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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刑者的黎明(下)(長篇小說)

    2025-06-29 00:00:00米可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5年6期

    第七章"枝枝杈杈瘋狂漫長

    1

    米C貼近掛在門后的軒城地圖,掃視那些圖釘?shù)奈恢?,有的扎在中央公園,有的扎在市中心,還有的扎在老工業(yè)區(qū)的橡膠廠……米C明白過來,這每一顆圖釘,都對應(yīng)了每一起縱火案的發(fā)生地。

    米C真正感到了恐懼。他想立刻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報告給左小健警官,但再一次克制了這個想法,且不說自己或許會落一個窩藏包庇的罪責(zé),更為重要的是,他至今無法說清那名實施了縱火的灰影房客的身份和相貌,盡管灰影人已經(jīng)和自己形影不離,甚至常常溜進大腦,在腦回路里穿梭來去,鼓噪爭鳴。

    米C厭惡地閉上眼,不想再去看作案地圖和工具。但越是身處黑暗,他越是看得清楚整個作案過程:如何搜集材料,如何偷偷運輸,如何凝視并沉醉于自己的犯罪作品,如何躲避警方的調(diào)查。以至于米C高度懷疑,自己就是這個灰影人的同案犯。又或者,他已經(jīng)被灰影人控制,淪為了他的奴隸或幫兇。

    一番推理下來,米C沮喪地睜開了眼,再一次凝視著地圖上的那些圖釘,希望在自由聯(lián)想中獲取更多的線索。此時,一處位于軒城周邊山里的坐標(biāo)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里遠離市區(qū),附近也沒有村莊。為何要選擇在這里作案?米C在手機里輸入了這座山的名字,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在建隧道的施工工地?;矣叭藶楹我スさ啬??是去工地找人,還是尋找大型機械器械,又或者搜集用于開山炸石的炸藥……

    米C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敢再往深處想,目光也隨之逃離,再次轉(zhuǎn)移到地圖上的另一處坐標(biāo)。不同于其他坐標(biāo)使用的紅色圖釘,這個叫作“軒城貨運碼頭(舊)”的地名上被釘了藍色圖釘。他和灰影人在這個碼頭上又做了些什么?米C再次自由聯(lián)想,可任他怎么想,也無法回憶起有關(guān)碼頭的任何片段。

    為了幫助聯(lián)想開辟另一條感官通道,米C回到臥室,拿起畫筆,在繪畫本上開始了自由涂畫。不久后,他就進入了某種出神的狀態(tài),手中的畫筆也不再受控制。以至于次日清晨,他都無法想起昨晚是何時丟下畫筆睡著的。而當(dāng)他重新攤開繪畫本,本以為自己會畫出有關(guān)舊貨運碼頭的圖景,卻發(fā)現(xiàn)繪畫本上是一張撲克牌樣式的長方形卡片。卡片的外圍是一道熊熊燃燒的火門,火焰的中心,則是一個縮成一團的小男孩的側(cè)影,而從小男孩的心臟里泵出的,則是如河流一樣幽藍色的血液。

    米C舉著這張卡片看了許久,既似曾相識,又十分迷糊。最后,他決定帶著這張卡片去找樂小芙,請她幫自己做一做心理評估。

    到達軒城師范大學(xué)的八角樓后,米C發(fā)現(xiàn)樂小芙與左小健正在交談。米C先是疑惑,旋即想起正是他的介紹,才使得左小健向樂小芙請教有關(guān)縱火犯的犯罪心理問題。米C的出現(xiàn),中斷了兩人的談話,并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自己,他倆的眼神中有關(guān)切也有疑惑。

    正是這目光,讓米C沒有掏出口袋里的繪畫卡片,只是捂著腦袋說:“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頭疼得厲害?!?/p>

    左小健笑著問:“是不是過去的記憶開始翻江倒海了?”

    米C趕忙擺手:“就是單純的頭痛,或許是上次的傷還沒痊愈?!?/p>

    樂小芙看了一眼腕表說:“我馬上要去上課,你先吃些止痛藥,我?guī)湍泐A(yù)約一個腦部CT檢查?!?/p>

    望著樂小芙離開的背影,米C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左小健:“樂老師對于那名縱火犯有什么看法,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你怎么確定我是向她咨詢縱火犯的問題?”

    “因為犯罪分子一定有偽裝,心理咨詢老師可以看穿這些偽裝。”

    左小健點了點頭,說:“縱火犯有很強的反偵查意識?!?/p>

    “比如躲避監(jiān)控攝像頭?”

    “也包括化裝、偽裝,男扮女裝,女扮男裝?!?/p>

    “原來如此?!?/p>

    兩人靜默了片刻。米C試探著問:“失竊的火藥找回來沒有?”

    “什么?”左小健一愣,立即追問,“你怎么知道有火藥失竊的?”

    “我從網(wǎng)上刷到的,有人發(fā)了帖子,非官方的。”

    左小健壓低聲音說:“這事不能外傳,容易引起恐慌。對了,你是從哪兒……”

    在左小健即將質(zhì)問米C的消息源時,米C趕忙拋出自己的分析:“我覺得縱火犯一定想干一筆大的。你看啊,他先是小打小鬧,然后不斷升級犯罪,就像有些小孩子玩炮仗,先是摔炮,擦炮,膽量練足了,就會玩大累贅。”

    “什么叫大累贅?”左小健問。

    “大累贅”這個詞脫口而出時,米C也是一怔,隨即意識到這應(yīng)是某個地區(qū)的方言,但具體在哪里,米C實在想不起來。于是他只得試著解釋:“就是那種個頭兒最大,填藥最多的炮仗,一般都系在鞭炮最后面,所以人們形象地喊它們‘大累贅’?!?/p>

    米C又說:“我的意思是,縱火犯已經(jīng)到了玩‘大累贅’的階段,所以需要更多的火藥?!?/p>

    左小健贊許地點頭:“你和樂老師待久了,和她一樣會做心理分析了?!?/p>

    “所以確實有火藥失竊了?”

    “是的。那個縱火犯對軒城開挖隧道的工地潛伏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有工人隱瞞和轉(zhuǎn)移了爆破剩余的火藥,并打算把這些火藥偷偷賣出去。結(jié)果,這名縱火犯跟蹤工人到了儲藏窩點,以執(zhí)法的名義,一股腦兒偷走了總計兩噸多的火藥。目前這批火藥還下落不明?!?/p>

    “以執(zhí)法的名義?”

    “對!這家伙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消防員服裝,打著檢查消防隱患的幌子來實施盜竊?!?/p>

    左小健的話,讓米C想起懸掛在“小耳”的那套消防員制服,腦袋又一次疼了起來。

    與左小健分別后,米C又匆匆趕回“小耳”,打算一直待在屋里,24小時保持清醒,只等灰影人出現(xiàn),就立刻撥打報警電話,和警察一起合力制服。就這樣,他強打精神,從中午等到了傍晚,又從傍晚等到了深夜。

    等得實在不耐煩了,米C就起身,來到北臥室,打算清點縱火犯的作案工具??蓜偼崎_門,米C就嚇了一大跳。明明上午還堆滿房間的各種材料道具,此刻竟都沒有了影子。事實上,除了門后的那張軒城地圖,整個屋子已經(jīng)被完全清空。

    灰影人是如何在自己的嚴密監(jiān)視下,轉(zhuǎn)移走這些作案物品的?米C在深深的驚愕中,又一次凝視門后的軒城地圖。這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新的變化:原本釘在“軒城貨運碼頭(舊)”上的藍色圖釘,此刻已經(jīng)換成了紅色圖釘。

    米C怔了片刻,醒悟過來:物品的清空、圖釘?shù)淖兓?,都證明灰影人打算在今晚,要在軒城貨運舊碼頭實施新的縱火犯罪,而且是最轟轟烈烈的,像“大累贅”一樣的終極犯罪。

    為了阻止灰影人的瘋狂行為,米C立即沖出小耳,攔下一輛出租車,就直奔軒城貨運舊碼頭。車子在一個鄉(xiāng)村道路的路口停下后,司機指著不遠處一道黑色的高墻說:“舊碼頭的路斷了,你只能自己過去了?!?/p>

    米C下車向那道高墻走去,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道河壩。爬到壩頂,放眼望去,壩體的一側(cè)延伸到荒草漫長的江灘。江灘外,一艘艘報廢貨船被纜繩連接著,構(gòu)成了一座鋼鐵墓地。

    遠處的汽笛聲將米C從恍惚中驚醒,他打開手機地圖,確信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地圖上標(biāo)注的軒城舊貨運碼頭。一種冥冥之中的不安,慢慢占據(jù)了米C的內(nèi)心。他放眼四顧尋找人的蹤跡,但看了半天,長長的堤壩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

    米C沖著那些“死去”的鋼鐵軀殼發(fā)出“喂”的呼喚,先是壓低聲音,像是怕吵醒了什么,隨后放大音量,試圖制止那個隱藏著的灰影人??墒牵S著一聲聲的呼喚傳播開去,荒草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定睛去看,像是一個正在玩耍的小男孩。

    小男孩此刻也像是聽到了呼喚,可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整個人就變成了沐浴著火光的“紅孩兒”,歡快地蹦來跳去,所到之處,皆留下明艷的軌跡。

    “紅孩兒”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他已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球。眨眼間,火球就躍上了一艘報廢的采砂船,先是在甲板上游走,接著沉入黑暗的船艙。片刻工夫,整艘貨船就在劇烈的爆炸后,淹沒在一片耀眼的通紅中。那團火球則借勢跳到相鄰的貨船上,繼續(xù)它為非作歹的縱火犯罪。不到一刻鐘,大火便連成了片,將所有貨船吞噬在它的焰心中央。再然后,隨著纜繩陸續(xù)被燒斷,報廢貨船開始解體。帶著光明與熾熱,“紅孩兒”與貨船漂離岸邊,隨波逐流,兀自遠去。

    直到最后一條船消失在遠處的河灣,米C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奇怪的是,面對這般末日景象,米C非但沒有驚惶,反倒覺得一股暖流正從心臟里泵出,并隨著那個頑皮的孩子一起漂去了遠方。

    2

    次日清早,敲門聲將米C驚醒。

    門開的瞬間,左小健對著米C上下打量了一番。還沒來得及搭話,身后一名老警察便擠到門前。

    “不記得我了?”老警察笑容可掬地問。

    “有點兒印象,但……”

    “駱家應(yīng),裹嶺派出所的,我和小左原來是搭檔?!?/p>

    “哦,想起來了,是你和左警官救的我?!泵證說著,將兩人請進屋內(nèi)。

    兩名警察在客廳沙發(fā)落座后,米C折身進入廚房泡茶。路過洗手臺的鏡子前,米C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夜竟和衣而睡,外套上還有煙熏火燎的黑色印記。米C的心慌了。

    駱家應(yīng)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聽說你給自己取了名字,米C?”

    “救助站的惡作劇罷了,”米C回到客廳,“不過我還算滿意。不是有種說法,遇到不會的選擇題,就選C嘛。”

    “所以,你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米C搖了搖頭:“我在等你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p>

    “會查清的?!瘪樇覒?yīng)頓了頓,接著說,“今天上午我到市公安局辦事,遇到了左小健,他說有事來找你,我就順道跟過來了,算是對警情當(dāng)事人的一次回訪吧。”

    “你找我有事?”米C轉(zhuǎn)向左小健。

    “昨天早上見面時,你說縱火犯可能會實施更大的犯罪。結(jié)果還真被你說中了。就在昨天夜里,軒城的舊貨運碼頭被人縱了火?!?/p>

    “???!”米C故作驚訝,“我原只是隨口一說?!?/p>

    “所以還想請你幫我開拓一下思路?!弊笮〗∑沉笋樇覒?yīng)一眼,開始講述貨運碼頭被縱火的案件細節(jié)。

    左小健的講述,重新喚醒了米C昨晚的記憶。在愈發(fā)的坐立不安間,米C發(fā)現(xiàn)駱家應(yīng)那雙笑里藏刀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

    米C暗忖,他們此行的目的絕不是請教與回訪。

    “你怎么看縱火犯的作案手段和作案動機?”左小健問。

    米C搖了搖頭,沒有立刻回答。

    “要不要和你說一說前幾次縱火案的細節(jié)?”

    這顯然是一個陷阱問題。米C的目光越過左小健的肩膀,看向了北臥室,那個房間的門還是開著的。

    駱家應(yīng)此時已經(jīng)起身,向北臥室走去。

    米C和左小健也中斷了對話,趕忙跟了上去。

    “這屋里有股硫黃硝煙的味道?!弊笮〗≌f道。

    “有嗎?”米C強裝淡定。倒是駱家應(yīng)沖左小健努努嘴:“我怎么沒聞到,你是案子查得神經(jīng)過敏了吧。”

    駱家應(yīng)笑著轉(zhuǎn)身,然后定住。那副縱火作案圖正好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只是,原先在地圖上標(biāo)注的那些紅色和藍色的圖釘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在他們面前的只是一幅普通的軒城地圖。

    “也不知道哪個前任房客留下的?!泵證說,“我喜歡在市里游蕩,這張地圖倒是幫我熟悉了軒城的大街小巷?!?/p>

    “哦?!瘪樇覒?yīng)走上前,用手摩挲著地圖表面,“這些游蕩幫你想起什么了嗎?”

    米C搖搖頭:“陌生且熟悉的感覺。”

    “也對,現(xiàn)在城市建設(shè)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瘪樇覒?yīng)退到了客廳,看著米C道,“聽說你在接受心理咨詢,不過,那些都是推測,專業(yè)的檢查還是要做的。”

    “樂小芙正在幫我預(yù)約腦部CT。”米C說。

    “那就好,保重身體?!闭f完,駱家應(yīng)沖左小健點了點頭。

    “你先休息休息,如果對嫌疑人的作案手段有什么想法,或是想起了其他線索,記得給我打電話?!弊笮〗〔环判牡匮a充道。

    米C點了點頭,隨兩人的腳步來到了門外,站立片刻。三人之間似乎還有話要說,但顯然,一道懷疑的房門,已經(jīng)將他們分成了兩個陣營。

    送走警察后,一條預(yù)約短信抵達了米C的手機。原來是樂小芙已經(jīng)幫他約好市人民醫(yī)院當(dāng)天下午的腦部CT檢查。

    兩個小時后,米C來到人民醫(yī)院,躺在CT機冷冰冰的床板上。在他的腦袋后方,是一個由塑料和金屬組成的圓環(huán),好似一道傳送門,將他的靈魂送到未來,或是傳回過去。

    隨著電源開啟,床板開始挪動,米C的腦袋探進了圓環(huán)當(dāng)中。接著便是機器轟鳴,鑲嵌在圓環(huán)中間一道縫隙開始緩慢轉(zhuǎn)動,越轉(zhuǎn)越快,形成了一道飛速閃爍的紅綠色光圈。米C只覺得兩眼眩暈,不得不閉上眼睛,卻還是感到那光暈向下壓了過去,幾乎就要將自己的腦殼切開。

    正在難以忍受之時,米C突然瞥見,隔著一層厚玻璃的操作室內(nèi),有個灰影正站在醫(yī)生的后面,在沉默中盯著他不放。米C頂著仍舊飛轉(zhuǎn)的光圈,艱難抬起上半身,想要看清那灰影的臉。卻只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

    咔嗒一聲,光圈開始失速,CT機慢慢停止了運作。

    第八章"鳩占鵲巢

    1

    由于高考成績遠高于錄取分數(shù)線,趙亮剛?cè)雽W(xué),便領(lǐng)取了一筆能夠負擔(dān)生活支出的獎學(xué)金。同宿舍的室友雖多為他的分數(shù)不值,卻也為能有這樣一位學(xué)霸級的室友而感到高興——想著萬一日后面臨掛科,可以找趙亮討個小抄兒什么的。

    高考的余波漸漸消散,初入校園的青年們經(jīng)過短暫的興奮與迷失,也開始各有追求:有安心好好學(xué)習(xí)的,有成天泡在網(wǎng)吧放飛自我的,有迅速熱戀乃至校外租房的,還有的積極投身于各種社團活動,在虛擬的組織中或趨炎附勢,或左右逢源,仿佛混跡于真正的江湖。

    至于趙亮,他像是一個小型獵手,悄然觀察著同學(xué)們的狀態(tài)。是的,他依然缺乏安全感,但也因此保持著伺機而動的機敏。趙亮?xí)r常勸慰自己:瞧,一切都在變好中,不是嗎?但每每冷靜下來,趙亮又明白這種“變好”有如晨霧般易逝。正如黑臉警察關(guān)勝的一個小小決定,就剝奪了自己上警校的資格。今天的一切,其實都建立在流沙之上,隨時會隨著謊言的拆穿而一筆勾銷迅速崩塌。

    為了緩解內(nèi)心的不安,趙亮決定打工,先把錢賺到手再說。和同學(xué)們一樣,趙亮做起了家教老師,走入了形形色色的家庭。這些家庭多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有著穩(wěn)定的三角結(jié)構(gòu):男主人工作繁忙,來去匆匆,對待趙亮就像是對待單位的普通同事,僅是禮貌客氣的寒暄;女主人們雖也有工作,但會將更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因此對趙亮也更熱情些——泡茶、沖橙汁、削蘋果,無非是想讓趙亮對那些天資并不出眾的兒女更上點心。在趙亮看來,孩子的成績提高,是這種普通家庭努力生活的主要動力。

    趙亮雖然認真?zhèn)湔n,傾囊以授。不過,他發(fā)現(xiàn)若是想輔導(dǎo)效果加倍,還需要學(xué)生的主動配合。“身在福中不知?!钡年愒~濫調(diào)顯然不具有說服力,趙亮選擇關(guān)注他們的小煩惱、小糾結(jié)以及其他成長中的陣痛,并以自己在柏樹庵混跡的經(jīng)驗,向他們講授成長“箴言”。趙亮還曾親自出馬,嚇退了幾名對他的家教學(xué)生實施校園暴力的小霸王。

    如此一來,趙亮與孩子們完成了情感綁定。孩子們的成績不僅得到明顯提升,家庭的氛圍也更加和諧,和諧得讓趙亮感到了一種難以忍受的艷羨。于是,他主動向雇主索要一筆獎金,然后請辭,即便家長百般挽留,即便學(xué)生心痛不已,趙亮離開的決心都難以動搖。

    大學(xué)前兩年,趙亮一共做了三十多份家教。他走入不同的家庭,觀察、參與、感受,然后拿錢走人。家,對趙亮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有時,他會趁孩子做題,家中沒有其他家長的時候,悄悄走進男女主人的臥室,打開一扇扇衣柜,深吸一口那種特有的、溫暖的、淡淡塵埃的味道。

