一句話不說,反倒極不正常。
“怎么想起來叫‘論語’的?”簡本竹問,“這名字有什么來歷嗎?”
對方?jīng)]說話,手上的動作中斷了一下,似思考,接著又恢復(fù)動作,似思考好了,卻沒有回答老簡的問題。
“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還是別人幫你起的?”簡本竹接著問,似他必須問到老板娘回答為止,否則就下不來臺階。
“我自己。”老板娘終于回答。
“為什么起這個名字?”簡本竹又問。
對方?jīng)]有停頓,繼續(xù)洗頭,卻仍是沒有回答客人的問題。簡本竹似感覺到對方不夠熱情,心想,這性格可不適合開發(fā)廊啊,但他來這里是尋放松的,不是來教訓(xùn)老板娘的,于是接著問:“是孔子的《論語》嗎?”
這是一個正經(jīng)問題,沒有絲毫的曖昧與挑逗,老板娘不用提防,遂暫停幫簡本竹洗頭而專門回答他的問題,說:“嚴格地講是孔子后人根據(jù)孔子與弟子的對話整理成的‘孔子語錄’?!?/p>
簡本竹心里一驚,沒想到自己堂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工學(xué)碩士竟沒有一個小小的洗頭妹嚴謹,真是小瞧對方了,看來這老板娘果然與眾不同,難怪發(fā)廊的名字叫“論語”呢,遂趕快糾正,說:“對對對,你說的對,《論語》確實不能算孔子的著作,只能算‘孔子語錄’?!钡匀蛔穯枺骸澳阍趺聪肫饋碛谩撜Z’作為發(fā)廊的名字呢?”
“不可以嗎?”發(fā)廊妹反問。
“當然可以,”簡本竹說,“但很少有發(fā)廊這么起名字的。”
說完,自己都覺得理由荒唐,如果對方回懟“很少就不能用嗎?!被蛘摺罢驗樯俨判缕姘 钡龋€真把老簡懟住了。好在老板一般不會冒犯客人,這個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小聲回答:“我只曉得《論語》?!?/p>
“你只曉得《論語》?”簡本竹問。他真想進一步問“你曉得多少”,但忍住了,意識到自己不能按一般的洗頭妹看這個老板娘,好在她及時作答:“是的。我上學(xué)很少,但能背《論語》,所以我就用它來起名字了?!?/p>
“你能背《論語》?”簡本竹更加驚奇。因為他雖讀過《論語》,但背不了,而幫他洗頭按摩的發(fā)廊妹卻說自己能背《論語》!《論語》雖然只一萬多字,但古人當時是在竹簡上刻字,能省則省,一個字至少代表一句話,所以一萬多字起碼相當于今日紙質(zhì)印刷物十萬字,加上古人的語態(tài)與今日大不相同,今人讀起來都困難,更別說背誦了。古人思想單純,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或許能背,今人誰沒事專門背《論語》啊。
這時候,干洗完畢,開始沖水。躺下沖。沖完擦干,再用熱風(fēng)吹一下,躺下按摩。
就躺在剛才沖水的位置上。掉一個頭。沖水的池子有一個特殊的蓋子,蓋上之后,墊腳,簡本竹的雙腿就能伸直了。
“你的腿怎么了?”老板娘問。
“中風(fēng)后遺癥?!焙啽局翊稹?/p>
老板娘似乎沒聽明白,臉上沒表情,也沒再問。
“右邊,”簡本竹自解難堪似的說,“整個右邊都不靈活。你在右側(cè)多按一會兒。謝謝!”
“喔?!崩习迥飸?yīng)道。按了一會兒,簡本竹再找不出合適的話題,他發(fā)覺這個老板娘與一般的發(fā)廊妹不同,大概受熟讀《論語》的影響吧,惜字如金,不怎么愛說話,更不會主動挑起話題逗客人。簡本竹又在想,這樣的性格可不適合開發(fā)廊啊,更不該把“論語”當作小發(fā)廊的名字,“論語”這頂高帽子一扣,客人想開玩笑都不好意思了,哪里有生意?他自己因為中風(fēng)而不得不刻意“思無邪”,但別的顧客不一定啊,難怪自己一來就有“專座”呢??删褪呛啽局瘢灿X得一男一女關(guān)在一個小空間里一句話不說很別扭,于是他沒話找話問:“你剛才說你能背《論語》?”
老板娘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能背給我聽聽嗎?”簡本竹說。
老板娘摁在他右腿上的手停頓松弛了一下,然后重新加力,并開始輕聲吟誦起來:“《學(xué)而第一》: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簡本竹更加震驚,因為說實話,這開頭的幾句他也能背,但背不出整篇,特別是其中的“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這一段,簡本竹讀起來都困難,更不用說背誦了,可為他洗頭按摩的發(fā)廊妹卻背得出!他決定明天再來。
2
這世上真有“心靈感應(yīng)”?簡本竹中風(fēng)后,陡然發(fā)現(xiàn)世界上原來有那么多人中過風(fēng),至少在他生活的深圳蓮塘片區(qū)幾乎滿大街都是,大概中過風(fēng)的人都遵從醫(yī)囑多走路吧,可中風(fēng)前,他們也在走,同一地點,他怎么一個都沒看到呢?再比如今天,怎么正好碰見“論語發(fā)廊”呢?而他最近恰好也在思考《論語》!這不是“心靈感應(yīng)”嗎?