    此外,家教還帶來了感受上的另一個副產(chǎn)品——擴張!因為這些家庭分布在臻城的各個角落,趙亮也因此更加深入大街小巷,感受著城市的呼吸。這是一種既向外,也向內(nèi)的擴張,讓他領(lǐng)略生活的豐富性,也讓他明白他只能選擇一條道路向前(能不能走得通還另說)。

    大二行將結(jié)束的一天上午,趙亮到老校區(qū)的圖書館借書。借完書正要離開時,他聽到校園的一角傳出一陣轟隆聲,那分明是爆炸。趙亮停下腳步,尋聲望去,看到一棟堡壘般的小樓。走到近前,才看到大門一側(cè)掛著臻城大學(xué)爆破實驗室的牌子。此時,樓里再次傳出一聲轟隆,趙亮只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顫了一顫。

    往后幾天,趙亮的耳畔中總是回響著轟隆聲,這聲音與老家下埠郢孜的爆竹聲混雜在一起,既像是召喚,也像是叩問,攪得趙亮的心底無著無落。

    趙亮向?qū)W校提出了調(diào)換到爆破專業(yè)的申請。但因為沒有充足的理由,申請被駁了回來。趙亮不甘心,他直接闖進爆破實驗室,向?qū)嶒炇抑魅握f明來意,希望他能夠幫助自己調(diào)換專業(yè)。他還從實驗室就地取材,又設(shè)計了一個小小的機關(guān),當(dāng)著主任的面制造了一場小小的焰火秀。隨后,趙亮介紹自己來自一個生產(chǎn)花炮的鄉(xiāng)村(隱去了故鄉(xiāng)的名稱),想要通過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為家鄉(xiāng)的花炮事業(yè)做貢獻。

    實驗室主任對趙亮的表現(xiàn)很買賬。他提出了另一個實現(xiàn)趙亮愿望的解決方案:不用轉(zhuǎn)專業(yè),也不需要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爆破的理論知識。他可以以勤工儉學(xué)的名義,到實驗室里幫他打下手,在實踐中積累技術(shù)經(jīng)驗。

    趙亮欣然接受了主任的邀約,并在短期的崗前培訓(xùn)后,做起了實驗室助手的工作,其中包括輔助主任開展爆破專業(yè)學(xué)生的實操課程,也包括外接爆破工程項目后,在實驗室內(nèi)建構(gòu)最佳的爆破方案。因為工作繁忙,趙亮索性搬進了實驗室,將這棟小樓變成他棲居的城堡,每晚伴著濃重的硝煙味兒進入夢鄉(xiāng)。

    當(dāng)他睡不著的時候,趙亮便將用實驗廢料制作的煙花搬到樓外的空地,點燃后,絢爛的焰火綻放在校園上空,引得無數(shù)年輕情侶仰起腦袋。

    趙亮制造煙花的本事不脛而走。室友向女生表白前,會向趙亮討一些煙花,趙亮?xí)M心盡力制造一場小小的焰火秀。不過,每每手捧鮮花的男生在焰火的烘托下單膝下跪,趙亮都會背過身去,退到黑暗里。

    打心底里,趙亮覺得自己配不上別的女孩(更準(zhǔn)確的表述是配不上甜蜜的生活)。他寧愿保持一份安全的疏離,但這種疏離卻常會被誤讀為一種高冷的姿態(tài)。

    因為打工有收入,加之學(xué)校發(fā)的獎學(xué)金,趙亮在個人消費上并不吝惜,衣服不只名牌,還很得體。另外,又因為入校成績本就高出一大截,趙亮并不需要十分刻苦,便能在同屆生中名列前茅。還有,因為平日要在實驗室做體力活兒,同時還保持著打拳練武的習(xí)慣,趙亮練就了一身穿衣顯瘦,脫衣見肉的標(biāo)致體格??傊?,因為上述優(yōu)點,加上沉默內(nèi)斂的性格,趙亮已經(jīng)成為女生寢室關(guān)燈夜話的主要對象。

    有性格外向的女生,將那些夜話付諸行動,明追或是暗逗,向趙亮發(fā)起了攻擊。趙亮起初感到困惑,覺得自己已經(jīng)保持了足夠的低調(diào),為何還會招惹到女孩們?他試著和那些追求的女孩相處,也有過數(shù)次肌膚之親。在擁抱和親吻時,他能感到那些女孩將自己的骨肉和靈魂融化,交到了他的懷抱中,但他能夠做出同樣的交付嗎?顯然不能!他清楚地明白名牌鞋服和健碩的肌肉下,藏著怎樣的不堪。如果坦誠相告,別說是震碎那些女孩們的三觀,更有可能讓她們陷入抉擇的痛苦中。于是,趙亮依然在每一段戀情中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疏離,女友們亦被這種疏離感折磨著,少則月余,多則一個季度就會主動提出分手。

    慢慢地,在女生宿舍的夜話中,趙亮化身為一株刺手的玫瑰,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2

    在趙亮的生活圈中,有一個女孩不是刺手,而是刺眼、刺耳!這個女孩名字叫關(guān)慕然。刺眼是因為她不僅長相出眾、品學(xué)兼優(yōu),還積極活躍在學(xué)生會和校社團的活動中,是主持人、是代言人、是親善大使,是所有鎂光燈聚焦的光鮮所在。刺耳是因為關(guān)慕然還是校廣播站的主持人。每天早晨,每日傍晚,趙亮都會從校廣播里聽到她的聲音,然后想起她關(guān)勝女兒的身份。說白了,所謂刺眼和刺耳,都因為她牽扯著黑臉警察關(guān)勝,又曲徑通幽地勾連到柏樹庵那些不堪的回憶。

    可趙亮能怎么辦呢?能寫信給校廣播站,要求他們開除關(guān)慕然嗎?又或者,悄悄盯梢這個女孩,發(fā)現(xiàn)她那光鮮的表面下,或許也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呢?是啊,誰沒點兒秘密呢?!不覺間,趙亮的心底生出一種報復(fù)般的快感。一個個惡作劇在他睡前的大腦里不斷被構(gòu)建、完善,然后又被不安的夢境驅(qū)散,直到第二天清晨,校園內(nèi)再次回蕩起令趙亮抓耳撓腮的關(guān)慕然的播報聲。

    日思夜想間,關(guān)慕然的形象在趙亮的腦海里扎下了根。盡管兩人連對視都沒有發(fā)生過。是啊,趙亮當(dāng)然不敢把那些惡毒的計劃付諸實踐,他惱怒并忌諱著女孩的父親關(guān)勝。況且,這種遷怒報復(fù)的念頭,在趙亮看來是缺乏男子氣概的表現(xiàn)。

    就在趙亮決定繼續(xù)忍受關(guān)慕然的廣播的“騷擾”時,一次志愿者活動卻讓兩人有了交集。

    大三上學(xué)期期末,學(xué)生會組織了一場慰問特殊學(xué)校學(xué)生的志愿活動。關(guān)慕然作為學(xué)生會主席親自帶隊。和趙亮相熟的組織委員則邀請他給孩子們演出一場焰火秀。趙亮本不想去,但聽說特殊學(xué)校里有許多孤兒,最終還是答應(yīng)前往。

    在趙亮看來,整場志愿活動有多么溫馨,也就有多么落寞。畢竟這絢爛焰火,和那些有著各種病癥的孤兒臉上的笑容一樣短暫。

    趙亮盡心盡力完成了焰火秀后,便退到了人群后面,沒有與領(lǐng)隊的關(guān)慕然有任何接觸。只是在活動結(jié)束的返校大巴車上,趙亮上車落座后不久,關(guān)慕然竟然坐在了他前排的位置。

    車子啟動后,車窗外吹進的風(fēng),將關(guān)慕然的發(fā)梢吹向趙亮的臉龐。和發(fā)梢一樣無可躲避的,是關(guān)慕然與鄰座女生的閑聊。關(guān)慕然說今天是周五,她要提前下車回家過周末,好好陪一陪爸爸。鄰座稱關(guān)慕然的爸爸是大英雄。關(guān)慕然口中發(fā)出噓聲,再大的英雄也得聽她的號令。

    兩個女生的閑聊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傳入趙亮的耳畔,直到車子在駛上一座公路橋前,關(guān)慕然才下了車。隨后,車子繼續(xù)向前,當(dāng)輪胎壓過橋中央的減速帶時,趙亮的心隨之顛簸了一下。他走向駕駛座,要司機把車停下。

    趙亮下車后,環(huán)顧一圈,看到路牌上標(biāo)注了臻城市公安局的方向。趙亮遂走下路橋,一路尋去,很快來到公安局的正門前。先仰頭看了會兒警徽,再背過身去,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是公安局家屬區(qū)。關(guān)慕然正拎著一袋蔬菜和水果走進小區(qū)。

    趙亮停了幾秒,亦快步尾隨進了小區(qū)。正值下班點,小區(qū)內(nèi)有不少穿著尋常衣服的男女,但趙亮一眼便能識別出他們的警察身份,心下不免有些緊張。好在小區(qū)不大,跟了一段,趙亮便發(fā)現(xiàn)關(guān)慕然走進小區(qū)南墻邊上的8號樓1單元。再仰望樓梯間的石頭格柵,趙亮看到關(guān)慕然停在五樓東戶的門外,用鑰匙打開房門。

    關(guān)門聲讓趙亮回過神來。他暗忖自己是不是在犯傻——黑臉警察關(guān)勝隨時會返回家中。當(dāng)面對質(zhì),他會做何解釋?想到此,趙亮像賊一樣迅速從家屬區(qū)逃了出來。

    不過,這次連“惡作劇”都算不上的跟蹤,已足夠在趙亮的心里挖出一個孔洞,被報復(fù)與好奇的洪水不斷沖刷、沖垮,越來越大。白天,關(guān)慕然的聲音一直盤桓在趙亮的腦海;到了晚上,各種虛構(gòu)的和關(guān)慕然有關(guān)的愛恨情仇,又在他的夢中輪番上演。最終,趙亮屈從于內(nèi)心的強大磁場,在另一個周五傍晚,又一次尾隨關(guān)慕然來到公安局家屬區(qū)。

    不過這一次,趙亮并沒有進入小區(qū),而是來到小區(qū)南墻外的沿河廣場,靠著欄桿,眺望著8號樓1單元501的窗戶,看著燈明燈滅,看著人影走動,然后想象著,想象著……

    之所以選擇沿河廣場,是因為每晚華燈初上,附近居民都會聚集在這里散步、跳舞,因此混跡其中的趙亮并不十分顯眼。偶爾還會有流浪人員來此乞討,很快就會被城管趕走,唯有一名穿著破爛的“鋼琴家”,在廣場上牢牢占據(jù)著一席之地。

    這位“鋼琴家”衣衫襤褸,長發(fā)因油污結(jié)成了塊,一綹綹垂下來遮蔽了他的眉眼,但若是湊近細看,還是可以辨出他的青年身份,年齡和趙亮不相上下。

    只見“鋼琴家”倚坐在沿河的欄桿前,一臺電子琴架在盤起的雙腿上,手指在黑白鍵盤上方飛舞,但不真正觸碰任何的琴鍵,自然也就不會發(fā)出任何的樂聲(話說回來,這部電子琴也沒有通電)。但“鋼琴家”極為專注,他微閉雙眼,雙肩起起伏伏,仿佛旋律真的在他的耳蝸里回蕩?!颁撉偌摇辈⒉黄蛴?,但廣場舞大媽給他弄了一個鐵盆,自然有人將零錢放進盆里了?!颁撉偌摇辈⒉痪芙^,也不感謝,他只是旁若無人地演奏著。

    趙亮雖不懂樂器,但當(dāng)他一遍遍觀看“鋼琴家”的手指舞蹈后,還是可以看出某種韻律上的重復(fù)。這種重復(fù)像是畫地為牢,圈住了那些執(zhí)迷不悟的呆子,正如他自己沖人家的窗戶仰起腦袋,毫無意義地守望著什么。趙亮嘆了口氣,挨著“鋼琴家”身邊坐了下來。

    兩個年輕人席地而坐,沒有交流,像太陽系的兩顆行星,各有各的軌道。時間久了,趙亮猜測這個“鋼琴家”大概是一名聾啞人,或者是腦子有什么問題。是啊,腦子當(dāng)然有問題了,正常人可干不出“鋼琴家”做的事情。

    如此一來,趙亮便對“鋼琴家”多了些憐憫,也放松了些警惕,開始自言自語般和“鋼琴家”說起別人的故事:比如大學(xué)室友的戀愛史,比如學(xué)弟學(xué)妹面對爆炸實驗的大驚小怪,還有那些接受家教輔導(dǎo)的孩子們,還有他們的父母們。

    當(dāng)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說完后,趙亮又在猶豫和如履薄冰的釋放中,說起每日乘輪渡上學(xué)的趙焰生,說起在平原上燃放焰火的金克荊,說起手握大累贅的勇敢者游戲。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趙亮怕對方聽不見,便手舞足蹈地模擬煙花綻放時的光芒萬丈。

    然后,光芒暗淡,故事終于講到了柏樹庵。

    趙亮用只言片語拼湊著房東大媽、詹氏父子、尖耳朵、三把刀等人的形象,雖完全不會提及故事中的晏紫與自己,但這些回憶仍如玻璃碎片般,刺痛了他的心,令他不禁淚流滿面。

    好在,廣場上的人們只顧歡歌跳舞,不會聽到也不會看見趙亮的痛楚,就連挨著自己的“鋼琴家”也是一臉無動于衷。眾人的漠然,讓趙亮剛釋放出去的郁積情緒,又反彈回到了他的胸腔。

    因此,趙亮渴望制造出點兒動靜來。

    他回到實驗室里搗鼓出一個豎琴樣式的發(fā)射管,又分別制作了幾十發(fā)焰火彈,打好包后綁在自行車的后座,騎車帶到了沿河廣場上進行組裝。這日正是冬至,月亮只是一道彎彎的鉤鐮,懸掛在夜空,不一會兒就被烏云遮蓋,變成氤氳的一團。河邊寒冷,廣場上的人并不算多。好在“鋼琴家”還在,繼續(xù)沉浸在他的手指舞蹈中。趙亮將發(fā)射裝置倚著欄桿放好,拍了拍“鋼琴家”的肩膀,讓他停下演奏,欣賞自己的焰火秀。

    引信點燃,發(fā)射管里連續(xù)發(fā)出一排焰火,飛到河面上的上方,次第綻放,形成一團團明亮的煙朵。人們被焰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圍攏過來。趙亮擦燃一根火柴,遞到“鋼琴家”的手上,引導(dǎo)他點燃了第二排發(fā)射管。又一輪焰火綻放在河面上方,在水面上投射下波光粼粼的艷影。風(fēng)吹著硝煙,飄回到趙亮的鼻腔,記憶也隨著回到兒時下埠郢孜的河畔。趙亮有些出神,竟沒有發(fā)現(xiàn)兩名城管已經(jīng)擠過人群,鉗住了自己的胳膊。

    趙亮愣住了,他最最不想的,就是和穿制服的人打交道。因此對于城管隊員的問話,趙亮一時間竟沒有任何的反抗與回答。僵持間,一個女孩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女孩稱趙亮是在校大學(xué)生,正在進行戶外實驗,不太清楚城市管理條例,所以不知者無罪。

    說著,女孩讓趙亮出示他的學(xué)生證。趙亮摸遍口袋,只亮出了一張學(xué)校的食堂飯卡。城管隊員猶豫片刻,對趙亮做了口頭警告,沒收了他的焰火裝備,然后離開。圍觀的人群見沒了焰火秀,便也紛紛散去。只剩下趙亮和救急的女英雄關(guān)慕然,依然站在原地,互相看著對方。

    3

    “魔法師,你為什么要沖著河面放焰火?”關(guān)慕然顯然記得這位到特殊教育學(xué)校參加志愿活動的同學(xué)。

    趙亮愣了兩秒,猜測對方的問話有沒有陷阱,猶豫道:“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年除夕,河兩岸都會舉行焰火比賽?!?/p>

    “焰火比賽,聽起來挺有意思?!?/p>

    關(guān)慕然的笑帶著一份單刀直入的開朗,或許不會那么輕易被糊弄。趙亮暗忖著,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跟蹤盯梢?

    “我在附近做家教?!壁w亮說,“這片河灘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p>

    “放假不回家嗎?”

    “家里沒有什么親人了?!?/p>

    “哦。”關(guān)慕然露出一副努力理解的表情,“你能描繪一下焰火比賽的樣子嗎?”

    接下來,趙亮以他能展現(xiàn)的最大坦誠,向關(guān)慕然描繪起下埠郢孜與化工新村之間,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焰火比拼。說著說著,趙亮便打開了話匣子,所見所聞所感皆異彩紛呈,超出了一名城市大學(xué)生的生活經(jīng)驗范疇,不由得關(guān)慕然不專注聆聽,并一次次追問:然后呢,然后呢……

    趙亮大著膽子(亦是如履薄冰),說起了他與臻城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柏樹庵的混亂與癲狂,母親晏紫的意外墜樓,以及自己在某些好心人的幫助下考上了大學(xué)。趙亮的講述雖誠實,卻是跳躍性的,其間省略了許多細節(jié),包括偷換趙焰生的身份,晏紫的真正死因,以及和關(guān)慕然父親關(guān)勝的一切信息。

    寒風(fēng)漸起,關(guān)慕然的劉海兒被吹亂。她伸出手,捋平劉海兒,嘴唇微張,或許要追問那些缺失的空白時刻。與此同時,那位一直沉默不語的“鋼琴家”攤開雙手,向掌心哈一口熱氣,然后坐回地上,重新在電子琴的鍵盤上無聲地彈奏。

    關(guān)慕然輕輕嘆氣:“我和你一樣,母親也很早就去世了?!鳖D了頓,關(guān)慕然又說:“今天是我媽的祭日,但我爸出差去了,我心情不太好,就到小廣場上透透氣,然后看到了你放的這場焰火?!?/p>

    “你家住哪兒?”趙亮明知故問。

    關(guān)慕然伸出手指:“喏,就在后面,你看五樓東邊的陽臺,鋁合金窗戶的那個,就是我家?!?/p>

    “原來這么近啊?!壁w亮直視關(guān)慕然的眼睛,確信那一汪清泉中沒有任何隱藏與陷阱。

    趙亮在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氣。

    說來荒誕,失去母親這一共同的人生境遇,讓關(guān)慕然自覺與趙亮有了某種情感共識。

    在沿河廣場初次相識后,關(guān)慕然又邀請趙亮參與了兩次社團活動,還私下請他為自己的生日準(zhǔn)備了一場焰火秀。這場生日慶祝同樣在沿河廣場舉行,嘉賓只有趙亮一人。關(guān)慕然稱這既是慶祝自己二十歲的生日,也是祭奠母親的受難日。是啊,是母親讓渡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從而賦予另一個生命以新生。

    關(guān)慕然的眼中噙著淚花。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并沒有說起她母親亡故的原因。最終,關(guān)慕然收回了眼淚,她看著趙亮,趙亮亦看著她。關(guān)慕然說:“當(dāng)我感到孤單難過的時候,我會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用母親的口吻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著,關(guān)慕然用她的左手覆在了右手手背上。趙亮怔怔地望著關(guān)慕然的雙手,然后,鬼使神差地用自己的手握住了關(guān)慕然的手。

    于是,趙亮與關(guān)慕然的愛情自然發(fā)生了,像消失的融冰,像吹來的春風(fēng),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開場悄然發(fā)生著。

    起初,兩人交換彼此喜愛的小說,在夕陽西垂的沿河小廣場上,討論小說里的人物性格與命運。討論是直白且伴隨著意見分歧的。比如當(dāng)討論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時,關(guān)慕然接受不了主人公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矢志不渝地愛著日益老去的費爾明娜·達薩,一邊還在不斷和各種各樣的女人上床的事實。趙亮則列舉了安娜·卡列尼娜與包法利夫人的愛情追求,還有《廊橋遺夢》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與梅麗爾·斯特里普的萍水相逢等一撥反例,來說明其中的情感邏輯。雖然他倆都沒有說服對方,但在《霍亂時期的愛情》是最偉大的愛情小說這一點上,都達成了一致意見。

    不久,關(guān)慕然走進了趙亮勤工儉學(xué)的爆破實驗室,觀摩他操作焰火爆破實驗。彼時,實驗室主任中標(biāo)了市政府文化藝術(shù)節(jié)的開場焰火表演項目,在制造各種煙花彈的同時,還要發(fā)揮趙亮在電氣自動化方面的知識,設(shè)計出一個個精巧的控制開關(guān),從而實現(xiàn)預(yù)想的綻放效果。因此,所謂的觀摩,倒不如說是陪趙亮加班更為合適。實驗室主任認出了這位大名鼎鼎的學(xué)生會主席。他用眼神向趙亮探詢,趙亮并不予以回應(yīng)。主任便給忙碌的趙亮放了假,方便他好好陪一陪女友。

    兩人并不在學(xué)校逗留,而是常常漫步在海灘上,毫無作為地浪費一下午的時光。當(dāng)兩人在一起時,關(guān)慕然稱呼趙亮魔法師,趙亮則戲稱對方為關(guān)主席。這樣的稱呼令關(guān)慕然臉紅,趙亮便改口直呼她的名字,省去了關(guān)這個姓氏,只喊她慕然。

    正如《霍亂時期的愛情》,兩人間的愛情就像一場慢慢襲入肺部的病菌,悄然改變著彼此的狀態(tài),引導(dǎo)事態(tài)向著不確定的方向演繹。在更為冷靜也更加糾結(jié)的趙亮看來,雖然關(guān)慕然頂著學(xué)生會主席的光環(huán),在校園內(nèi)叱咤風(fēng)云,但大學(xué)只是一個理想世界的魚缸,而她的優(yōu)秀,也多是出于對自卑心理的對抗。是的,母親早年意外身故,父親工作繁忙無暇照顧,使關(guān)慕然在一種壓抑與不安的環(huán)境下長大。只不過隨著年齡增長,關(guān)慕然巧妙隱藏起那份自卑,只會在與同樣失去母親的趙亮相處時,才將自卑化作濕了的眼眶與滿眼的溫柔。

    而站在關(guān)慕然的立場來反觀自己,趙亮思忖著,他勤工儉學(xué)的獨立能力,以及與社會打交道時展現(xiàn)出的那份謹慎與從容,顯然暗淡了關(guān)慕然在學(xué)校里的作為成就,使得她心生羨慕與向往。趙亮并不缺這份向往。他有時會覺得關(guān)慕然其實和他之前相處的女孩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除了一點,她是關(guān)勝的女兒。

    是啊,關(guān)勝曾大筆一揮,奪走了趙亮走上正途的理想,那么,他與關(guān)慕然之間的情感,對于關(guān)勝來說,算不算一次小小的偷竊呢?由此,趙亮在經(jīng)歷這份感情之余,又體會到了一絲報復(fù)的快感。

    只是,這份快感能夠維持多久?會不會如同釣到一條鯊魚,最終反噬了自己。想到此,趙亮重又變回了那頭小型的捕獵者,猶豫著,觀察著,隨時出擊,也隨時準(zhǔn)備逃跑。

    4

    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這一晚,趙亮陪關(guān)慕然來到臻城大劇院,觀看了省交響樂團的迎新春音樂會。音樂會結(jié)束后,兩人步行回家,路過一家海鮮排檔時,關(guān)慕然提議吃些夜宵,趙亮便陪她走入店內(nèi)。

    進門后,趙亮愣住了。圍坐在排檔中間圓桌上的六名食客趙亮都面熟。其中坐在上首的就是三把刀。三把刀起先也是一愣,然后裝出不認識的樣子,舉起酒杯,招呼小弟們?yōu)榧磳⒌絹淼男履旯诧嬕槐?/p>

    關(guān)慕然挑了靠墻的一張小桌后,趙亮選擇背對著那桌熟人坐下,一只耳朵聽關(guān)慕然對音樂會的評價,另一只耳朵卻在聽身后那桌人說話。此時已近深夜,有人開始嚷嚷要到KTV再聚下半場,還有人搶著要到吧臺買單。趙亮暗松一口氣,以為這群人要離開,有人突然摟過趙亮的肩膀,坐在了他的身邊。

    原來是尖耳朵!趙亮瞪大了眼睛,最終通過他已經(jīng)消失的兩只耳朵辨認了出來。只不過不似多年前的瘦削和蒼白,此時的尖耳朵一身橫肉,看起來更加猙獰,更加兇狠。

    “怎么,不認得我啦?”尖耳朵嘿嘿一笑,“剛在外面放了尿,一進門,居然遇到個老朋友。”

    趙亮直視尖耳朵的眼睛,想弄明白他到底是酒醉胡說,還是另有企圖。

    “我沒猜錯吧,你是趙,趙什么來著?對,趙亮,東邊不亮西邊亮!”

    趙亮不冷不淡地回答:“我記得你?!?/p>

    尖耳朵哈哈笑著,向趙亮噴了一臉酒氣。

    趙亮停了一秒,向排檔老板道:“上兩瓶啤酒?!?/p>

    “別啊?!奔舛溱s忙招手,“我那里還有酒,咱別浪費。”說完,尖耳朵回到大圓桌前,把桌上桌下的啤酒、白酒全部端到趙亮和關(guān)慕然的桌上,高高低低成了一小座酒瓶森林。

    趙亮瞥了關(guān)慕然一眼,看到她雖然有些神色緊張,但似乎也在好奇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看來今天不只要過尖耳朵一關(guān),更重要的是過關(guān)慕然這一關(guān)。趙亮咬咬牙,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

    趙亮和尖耳朵先平分了12瓶啤酒,為后續(xù)的硬仗先打打底、開開胃。隨后,尖耳朵找來了一對二兩容量的玻璃杯,依次斟滿,先一口喝光。趙亮也沒含糊,緊跟著吞下另一杯白酒。接著,兩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較起勁來。

    他們拼的是52度的劣質(zhì)酒,吞進肚子里就像是吞了個深水炸彈,在消化道內(nèi)炸成無數(shù)鋒利的碎片,挑戰(zhàn)著趙亮的神經(jīng)。再看尖耳朵,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等到每人都喝到第七杯后,尖耳朵扔掉白酒酒瓶,瞪著充血的眼睛發(fā)出了一聲吼:“換紅的!”

    “沒問題,開紅酒!”趙亮撥開關(guān)慕然勸阻的手臂,沖排檔老板喊道。

    老板看了看尖耳朵,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的三把刀和他的小弟們,然后順從地打開一瓶紅酒,遞到尖耳朵的手上。

    尖耳朵先對瓶口灌了一大口,然后將酒瓶遞給趙亮,卻在趙亮伸手來接時,松手將酒瓶摔在地上。尖耳朵呵呵一笑:“浪費了?!苯又?,他彎腰撿起破碎的瓶底,遞到趙亮面前:“里面剩下的,是你的。”

    趙亮看到漂浮在酒水里的碎瓶碴兒,他沒有伸手去接。

    尖耳朵的臉扭曲了:“這是你欠我的?!?/p>

    關(guān)慕然再也按捺不住,她伸手要將尖耳朵手上的酒瓶底推開。沒想到尖耳朵的胳膊劃出一道危險的弧線,鋒利的玻璃尖面差點劃破關(guān)慕然的臉頰。

    尖耳朵高興地說:“我又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關(guān)副局長的崽子,哈哈,這事鬧的。”

    關(guān)慕然沒想到對方居然能認出自己,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命運啊命運!”尖耳朵尖叫了兩聲便開始狂嘔,污穢噴薄而出。趙亮一把將關(guān)慕然拉到身后,同時看向一直作壁上觀的三把刀。三把刀也在歪著腦袋瞅著關(guān)慕然,眼神中多有好奇。

    尖耳朵吐了一陣,便一邊吼著:“你欠我的,媽的,你欠我的!”一邊向趙亮揮舞起拳頭。第一拳掄空后,第二拳被三把刀的副手(趙亮知道他的外號叫飛機頭)攔住。眨眼間,飛機頭抽了尖耳朵四個耳光。尖耳朵傻了,站在原地沒敢還手。接著,飛機頭勒住尖耳朵的脖頸,將他拖出了排檔。三把刀則走了過來,他并沒有理會趙亮,而是沖關(guān)慕然微微欠身,說了聲抱歉,便帶著小弟們離開了排檔。

    停了一刻鐘,確信三把刀這伙人已經(jīng)走遠,趙亮和關(guān)慕然才動身離開。寒風(fēng)撞擊趙亮的額頭,令他頭腦發(fā)暈,天旋地轉(zhuǎn),肚子里也似翻江倒海。但趙亮強忍著,生怕隨著酒精一同噴吐的,還有那些無法下咽的真相。

    為了維持身體平衡,趙亮一只手扶著欄桿,另一只手向前伸著,卻什么也抓握不到。關(guān)慕然見狀,彎腰穿過了他的腋下,用肩膀扛起了趙亮的一側(cè)身體,一只手握住了趙亮那只空著的手。恍惚間,趙亮以為是自己握住了自己的手,便哭著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夜昏睡,等醒來時,趙亮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床板很硬,硌得他肩胛骨疼,這份疼痛,讓他回想起昨夜醉酒的事情。他平靜下來,睜開眼,環(huán)顧四周,看到房間角落的衣架上掛著一件警服夾克。趙亮腦袋一激靈,明白自己身處何處。他那小型狩獵者的本能被立即激發(fā)出來。恰在此時,房門閃出一條縫,關(guān)慕然站在門邊問:“好點了沒?”

    “這是你家?”趙亮壓低了聲音。

    “這是我家?!?/p>

    “你爸呢?”

    “他還在外地出差辦案呢,說是年初二才能回來?!?/p>

    趙亮還想說什么,但胃里的污穢已經(jīng)沖上了喉嚨。他指了指嘴巴,關(guān)慕然隨即領(lǐng)會,迅速將一個塑料盆帶進臥室,半跪在趙亮的身前。趙亮則再也堅持不住,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還星星點點濺在了關(guān)慕然的手背上。關(guān)慕然并不嫌棄,而是一直輕拍著趙亮的脊背,直到趙亮吐干凈,才端著盆回衛(wèi)生間進行沖洗。等洗完后,發(fā)覺趙亮此刻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身后。

    趙亮又確認了一遍:“這是你的家?”

    “嗯?!?/p>

    “你爸不回來,你怎么過年呢?”

    “到親戚家過。”

    “哦?!?/p>

    “其實就是去吃頓飯,我也可以在家自己做年夜飯?!?/p>

    或許是酒意還沒散,趙亮的心頭有點酸。就在關(guān)慕然側(cè)身要離開衛(wèi)生間的瞬間,趙亮將她摟在懷中:“我陪你一起做吧?!?/p>

    兩人隨即行動起來。關(guān)慕然負責(zé)外出采購年貨,趙亮則留在家中進行大掃除。到了中午,關(guān)慕然拎著大包小包進門后,轉(zhuǎn)身又要下樓,原來買的吃喝用度整整裝滿了出租車的后座和后備箱,一趟拎不下,只得將大部分卸到小區(qū)的門崗。趙亮提出要幫忙搬運。關(guān)慕然以趙亮不便露面為由,拒絕了他的提議??傊麄€下午,兩人都忙于處理各種買回來的食材。廚房促狹,且久未開火,兩個新手手忙腳亂,摩肩接踵,卻也興致盎然。

    天黑以后,兩人貼好對聯(lián),坐到餐桌前。面對一桌豐盛的飯菜,他們一同舉起盛了可樂的玻璃杯?;ㄅ谶h近炸響,城市夜空像是一鍋咕嘟沸騰的火鍋。關(guān)慕然望著窗外,出了神,久久沒有動筷子。

    于是,兩人舍棄一桌幾乎沒有動的飯菜(他們更享受做飯的過程),下樓騎著關(guān)勝的摩托車回到實驗室,取出先前做好的煙花爆竹,又回到家屬樓外的沿河小廣場上。因是除夕夜,整個廣場空寂下來,唯有“鋼琴家”還靠在欄桿上跳著手指舞蹈。當(dāng)兩個年輕人點燃引信,讓焰火匯入沸騰的夜空時,“鋼琴家”也停下了彈奏,仰頭欣賞起來。

    午夜前,兩人偷偷溜回家中,和春晚一同倒計時后,便互道晚安。趙亮回到關(guān)勝的房間,躺在關(guān)勝的床上,床板很硬,鋪被和墊被也不算厚。黑暗中,趙亮看著哈出白色的水汽,慢慢消散在半空,他的身體微微發(fā)抖,他咬了咬牙,決定忍受著,也等待著。不一會兒,門開了,關(guān)慕然抱著一床被褥走了進來。她先是將被子蓋在趙亮的身上,然后鉆進被窩,貼著趙亮的肋骨蜷縮成一團,渾身發(fā)燙。

    “你想要我嗎?”關(guān)慕然低聲問。停了片刻,關(guān)慕然的腦袋蹭過趙亮的胸膛,尋找他干涸的嘴唇。趙亮沒有躲閃,也沒有進攻,他只是任由關(guān)慕然吻著,心臟變成了一塊融化的奶酪,生存或死亡,趙亮像是在回答一道哲學(xué)命題,在精神分裂前,趙亮猛然翻身,將關(guān)慕然壓在了身下。

    窗外的花炮聲岑寂下來,凝結(jié)在半空的硝煙也正慢慢散去。關(guān)慕然縮回趙亮的肋下,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我想要一個家,一個熱鬧、溫暖的家……我要生許多孩子,和你,我會愛你,愛我們的孩子……我們要彼此擁抱對方的不足,對方的過去,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抱著你……”

    不覺間,呢喃聲轉(zhuǎn)為均勻的呼吸。關(guān)慕然睡著了,趙亮卻還醒著。他想著這么一天,大掃除,做飯菜,貼對聯(lián),躺在恩人和仇人的床上,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賊,偷走了女孩的心,偷走了她父親的摯愛……

    這是對關(guān)勝拒絕自己上警校的報復(fù)嗎?是不是所有的賊,都注定要遭到報應(yīng)?趙亮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也被懷抱里的女孩偷走了。

    第九章"花開三朵,各表一枝

    1

    下了CT機,米C就沖進操作室,沒有看到灰影人,倒是把醫(yī)技人員嚇了一跳,以為病患受到刺激,發(fā)了精神病。米C又來到走廊里尋找。這里雖然有許多等待檢查的男女老少,可在充足(甚至是過度)的照明下,他們的影子都消散如蒼白的紙張,完全不似灰影那般強勁有力。

    正彷徨時,防火門動了動,那道灰影閃身進了消防通道。米C立刻追了進去。他聽不到灰影人的腳步聲,卻能看到他的影子殘留在每個樓梯的轉(zhuǎn)角,盤旋向上。米C全力沖刺,從影像中心一樓一直追到六樓后,卻連望其項背的程度都還達不到。米C努力,沖著灰影吼道:“別跑!”

    灰影人定了定,然后發(fā)出空洞的聲音:“還不抓緊逃跑?”

    說完,就見那影子沿著樓梯加速向上。

    米C只得一邊追,一邊氣喘吁吁地喊:“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干嗎要連累我?”

    只聽得上面?zhèn)鱽碜I笑:“你還敢稱自己是好漢?”

    米C一怔,語氣發(fā)虛道:“如果我真干了那些縱火的勾當(dāng),也是被你脅迫的。”

    對方?jīng)]有回答,而是停在第九層樓的防火門外,等著米C靠近??墒钱?dāng)米C最終來到九層樓梯間,那道灰影卻已消散無蹤,只有墻上自己的身影,以及一個聲音在整個樓梯間里回響:“你和我都一樣,我們都是一個賊?!?/p>

    一路攀爬追逐已經(jīng)耗盡了米C的氣力,而這句“你我都是賊”的論斷,抽空了米C反抗的意志。他扶著樓梯緩了好一會兒,才推開防火門,陽光與強風(fēng)立刻將他包裹,米C這時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來到門診大樓的天臺上。

    米C來到天臺邊緣,放眼望去,他看到兩輛警車停在門診大廳前,八名便衣警察揣著手銬,沖進了大樓內(nèi);他看到了醫(yī)院外的公路上,車流隨著紅綠燈變化時而中斷,時而川流不息;他還看到遠處的裹嶺群山,層層疊疊,隨著目光放遠而一點點暗淡,一點點渙散。

    時間稍稍往后倒一些。左小健從舊貨運碼頭的遠端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了米C的身影,但他不確定,便打電話給駱家應(yīng),請他幫忙辨認。

    駱家應(yīng)本就對米C的真實身份存疑。先前隨左小健拜訪米C時,他就發(fā)現(xiàn)臥室門后掛了一張軒城地圖,靠近去看,地圖上還密布不少小孔,只是當(dāng)時他還不明白這些小孔有何玄機。當(dāng)聽到有關(guān)米C的行蹤報告后,駱家應(yīng)回憶起在地圖上舊碼頭的位置,也有那么一個小孔??磥?,這些小孔都對應(yīng)了縱火案的發(fā)生地。

    駱家應(yīng)迅速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左小健,左小健隨即向縱火案專案組做了匯報。專案組長立刻簽發(fā)搜查令,派出一組痕跡檢驗警員到“小耳”開展現(xiàn)場勘查。得知米C去往市人民醫(yī)院后,又安排兩輛警車八名便衣刑警對米C進行跟蹤。至于左小健與駱家應(yīng),由于他倆本不是專案組成員,組長僅對他們提供線索表示感謝,然后便不再理睬。對此,左小健有些失落,但駱家應(yīng)勸慰道:“置身事外,旁觀者清?!笔堑?,從裹嶺迷蹤到縱火謎團,有些內(nèi)幕要遠比破獲縱火案更加復(fù)雜、更為重要。

    兩小時后,痕跡檢驗的警員給出了勘驗結(jié)果。1."除去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的指紋外,全屋指紋均屬一人所有,這些指紋分布在屋內(nèi)的各個房間,包括桌椅門面、家居電器、電話書籍以及縱火案地圖上。由于米C在“小耳”常住,有理由相信這就是米C的指紋。2."通過對隔壁直播公司前臺,以及大樓保潔人員問詢,沒有發(fā)現(xiàn)有其他人員出入“小耳”。3."北臥室地板、門把手以及米C的衣物上發(fā)現(xiàn)了微量火藥和其他易燃易爆化學(xué)品殘留。4."在米C的床墊下發(fā)現(xiàn)一本素描畫冊,每一頁手繪了一個簡筆畫,快速翻動書頁后,這些簡筆畫便會構(gòu)成焰火從綻放到熄滅的全過程。

    綜合考慮勘驗結(jié)果,以及在舊貨運碼頭的監(jiān)控視頻,專案組長決定傳喚米C到刑警隊接受訊問??擅钕逻_后,負責(zé)跟蹤的警員懊喪地報告:米C在醫(yī)院影像科做完檢查后,就下落不明,可能已經(jīng)受驚逃跑……

    左小健雖然不是專案組成員,但他在指揮中心大廳工作,能夠通過一線行動警員的執(zhí)法記錄儀,實時跟進搜查和抓捕情況,并將階段性結(jié)果向師傅駱家應(yīng)進行電話匯報。

    米C擺脫跟蹤,銷聲匿跡后,駱家應(yīng)認為此次抓捕失敗并不是一件壞事。左小健以為師傅是對專案組不讓他們參與調(diào)查不滿??神樇覒?yīng)卻笑著解釋:“因為僅憑目前在手的證據(jù),尚不足以認定米C就是縱火犯,倒不如讓他多跑一會兒,形成更多米C無法自圓其說的行為,為未來審訊打好基礎(chǔ)。”

    駱家應(yīng)還認同了小耳的搜查結(jié)果:“不存在同伙,自始至終涉案的就只有米C自己?!苯又樇覒?yīng)反問:“為何米C會具備如此優(yōu)秀的反偵查和偽裝能力,使得他在半年多的縱火案中沒有露出破綻?”