簡本竹最近思考《論語》是因為他和夫人谷貝妮發(fā)生內(nèi)斗。放以前,他想不到《論語》,跟她斗就是,誰怕誰呀。谷貝妮每次發(fā)飆的撒手锏都是“嫌我不好你不要嘛”“過不下去就離”!簡本竹當然不會為一點小事就跟夫人離婚,可對方如果實在要作,簡本竹也不怕,畢竟他們是“光桿夫妻”,沒有孩子牽掛,像簡本竹這樣有些經(jīng)濟基礎(chǔ)的大叔如今再婚也不難,說不定更吃香,所以以前每次鬧到最后,當簡本竹真打算離婚的時候,谷貝妮又突然軟下來,大哭一場,哭訴簡本竹“忘恩負義”??涩F(xiàn)在簡本竹中風(fēng)了,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了,他不敢再說“離就離,誰怕誰”了,只能借助于《論語》安慰自己,想著自己是“君子”,不必跟谷貝妮計較,更不用在語言上逞強。
這當然是一種無奈的自欺欺人,和魯迅筆下的阿Q差別不大。
內(nèi)斗的起因是夫人谷貝妮放著好好的畔山花園房子不住,提議到關(guān)外的坂田另買一套新居,這不是作嗎?簡本竹給出若干理由否定夫人的提議,說蓮塘屬于關(guān)內(nèi),坂田在關(guān)外,谷貝妮回懟什么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老觀念,如今深圳早已是一個整體了。簡本竹強調(diào)“關(guān)”不僅僅是行政概念,還包括地理位置差異,畔山花園雖然舊,卻背靠仙湖面對香港,左邊是長年蔥翠的梧桐山,右邊是繁華的蓮塘新口岸,這樣的地理位置哪里是坂田的萬科紫悅山能比得了的。他還拿出自己當過公司房地產(chǎn)部經(jīng)理的資歷跟谷貝妮講道理,說房地產(chǎn)的價值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是看位置。在北京,二環(huán)之內(nèi)再破舊的平房,價值也遠超五環(huán)之外的寬敞豪宅;在深圳,離深港鐵絲網(wǎng)越近房價越高,離鐵絲網(wǎng)越遠房價越低;當年為什么在深圳建特區(qū)?就因為深圳緊挨香港。但夫人谷貝妮不是吃素的,她企業(yè)法律顧問出身,經(jīng)歷官司無數(shù),練就了伶牙俐齒,遂立刻反駁,說房地產(chǎn)的價值不等于使用價值,我們換新房不是為了炒房,而是自己居住,首先考慮的是使用價值,而不是金融價值,如果在北京,同樣的價值,我寧可住五環(huán)之外的四房兩廳兩衛(wèi)的豪宅,而不愿擠二環(huán)以內(nèi)的不帶衛(wèi)生間的一居室!如此唇槍舌劍幾番后,簡本竹漸漸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這哪里是為了換新房,分明是老婆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嘛,因為舊房的位置更好,所以舊房的單價更高,假如舊房子能賣400萬元,到關(guān)外買大一點的新房子也正好400萬元,可新房子不能再讓谷貝妮一個人出錢,必須簡本竹和谷貝妮每人出200萬元,那么,通過新房換舊房,簡本竹實際上凈出200萬元,而谷貝妮凈得200萬元,等于是簡本竹給了谷貝妮200萬元,而且還讓簡本竹沒話可說!而這一切,又壞在根子上。根子是他們的婚姻和老輩不一樣。父母那輩人結(jié)婚就是“合二為一”,爺爺奶奶那輩更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簡本竹和谷貝妮的婚姻是“自由組合,各自獨立”。
“自由組合”好理解,就是雙方對上眼并且綜合條件差不多;所謂“各自獨立”,就是小錢不分你我,大錢各自獨立?!按箦X”指房子、車子和其他用于投資的錢,如股票、債券等。谷貝妮之所以提出“獨立”,是因為當時她的資產(chǎn)略大于簡本竹。當初簡本竹在南山有一套40平方米的小房子,谷貝妮在羅湖有一套100平方米相對較大的房子。雖然當時房價不高,兩套房子也就是十幾萬元與二十幾萬元的差別,考慮簡本竹另有一輛國產(chǎn)車,兩人基本“門當戶對”,倘若調(diào)過來,簡本竹的資產(chǎn)大于谷貝妮,他是絕對不會提出“獨立”的,但既然谷貝妮主動提出,簡本竹就必須同意,否則貌似他想占對方的便宜。老簡不是那種喜歡占別人便宜的人,尤其不會占女人的便宜,因為他知道,占女人便宜的早晚加倍償還,還被人瞧不起。
結(jié)婚之后,他們商量住谷貝妮的房子。除大一點之外,位置也是考慮因素。彼時羅湖是深圳的中心,南山相當于郊區(qū)。當年南山人來羅湖辦事都說“去深圳”。兩人商量他們住谷貝妮在羅湖的畔山花園,簡本竹在南山的芳卉園對外出租,收入用于支付羅湖畔山花園房子的管理費、水電費、停車費、上網(wǎng)費、煤氣費、衛(wèi)生費、排污費等七七八八的費用,雙方基本扯平。如此,夫妻二人相安無事十年。但十年后深圳的房價漲了十多倍。簡本竹南山芳卉園房子漲到50萬元的時候忍不住賣了,谷貝妮羅湖的房子因為一直被他們住著漲到400萬元也沒出手,這下谷貝妮心里不平衡了,覺得自己吃虧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當初說好的事情怎好反悔?正因說不出口,所以憋在心里更難受,谷貝妮經(jīng)常拉臉,無端生事。簡本竹心知肚明,卻不愿意點破,點破了又怎么樣呢?難道讓簡本竹補交一半的房款?他倒是愿意補交谷貝妮的房款,甚至愿意承擔(dān)谷貝妮當初購置畔山花園房子的全部房款,可谷貝妮不干,說要給就按現(xiàn)在的價錢給,簡本竹不愿意。幾百萬元呢,與其不明不白地給谷貝妮,不如自己另外買一套房子了。