    師傅的反問,讓左小健想起裹嶺衛(wèi)生院的那一夜,米C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自己的武裝。

    發(fā)現(xiàn)徒弟一直沉默,駱家應(yīng)呵呵笑道:“所以我才會一直盯著這家伙,覺得他具有江洋大盜的潛質(zhì)?!?/p>

    接著駱家應(yīng)再次提出一個自相矛盾的問題:“如此警覺的米C,又為何要冒著暴露的風(fēng)險,向你詢問火藥被盜案的細節(jié)呢?”

    “他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他的行為模式,他的縱火動機,”左小健猶豫著,“對了,說起動機,有一名心理學(xué)專家一直跟進米C的社會認知與失憶癥研究。”

    “不妨和她聊一聊?!瘪樇覒?yīng)建議。

    左小健掛了電話,隨即又撥通了樂小芙的電話,約她在人民醫(yī)院的影像中心見面。不過,在通話中,左小健并沒有透露米C涉及縱火案的情況。

    由于是樂小芙預(yù)約的CT檢查,她到達醫(yī)院后,先從影像中心的自助機上打印了CT光片,然后指著顳葉上方一個黃豆大的陰影,向隨后趕到的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解釋:“這一片是負責(zé)記憶的海馬區(qū),陰影處是一個陳舊性的出血點。這個出血點可能就是造成米C失憶的元兇?!?/p>

    “能讓這個出血點消失嗎?”左小健問。

    “可能會被吸收,也可能不會,這個要靠大腦的自愈能力?!睒沸≤筋D了頓,“即使消失,也不代表著失去的記憶就能全部回來。”

    “怎么解釋?”

    “我在給米C催眠時,發(fā)現(xiàn)他在潛意識中強烈抵制對于過去的回憶。也就是說,他在有意無意間,切斷了提取記憶的線索?!?/p>

    “這又怎么解釋?”

    “打個比方,你在逛街時,錢被人偷了。如果你想把那筆錢追回來,首先得找到裝錢的錢包。這個錢包就是記憶提取的線索,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包含所有記憶細節(jié)的場域。所以,米C才會經(jīng)常游蕩在軒城的大街小巷,從那些似是而非的街頭景象中,試圖喚醒對于過去的某個確定性回憶?!?/p>

    樂小芙的解釋讓左小健陷入了沉思,只有駱家應(yīng)冷不丁地打趣道:“小偷得手后,大多都會把錢包扔了,只揣著錢走人?!?/p>

    樂小芙的回應(yīng)依舊專業(yè):“你說的是記憶混淆的情況,這個倒也經(jīng)常發(fā)生。畢竟,我們只相信我們愿意相信的?!?/p>

    駱家應(yīng)此時向樂小芙播放了一段視頻。只見手指飛速地撥動書角,一簇火星從地面飛到半空,綻放,擴散,幻化出無數(shù)花火,繼而凋零,變回那個火星,落于地面。

    駱家應(yīng)說:“你知道書角連環(huán)畫的作者是誰嗎?”

    樂小芙想起米C在救助站的那些連環(huán)畫繪本,但出于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她沒有回答駱家應(yīng)的問話。

    左小健此刻卻急于攤牌:“警方的專案組已經(jīng)認定米C是系列縱火案的頭號嫌疑人,目前正在全力追捕中?!?/p>

    “他,怎么可能?!”

    “目前所有偵查的線索都指向米C。不過,關(guān)于作案模式和動機,還要等到米C到案后才可能弄清楚。因此,當(dāng)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先找到他。”

    “他是縱火犯?”樂小芙還是搖著腦袋,表示不可置信。

    “你覺得他會逃到哪里?”駱家應(yīng)問。

    “能將視頻再播放一遍嗎?”樂小芙請求道。

    隨著視頻一幀幀向前,樂小芙給出了她的心理分析:“詩歌里有回文的創(chuàng)作手法。你們看這個視頻,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不管是正向播放,還是反向播放,都是焰火從綻放到熄滅,再到綻放的過程?!?/p>

    “所以呢?”

    “所以他要回歸原點,回歸到最初的狀態(tài),就像這幅畫所畫的那樣。”

    駱家應(yīng)沉思片刻,點了點頭:“那么原點在哪里呢?”

    2

    米C站在門診大樓的天臺,極目遠眺,他的心也幾欲飛翔。

    “您所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還沒有登機的乘客請盡快登機?!?/p>

    米C回過神來,然后驚覺,自己何時竟來到了飛機場?在他的身邊,一名名乘客拖著拉桿箱,在陽光過度飽和的候機大廳疾步向前,奔向各自的登機口。

    是灰影人帶我逃亡嗎?米C還沒想明白,地勤人員就要求米C出示他的登機牌。

    米C將手伸向口袋,果然摸出一張,遞到對方手上。

    可是,地勤人員掃描登機牌后,稱系統(tǒng)內(nèi)沒有米C的出行信息。

    米C懵懵懂懂地從對方手中取回登機牌,拉著黑色拉桿箱先后來到其他幾個登機口,都因沒有刷出出行信息而不得進入登機的廊橋。與此同時,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們?nèi)栽趤韥硗?,腳步篤定且匆匆。米C四下環(huán)顧,突然發(fā)現(xiàn)機場的每一扇門(包括登機口、安檢口以及候機廳出入口)都被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與自己一樣的是,乘客們都是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回到這頭。與自己不同的是,這些乘客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個光明的,卻沒有前途的日光機場。他們只是步履匆匆,滿懷希望……

    一股無名的怒火吞噬了米C,他試圖大聲喚醒那些盲目無知的乘客,嗓子里卻像是堵了什么東西,始終發(fā)不出聲音來。他拉拽住乘客們的臂膀,指著那些緊閉的大門,得到的卻是冷眼與無視。正當(dāng)米C努力反抗之際,兩名穿著黑袍的男人擠過人群,來到米C身前,長袖一揮,明媚的日光立刻消失,米C只覺得世界一片黑暗、促狹,別說是轉(zhuǎn)身,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驚懼之時,米C的耳邊傳來灰影人的噓聲。

    “我在哪兒?”米C倒是可以開口回應(yīng),卻同時感到轱轆轉(zhuǎn)動的聲音從身下傳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被黑衣人塞進了行李箱內(nèi)。

    “這里很安全。”灰影人悄悄地說。

    難道這狹小的行李箱里還能再藏一個人?他伸手摸索,又扭曲身體,去感受灰影人的存在,但只觸摸到堅硬的行李箱壁。這時,灰影人繼續(xù)說:“他們抓不到我們。”

    “他們是誰?你又是誰?”

    灰影人沉默。

    “我們被綁架了嗎?”米C又問。

    “不,是供我們逃跑藏匿的空間越來越小了?!?/p>

    “我為什么要逃?!”米C大聲吼叫。

    黑暗中傳來了苦笑聲:“你一直在逃?!?/p>

    頓了頓,灰影人壓低了聲音:“你以為可以騙得了所有人,但你騙不了你的影子?!?/p>

    灰影人的話音剛落,米C就感到行李箱(連同自己的身體)被艱難抬起,像是在攀爬,也像是在黑暗的母體中顛沛流離。

    “咱們要去哪兒?”米C問。

    “回到原點?!?/p>

    “原點在哪兒?”

    “你看——”

    米C只覺得面前拂過一縷風(fēng),然后就看到一個微弱的火星先是在黑暗的海洋中漂浮,很快變成一道極速飛騰的火龍,接著砰的一聲,一枚煙花躥到半空,消失在厚厚的烏云中,又躍升到月亮面前,炸開一大朵花兒,又碎成了千萬朵小花,在黑色的幕布下閃爍,暗淡,墜落,落在米C的臉上,變成了淚水。

    “再發(fā)射一發(fā)吧。”米C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

    灰影人沒有回應(yīng)。

    “再讓我看一眼那些焰火吧。”米C幾近哀求道。

    一陣冷笑后,黑暗中再次出現(xiàn)一束浮動的火星。只不過,這次火星沒有飛升,而是向下墜落,炸裂成數(shù)團火焰,墜入了米C的眼睛和嘴巴,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多久,一陣涼風(fēng)吹來,緩解了灼燒的痛苦。米C強撐開眼皮,發(fā)現(xiàn)自己正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山峰的頂上。

    為什么會來到這里?那些追捕和綁架他的人又去了哪里?米C自問。他希望灰影人給出回答。但等了許久,卻只聽到風(fēng)的呼嘯。

    米C在山頂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山下或是被密林覆蓋,或是懸崖峭壁,只有一處緩坡可以下山,山腰間有一座亮著燈的農(nóng)家小院。

    米C沿著緩坡悄悄向光亮處前進,走到近前,才看到懸掛在小樓正中的警徽。原來這根本不是什么農(nóng)家小院,而是一個農(nóng)村派出所。

    從派出所大門向下望去,盤山公路一路蜿蜒沉入燈火通明的山谷。那里分明是一座集鎮(zhèn),而集鎮(zhèn)的中央,有著旋轉(zhuǎn)著三色燈箱的面包店,有著在寒風(fēng)中伸開手掌的雞爪槭……米C突然明白,自己正身處裹嶺的山嶺之上,下面的集鎮(zhèn)也正是他再次蘇醒的地方。

    此時,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駛出派出所大院。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米C立即閃身進入隔壁的一處農(nóng)家小院,躲在搭滿山筍的院墻下。待警車駛遠,米C直起身,看到在院內(nèi)晾曬的衣服中,有一套藏藍色的警服。而警服上的警號,證明這是那個姓駱的警察的家。

    一陣恍惚后,米C意識到:原來這座小院才是他一路逃亡的真正目的地。而隨著警車越駛越遠,米C發(fā)覺手上握了一把禿毛的掃帚,掃帚的一端傳來濃郁的豬油味。很快蜂窩煤爐將掃帚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火把。

    此時,米C突然有了置身事外的視角。他看著自己的肉身,舉著火把緩慢且堅定地向農(nóng)舍走去,試圖縱火焚燒駱家應(yīng)的家。

    “停下!”米C意識到對方的企圖,大聲吼道,“你這是在犯罪!”

    “你犯的罪還少嗎?”肉身頭也不回,用灰影人的聲音回答,“況且,這是我們唯一的生路。”

    “你是我的影子。你不能脫離我存在?!泵證再次警告,腳步已不自覺退到了懸崖邊上。

    “你的影子只是你的謊言,我才是真實的你?!被矣叭说穆曇粲l(fā)陌生和決絕。

    當(dāng)火把躍升的火星幾乎就要舔到木門的那副春聯(lián)時,米C回望身后的懸崖。那種似曾相識的、如臨深淵的墜落感,再次讓他感到了真實與力量。再轉(zhuǎn)過身時,他發(fā)現(xiàn)舉著火把的肉身也在回望自己,眼神中竟出現(xiàn)了恐懼與乞求。

    米C這時想起了桃樹林畔那條淺淺的溪流。那是一條時間的溪流,它從過去流來,又向未來流去。那也是一條命運的溪流,從源頭流來,又向盡頭流去。但不管是時間,還是命運,唯一能夠把握的,只有當(dāng)下。

    是的,就是現(xiàn)在!

    米C再向后退一步,帶著他的肉體、謊言與分身,一同墜落。在失重中,瞬間被無限拉長,那些被刻意壓制的人格,全部探出了腦袋,屏住了呼吸,直到撲通一聲,世界停轉(zhuǎn),喧囂寂靜……

    再度清醒后,米C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湖畔的一塊大石上。連續(xù)一陣猛咳后,米C明白,自己成功騙過了灰影,跳下懸崖,墜入湖里,這才避免了他的縱火作惡。

    這時,米C艱難起身,看到石面上留下了濕漉漉的印記,而自己的倒影,也在陽光的照射下,出現(xiàn)在石面的另一個方位。

    米C盯著自己的兩個影子,聆聽體內(nèi)一絲一毫細小的聲音,但一直到那濕漉漉的印記被太陽蒸發(fā)到無影蹤,他也沒有聽到任何異響??磥恚瑒偛拍且运老嗖目v身一躍,確實馴服了身體里那個一直在逃避與撒謊的灰影。

    最后,米C活動活動四肢,確信自己沒有受傷,然后就沿著匯入湖泊的小河一直溯源而上,向著新的原點繼續(xù)進發(fā)。

    是的,不管有罪無罪,他都要弄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

    第十章"羊入虎口VS虎落平陽

    1

    年初二是關(guān)勝結(jié)束出差回家的日子。清早,趙亮便被關(guān)慕然催促著離開了公安局家屬區(qū)。剛出小區(qū)門,就看到一臉疲態(tài)的關(guān)勝打開汽車后備箱,從里面拎出一堆過年禮盒,不像是回家,反倒像在走親戚。趙亮心里發(fā)虛,快步離開。

    可當(dāng)趙亮前腳回到實驗室,關(guān)勝就后腳追了過來,把實驗室的大鐵門擂得隆隆作響。趙亮躲在實驗室門后,心想該來的雖然必定會來,但這來得未免也太快了點。

    關(guān)勝一邊擂門一邊叫喊:“把門打開,我知道你在里面!”

    趙亮沒有動彈。

    “就是你闖進了我家……是你蠱惑了我的女兒……”

    趙亮張了張口,卻羞于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是警察,你騙不了我。我是警察,我保護不了……”關(guān)勝的咆哮中帶了一些心碎的味道。

    “我沒有騙關(guān)慕然?!壁w亮終于回答。

    “你是要報復(fù)我嗎?”關(guān)勝的腦袋抵在窗戶格柵上,試圖向內(nèi)張望,“是我給了你新的身份,是我?guī)湍闳プx了初中高中。你為什么還要報復(fù)我?”

    趙亮再次沉默。

    “離我女兒遠一點!”關(guān)勝吼道。

    “離慕然遠一點,不管你是真情還是假意。”關(guān)勝聲音降了八度,像是在哀求,“我們一刀兩斷,永不來往?!?/p>

    趙亮的心也隨著關(guān)勝的嗓音顫動著,這顫動中有對自己的厭惡,也有對自己的可憐。

    正在趙亮彷徨之時,關(guān)勝又發(fā)了瘋似的吼道:“否則,我會把你查個底朝天,你這個小偷,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殺人犯!”

    這連聲的咒罵讓趙亮的心也發(fā)起狠來。他打開鐵門,直視關(guān)勝的眼睛:“如果你想查個底朝天,那就請便吧。”

    關(guān)勝被嗆得先是一陣沉默,然后感慨道:“我本對你抱有希望,可是……”話音未落,手機便突然響個不停,關(guān)勝瞥了一眼來電號碼,后退幾步接通了電話,并隨著通話繼續(xù)臉色變得越來越黑。

    掛斷電話,關(guān)勝指著趙亮道:“你還沒了解謊言會有多大的破壞力?!闭f完,便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事后回想,那通催促著關(guān)勝匆匆離去的來電,很可能和三把刀團伙與另一個團伙在當(dāng)晚的火并有關(guān)系。畢竟,分管打黑工作的關(guān)勝副局長,也同時兼任偵辦這兩個涉黑惡犯罪組織的專案組組長。

    只不過以上的回想都是后知后覺,關(guān)勝在實驗室外的咆哮與質(zhì)問,回蕩在趙亮的神經(jīng)回路,并一路盤旋墜落,指向他與關(guān)慕然的戀情本質(zhì)。他想起了前幾日在海鮮排檔里,三把刀默許了手下尖耳朵對自己的挑釁?;蛟S,那不是挑釁,而是某種警告,警告自己不要在一堆爆炸物前玩火。即便這種好心的警告,是以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出來的。

    趙亮突然想和三把刀聊一聊。在趙亮心中,三把刀是他在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信賴和托付的對象。

    因是過年,鬼哭狼嚎一條街比往日更加繁華喧鬧,街上都是歡慶新年的人們。但出人意料的,“帝都”夜總會卻是燈光暗淡,大門緊閉,但門廳內(nèi)似有人影走動。趙亮剛走到門前向內(nèi)張望,就被外號“飛機頭”的男子揪著衣領(lǐng),將他拉進了門廳。

    飛機頭是夜總會的大堂經(jīng)理,兩人曾在一起喝過酒。認出來者后,飛機頭摟過趙亮肩膀,領(lǐng)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中央舞池,見到了吧臺邊沉默不語的三把刀。

    趙亮的到來,讓三把刀也是一驚,質(zhì)問飛機頭怎么把他放進來了。

    “他不是來助戰(zhàn)的嗎?”飛機頭也有些慌。

    “趕都趕不走呢,還搖人助戰(zhàn)?”