谷貝妮終于又亮出撒手锏,說到離婚。
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因為簡本竹中風(fēng)了,他不敢說“離就離,誰怕誰”了,憋屈兩天也反思兩日,終于明白谷貝妮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于精心策劃的一場“陽謀”。
再買新房,肯定是簡本竹和谷貝妮共同出資??此坪侠恚鋵嵵辛斯蓉惸莸娜μ?。因為如果他們搬進新房,空出的舊房就屬于谷貝妮的“婚前資產(chǎn)”,轉(zhuǎn)手一賣,400多萬元到手,扣除到關(guān)外買新房她出一半的錢200萬元,剩下的200多萬元進入谷貝妮的腰包。就是說,通過兩人共同出資換房,谷貝妮從舊居搬進新居,至少多出200多萬元的進賬。這200多萬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通過謀略從簡本竹的口袋里轉(zhuǎn)移至她自己口袋里的。
高。簡本竹想,實在是高。明明是陰謀,卻一切都能擺在臺面上,禁得起陽謀的檢驗。
想換一個帶電梯的房子有錯嗎?沒錯。想換一個停車位充足的新小區(qū)有錯嗎?更沒有錯。要想換房,就必須買新房。買新房夫妻倆共同出資有錯嗎?當然沒有錯。買了新房之后,舊房出手,收入歸谷貝妮有錯嗎?還是沒錯。畔山花園這套房子本來就是谷貝妮的婚前財產(chǎn),免費讓簡本竹共同居住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換新房了,舊房子出手,收入當然歸谷貝妮,不歸谷貝妮,難道歸簡本竹嗎?如果這樣,當初簡本竹賣掉南山芳卉園的50萬元怎么沒給谷貝妮分一半的錢呢?所以,舊房賣掉之后收入全部歸谷貝妮天經(jīng)地義。一切順理成章,一切都讓簡本竹無話可說。
簡本竹不是覺得這錢他不應(yīng)該出,而是不想被谷貝妮“謀劃”著出。他總有一種被別人算計的感覺。誰愿意被人算計?耍聰明、玩心計的前提是自以為比對方聰明,但在現(xiàn)代社會里,尤其在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自由組合的夫妻倆聰明程度應(yīng)該差不多,夫妻一方把對方當傻子,另一方能不生氣嗎?這年月,誰是傻子?尤其深圳還是座移民城市,能移民來的都是人精,傻子不僅來不了,即便來了也待不住,能沉淀下來的更不是傻子。即便當時被你謀劃蒙住了,過幾天慢慢思量還是能醒悟過來。所以,簡本竹認為做人絕對不能把對方當傻子,換句話說,不能自作聰明更不能自以為是,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誰要是把對方當傻子誰自己就是傻子。
其實簡本竹是個蠻自覺的人,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住谷貝妮的房子不是長久之計,有一次二人去東部沿海玩,谷貝妮對十里銀灘的海景房贊不絕口,說深圳好是好,就是被香港遮擋了風(fēng)景,說起來是濱海城市,卻沒有真正的海岸線,要是在這里擁有一套面朝大海的房子,周末來度度假就好了。簡本竹二話沒說,當即就買了一套,博得老婆一片歡心。彼時,畔山花園的房子才一百多萬元,十里銀灘的房子要幾十萬元,考慮到谷貝妮當年買房的時候只花了不到30萬元,所以簡本竹以為他們倆已經(jīng)扯平,應(yīng)該相安無事了。也確實相安無事一段時間,沒想到房價再次瘋長,并且深圳的房價暴漲速度遠遠高于惠州的十里銀灘,谷貝妮的畔山花園突破400萬元了,簡本竹的十里銀灘還沒有達到100萬元,如此,業(yè)已建立的平衡再次被打破,這才有了谷貝妮的“陽謀”。
簡本竹不得不自我安慰。想著無論做什么事情,不要追究對方的動機,不管對方是陰謀還是陽謀,關(guān)鍵看最終結(jié)果,結(jié)果可以接受就不要生氣,生氣等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簡本竹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論語》的,他拿《論語》教導(dǎo)的“君子”標準要求自己,想著不管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是怎么說的,反正現(xiàn)在是自己住著老婆價值幾百萬元的房子,也不是實在沒條件,這樣一直住女人的房子說不過去。所以,排除動機因素,兩人共同出資再買一套新房共同居住其結(jié)果還是合理的。再說,畔山花園的房子確實舊了,設(shè)施跟不上時代,換套新房子確有必要,兩人共同出資,也是最為現(xiàn)實最為合理并且一勞永逸的做法,不能因為此建議是谷貝妮先提出來的,自己就心里不舒服,換位思考,假如是我自己先提出來的呢?