    飛機頭拍了拍胸脯:“除了尖耳朵,弟兄們沒有一個走的,他們都愿意為你而戰(zhàn)!”

    “我很感動,但你們完全沒必要這么做?!比训犊酀匦πΑ?/p>

    “你們這是要干嗎?”趙亮嗅到了空氣中的緊張味道。

    三把刀瞥了趙亮一眼,反問道:“你想知道嗎?”

    趙亮猶豫了一秒鐘。

    “你和警察不是一路人,你和我們也不是一路人。”三把刀起身拍了拍趙亮的肩膀,隨即聽到有人尖叫:“他們來了!他們從樓頂偷襲了!”

    飛機頭一愣,立即沖著門廳方向吼道:“都上樓,上樓!”

    霎時間,許多手持刀棍的男子從兩側(cè)包間擁出,擠過狹窄的過道,沿著樓梯向上沖去。慌亂間,三把刀一手拽住飛機頭,另一只手拽住了趙亮,要飛機頭立刻護送趙亮離開“帝都”夜總會。說完,便追隨著他的小弟們上樓而去。

    趙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立在原地。他有了沖上樓的沖動,也有要逃離是非之地的理智。最終,還是飛機頭揪著他的衣領(lǐng)離開舞廳,又一腳將他踹出了“帝都”夜總會大門。等趙亮爬起身時,飛機頭已經(jīng)回到大廳內(nèi),用一把鐵鏈鎖將不知多少英雄與混混兒鎖在了里面。

    但趙亮仍不愿離去。他眼見著“帝都”夜總會的尖頂燃起了滾滾黑煙,他眼見著附近巡邏的警察沖到夜總會門外,卻一時間被鐵鎖攔著無法進入。他還看到119消防車、120急救車呼嘯趕來,用擔(dān)架將傷者一一抬出。

    趙亮不敢去辨認那一張張被熏黑的臉龐。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他背過身去,頭也沒回地逃回了實驗室內(nèi),然后等待著,等警察上門問話,也等網(wǎng)上關(guān)于“帝都”夜總會火并的消息。就這樣空等了一天,趙亮才在年初三的夜晚趕往“帝都”夜總會,可當(dāng)他剛抵達柏樹庵的路口,就被公安設(shè)置的警戒線攔阻在外面。原來不只是“帝都”夜總會,整個鬼哭狼嚎一條街都被封鎖起來。

    警戒線外是許多圍觀看熱鬧的市民。其中有個在相鄰夜總會看場的保安,化身成了說書人,向大伙兒道出了火并的緣由:一家財大氣粗的房地產(chǎn)商認為鬼哭狼嚎一條街上各家KTV、桑拿浴競爭無序,檔次也不高,便想推倒重來,建成覆蓋整條街的娛樂城。結(jié)果協(xié)議拆遷時,遇到了三把刀和其他業(yè)主的阻撓。地產(chǎn)商談不下來,就雇打手不斷找三把刀的麻煩,三把刀也是一忍再忍,卻還是沒有阻止這場火并。

    “為什么非要找三把刀的麻煩?”有人問。

    “能把三把刀降服了,其他小魚小蝦就都不是問題了?!北0财擦似沧?,“原來拆人家房子的,如今倒是要被別人給拆了?!?/p>

    眾人覺得保安說得有理,都紛紛感慨世道輪回。

    保安話鋒一轉(zhuǎn):“三把刀為人謙和仗義,要不是那家房地產(chǎn)商逼得太緊,也不至于到了動刀動槍的程度?!?/p>

    有人詢問起昨日火并的場景。保安瞇縫著眼睛,像一切皆是他親眼所見:“要我說,三把刀和他的馬仔們真夠狠的,兵少將寡,還非要使一招關(guān)門打狗,和對方貼身肉搏。派出所警察來了,看控制不了局面,就通知了防暴警察來增援。防暴警察破拆了門鎖后,才沖進夜總會內(nèi)部??晒馐沁M去也不管用啊,里面全是煙,根本分不清誰對誰錯。小嘍啰們見警察來了,便都一哄而散,跑了一部分人,也抓了一部分人,還有人是后來被擔(dān)架抬出來的。其中有個家伙渾身是血,脖子被砍斷了一半,必須要醫(yī)生扶著腦袋,才能避免腦袋掉下來?!?/p>

    說到此,聽眾們都把腦袋往衣領(lǐng)里縮了縮,仿佛被砍脖子的是他們自己。

    這時,趙亮挪到保安的身邊,想問一問三把刀的情況,卻看到兩名荷槍實彈的警察走上前來,讓大家不要圍觀,不要拍照。警戒線上的人群隨即散開,三三兩兩的,有的離開,有的繞了一圈又走了回來。趙亮試圖尋找那位知道內(nèi)幕的保安,但找了一圈也不見蹤影,倒是警車的燈光照亮了不遠處關(guān)勝的側(cè)臉。這一張黑臉,勾起了趙亮對于分別不久的關(guān)慕然的思念。

    2

    雖是年初三,各種焰火依舊在夜空次第炸開,傳到空曠的校園內(nèi),成了一聲聲有些落寞的回響。趙亮呆坐在實驗室的工作臺前,沒有開燈,在淡淡的硝煙味中慢慢平復(fù)心情。在他的對面,是由鋼化玻璃隔開的起爆室,長年累月的實驗,將室內(nèi)墻壁涂成了言語難以形容的黑色。

    趙亮凝視著這片黑色,腦海中浮現(xiàn)出凝視深淵的比喻。是啊,這么多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趙亮雖沒有墜落深淵,但也沒有遠離其半步,在刀尖般的平衡間,他的心已承擔(dān)了千斤重的謊言。

    又是一大團焰火在天空炸裂,照進窗內(nèi),引起了起爆室內(nèi)的明暗變化。驀然間,趙亮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這黑暗中動了一動。是幻覺嗎?趙亮屏息凝神,又是一團炸裂的焰火,跟著是黑暗深處的一陣哼笑。

    趙亮從椅子上跳起,打開起爆室的燈,發(fā)現(xiàn)了雙手插兜,正對著自己咧嘴笑的三把刀。再走近前,又看到他身上沾著的血跡,還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被你發(fā)現(xiàn)了。”三把刀聳聳肩,一副既抱歉又無奈的表情。

    趙亮呆呆地說:“我們主任藏的正山小種不錯,我給你泡一杯吧?!?/p>

    趙亮的茶沏得很匆忙,三把刀卻品得很慢,直到續(xù)了三次水,三把刀才開口問:“放假期間,實驗室里沒有其他人吧?”

    趙亮搖了搖頭。

    “那好,我就在這兒先躲幾天,你就當(dāng)我不存在。”

    “為什么不向警方自首?”趙亮問。

    “該自首的時候我一定會主動去的。對了,就找那位關(guān)副局長坦白從寬?!比训逗呛切α恕?/p>

    趙亮臉有些紅。

    “這兩天你去找那個姓關(guān)的小女朋友吧,在外面開幾天房,徹底不和我見面,省得以后落個包庇的罪名。”說完,三把刀將茶杯塞回趙亮手中,然后按下開關(guān),退到那黑到不能再黑的墻角里。

    趙亮愣了片刻,轉(zhuǎn)身將自己的被褥抱到起爆室的門邊,就聽到黑暗里傳來聲音:“我說過了,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聯(lián)系?!?/p>

    趙亮愣了片刻,追問一句:“有沒有人接應(yīng)你,比如飛機頭?”

    黑暗沉默了許久:“飛機頭已經(jīng)死了?!?/p>

    次日清早,一身喜慶打扮的關(guān)慕然出現(xiàn)在實驗室門外,說是一起去逛新年廟會,感受一下過年的氛圍。

    趙亮好容易在黎明前睡著,但一看到關(guān)慕然,有關(guān)三把刀和關(guān)勝的糟心事又都涌進了大腦。

    “不請我進去坐坐?”關(guān)慕然在門邊道。

    “里面亂得很,你稍等我五分鐘?!壁w亮說完,便一頭扎回實驗室,穿好衣服正打算出門時,看到桌子上放了自己的身份證,身份證下面還壓著一千塊錢。趙亮一愣,望向起爆室里的黑暗角落,然后把錢和身份證揣進了口袋。

    雖說是感受過年氛圍,但廟會里的擁擠喧鬧,反倒讓兩個人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各色小吃店也沒有留住兩人的腳步,他們只是胳膊挽著胳膊,生怕被歡樂的人群沖散。好容易擠出大門時,已經(jīng)臨近中午。

    兩人在附近的商場吃了午飯,然后又來到了商場的影院,在一眾賀歲片中,關(guān)慕然買了兩張《謎一樣的雙眼》的電影票。

    這是一部由阿根廷拍攝的懸疑犯罪片。西班牙的對白起初有些磨耳朵,但看了一陣,故事情節(jié)便隨著弗拉明戈舞步的旋律,在舊報紙、舊照片、舊檔案以及男主角垂垂老矣的講述中徐徐展開,逐漸展現(xiàn)出歲月的厚重與鋒芒。電影結(jié)尾,男主角來到鄉(xiāng)間小屋,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犯下奸殺罪行的惡人,被失去摯愛的男子以私刑的方式,囚禁在了牢籠中。

    囚徒的呼喊,讓趙亮的喉嚨有點兒堵。他不明白大過年的,關(guān)慕然為什么會挑選這樣一部電影。他偷眼去看關(guān)慕然,卻看到關(guān)慕然也在黑暗中凝視著自己,仿佛在追問著什么。好在影廳里亮起了燈,觀眾紛紛起身離去。趙亮先是逃離了關(guān)慕然的凝視,然后又牽起她的手,想將她帶出這窒息的氛圍。關(guān)慕然卻反向緊握了趙亮的掌心,在他耳邊低語:“我們不能被自己編織的牢籠所困住。”

    趙亮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出了影院,關(guān)慕然問趙亮下面還有什么安排。

    趙亮提議去逛夜市。

    關(guān)慕然搖頭。

    趙亮提議逛書店。

    關(guān)慕然依然表示反對。

    “去哪兒呢?”趙亮自言自語。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标P(guān)慕然看著趙亮的眼睛,目光中有渴望也有坦誠。

    趙亮將手伸進口袋,摸到出門時帶的身份證和一千元錢,接著想起三把刀關(guān)于開房的建議。

    趙亮將手從口袋抽了出來:“前幾天大排檔的事情,我還沒有給你一個解釋?!?/p>

    “我不在乎。”

    “你只是不想知道?!?/p>

    “那你說吧,就現(xiàn)在,我可以聽你說上一整夜,如果你有那么多故事的話?!?/p>

    趙亮一下子啞巴了。他的確想給關(guān)慕然一個解釋,但這份解釋只能包含少數(shù)不痛不癢的真相。而這些真相能否經(jīng)得住對方的追問,趙亮心里并沒有底。沉默良久后,趙亮搖頭道:“也沒有那么多的故事,況且,還不到時候。”

    趙亮的態(tài)度讓關(guān)慕然泄氣了,兩人又尷尬地站了片刻后,關(guān)慕然像是自我打氣地笑道:“好吧,那我就等著看?!?/p>

    接著,關(guān)慕然主動抱了一下趙亮,然后攔下一輛出租車走了。趙亮目送車子駛遠,又折返回商場內(nèi)的超市,買了許多生活用品帶回了實驗室。

    三把刀從購物袋里翻出購物小票,瞥了一眼,就塞進嘴里咽了下去,接著笑著對趙亮說:“一個忠告,盡可能少給警察留下追蹤的痕跡?!?/p>

    “大不了治我一個包庇罪?!?/p>

    “你就不怕關(guān)副局長揪著你的小辮不放,甚至為了女兒公報私仇,把十年前的墜樓案給扯出來?”三把刀瞧著趙亮,“你也不怕我為了立功減刑,向關(guān)副局長舉報,說你就是當(dāng)年把你媽推下樓的兇手?”

    三把刀迅速拋過來的兩個問題,讓趙亮的腦袋嗡嗡作響。

    三把刀向前逼近了一步:“你媽墜樓這件事,我只是聽撿破爛兒的老頭說過,至今還沒聽到當(dāng)事人的自白。”

    趙亮只覺得喉嚨堵塞,情緒臨近崩潰的邊緣。

    “是你把你媽推下了樓嗎?”三把刀吼道。

    趙亮終于點了點頭。

    “不要光點頭,我要你說出來?!?/p>

    趙亮舔了舔嘴唇:“是我。”

    “是你什么?”

    “是我把我媽從樓頂推下去的?!?/p>

    三把刀臉上現(xiàn)出一道詭異的笑容。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型錄音機,按下開關(guān)鍵。咔嗒一聲,磁帶停止了錄音。三把刀語氣輕松地說:“不要對我有意見啊,我只是不想我們之間有什么秘密?!?/p>

    趙亮怔了許久,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說出真相?!?/p>

    三把刀拍了拍趙亮的肩膀:“雖說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但如果傷疤一直沒有愈合,一直在那里作痛,就會警醒我們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p>

    趙亮茫然地點點頭。

    三把刀此時岔開了話題:“關(guān)勝是分管打黑的副局長,也是主辦我案子的專案組組長。”

    “我知道?!?/p>

    “真是造化弄人啊,你、我、關(guān)勝,還有他的那個女兒?!?/p>

    “關(guān)慕然不能算在內(nèi)。”

    三把刀哼了一聲:“那你干嗎要和關(guān)慕然處對象?”

    “我……喜歡她?!壁w亮終究沒有說出那個“愛”字。

    “屁!”三把刀說,“就是你傷疤癢癢了,你忍不住想撓一把,結(jié)果撓到了老虎屁股上?!?/p>

    趙亮思忖著三把刀的話,他覺得其中或許有些許的道理。

    三把刀搖了搖錄音機:“不過這樣一來,你手上也就有了和關(guān)勝討價還價的砝碼,就像現(xiàn)在我手上有你的把柄一樣?!?/p>

    “我不會舉報你的?!壁w亮說。

    “你當(dāng)然不會,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幫你。說好的為兄弟‘三’肋插刀?!比训墩f著掰起手指頭,“我已經(jīng)幫你兩次了,逃離詹氏武校,逃脫墜樓案的懲罰,我還打算幫你一次?!?/p>

    三把刀說完,沖趙亮嘿嘿一笑,便退回了黑漆漆的起爆室內(nèi)。

    三把刀在實驗室里連續(xù)待了五天。這五天里,他既沒有出門,也沒有試圖聯(lián)系其他人。若不是在城市大街小巷的墻上,遍布了“帝都”夜總會聚眾斗毆案的警情通報,以及帶有三把刀頭像的懸賞通緝令,趙亮幾乎忘記了黑暗的起爆室內(nèi)還藏著這么一個危險人物。

    這五天里,趙亮與關(guān)慕然又見了兩次面。一次在一名偵探懸疑作家的新書簽售活動上,另一次在新年公園的燈展上。在喧嘩的環(huán)境下,趙亮忍受著他與關(guān)慕然之間那份僵持著的沉默,正如他忍受著三把刀在黑暗中,沉默地凝視著自己。趙亮非常確定,這沉默必定在醞釀著什么。

    年初九,臻城的新年氛圍已經(jīng)退去了大半,上班族們打著哈欠,縮著腦袋,擠上去往工作單位的公交車。這一天,趙亮也起了個大早,他在實驗室小樓外點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響了一陣,權(quán)當(dāng)為第二天開工做慶祝。

    放完炮,趙亮揮舞大掃帚,清掃了一地的花炮皮,接著又返回實驗室內(nèi),開始對各種器材、原材料的整理。當(dāng)趙亮收拾到裝備室時,發(fā)現(xiàn)兩套磁吸盤不知何故少了一個。趙亮以為磁吸盤是被誤帶進了里間的炸藥庫房,便在門禁上敲下六位數(shù)字。隨著炸藥庫房的門被打開,趙亮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貨架上的高爆炸藥也不見了蹤影。

    趙亮在裝備室和炸藥庫幾進幾出,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丟失的磁吸盤和炸藥。此時,他冷靜下來,開始認真檢查裝備室和庫房的出入口。他發(fā)現(xiàn)房門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但在與門鎖連接的位置,有黏合劑的殘留,此外,門禁表面還蒙著一層細粉……趙亮的大腦開始穿針引線。他迅速返回自己房間,打開抽屜,發(fā)現(xiàn)自己制造的無線電開關(guān)也不見了蹤影。接著,他來到起爆室,想當(dāng)面質(zhì)問三把刀到底要做什么。燈亮的那一刻,起爆室除了一張字條,已沒有人的蹤影。趙亮撿起字條,看到上面寫著:掃除一切和我有關(guān)的痕跡。

    趙亮立時明白了三把刀的計劃。

    3

    趙亮斷定三把刀即將實施某項計劃已久的報復(fù)行動,而實驗室丟失的器材與原料,則是行動的關(guān)鍵道具。至于他錄下自己承認殺母的音頻,則是以此要挾趙亮不要干擾他的報復(fù)計劃。

    可怎么能夠放任他去引爆那些炸藥呢?思前想后,趙亮決定去公安局專案組,看能不能從側(cè)面打聽到消息,預(yù)判三把刀的具體行動計劃。

    當(dāng)趙亮趕到公安局時,他看到四輛警車在院內(nèi)一列排開。前面三輛是轎車,后面一輛是押送犯人的面包車。十幾名荷槍實彈的特警正在院內(nèi)等待出發(fā),其中就有向眾人布置任務(wù)的關(guān)勝。

    任務(wù)布置完畢,關(guān)勝沖著對講機說了些什么。接著就看到兩名警員挎著一名戴著手銬的男子走出大廳,走向最后那輛押運犯人的警車。上車的瞬間,趙亮認出那名犯人正是尖耳朵。

    與此同時,趙亮意識到:正是尖耳朵帶領(lǐng)敵對一方,從“帝都”頂樓發(fā)起了突然襲擊,造成了三把刀手下人員的死傷;而三把刀即將報復(fù)的對象,正是即將被押送離開公安局的尖耳朵,至于報復(fù)的方式,則是遙控磁吸炸彈……

    眼見著公安局的推拉門徐徐開啟,所有警員都登上了車輛。趙亮一邊向院內(nèi)沖,一邊揮舞雙臂吼道:“不要上車!不要上車!”只是還沒等趙亮近前,就被特警撲倒在地。趙亮不顧疼痛,掙扎著將腦袋轉(zhuǎn)向了押送警車,試圖看清車子的底盤,卻被關(guān)勝龐大的身軀擋住了視線。

    關(guān)勝命令手下將趙亮松開,然后湊在他的耳前說:“你和關(guān)慕然的事情以后再說。”

    “是三把刀,”趙亮急切地解釋,“三把刀在我那兒?!?/p>

    “什么?”關(guān)勝也是一驚。

    “之前躲在我那兒,現(xiàn)在消失了。他,帶著遙控炸彈……”趙亮被特警的膝蓋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關(guān)勝命令手下放開趙亮,揪著他的衣領(lǐng)讓他站起身:“你把話說清楚?!?/p>

    “今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實驗室里的炸藥、磁吸盤和遙控器都消失了,我懷疑……”

    趙亮的話音未落,關(guān)勝就沖眾人吼道:“所有人下車,離開車輛三十米!”與此同時,他將趙亮拖到院墻邊的一棵大樹后面:“如果你跟我玩什么貓膩,我一定不會放過你?!?/p>

    趙亮卻反問道:“在三把刀眼中,尖耳朵是不可饒恕的叛徒吧?”