這么按《論語》倡導(dǎo)的“君子”標準一想,簡本竹就想通了,爽快地答應(yīng)谷貝妮的建議,買新房,買坂田紫悅山的新房。
3
再次光顧“論語發(fā)廊”,老板娘臉上呈現(xiàn)熟人之間的微笑。簡本竹當然更友好一些,他仍然懷疑這一切都是“心靈感應(yīng)”。自己中風(fēng)之前和一般有兩個臭錢的男人并無兩樣,面對工作與客戶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進入娛樂或休閑場所就立刻放松,甚至“放松”到“放肆”的程度,自己花錢是來放松的,不趁機放肆一把就覺得吃虧了一樣,或下意識里認為只有通過“放肆”才能達到徹底“放松”,要是仍然像工作中那樣繃著,還怎么“放松”?可他遭遇了突然中風(fēng),工作也已經(jīng)暫停,情緒從煩躁不堪到接受現(xiàn)實,再慢慢心理修復(fù),卻又遭遇老婆的精準算計,簡本竹心知肚明卻無力反抗,真要負氣離婚對自己更加不利,于是嘗試用《論語》化解心中的積淤,但“放松”已成習(xí)慣,強行一刀切做不到也不利于康復(fù),打麻將洗桑拿都不行了,只能看麻將和進發(fā)廊洗頭按摩,沒想到恰好看見“論語發(fā)廊”,或許這發(fā)廊原本就在,只是這樣的小發(fā)廊放在中風(fēng)之前簡本竹連看都不會看一眼更不用說進來消費,可他現(xiàn)在要靠《論語》來自我修復(fù)了,就恰好看到“論語發(fā)廊”,并且老板娘不是徒有虛名,居然能一邊按摩還能一邊給他背誦《論語》,這不是“心靈感應(yīng)”嗎?
程序照舊。坐著干洗,躺下沖水,然后調(diào)個方向躺著按摩,過程中老板娘為簡本竹背誦《論語》?!啊稙檎诙罚簽檎缘拢┤绫背?,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釉唬骸崾形宥居趯W(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p>
簡本竹忽然有些感激自己中風(fēng)。不是中風(fēng),他哪里能進這種小發(fā)廊?哪里能聆聽一位發(fā)廊妹單獨給他背誦《論語》?哪里能如此認真思考《論語》?其實《論語》他從小就學(xué)過,但并沒有認真學(xué),起碼沒有像發(fā)廊老板娘那樣認真,要不然,怎么老板娘能背誦而他不能背呢?就算能背也等于小和尚念經(jīng)有嘴無心,哪里能像今日這樣聽一遍就能產(chǎn)生共鳴!
是啊,簡本竹想,“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說得多好??!再說“不逾矩”,到了古來稀的年齡也仍然要守規(guī)矩!自己以前怎么都沒想過這些問題呢?
“你怎么會背《論語》的呢?”簡本竹問。
這次老板娘沒有發(fā)愣,手上的動作更未暫停,而是十分自然地微笑著回答:“爺爺逼的?!?/p>
爺爺逼的?簡本竹很好奇,怎么不是父親呢?但他沒有問,擔(dān)心不禮貌,略微斟酌了一下,問:“你爺爺是知識分子嗎?”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著搖頭,說爺爺算不上知識分子,但參加過掃盲班,勉強識字。
“他自己會背《論語》嗎?”簡本竹問。
老板娘仍然含笑搖頭,說她爺爺背不了《論語》,但只要她背錯,爺爺立刻就能聽出來。
簡本竹覺得更有意思,一個人自己不能背,卻能聽出別人背誦的錯誤。再一想,真是,教練自己拿不到世界冠軍,卻能指導(dǎo)學(xué)生成為世界冠軍。
“你爺爺怎么有《論語》呢?”簡本竹問,“是很老的版本吧?”
“好像是?!崩习迥锎?,“油印的那種?!?/p>
油印的?簡本竹以為她說錯了,應(yīng)該說“線裝本”才對,印象中“油印”是二十世紀重慶地下黨辦《挺進報》前后才有的吧,最早也是明末清初,不可能是明朝之前。正疑惑著,老板娘又補充道:“上面還印著‘供批判用’四個字。”
“哈哈哈哈……”簡本竹笑出聲來,明白那是特殊年代的荒唐做法,沒想到無意中傳播了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p>
4
簡本竹雖然答應(yīng)買房了,但答應(yīng)得比較勉強和倉促,所以他身上沒準備這么多現(xiàn)金。
谷貝妮因為早有蓄謀,所以非常爽快地說:“沒關(guān)系,按揭,我付首期,你付后續(xù)款?!焙啽局裾f可以。
可是,谷貝妮只答應(yīng)支付三成首期,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房款要簡本竹出。簡本竹認為不合理。既然是雙方共同出資,最公平的比例是各出百分之五十,但夫妻之間不一定要搞得那么“AA”,簡本竹作為男人,可以多出一點,比如六比四,谷貝妮支付四成首期,剩下的六成由簡本竹用按揭的方式逐月支付,可谷貝妮說她手上沒有那么多錢,只能付三成首期,剩下的七成要簡本竹逐月支付,相當于簡本竹實際支付的房款超過谷貝妮的兩倍還拐彎,這叫什么“共同出資”?如果這樣,還不如簡本竹單獨另外買一套算了,大不了用七成的錢另買一套面積稍微小一點的。
谷貝妮也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說:“這樣,將來房子的裝修不用你管了?!?/p>
“當然不用我管。”簡本竹說,“房子帶精裝修,也不用你管?!?/p>
“那還有家具和電器呢?”谷貝妮說著,還展示出燦爛的笑容。
簡本竹承認,老婆谷貝妮屬于漂亮的女人,而且由于沒生孩子,所以她看上去要比同齡女人年輕,可此時簡本竹看著谷貝妮虛偽的笑容,非但沒有覺得美,還忽然覺得惡心。他不理解谷貝妮根本不缺錢,干嗎把錢看得那么重,步步為營,層層算計,堪比《甄嬛傳》,何苦呢?
“還有稅金,”谷貝妮說,“將來辦房產(chǎn)證的時候,還要交10萬元的稅金,這也不用你管了,全部我出了?!?/p>
簡本竹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按說自己作為男人,不該與老婆計較,逐月支付按揭,六成或七成雖然相差幾十萬,但十年償還,分攤到每個月其實差別不是很大,不必計較。
簡本竹當年賣了芳卉園房子的時候,正趕上一個朋友急需用錢,向簡本竹求援,簡本竹就借給了對方,谷貝妮知道后,強烈抨擊,言辭鑿鑿地說簡本竹上當了,這錢肯定有去無回了,還痛心疾首地舉出很多例子,說誰誰誰,把錢借給朋友,結(jié)果鬧到法庭上,成了仇人。簡本竹相信谷貝妮是為他考慮,也認為谷貝妮說的對,但已經(jīng)給朋友的錢不可能馬上就討回來,于是簡本竹為自己辯解,說該朋友跟他關(guān)系不一般。谷貝妮哼了一聲,說凡是借錢的關(guān)系都不一般,那打官司的雙方原本就是鐵哥們兒。簡本竹說也不是白借,有利息,而且利息蠻高;谷貝妮說利息越高越危險。簡本竹說朋友借錢不是吃喝嫖賭,是生意上急需周轉(zhuǎn);谷貝妮說誰借錢也不會說是拿去吃喝嫖賭。簡本竹說該朋友之前幫過我,現(xiàn)在朋友遇到難處,我應(yīng)該幫他一把?!皫鸵话眩俊惫蓉惸菡f,“那你也不能一下子給50萬元啊,他幫過你,你給他10萬元不行嗎?給20萬元不行嗎?對誰你都大方,就是對自己的老婆小氣!”谷貝妮這最后一句話讓簡本竹很反感,他沒好氣地回擊:“我高興。反正我們倆大錢是獨立的,我就是把錢點火燒掉,關(guān)你什么事?”谷貝妮氣得摔門而出,簡本竹想追都來不及。冷戰(zhàn)一個月,也后悔一個月。一個月后,朋友把50萬元打了回來,另附上2萬元利息。簡本竹什么話都沒說,將銀行短信通知轉(zhuǎn)給谷貝妮,還發(fā)短信說:“錢雖然還了,但我仍然心有余悸,后怕一個月,還是老婆英明,下次再遇到類似情況,一定事先與老婆商量?!币姽蓉惸萑晕唇鈿?,簡本竹再補充:“這2萬元算撿的,咱們出去玩一趟吧?!?/p>
簡本竹不是敷衍谷貝妮,他確實進行了反思,覺得雖然“大錢獨立”,但畢竟是夫妻,遇上動用“大錢”的時候,確實應(yīng)該與老婆商量,商量一下沒壞處。
不久,還是那個朋友,又向簡本竹借錢周轉(zhuǎn),這次簡本竹事先跟谷貝妮商量了。兩人動用關(guān)系,一起調(diào)研了朋友企業(yè)的行業(yè)前景、資金往來和商業(yè)口碑與信譽等,最后決定不借款了,改直接入股。先是簡本竹單獨入股,后來谷貝妮也參與進來。如今,他們夫妻二人都是朋友公司的股東,雖然公司的經(jīng)營沒有達到當初的預(yù)期,具體表現(xiàn)是沒有在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簡本竹和谷貝妮沒有成為億萬富翁和億萬富婆,但朋友還算規(guī)矩,分紅按月兌現(xiàn),兩人收入穩(wěn)定,簡本竹支付按揭款沒問題,多一成少一成都能承受。
簡本竹不是舍不得錢,對朋友尚且可以,對自己老婆干嗎那么小氣?但他反感谷貝妮的算計,算計需要動心計,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太有心計。
5
再次光顧“論語發(fā)廊”,兩人完全成了熟人,甚至像朋友。老板娘照例為簡本竹洗頭按摩背誦《論語》?!啊栋速谌罚嚎鬃又^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第一句就讀錯,老板娘把“佾”讀成了“俏”。類似的錯誤前面也有,第一節(jié)的“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的“說”應(yīng)該讀成“悅”,老板娘卻仍然讀成“說”。對此,簡本竹理解,自己當年學(xué)英語的時候,一開始不就是“啞巴英語”嘛,老板娘的《論語》是跟她爺爺學(xué)的,爺爺是掃盲班的水平,豈無錯乎?沒有把“曰”讀成“日”就已經(jīng)值得表揚了。簡本竹想到幫她糾正,可又覺得自己不能好為人師,一旦幫老板娘糾正,就必須每天糾正,那樣就打擊老板娘的背誦積極性了,甚至搞得老板娘忽然不會背了,于是他拐著彎問老板娘:“你什么學(xué)歷?”老板娘害羞地笑著回答“沒學(xué)歷”。簡本竹頓了頓,小心地問,初中畢業(yè)了嗎?老板娘更加害羞地搖頭,臉都漲紅了。簡本竹再試探著問:“小學(xué)畢業(yè)了嗎?”老板娘臉上立刻綻放笑臉,大幅度點頭。簡本竹看老板娘三四十歲的年齡,應(yīng)該趕上免費九年義務(wù)教育了吧,為什么沒讀初中呢?是她天生不愛學(xué)習(xí)嗎?從她能背《論語》看,應(yīng)該不是。是家里突然發(fā)生什么重大變故嗎?這有可能,因為她說背《論語》是被爺爺逼的,而沒說是父母。簡本竹不方便追問,只能想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假裝不經(jīng)意送給老板娘一本南懷瑾的《論語別裁》。
6