    關(guān)勝瞥了一眼盾牌后面的尖耳朵,不置可否。

    “必須是今天嗎?”趙亮又問。

    “按照法律規(guī)定,今天是將尖耳朵換押給檢察院,接受檢察官訊問的最后一天!對,必須是今天!”

    說完,關(guān)勝連續(xù)下達兩條命令:“通知排爆專家檢查所有車輛;通知刑警隊,叫他們調(diào)兩輛車執(zhí)行押送任務(wù)?!?/p>

    關(guān)勝的命令很快得到答復(fù):排爆組很快就能趕到;刑警隊現(xiàn)在出警,被堵在了路上,何時能回到局里尚不可知。

    “通知檢察院,要他們調(diào)車過來?!标P(guān)勝下達了第三條命令,得到的答復(fù)是,鬼哭狼嚎一條街的業(yè)主將檢察院的大門給堵了,院里一時間也沒法出車。

    關(guān)勝看了眼手表,咬了咬牙道:“我們徒步去區(qū)檢察院,全部換便服?!?/p>

    很快,八名身著便衣的特警便前后護衛(wèi),將尖耳朵圍在中央,徒步出了公安局。檢察院在兩個街口外,徒步不到1.5公里。雖是一身便服,這一隊男子神色明顯異于他人,顯得非常突兀。關(guān)勝只得命令小隊成員加快步伐,跟在后面的趙亮甚至要小步快跑,才能追上這支押送小隊。關(guān)勝瞥了一眼趙亮,并不驅(qū)趕,而是任由他跟著。

    十分鐘后,這支隊伍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只見一輛后八輪貨車大概因為猛然轉(zhuǎn)向,致使車頭和車廂斷成兩段,擋住了大半幅的路面。一長串汽車被堵在道路兩側(cè),其中就有被堵著的刑警隊出警車輛,更多的行人、摩托車和三輪車都被擠上了人行道。

    原本通過這個路口,向南一百米,再左轉(zhuǎn)向東走上一小段,便能抵達檢察院。但眼前的這幅混亂景象讓關(guān)勝猶豫了。片刻后,他決定走矩形的另外兩條邊,即帶領(lǐng)隊伍向東進入一條步行街,并在步行街的中段向南,穿過小商品市場,便能抵達檢察院。

    因是工作日的上午,步行街內(nèi)行人稀少,隊伍得以迅速抵達步行街中段,并轉(zhuǎn)入了小商品市場。不同于步行街的寬敞有序,小商品市場是由連排二層商鋪組成的巷子,由于貨品繁雜,商鋪普遍占道經(jīng)營,擠占了原本就不寬的道路,且越是接近南側(cè)出口,道路就越是狹長,致使押送隊伍不得不改為了一字陣魚貫前行。

    就在眾人即將沖出小巷時,幾串鞭炮突然從二層走廊扔了下來,形成多個炸點,一時間火光與煙霧升騰,引燃了部分遮陽的棚皮,硝煙又變成了黑煙,押送的警察不得不紛紛掩住口鼻。關(guān)勝則夾住尖耳朵的臂膀,把他往自己的懷里拽。尖耳朵意識到情況不對,瞅了個機會掙脫關(guān)勝,又擠開其他警察,轉(zhuǎn)身便向后跑,沒跑兩步便與一名黑衣男子撞了個滿懷。尖耳朵以為對方也是押送警察,卻見他從懷里掏出一截鐵管狀的物體,對準(zhǔn)了自己的胸膛。

    尖耳朵木在原地一秒鐘,便聽到轟的一聲,震碎了他的魂魄。與此同時,黑衣男子向一側(cè)摔倒,那截鋼管掉落在尖耳朵的面前。尖耳朵回過神來,上下摸了摸,沒發(fā)現(xiàn)身上有傷口。轉(zhuǎn)身一看,趙亮正死死地將穿著黑衣的三把刀摁在自己的身下。

    關(guān)勝和其他警察隨即趕到,他們使勁扯開還在纏斗的趙亮與三把刀,沒有人注意到三把刀趁機對趙亮嘀咕了一句:“把嘴巴閉緊?!?/p>

    三把刀和趙亮立即被帶回辦案區(qū)隔離審查。屁股一挨到審訊椅,憋了一肚子話的趙亮反倒沉默下來。顯然,負責(zé)訊問的警官眼珠子里分明寫著“共犯”兩個字。

    是啊,如果不是共犯,那他怎么知道三把刀的報復(fù)計劃?這一定合乎警方的邏輯。但在趙亮看來,丟失的爆炸物、三把刀的藏匿處,還有那盤供述殺害母親的錄音帶,前路兇險,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坑里,將自己打回原來的凄慘境地。所以,趙亮決定聽從三把刀的建議:閉緊嘴巴,什么都不說。

    負責(zé)審訊的警官原本信心滿滿,他先是宣讀政策,然后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卻只得到趙亮的沉默以對。警官在無奈之余,認為面前的大學(xué)生不僅冥頑不靈,甚至身上背著很大的罪惡,便打電話叫來了關(guān)勝副局長。

    關(guān)勝進入審訊室后,開門見山道:“當(dāng)你阻止了三把刀的復(fù)仇計劃,你還相信他站在你這一頭嗎?”

    趙亮搖了搖頭。

    “你應(yīng)該給自己一個辯解的機會?!?/p>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壁w亮咬著嘴唇說。

    “你就這樣將命運交到別人的手上嗎?”

    趙亮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或搖頭,他覺得好壞都隨它去了。

    “三把刀全部撂了,這些年來,所有的一切。”關(guān)勝嘆了口氣,“你再好好想想吧?!?/p>

    關(guān)勝離開審訊室,給趙亮留出了漫長的思考時間與空間?!斑@些年來”“所有的一切”“全都撂了”,這些詞發(fā)了瘋地往腦袋里鉆。趙亮明白這是關(guān)勝的陷阱,越是去想,就陷得越深。但是他怎么能不去想呢?那些都是真相?。∧切┒际亲约鹤鲞^的事情??!

    不,那不是我!

    那是“趙焰生”干的!那是“趙亮”干的!

    我的名字叫鄔焰平!

    不,我不是鄔焰平!

    我是別人!

    我不存在……

    趙亮只覺得雙眼被鮮血蒙蔽,然后那名審訊警員開始高聲呼叫。下一秒,趙亮就昏了過去。

    等再次蘇醒,趙亮發(fā)現(xiàn)自己斜躺在沙發(fā)椅上,右手手腕被銬在沙發(fā)的扶手上。他的面前站著關(guān)勝,面目模糊。趙亮想看清楚,但他的眼睛沒法聚焦,他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卻被關(guān)勝伸手攔了下來。

    “你把眉骨撞斷了,縫了十針?!?/p>

    趙亮茫然了一陣,想起那些試圖從腦袋里驅(qū)趕走的名字和語詞。

    “你沒必要這樣做,這會讓我更瞧不起你?!标P(guān)勝冷冷地說。

    “你自始至終都覺得我是個騙子,是不是?”

    “你不僅是一個騙子,還是一個小偷?!?/p>

    趙亮明白關(guān)勝在意指關(guān)慕然,他苦笑道:“你們警察講公平公正,你覺得生活對我公平嗎?”

    “這世界上只有相對的公平。正因為你接受了這個觀點,才會奮起直追,有了現(xiàn)在的學(xué)識和能力?!标P(guān)勝頓了頓,“只不過,你的一切都建立在謊言之上?!?/p>

    “謊言?!壁w亮默念著這個詞,瞥了眼掛在墻上的時鐘。不覺間,他已經(jīng)在公安局待了近十個小時。趙亮冷笑道:“你們警察不講真相或謊言,你們只講證據(jù)。十年前的案子你沒有證據(jù),今天的案子你還是沒有證據(jù)?!?/p>

    關(guān)勝的喉嚨動了動,然后從桌面上拿來一沓訊問筆錄遞到了趙亮的手上。趙亮看到被訊問人姓名一欄填的是三把刀的名字。在一頁又一頁地翻動后,趙亮知道了三把刀“撂”出的案件真相:

    昨天夜里,三把刀潛入實驗室的裝備室,用膠布填塞進了裝備室的門縫,導(dǎo)致趙亮出入時沒能把門關(guān)緊。隨后,三把刀用鎂粉刷了門禁,通過指紋顯影,獲取了炸藥庫房的門禁密碼,偷走了里面的高爆炸藥。不過,三把刀并沒有使用那些高爆炸藥,他只是想讓趙亮產(chǎn)生誤解,以為他會用遙控炸藥炸毀押解的車輛,以此來誘使趙亮向警方發(fā)出警告,再經(jīng)過手下小弟一系列制造堵車和圍堵檢察院的安排,迫使警方棄車徒步押送尖耳朵,進入了三把刀的包圍圈內(nèi)。只不過最后槍擊尖耳朵的瞬間,被趙亮撲倒在地,沒能刺殺成功。

    關(guān)于行兇的火藥槍,三把刀稱是從實驗室內(nèi)就地取材,鋼管、黑火藥,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含量。至于高爆炸藥、起爆器和磁吸盤,都被他藏在了實驗室的雜物間內(nèi)。當(dāng)被問到這些天的活動軌跡時,三把刀稱他在“帝都”火并后,一直藏匿在涵洞下,和流浪漢們生活在一起。昨天白天潛到爆破實驗室里找到趙亮,說要向他借炸藥雷管,趙亮沒同意。三把刀作勢要走,卻趁趙亮沒注意,躲進了實驗室的起爆室內(nèi),一直等到夜里,才開始了他一系列行竊行動。

    不覺間,趙亮已經(jīng)翻到筆錄的最后一頁,看到字跡工整的一行字:以上筆錄我已看過,和我所說的相符。后面還有三把刀的姓名和時間簽字。趙亮能夠想象三把刀寫下這一行字時的心情。

    “看到這些,你還有什么想說的?”關(guān)勝問。

    趙亮啞然。

    “三把刀一定預(yù)料到你會沉默以對?!?/p>

    關(guān)勝為他打開了手銬:“可是為什么呢?難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的手上?”

    趙亮瞪大了眼睛看向關(guān)勝,驚嘆他的敏銳,雖然他猜反了。

    “在放你走前,還需要采集你的個人信息?!?/p>

    “個人信息?”

    “你的指紋、血樣?!?/p>

    “為什么?”

    “你沒有第一時間舉報三把刀的行蹤,還是有包庇嫌疑。”

    接下來,在關(guān)勝手把手的操作下,趙亮先是將自己的十指印留在了指紋板上,接著,又被一枚短針刺破了指肚,讓鮮血染紅了一小方格的血樣卡。最后,關(guān)勝將姓名牌交給趙亮,讓他握著,用相機給他拍了照??扉T閃現(xiàn)以后,趙亮下意識地看了眼“趙亮”這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充滿了謊言的意味。

    離開辦案區(qū),趙亮瞥見另一間審訊室的燈光還亮著,三把刀或許正在里間講著真話,講著謊言,講著人生的波折與道理……總之,三把刀又一次完美地將自己從風(fēng)暴的旋渦中甩開,可是為什么?自己的把柄畢竟還在他的手上。

    趙亮有些茫然,繼而感到羞愧,幾乎是逃回了實驗室內(nèi)后,發(fā)現(xiàn)主任已經(jīng)在房間里等他。

    原來警方已經(jīng)來到實驗室,從雜物間里找回了丟失的炸藥、磁吸盤和起爆裝置。警察的搜查驚動了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吹贸鰜?,主任很想罵趙亮幾句,最終還是失望地拍了拍趙亮的肩膀,讓他收拾好生活用品,搬回宿舍等候?qū)W校的處理決定。

    在起爆室外的控制間整理辦公桌時,他從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三把刀的錄音機,那個錄下他自白的磁帶就靜靜地躺在錄音機里。趙亮看四下無人,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然后按下了錄音機的播放鍵:

    一小段白噪聲后,三把刀呵呵笑道:

    “根本就沒錄你說話,騙你玩呢。不要生哥的氣。

    “你的秘密只有你自個兒知道。

    “祝你好遠,拜拜?!?/p>

    漫長的白噪聲……

    趙亮愣了許久,然后倒帶回到三把刀說話的地方,又聽了一遍,才把這一小段語音全部洗白。

    4

    新學(xué)期伊始,學(xué)校對趙亮做出了留校察看半年的處分。處分通報掛在學(xué)校的網(wǎng)站上,也張貼在食堂、圖書館和宿舍等公共場所。通報只說了趙亮在勤工儉學(xué)期間,因玩忽職守,造成危險物品被盜(未遂),給學(xué)校帶來了極為負面的影響,但對于三把刀涉及的案件卻是只字未提。與此同時,警方通過媒體,發(fā)布了征集以三把刀為首涉黑犯罪的線索證據(jù)的通報。

    警方的通報讓三把刀的名聲在臻城市廣為流傳:他的兇殘成了嚇唬小孩的妙招,他的仗義則讓許多初入社會的年輕男女心潮澎湃。至于關(guān)慕然,她很輕易地認出三把刀就是年前海鮮排檔鬧事時的帶頭大佬,繼而又將他與趙亮,以及主辦案件的父親扯上了關(guān)系。

    關(guān)慕然從中嗅出了秘密與謊言。

    她找父親求證趙亮在這個關(guān)系網(wǎng)中的身份與作用,卻被以“都是為你好”為由而拒絕回答。她又逼問父親與趙亮是否已經(jīng)見過面,甚至很早之前就認識,關(guān)勝被問惱了,便讓女兒去質(zhì)問趙亮。接著,父女倆便陷入了冷戰(zhàn)。

    關(guān)慕然轉(zhuǎn)而去電氣與自動化學(xué)院找趙亮,卻撲了個空。原來趙亮終止實驗室的勤工儉學(xué)后,重新?lián)炱鹆思医汤媳拘?,也不知道此時身處臻城的哪一棟樓,哪一條巷。關(guān)慕然只得一遍遍撥打趙亮的電話。

    電話另一端,趙亮告訴關(guān)慕然,之所以關(guān)勝會對其中的來龍去脈保持沉默,還是為了保護女兒。

    “你們不是保護我,你們是保護自己的自私與自負。”關(guān)慕然吼道。

    趙亮對著話筒苦笑:“自私自負總比卑鄙謊言要好。”

    “哪些是卑鄙的謊言?”

    趙亮被問得啞口無言。是啊,他自己已經(jīng)分不清其中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

    在關(guān)慕然連珠炮的質(zhì)問中,趙亮掛斷電話,狂蹬家教用的自行車腳踏,匯入了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至此,關(guān)慕然與趙亮的愛情懸置了起來。雖然他倆依然會見面,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看電影,然后手拉著手一直到約會結(jié)束,但再沒有肌膚之親,更沒有深入靈魂的交談。正如新年夜綻放的焰火,他們的愛情也在迅速綻放后,以更快的速度開始凋謝。

    趙亮也想過分手,就像對先前交往過的那些女孩們,轉(zhuǎn)過身,抽手離開。但趙亮捫心自問,他是愛著關(guān)慕然的。這份愛里有愧疚,有遺憾,有自憐,也有自憎,這些復(fù)雜的感情非但沒有沖淡愛的濃烈,反而像是一個旋渦將趙亮吞噬其中,不斷盤旋、不斷墜落。

    大四剛開學(xué),法院對三把刀等人涉嫌組織領(lǐng)導(dǎo)黑社會犯罪一案進行了公開審理,庭審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一個多月。趙亮參加了判決前的最后一次開庭。因是團伙犯罪,眾多犯罪嫌疑人親屬,以及各路記者擠滿了旁聽席,趙亮只得站在最后一排后面的墻根,向?qū)徟邢魍.?dāng)公訴方向主審法官證實三把刀等人不存在檢舉揭發(fā)等重大立功表現(xiàn)后,法官又詢問三把刀是否掌握他人的犯罪行為,可以當(dāng)庭向警方和檢方說明情況。

    三把刀沉默了片刻,然后轉(zhuǎn)過頭,目光掃過他身邊的同伙、旁聽席的群眾,最后精準(zhǔn)找到了位于最后排的趙亮。好像他早就知道趙亮?xí)韰⒓油徦频?。三把刀嘴角上斜,露出了一個不經(jīng)意的微笑。然后,他沖法官搖了搖腦袋說:“我沒有什么要舉報的。”

    一周后,法院對三把刀做出了無期徒刑的判決。又過去一周,三把刀被押解到鄰市專門關(guān)押重刑犯的監(jiān)獄服刑。趙亮隨即趕到這所監(jiān)獄申請?zhí)揭?,卻被獄警告知,三把刀拒絕了他的探視請求,并轉(zhuǎn)述了三把刀的拒絕理由:大學(xué)生要走正道,不要和他這樣的混混兒搞在一起。

    無奈,趙亮向獄警問起三把刀在里面的生活狀況。獄警笑稱三把刀正鉆研《道德經(jīng)》呢,牢房的墻上被他上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接著就在文字下面畫各種看不懂的線條。

    趙亮若有所思地回到臻城,找了一個繪畫本,在每一頁的書角畫上了焰火的不同形態(tài),拈動書頁后,便形成了焰火從點燃到綻放再到熄滅的過程。到了下一次探望,趙亮請獄警將這個繪畫本帶給三把刀。這次,三把刀沒再拒絕趙亮的好意(或歉意),收下了繪畫本。

    大四的上半學(xué)年,關(guān)慕然泡在學(xué)校圖書館,備考次年初春的研究生考試,而趙亮則經(jīng)爆破實驗室主任的介紹,常駐需要爆炸作業(yè)的建筑工地。兩人鮮有見面,平日里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短信通報各自情況。其間只見過一次面,正是趙亮從監(jiān)獄返回工地的那天傍晚,關(guān)慕然突然出現(xiàn)在趙亮面前,稱要給他慶祝生日。趙亮一愣,才想起他在戶口本出生年月那一欄隨便填的正是今天。

    許久未見,面對面的兩人有些生分。他倆沿著工地外的砂石路散步,沒走幾步,兩人便陷入了沉默。一直走到一處公交站臺前,關(guān)慕然才打破了這份沉默:“陪我一晚上吧?!?/p>

    趙亮點了點頭。

    當(dāng)晚,他們在校外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賓館的服務(wù)對象主要是大學(xué)生情侶。到了夜里,走廊里一會兒大弦嘈嘈如急雨,一會兒小弦切切如私語。高高低低的聲響透過墻壁,傳到了趙亮與關(guān)慕然所在的房間,非但沒有讓他們興奮,反倒是讓他倆像是兩個暈船的乘客,彼此抱緊對方,生怕人仰船翻,墜入深淵。

    他們就這樣抱著,在彼此惴惴不安的心跳中慢慢睡去。直到次日清晨,趙亮醒來,發(fā)現(xiàn)懷中已空,關(guān)慕然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去。趙亮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到浴室洗了一把臉后,趙亮清醒過來,他退了房,扛起行李,隨施工隊轉(zhuǎn)場到城郊的隧道工地去了。

    在建的這條隧道,連通了臻城市區(qū)和一山之隔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施工期是一年,占滿了趙亮的整個大四學(xué)年。除非學(xué)校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趙亮幾乎都泡在工地上。和農(nóng)民工們一起住簡易的活動板房,抽最劣質(zhì)的煙,打五毛錢為賭注的撲克,幫他們下載各種電影,然后直一直腰,一起勞作。

    這些農(nóng)民工大多是他叔叔一輩的人,說著天南海北的語言,彼此以外號相稱。每每爆破前,趙亮都大聲呼喊,讓大伙兒躲遠點兒,然后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擰動按鈕,轟隆一聲,先是在隧道內(nèi)形成一串串回音,然后聲波與氣浪一齊向趙亮撲將過來,趙亮禁不住閉上了眼。

    又是一年除夕,趙亮在工地上的活動板房里,和沒有回家的農(nóng)民工一起歡度春節(jié)。半斤老白干下肚后,趙亮收到了關(guān)慕然的祝福短信:新年快樂。

    趙亮瞥了一眼,將手機和心中的那份空落壓在枕頭下面。只是沒過多久,手機的鈴聲響了,是關(guān)勝來的電話。

    趙亮猶豫了會兒,離開板房接通了電話。

    “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吧?!标P(guān)勝開門見山道。

    “為什么?”