簡本竹最后同意支付七成按揭,多少受了發(fā)廊老板娘的影響。老板娘在按摩的時候為他背誦《論語》,雖然其中有不少發(fā)音問題,卻仍然進一步喚醒并加強了簡本竹的“君子”意識,他覺得自己沒必要跟谷貝妮計較六成還是七成按揭的問題。按照“君子”的標準,丈夫本來就是妻子的主心骨和生活依靠,如今谷貝妮既然并不依靠我生活,在“大錢”上偶爾不講理一下其實是一種心理需求,說明她還是“女人”,倘若連這點小的“女人心理”都沒有了,不是更糟糕?“君子”的標準只能對自己,不能對別人,他不能按“君子”的標準要求夫人,所以不該把谷貝妮的行為和心思理解成“算計”,更不能與《甄嬛傳》相提并論。
簡本竹打破僵局,主動提醒谷貝妮去簽合同,說再不簽,又要漲價了。
谷貝妮有些意外,也有一點感動,在簽約的時候,主動把簡本竹的名字放前面。
盡管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名字排前排后甚至有沒有簡本竹的名字都無所謂,但谷貝妮的做法還是讓簡本竹感到一種久違的溫馨,感覺自己雖然多出一些錢,卻維護了“一家之主”的尊嚴,看來“君子”,是自己做出來的,而不是別人供出來的。
7
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只要簡本竹一走進“論語發(fā)廊”,老板娘就立刻彈起來,像是在專門等他。這讓簡本竹想到自己的初戀。那時候他每次進入實驗室,其中的一個實驗員都立刻彈起來,像是在專門等他,興奮的表情和微微漲紅的臉就如現(xiàn)在的老板娘。當年簡本竹因爭取出國留學(xué)沒心思談情說愛,后簡本竹出國未果來到深圳,等站穩(wěn)腳跟后再回頭聯(lián)系那實驗員,人家卻聲稱對簡本竹根本無此想法,是簡本竹自己“想多了”,混淆了尊敬與愛慕區(qū)別等,但簡本竹堅信自己并非“想多了”,經(jīng)與別人打聽,才曉得實驗員此時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挺著大肚子,看來是自己冒失了,也難怪對方說他“想多了”,否則怎么切割呢?不徹底切割又怎么與她丈夫和諧相處呢?往事不堪回首,可這次呢?這次會不會又是簡本竹自己“想多了”呢?
眼下簡本竹是有婦之夫,即便不能成為《論語》中的柳下惠,起碼也該按一般君子標準“非禮勿動”。簡本竹理解的“勿動”就是“不對自己配偶之外的異性動心”,但谷貝妮是他的“配偶”嗎?理論上當然是,可實際上自他中風(fēng)后二人就從來沒有“配”過,起先是毫無念想,之后是擔(dān)心沖動引起二次中風(fēng),等逐步康復(fù)恢復(fù)“配”的意識向夫人嘗試發(fā)出信號后,卻遭谷貝妮拒絕甚至嘲笑,先提醒簡本竹注意身體不要逞能,后嘲笑他到底行不行,簡本竹當然知道自己還“行”,但肯定不能像之前那樣具有主動性和進攻性,需要夫人抱著極大的善意包容與配合才能完成,但這要求對谷貝妮實在太高了,高到簡本竹連說出來的勇氣都沒有。也不是谷貝妮不“賢惠”,實在是不能用孔子年代的標準要求現(xiàn)代女性,經(jīng)過“打倒孔家店”“批林批孔”和西方極端女權(quán)主義的影響,現(xiàn)在哪里還有孔子年代那樣“賢惠”的女人和“君子”一般的男人?要說谷貝妮有什么特別,那就是他們是“光桿夫妻”,沒孩子,缺少維系夫妻感情的紐帶和枷鎖,自然更不“賢惠”與“君子”……現(xiàn)在,簡本竹倒躺在“論語發(fā)廊”洗頭的位置上接受老板娘的按摩,忽然想到,倘若把自己的老婆從谷貝妮換成老板娘,估計她或許能抱著極大的善意包容他、配合他……
打住。趕快打住!這個問題不能想,再想下去,必然引起外在反應(yīng)而暴露自己的骯臟心理,簡本竹遂強迫自己專心聽老板娘背誦《論語》。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8
交房了。
新房果然漂亮。不僅僅是外表,更在于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紫悅山房屋面積比畔山花園雖然只多出30平方米,卻感覺寬敞許多。因為很多地方被做成“飄窗”,就是把墻體做成使用面積的一部分。難怪有條件的深圳人都換新房,三十年前的房子,無論你怎么裝修,也不能改變老房子的基本結(jié)構(gòu)。舊房子小,走廊小,涼臺小,廚房和衛(wèi)生間也小,且光線不好,大白天也要開燈,住久了會誘發(fā)心理陰暗,所以只要條件允許當然要換新房。新樓不僅材料新,設(shè)計也更新潮與科學(xué),住起來就是比老房子方便、舒心。簡本竹發(fā)覺自己以前對老婆谷貝妮陳述的觀點并不全面。從房屋的價值來說,確實是“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是看位置”,但如果從“使用價值”來說,則不一定。住在北京二環(huán)之內(nèi)胡同里面的小單間連屋內(nèi)廁所都沒有,肯定不如住五環(huán)以外的豪宅寬敞、明亮、舒坦。房子畢竟是拿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所以不能只強調(diào)房屋的“價值”而忽視它的“使用價值”,因此,有時候?qū)幙晌恢貌钜稽c,也要住更大、停車位更多、配套更完善、設(shè)計更科學(xué)合理的新房。
同樣是新房,同樣號稱“精裝修”,紫悅山比簡本竹在十里銀灘買的海景房講究許多。不僅主臥配備了兩扇壁櫥,而且連次臥的衛(wèi)生間都安裝了暖風(fēng)裝置。說實話,這玩意兒如果開發(fā)商不裝,簡本竹都想不起來裝。畢竟深圳不冷,夏天“沖涼”不需要暖風(fēng),冬天需要的時節(jié)也就那么幾天,有沒有暖風(fēng)無所謂,可經(jīng)開發(fā)商這樣一搞,就彰顯出主人的品位與身份來了。如今貧富差別不在于是否解決溫飽,而是看夠不夠奢侈。深圳的家庭衛(wèi)生間安裝暖風(fēng),作用跟奢侈品差不多,并不適用,至少使用的次數(shù)不多,卻可以彰顯主人的地位與品位。
谷貝妮的姐姐過來幫忙。其實也沒什么忙需要幫的,與其說幫忙,不如說幫一個心情。
姐姐主要幫谷貝妮拿主意。配什么家私,裝什么吊燈,掛什么窗簾,陽臺是不是封閉,等等。選擇太多,谷貝妮需要與人商量。簡本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既然當初說好了簡本竹出七成按揭,其他不用他管了,那么他現(xiàn)在干脆全部聽谷貝妮的,隨便發(fā)表意見,等來老婆一句“你懂個屁”,不是自討沒趣?萬一意見不一致再爭執(zhí)起來就更不好了。
夫妻倆最容易爭執(zhí)的不是什么大是大非問題,而是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畢竟,每個人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習(xí)慣不一樣,越是雞毛蒜皮的事情越是難統(tǒng)一意見。簡本竹對新房子配什么家具真的無所謂。即便谷貝妮什么家具也不買,把畔山花園的舊家私搬過來用他也沒意見,絕對不會因為當初說好了是谷貝妮負責(zé)買家私,他就非得要谷貝妮花上一大筆錢,因此,姐姐來幫谷貝妮做這些雞毛蒜皮的選擇比簡本竹合適。
谷貝妮的姐姐其實比簡本竹年齡小,但按照輩分,簡本竹仍然喊她“大姐”。
大姐比谷貝妮會照顧別人的感受,大約是她生養(yǎng)過孩子并且長期做領(lǐng)導(dǎo)夫人的緣故吧。姐妹倆在討論的過程中,大姐很照顧簡本竹的感受,時不時對簡本竹說:“你看是吧?”簡本竹笑著點頭,說:“對,還是大姐眼光準?!惫蓉惸輨t一句也不征求老公的意見,那眼神似乎在說:“反正你也不出一分錢。沒發(fā)言權(quán)?!焙啽局裥牟辉谘桑皇墙o大姐的面子,早溜出去散步了。最后,估計是姐妹倆商量出結(jié)果了,姐姐說:“我送你一樣?xùn)|西吧?!惫蓉惸菡f:“好啊?!焙啽局衤犃税櫭碱^,起碼應(yīng)該客氣一下嘛。又一想,不關(guān)他的事,或許,人家姐妹比他家姊妹親,不需要任何客套。姐妹倆又商量具體送什么東西,最后決定由姐姐送他們陽臺封閉,就是姐姐幫谷貝妮出安裝密封陽臺的6000元費用。數(shù)字不錯,六六大順。谷貝妮說著感謝姐姐的話,卻突然提高了語調(diào),大聲說:“還是我姐姐大方啊。不像有些人,家里新房裝修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一毛不拔,全部讓老婆出錢。”
傻子也聽出這話是說給簡本竹聽的,帶有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雙重味道。要是放在以前,簡本竹肯定跳起來。即使不跳起來,起碼也要爭辯兩句,說你當時說好我出七成按揭你只承擔(dān)三成首付,所以后面的事情你全包了,現(xiàn)在怎么又說出這樣的話。谷貝妮肯定會反擊,說不管當初是怎么說的,你是男人,事到臨頭不該出一點嗎,好意思全部讓老婆出嗎。說著說著,兩個人當著姐姐的面吵起來也說不定。但是,最近因為天天聽“論語發(fā)廊”的老板娘背誦《論語》,喚醒了簡本竹的“君子”意識,站在“君子”的立場,想到自己作為一個不缺錢的“君子”,真不該為錢與老婆計較,于是不但一句也沒跟谷貝妮爭辯,而且打算幫她出錢買家私。
大姐果然是大領(lǐng)導(dǎo)的夫人,聽妹妹出言不遜話中帶刺,就趕快轉(zhuǎn)移話題,對谷貝妮說:“我現(xiàn)在就把6000塊錢轉(zhuǎn)給你吧。你的微信收款與銀行卡綁定了吧?”
谷貝妮回答綁定了。
姐姐就低頭操作。
大姐剛一操作,就聽谷貝妮的手機嘀的一聲。
“這么快?”谷貝妮說,“哎,打多了吧?你怎么打了5萬?不是說好6000的嗎?”
姐姐也很詫異,說沒有啊,我正在操作,還沒來得及輸密碼呢。
說著,兩姐妹腦袋湊在一起查看谷貝妮的手機,然后又同時抬頭看著簡本竹,問:“是你?”
簡本竹回答:“是。雖然當初說好的布置新家不用我管,但我看你最近辛苦,既出錢又出力,早想表示,所以……”
9
要搬家了。簡本竹忽然有些傷感。不是眷念蓮塘這個地方,而是糾結(jié)一段隱約的情感。當初從研究所下海深圳的時候,他起碼應(yīng)該與那實驗員單獨告別一下嘛,可“單獨告別”約等于“口頭承諾”,當時簡本竹自己都前途未卜,哪里敢對實驗員有承諾,也難怪實驗員后來說他“想多了”,可這次不存在“前途未卜”啊,是不是該給“論語發(fā)廊”的老板娘一個“單獨告別”呢?