    “我不想關(guān)慕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p>

    趙亮想了想說:“研究生考試快開始了吧?”

    “是的?!?/p>

    “她報的什么學(xué)校?”

    “這你來問我?”

    “她知道你邀請我的事?”

    “知道。”電話那端,關(guān)勝即將耗盡他的全部耐心。

    “是她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p>

    “好吧,我答應(yīng)你,明天晚上!”

    大年初一,趙亮先是到校外一家沒有歇業(yè)的浴池,將自己從里到外,從上到下洗了個干凈,然后又在附近超市里買了些食品禮盒。離開超市后,趙亮迎面撞見了爆破實驗室主任。主任聽說趙亮要去市中心商場,便提出要搭他一程。

    因為實驗室被盜未遂的事情,主任背上了一個處分,直接影響了他的升遷提拔,但他并不怪罪趙亮。事實上,兩人此時已經(jīng)結(jié)成商業(yè)搭檔。主任負責(zé)接各種爆破工程,而趙亮則接受主任委派,到各個工地駐點施工,兩人合伙賺了不少錢,單是趙亮的銀行卡余額就已經(jīng)過了六位數(shù)。

    路上,主任提出以趙亮的名義成立一家公司,兩人繼續(xù)在外面接活兒,但趙亮沒有答應(yīng)。因為此時趙亮接到了另一家承擔(dān)隧道施工的建筑公司的邀約。拋開對方提出的豐厚待遇,真正吸引趙亮的,是這家公司的工地大多位于遠離塵囂的深山中。

    是的,趙亮想讓自己靜下來。

    進入商場后,趙亮徑直來到男士商務(wù)套裝專柜,衣服褲子連同鞋子襪子,一共花了一萬多塊錢。試衣鏡前,趙亮打量著自己,寬闊的肩膀,挺拔的個子,還有與套裝完美貼合的胸肌與肱二頭肌,第一次有了長大成人,不再需要依靠他人的感覺。

    穿著這套新裝,趙亮在傍晚時分敲響了關(guān)勝的家門。

    擺滿碗碟的餐桌,不只是豐盛,還凸顯了飯桌上的尷尬氛圍。關(guān)勝主動打破沉默,他客氣地招呼趙亮和關(guān)慕然吃菜,但話一出口,又覺得很做作。

    于是,關(guān)勝給自己灌了杯酒,清了清嗓子,趙亮突然鄭重其事喊了聲叔叔,然后轉(zhuǎn)向關(guān)慕然,說起了他小時候在柏樹庵的遭遇,說起“母親”晏紫意外墜樓的事情,說起關(guān)勝先是懷疑他,隨后又幫助他上了初中、高中,卻沒有同意他報考公安院校,才最后就讀于臻城當(dāng)?shù)卮髮W(xué)的事。

    趙亮說他感激關(guān)勝,卻不感恩。他恨關(guān)勝剝奪了自己的夢想。因此,他與關(guān)慕然的相遇并非偶然,而全是因為他與關(guān)勝之間數(shù)十年的糾葛。

    趙亮說:“是的,我愛你,但我也想報復(fù)你的父親?!?/p>

    關(guān)慕然在沉默中盯著趙亮的眼睛,想從中分辨其中有多少真相,有多少謊言,有多少情非得已。

    但趙亮說的就是真相啊,即便那只是大部分的真相。

    毫無征兆地,關(guān)慕然起身離席,先是向自己的房間跨了一大步,然后轉(zhuǎn)身沖趙亮吼了一聲:“滾!”

    趙亮點點頭,向父女二人鞠了一躬,隨后離開了房間。

    當(dāng)房門在身后關(guān)上時,趙亮舒了一口氣,但當(dāng)趙亮走到沿河的小廣場,忍不住回頭仰望關(guān)慕然家的窗戶時,他失聲哭了出來。

    5

    哭了一陣,趙亮便聽到一段悠揚的旋律隨風(fēng)潛入自己的耳朵。原來是廣場上的“鋼琴家”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口琴,為趙亮吹起了《友誼地久天長》。

    發(fā)覺趙亮正在看自己,“鋼琴家”微微一笑,繼續(xù)自己的吹奏。

    這段“插曲”打斷了趙亮的哀傷。他抹了抹眼淚,關(guān)勝的電話也隨即而至。

    “白瞎了那么多飯菜?!标P(guān)勝的語氣有了一絲和善。

    “也白瞎了我買那么貴的衣服?!?/p>

    關(guān)勝吁了一口氣:“所以結(jié)束了,你和關(guān)慕然之間?”

    “我和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你依然懷疑我是殺人犯。你也依然懷疑是我包庇了三把刀?!?/p>

    “你不是一個壞孩子?!?/p>

    這次輪到趙亮冷笑了。

    笑了一陣,趙亮說:“我已經(jīng)和一家建筑公司簽了用工合同,那是一家流動單位,所以我很快就會離開臻城,不再回來了?!?/p>

    “你把這里的一切都放下了?!标P(guān)勝感慨。

    “也希望你把我放下?!壁w亮說。

    關(guān)勝沉默了兩秒,開口道:“祝你好運。”

    電話掛斷后,《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卻還沒有結(jié)束。趙亮卸下手機電池,摳出SIM卡,用盡全力將卡扔到了河灘的草叢中。然后,趙亮脫去名牌套裝和鞋襪,換上先前放在包裝袋里的平常衣服,再將全新的套裝和鞋襪放回包裝袋,最后拎著袋子放到“鋼琴家”的面前。

    等到“鋼琴家”停下吹奏,趙亮說:“這套西裝鞋子不屬于我,你拿去吧,把自己打扮成一名鋼琴獨奏家,又或者拿它們?nèi)ベu錢,購物小票就在包里。”

    “鋼琴家”看了看包裝袋,又看了看趙亮。

    “忘了,你不會說話,也聽不見。”趙亮苦笑兩聲,將包裝袋往“鋼琴家”的面前推了推,“就這樣吧,再見了。”

    說完,趙亮就轉(zhuǎn)身離去,沒走兩步,就聽到有人問:“你去哪兒?”

    趙亮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

    “鋼琴家”撥開結(jié)成綹狀的劉海兒,露出了那張年輕的面孔。

    “你要走了?”

    趙亮點點頭。

    “你和那個女孩?”

    “我們分手了?!?/p>

    兩邊沉默了一陣,“鋼琴家”開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說,你的真名字?!?/p>

    趙亮此時想起,他已向“鋼琴家”坦誠了自己全部的謊言與罪惡。只是那時,他還認為“鋼琴家”是一名聾啞人。

    趙亮張了張口,從喉嚨里擠出了三個字:“鄔焰平?!?/p>

    “鋼琴家”點點頭,苦笑道:“你不介意再換一個身份吧?”

    “我不明白。”

    “我要把我的身份給你,你將會帶著我的名字,流浪四海。我的名字,就叫劉四海?!?/p>

    “為什么?”

    “因為我快要死了。”劉四海說著,掏出了一張老式的一代身份證,對著趙亮的臉比照一番,呵呵笑道,“別說,咱倆還真有點兒像?!?/p>

    當(dāng)晚,趙亮和劉四海入住了一家星級酒店的標(biāo)間。劉四海洗過澡,將長發(fā)束成小辮,然后穿上趙亮送他的商務(wù)套裝,走出浴室。趙亮叫的酒菜已經(jīng)送到了房間內(nèi)。兩人面對面喝起了酒,只是喝到一半,劉四海一陣猛咳,竟咳出了血。劉四海抹了抹嘴角,笑道:“看我沒騙你吧,我真的要死了?!苯又?,劉四海便向趙亮說起了他的身世:

    劉四海打小酷愛彈鋼琴,一直想象自己以后能夠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穿著燕尾服在金色大廳演奏,接受人們的喝彩。高二那年,劉四海經(jīng)過層層選拔,有幸到北京參加了全國青少年演奏比賽,可不僅連優(yōu)秀獎都沒有得到,更是被評委說是缺少音樂的天賦和感受力。

    從北京返回臻城的路上,父母勸劉四海將鋼琴夢想暫且放一放,把精力放在高考上,還暗示他們對于高昂的學(xué)琴費已經(jīng)力不從心。劉四海卻不死心,他從家中偷走了全部積蓄,然后獨自回到北京,找到了那位稱他沒有天賦的評委,想要證明他的錯誤。

    正巧當(dāng)晚評委家中還有幾位鋼琴家。他們聽了劉四海的演奏后,都一致認為劉四海走不通鋼琴的道路,還報警要警察聯(lián)系劉四海的父母。劉四海畏懼,從評委家中逃了出來。接著,劉四海和父母便在偌大的北京城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其間,劉四海還被以介紹拜師為名的騙子騙走了大部分錢財,甚至老家派出所民警給他打電話時,劉四海還以為又是騙子在玩新的騙術(shù)。但正是那位老家派出所民警告訴劉四海,他的父母在前往臻城火車站,準(zhǔn)備搭乘去往北京火車的路上遭遇了車禍:一名貨車司機因疲勞駕駛,撞斷了中央隔離欄,又迎面撞到了對向行駛的出租車,車上三人當(dāng)場被撞身亡,其中就有劉四海的父母。

    劉四海告訴趙亮,起初他恨自己,恨自己的執(zhí)迷不悟造成了父母遭遇車禍。但一轉(zhuǎn)念,劉四海又覺得自己沒有錯,是啊,追尋夢想能有什么錯呢?真正有錯的,是那名疲勞駕駛的司機。很長一段時間,劉四海都活在“到底誰有錯”的矛盾糾結(jié)中。最終,他只確認評委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沒有演奏的天分,不過,當(dāng)他坐在兒時使用過的那臺電子琴前,腦袋里的糾結(jié)和爭吵就按下了靜音鍵。但另一方面,任何的音樂,對于劉四海來說都是對過去殘忍的重復(fù),所以他才會抱著電子琴,只是用手指比畫,而不是彈奏出任何樂章。

    “你好像得了什么重病?!壁w亮指著紙巾上的血。

    劉四海點點頭:“這種半流浪的生活我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我的健康與日俱損。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我的肺就要停止工作了?!?/p>

    “為什么你想讓我用你的身份活下去?”

    “你看著比我健壯多了。”

    “是施舍嗎?”

    劉四海笑了:“你和我一樣痛苦,只不過,你還有希望。”

    趙亮沉默了一陣:“那么你呢?”

    劉四海笑了:“我告訴你了,我就要死了,你不需要對死人負責(zé)?!鳖D了頓,劉四海又說,“你也要死去,然后你才可以用我的身份獲得新生?!?/p>

    次日清晨,兩人到了美容店,按照趙亮的發(fā)型和模樣,理發(fā)師和美容師在劉四海的臉上忙乎了整個上午,一番操作后,劉四海和趙亮站在落地鏡前,不能說完全一樣,但確實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午后,兩人來到劉四海戶籍所在派出所附近的一條背街小巷。劉四海穿著商務(wù)套裝走進派出所,來到多年未見的戶籍警察面前,喊了一聲叔。戶籍警扶著老花鏡看了半天,最后還是劉四海提醒,他才想起來人正是多年前父母雙亡的鋼琴少年。

    隨后,劉四海在戶籍大廳填寫了申領(lǐng)二代身份證的表格,然后跟著戶籍警走向派出所的照相室。恰在此時,劉四海的手機響了。劉四海讓戶籍警稍等片刻,然后拿著手機出了派出所,來到趙亮等候的巷內(nèi)。兩人交換了手機,交換了衣服。趙亮沉了一口氣,走進派出所大院,看到那個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表格的老警察。趙亮將手機揣進口袋,抱歉地點點頭,隨老警察走進了攝像室。

    按照輔警的指令,趙亮坐正身體,擺好腦袋,閃光燈閃爍的瞬間,心里一塊石頭也落下地來。隨后,老警察將領(lǐng)取身份證的表格交給趙亮,然后將他送到派出所的門口。正要離開時,老警察突然開口:“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很高興。”趙亮看著老警察,不知怎的,他的鼻子發(fā)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來。

    接下來兩周,趙亮與劉四海一直住在賓館的標(biāo)間內(nèi),雖然不再是同樣的打扮,但不知怎的,趙亮覺得他們彼此就像是對方的影子。等到趙亮終于領(lǐng)取了名為劉四海,卻頂著自己照片的身份證返回賓館,看到了穿著整齊的劉四海。

    趙亮明白到了需要履行盟約的時候了。

    趙亮收拾好裝備,與劉四海一道鉆入了臻城城郊的山區(qū)。

    冬末的森林蕭索依舊,山路濕滑,逼人的寒氣經(jīng)由呼吸道鉆入了肺部,讓劉四海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他還是堅持在趙亮的攙扶下,一次次偏離山路,愈發(fā)深入無人之境。起初,趙亮保持著一份對于死亡的尊重和沉默,但劉四海卻一路開著玩笑,仿佛這真的是一場普通的出游。

    最終,兩人下到了山澗,溪流的一側(cè)是茂密的樹林,另一側(cè)則是一片懸崖絕壁,在絕壁的下方還有一小片并不大的桃樹林。因是冬日,桃樹四仰八叉地伸展著光禿禿的枝干,像是一個個丑陋的惡鬼。兩人先是看著那片桃樹林,接著又目光對視。劉四海點點頭道:“就是這里了?!?/p>

    兩人在水潭邊歇息下來,吃了些壓縮餅干和牛肉干后,劉四海便接過趙亮的裝備包,蹚水過了溪澗,去往了那片桃樹林里。趙亮則背過身默默等待。這一等,便從午后一直到夕陽西垂,余暉一點點掃過了決絕的崖壁,劉四海才從桃樹林那邊走了回來,滿身塵土,虛弱地笑道:“看來,咱們晚上要在這里過夜了。”

    趙亮隨即搭起帳篷,準(zhǔn)備晚餐。天完全黑透時,兩人圍著篝火,吃了速熱米飯。劉四海還想說些笑話,但連連咯血讓他說不出話來。趙亮也沒有說話的欲望。飯后,兩人便鉆進了睡袋。趙亮望著漫天的星斗,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墜入黑暗的大地,趙亮沉重的眼皮也隨之合上。

    第二天清晨,趙亮起床,發(fā)現(xiàn)劉四海的睡袋是空著的。他找尋了一陣,在溪澗的一塊大石后面,發(fā)現(xiàn)了大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水里的劉四海的遺體。趙亮蹲下身,看到他手腕上有一處很深的傷口,卻已經(jīng)不再流血。趙亮將劉四海扛在肩上,跨過溪澗,來到桃樹林中,看到了劉四海為自己挖的墓穴,不大,但很深。趙亮小心翼翼將劉四海放進墓穴,又將那張老式的一代身份證放在劉四海的身邊,然后抄起鐵锨,將墓穴邊上的土覆在劉四海的身上,直至填平。

    最后,趙亮回到水潭邊,從包里取出一小截?zé)熁?,點燃,看著它炸裂在晴空后,便收拾起行裝向山外走去。

    第十一章"逃之夭夭

    1

    護工頭子老胡見到樂小芙找上門時,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而是淡定地領(lǐng)著她先到后勤庫房換上護工衣帽,才又一同前往關(guān)押存在暴力傾向流浪人員的C區(qū)。

    在C區(qū)外,老胡打開門禁,放樂小芙獨自穿過喧嘩的走廊,來到盡頭的一個小隔間外,看到面墻站立的米C。

    “你怎么把自己關(guān)起來了?”樂小芙問。

    “自己關(guān)禁閉,要比被警察關(guān)起來好?!泵證回答。

    “你知道警察在追捕你吧?!睒沸≤秸f,“為什么不投案自首呢?”

    米C呵呵笑了:“你又為什么沒有把警察引到這里來呢?”

    “我覺得,事情可能不像縱火案那么簡單。”

    米C點了點頭,指著粗糲墻面上的一道道刻痕說:“我剛進救助站時,就被關(guān)在這個房間里,然后在墻上無意識地刮啊畫啊?,F(xiàn)在我明白了,這些刻痕原來就是綻放的焰火啊?!?/p>

    “是你的潛意識在發(fā)揮作用。”樂小芙說。

    “我的潛意識試圖控制我,讓我為非作歹,恣意妄為,但我已經(jīng)將它降服了?!?/p>

    “你是指那個誘使你系列縱火的分裂人格?”樂小芙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人格也是我,只不過,作為米C的我先前沒有發(fā)現(xiàn)罷了。”接著,米C就說起了他在無意識中,實施策劃、偽裝、縱火和逃跑的全過程。

    等有罪供述全部結(jié)束,樂小芙總結(jié)道:“你在縱火時處于精神分裂狀態(tài),屬于限制刑事責(zé)任的那一類人員,但同樣會因為具有社會危害性,而被送進精神病院強制醫(yī)療?!?/p>

    “我不是精神病。我想,是我失去的記憶,還有被壓抑的情感,操縱了我去實施縱火犯罪?!泵證分析道。

    “你在這些過程中,有沒有回憶起有關(guān)過去的確切線索?”