男女之間的感情說起來非常復(fù)雜與微妙,其實就集中在“愛”與“不愛”上,可很多時候當事人自己都辨別不清到底是“愛”還是“不愛”。簡本竹上高二那年對一個女同學(xué)單相思,一天到晚幻想著和她“手拉手”或與她一起“逛馬路”,希望被別人看到并把他們看成“一對”,甚至希望別人背后議論他們,可那女孩一門心思想“高考”,對簡本竹的任何暗示明示都視而不見,搞得他甚至想到用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對她的愛,想象著他為她死后引發(fā)她的愧疚、自責(zé)、后悔……那段單相思算“真愛”嗎?研究生階段簡本竹明明看出那實驗員愛他,卻因為自己想著出國留學(xué)而不敢承接,此階段他已經(jīng)“成熟”了,不會再敢為“愛”付出一切了,是不是表明“愛”已經(jīng)不單純了呢?以至于后來在深圳跟谷貝妮走進婚姻,則基本上與愛無關(guān),只是年紀太大了必須成家,就從家庭背景、本人學(xué)歷、工作性質(zhì)等各方面綜合考慮認為娶谷貝妮為妻最“合適”,或者說最“合算”,所以就與她“組合”成家,其實等于跟“利益”結(jié)婚。婚后數(shù)年才終于清醒,天下沒有單向的“優(yōu)越條件”,任何優(yōu)越條件的背后都對應(yīng)一個“反條件”。痛定思痛,簡本竹現(xiàn)在終于意識到,婚姻中兩個人的三觀和性格比一切“條件”都重要,可等他悟出這個真諦時人生已接近尾聲,婚姻也似乎走到盡頭,自己還有勇氣與激情展開一場“新愛”嗎?吸取發(fā)生在實驗員身上的教訓(xùn),為了讓自己人生不留遺憾,簡本竹決定起碼應(yīng)該搞清楚“論語發(fā)廊”老板娘的基本狀況和她到底是不是愛他。
這天老板娘背誦第十八章《微子》后,簡本竹突然問:“你多大了?”
老板娘回答:“三十七歲?!?/p>
簡本竹又問:“結(jié)婚了嗎?”
老板娘回答:“算是結(jié)過了吧?!?/p>
簡本竹問:“什么叫‘算是’?”
老板娘回答在老家與人舉行過婚禮,卻沒有扯結(jié)婚證。
簡本竹正疑惑這到底算不算結(jié)過婚,老板娘補充說,“計劃等兒子出生他們再去補領(lǐng)一張結(jié)婚證?!?/p>
“可生出的是女兒,”老板娘說,“所以他就不跟我結(jié)婚了?!?/p>
“?。俊焙啽局耋@問,“那你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老板娘倒似乎非常理解她“前夫”,說那時候一對夫妻只能生一胎,但他們家是肯定要他必須有兒子的,所以就只能另外結(jié)婚再生一個,她就只好帶著女兒回娘家了。
簡本竹被驚掉下巴。他承認自己的感覺沒錯,這能背誦《論語》的發(fā)廊老板娘確實非常善良且善解人意,凡事能為對方考慮,而這正是谷貝妮最欠缺的,但他也忽然發(fā)現(xiàn)夫妻之間光有善良和善解人意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認知方面的基本趨同,簡本竹甚至想到自己和老板娘不屬于同一階層,而自己和谷貝妮之間矛盾再深也還是處在同一階層里,發(fā)廊老板娘《論語》背得再好,再善良與包容,認知也與他不在一個層面上,真與她組成新的家庭,舊有的矛盾是解除了,但新的更深層矛盾隨之產(chǎn)生,并且那是一種讓他徹底“無語”的矛盾,連吵架都不知道從哪里開口,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一個語境,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無法溝通,自己或許陷入更加無奈、無語、無望的窘地。
簡本竹仍然打算為“論語發(fā)廊”的老板娘做點什么。原本打算買南懷瑾《論語別裁》的想法最終放棄,不是他瞧不起發(fā)廊老板娘,而是覺得古人留下的經(jīng)典不一定要按今人的解讀去理解,無論是朱熹的解讀還是南懷瑾的解讀,相對于孔子來說,他們都是“今人”,誰也不敢肯定他們的解讀絕對正確,如果絕對正確,怎么還有那么多不同的版本呢?不如讓老板娘按照她自己的習(xí)慣天天背誦熟能生巧,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不必折騰她。
但是,把“悅”讀成“說”和把“佾”讀成“俏”還是應(yīng)該糾正的,否則對外行會以訛傳訛誤人子弟,對內(nèi)行則讓人笑話??珊啽局駨摹熬印钡慕嵌瘸霭l(fā),決定自己不必直接糾正老板娘的發(fā)音,而打算送一部相對高端的手機作為離別贈禮,然后幫她下載相應(yīng)的軟件,桌面存放“論語跟讀版”和“論語朗讀與講解”。這樣的手機簡本竹家里至少有兩部尚未拆封的,并非花錢買的,而是銀行或保險公司作為贈品送給他或谷貝妮的,或是參與某次活動抽獎中的,反正他們不可能拿出去賣,丟在家里也是浪費,不如帶一部來送給老板娘,或許對她更有可操作性的實際意義。
責(zé)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丁力,安徽人,居深圳。自由作家、工程師,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做過兵團宣傳隊員、工廠技術(shù)員、設(shè)計院工程師、深圳外企經(jīng)理和上市公司高管。2001年公司退市后開始寫小說,現(xiàn)為吉首大學(xué)教授、深圳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會主席。已在純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篇,出版長篇小說4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