    “操縱我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泵證搖了搖頭,“就像焰火綻放后,留下的那些抓不住的煙塵?!?/p>

    “所以你才會回到救助站,回到你記憶重啟的地方,試圖按圖索驥,找回過去,也找到你實施縱火的真正動機。”

    米C點了點頭:“你來了,我就多了一個幫手。”

    米C的話音剛落,護工老胡就匆匆趕了過來,稱警察已經(jīng)抵達了救助站。

    樂小芙咬了咬牙,毅然決然地說:“弄清楚身份需要時間和空間,所以從現(xiàn)在起,我們要一同合作,躲避警察的追捕?!?/p>

    2

    米C從醫(yī)院逃跑,米C舉著火把逼近駱家應(yīng)的家,米C跳崖后重又出現(xiàn)在公路邊搭車……米C的行蹤軌跡陸續(xù)傳回駱家應(yīng)與左小健的耳中。

    “你怎么看他的這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古怪行為?”駱家應(yīng)向左小健征求意見。

    左小健說:“我覺得他有點神志不清,邏輯混亂?!?/p>

    “他肯定還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不過,如果現(xiàn)在把他給抓回來,他大概也說不清楚自己的邏輯是什么?!瘪樇覒?yīng)分析,“所以還不如讓他在外面多跑一陣子,這樣我們可以有更多可供分析的行為?!?/p>

    “那么他下一站會逃去哪里呢?”左小健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覺得呢?”駱家應(yīng)將問題又拋回給了左小健。

    兩人對視一眼,左小健在手機地圖里輸入了軒城市救助站。

    當(dāng)一老一少兩名警察抵達救助站時,大批警力已經(jīng)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一打聽才得知,通過監(jiān)控追蹤,專案組發(fā)現(xiàn)米C在兩個小時前偷偷潛入了救助站;一個小時前,米C的關(guān)系人樂小芙也開車抵達救助站,并在護工的帶領(lǐng)下向后門方向走去。警方由此判斷,樂小芙和米C很有可能在救助站內(nèi)密會。由于救助站內(nèi)房間很多,一時間沒法確定米C的具體位置,因此專案組打算派便衣進入站內(nèi)悄悄偵查。

    但不知是救助站站長曲解了警方的意圖,還是想展現(xiàn)自己對一畝三分地的治理有方。在警方部署行動的同時,站長便搶先緊閉了救助站的大門和窗戶,并催促著保安們加緊巡邏,平時不佩戴的警棍也都別在了腰后。

    這樣摟草打兔子,還沒來得及引起護工老胡和米C的注意,倒是驚嚇了一名潛伏在此的盜竊案在逃人員。這名逃犯摸到門前,發(fā)現(xiàn)便衣已經(jīng)在此守候,便又溜到后墻,正準(zhǔn)備翻墻逃跑時,又被巡邏的保安發(fā)現(xiàn)。一番追逐旋即在救助站的大院內(nèi)展開。守候的便衣不明就里,以為米C被打草驚蛇了,也參與了追捕。怎奈這個小偷實屬燕子李三下凡,不僅平地上奔跑迅速,被逼到死角時,一個翻身,又能順著下水管道向高處爬去。直到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趕到時,小偷還在樓頂邊沿與警察和保安僵持。大伙兒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小偷失足墜樓。

    總之,救助站里已是一團糟……

    本著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的理念,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也參與了專案組的地毯式搜查行動。二十來名警力從正門和后門相向推進,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一張床鋪又一張床鋪,確保米C沒有回旋的余地。

    四十分鐘后,多組警力匯聚在中央的功能區(qū)大廳。大廳分為四個扇面,分別是食堂、健身活動區(qū)、技能培訓(xùn)教室和洗衣洗浴間。由于站長已經(jīng)命令收容人員全部回到宿舍,功能區(qū)只有少數(shù)勤雜工滯留。警力此時重新分為四個小組,同時進入四個扇面。

    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負責(zé)搜查洗衣洗浴間。左小健在洗衣房堆積如山的布料里翻檢,駱家應(yīng)則先是檢查了正關(guān)停維修的女浴池,最后才來到熱氣騰騰的男浴池中。男浴池共有四個水池,分列于過道的兩側(cè)。當(dāng)一側(cè)兩個水池蓄上熱水后,另一側(cè)兩個水池就會把水放空,等待勤雜工清洗池壁和池底的泥垢。兩側(cè)浴池中間夾著一排淋浴噴頭,將沸騰與冷靜從中間區(qū)隔開。

    駱家應(yīng)進入浴池時,左手蓄水的水池上飄著熱氣,但蹊蹺的是,空著的那兩個浴池的輸氣管也在噴著熱氣,致使整個澡堂水汽彌漫,不辨你我,耳朵也因為管道輸氣時發(fā)出的轟鳴聲,像是罩在一個金鐘罩中。駱家應(yīng)立刻警覺起來,他有種預(yù)感,這霧氣中大概藏了些什么。

    駱家應(yīng)一步步向前挪著,鞋子踩在防滑地墊上,幾乎發(fā)不出任何聲響。不一會兒,駱家應(yīng)來到澡堂盡頭,發(fā)現(xiàn)此處有一扇鐵門,門是從里面鎖上的。鐵門背后正傳出隆隆的響聲,應(yīng)是隔壁的鍋爐房在全力運作。駱家應(yīng)敲了敲鐵門,等待了片刻,房內(nèi)便發(fā)出一聲哐當(dāng),然后順著管道,又變成長長的喘息,再然后,鍋爐房停止運作,整個澡堂沉寂了下來。

    借著那一聲喘息,駱家應(yīng)回到澡堂中央,立定等待。水汽一點點退去,空著的兩個水池先是裸露出它們黑乎乎的池底,再接著,蓄水池子的熱氣也漸漸散去,其中一個水池的水面不足小腿高,而另一個則是池水滿滿。

    駱家應(yīng)轉(zhuǎn)身凝視這平靜的水面,心中默默計時,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水面上冒出了兩三個水泡,駱家應(yīng)繼續(xù)等待,又是十秒過去。手機響了,駱家應(yīng)一邊聽著電話,一邊看水泡連成了線,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下呼之欲出。再然后,駱家應(yīng)掛了電話,大步離開男浴池,然后長長舒了一口氣,倒像是自己憋了很久沒有喘息似的。

    話分多頭,先說護工老胡,把男浴池弄得云山霧罩后,他便躲進了鍋爐房。聽到有人在浴池那一頭敲門后,他以為是米C或樂小芙在報平安,便關(guān)了鍋爐,一只耳朵貼在門上,諦聽澡堂里的聲響,另一只耳朵則留意著大院里的動靜。接著,他聽到了手機的鈴聲,卻沒有人說話。老胡心下著急,他透過鍋爐房向大院望去,只見樂小芙的紅色轎車還在那兒靜靜停著。老胡咬了咬牙,從口袋里掏出樂小芙事先交給他的車鑰匙。

    再說在男浴池躲藏的米C與樂小芙。十分鐘前,他們發(fā)現(xiàn)警方開始對救助站展開搜查,便在老胡的帶路下,進入男浴池內(nèi)躲避。又過了幾分鐘,當(dāng)男浴池的皮簾從外面被掀開,米C一把抓住樂小芙的手,跨入了水池中,半蹲著,只把眼睛鼻子露在外面。再等到鍋爐停止送氣,水汽慢慢匯聚成一個熟悉的身影時,米C拉著樂小芙,將整個腦袋埋入水中。

    水下是一個隔絕的、滾燙的世界。米C和樂小芙屏住氣,不知水面上的那個人是否離開,何時離開。他們只能壓縮著一個個小的肺泡,希望從中擠出一點兒氧氣。樂小芙覺得有些氧氣變成了小氣泡,從鼻孔里溜了出去。于是她使勁閉著鼻孔,心里卻像是壓了一塊巨石,直到她確定再多忍一秒就要昏過去時,才沖出水面,一邊大口呼吸,一邊看到澡堂里已經(jīng)水汽落盡,空無一人。

    此時,她想起米C還在水下憋著氣。她拍了拍米C的肩膀,沒有反應(yīng)??謶烛?qū)使樂小芙用力拽米C的胳膊,像是拔蘿卜般,才將米C拉出了水面。只見米C的眼神中出現(xiàn)某種童真與好奇,像是在問樂小芙:我們捉迷藏贏了沒有?樂小芙用手將米C臉上的水抹干,又拍了拍他的臉頰,眼神中才重現(xiàn)了警覺。樂小芙舒了一口氣:“警察走了?!?/p>

    最后說一說駱家應(yīng)在浴池內(nèi)接到的那一通電話。電話中,左小健報告其他組的搜查已經(jīng)結(jié)束,都沒有發(fā)現(xiàn)嫌疑人和樂小芙。但越是如此,專案組就越相信兩人就在救助站內(nèi),還打算增派警犬進行搜尋。駱家應(yīng)掛掉電話不到一分鐘,就聽到對講機里傳來了新的消息:有人駕車強行沖開警方在大門處設(shè)置的關(guān)卡,正向山下開去。通過查詢車輛號牌得知,這輛車登記在心理醫(yī)生樂小芙的名下……

    駱家應(yīng)關(guān)閉了對講機,凝視著盛滿熱水的浴池,一直等到水面冒出連環(huán)泡后,才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了男浴池,與左小健在大院會合。左小健通報了最新情況:特警經(jīng)過一番圍追堵截,逼停了車子,發(fā)現(xiàn)駕車沖卡的居然是護工老胡。面對警方的質(zhì)問,老胡給出了他的解釋:樂小芙讓他幫忙把車開到山下的加油站加油。警方問樂小芙此刻在哪兒。老胡把嘴一努:“聽說她說要去山頂?shù)挠^景臺轉(zhuǎn)一轉(zhuǎn)。”警方又問米C在哪兒?老胡一愣,反問米C啥時候回救助站了?

    警方雖對老胡的說法將信將疑,卻也不敢怠慢,他們兵分三路,一路到山下的加油站搜查,一路到山頂觀景臺尋找樂小芙,另一路護送老胡與樂小芙的轎車趕回救助站。

    兵分多處,自然處處留下漏洞。這些駱家應(yīng)都看在眼里。就在專案組下山追老胡的那段時間,又陸續(xù)有行人和車輛駛離了救助站。而當(dāng)抓捕組的同事帶著老胡和車子返回救助站大院時,樂小芙則主動現(xiàn)身,從老胡手中取回鑰匙,證實是她讓老胡開車下山到救助站加油的。警方詢問樂小芙是否知道米C的下落。樂小芙攤攤手,說她也在找米C。

    抓捕行動屢屢出現(xiàn)插曲,駱家應(yīng)預(yù)感專案組長的心勁兒此時也泄掉了大半。果然,專案組長決定從長計議。天黑之前,一輛輛警車魚貫開出了救助站。這些警車的警燈都沒有亮起,像是在無聲證明這場行動的失敗。駱家應(yīng)此時卻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左小健聽到了某種輕松的調(diào)調(diào),便試探著問:“你大概是不想米C這么早被抓吧?!瘪樇覒?yīng)看著左小健,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該我們出手了。”

    天徹底黑下來后,樂小芙開車離開了救助站,一路下山,即將進入繞城公路時,一輛車子在紅綠燈前和她并停在了一起。車窗搖下,駱家應(yīng)示意樂小芙靠邊停車。兩輛車前后停下后,樂小芙并沒有下車,而是面對走上前來的駱家應(yīng)問:“要我把后備箱打開,讓你檢查一下嗎?”

    駱家應(yīng)笑了:“你大概是電影看多了?!?/p>

    樂小芙莞爾一笑。

    “有個問題,想和專家探討一下?!瘪樇覒?yīng)扶著車門框道。

    “請說?!?/p>

    “如果一個人徹底忘記了原來做過的壞事,那么這個人還能被稱作是壞人嗎?”

    樂小芙想了想,反問道:“這是一個法律問題嗎?”

    “說起法律,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朋友犯了罪,那么他對朋友跑路或躲藏提供的幫助,不會被認定為包庇和窩藏?!?/p>

    “明白了,謝謝你?!睒沸≤秸f。

    駱家應(yīng)輕拍車頂:“應(yīng)該謝的是你。”頓了頓,駱家應(yīng)又說:“你們會有一段很長的路途要走,保重?!?/p>

    “會的?!睒沸≤秸f著,啟動了發(fā)動機。

    駱家應(yīng)離開前,轉(zhuǎn)回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底盤上有個磁吸的定位器,專案組走之前裝的,要是不喜歡,你可以把它取下來?!?/p>

    樂小芙回到八角樓后,心臟才猛烈跳動起來。她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內(nèi),先是暗忖在這場旋渦中,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然后隱約感到一種沖動,驅(qū)使著自己這般冒險。但究竟是怎樣的沖動,她既看不明白,也不敢深思。

    不知不覺,兩天過去了。樂小芙一大早便來到了校門外,等了不久,一輛五菱之光停在她的身前,駕駛座上的正是老胡,整個后排座堆滿各種行李包裹,像是老胡要出遠門。老胡招了招手,樂小芙坐進了副駕駛座,兩人繼續(xù)向城外行駛。路上,老胡嘮叨了幾句車子的老毛病后,便一路無話。

    車子一直開到城外,到達國道和高速公路的分岔口時,老胡才停下車,清了清嗓子:“起來吧?!边@時,后排的行李像小山一般慢慢攏起,然后又一件件被輕輕挪開。米C抹了把額頭的汗珠,沖兩人嘿嘿一笑。

    “好吧,只能幫你們到此了?!崩虾f完就要下車。米C塞了一沓錢到老胡的胳膊肘彎。老胡還要推托。米C便說:“這些錢就當(dāng)是買下你的這一車貨了?!?/p>

    老胡笑了笑,將這沓錢塞進了口袋,然后來到路邊,攔下了過路的長途大巴。樂小芙則接管了面包車的駕駛位。只見她手扶著方向盤,不知是因為發(fā)動機,還是因為緊張,肩膀竟稍稍有些發(fā)抖,以至于剛掛上擋,松開離合后,發(fā)動機便憋熄了火。樂小芙尷尬地笑笑。

    米C在身后打趣道:“要不我來開,沒準(zhǔn)無師自通呢?!?/p>

    “你有駕駛證嗎?”

    米C無奈地聳聳肩:“咱們?nèi)ツ膬???/p>

    “走哪兒算哪兒吧?!睒沸≤秸f著,重新啟動面包車,發(fā)動機發(fā)出勻速運轉(zhuǎn)的聲音。

    兩人當(dāng)然不是漫無目的地瞎轉(zhuǎn)。軒城師范大學(xué)應(yīng)用心理學(xué)系在南郊有一個活動拓展基地,此時正處于閑置狀態(tài)。不同于北部的山區(qū),南郊毗鄰一片大湖,湖邊還有一大片紅樹林,令人心曠神怡,是市民度假的好去處。樂小芙正是取得了基地鑰匙,打算帶米C在里面待上一段時間,挖掘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陳年往事。

    車子從國道轉(zhuǎn)入省道后,樂小芙對米C說:“在男浴池我把你從水里往上拽時,看你沒動靜,還以為你死了?!?/p>

    “我也以為我死了?!?/p>

    “是啊,真嚇人?!睒沸≤姜q豫會兒,接著問,“當(dāng)你快要窒息那會兒,你的理智去哪里了?難道任由肉體死亡,精神灰飛煙滅?”

    米C想了想說:“起初我覺得,在水下閉著眼,耳朵里全是輸氣的轟隆聲,這樣五官被關(guān)掉了兩官,會不會喚醒什么有價值的記憶。但到了夜里,當(dāng)我睡著時,我又聽見那轟隆隆的聲音,像是某種來自記憶深處的回響,逐漸靠近。我肯定是被魘住了,無法醒過來。就像是在水下被那些隆隆的聲響魘住一樣。”

    “溺水的感覺一定不好受。”

    米C搖了搖頭:“不,實際上,我感到很安心,一種被包裹、被擁抱的感覺?!?/p>

    “很多從鬼門關(guān)回來的人都有這種瀕死的感覺?!?/p>

    “那是一種身心的極度疲憊后,才能體會到的一種解脫感。”

    樂小芙嗯了一聲,有些沮喪地說:“所以,你的回憶是一種感覺,而不是那些帶有具體信息的畫面?!?/p>

    米C點點頭。

    “那么,那一直沒有消失的轟隆聲,到底從哪里來的呢?”

    米C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樂小芙卻不時拋出自己的猜測。一會兒,她說米C或許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炮火洗禮,一會兒又說他是追蹤雷與閃電的科學(xué)家;又或者,他是一名爆破專家……對于這些猜測,米C都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

    車子抵達大湖前,要穿越一條1.5公里長的隧道。今天是周六,自駕前往湖邊度假的百姓很多,造成了車道擁擠,行駛速度慢慢降了下來。走走停停間,樂小芙頻繁地掛擋、踩離合與剎車,電臺里的音樂也因為信號差變得斷斷續(xù)續(xù)。行駛到隧道中段時,車子完全停了下來,且不見任何暢通的跡象。樂小芙索性將車子徹底熄火,準(zhǔn)備迎接漫長且無聊的等待。

    光線并不明亮的隧道中。一盞盞車尾燈亮起,像是一雙雙凝視的眼睛,令人躲閃不及。一盞盞車前燈同樣亮起,也像是一雙雙眼睛,令人如芒在背。氣氛有些壓抑,焦慮與浮躁以肉眼可見的光束,彌漫在車子內(nèi)外。一時間,樂小芙和米C都保持緘默,生怕吵醒了什么。

    等了一刻鐘,交警的摩托車貼著路牙和車流向前疾馳。再然后,又有一隊消防隊員扛著破拆工具,向前方飛奔,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焦煳的味道。

    樂小芙說:“大概是發(fā)生了交通事故?!?/p>

    米C唔了一聲。

    “看樣子還挺嚴重的?!?/p>

    “可能吧?!?/p>

    “要是引發(fā)火災(zāi),來個火燒連營,那按照這個堵法,咱們想退都沒法往后退?!?/p>

    “我下車看看去吧?!泵證突然冒了一句。樂小芙一怔,還沒來得及攔阻,米C就下了面包車,向著堵車的位置徒步前進。

    不知是汽車尾燈,又或是在隧道內(nèi)穿行的風(fēng),也有可能是一聲聲來自消防員和警察的呼喚,攝住了米C的心魄,令他的步伐堅定且心無旁騖。樂小芙盯著那背影看了會兒,視線漸漸模糊,人影與光影都融化在一起,形成一個謎一般的光暈,向樂小芙發(fā)出召喚。樂小芙的心思一動,也下了車子,追著米C的背影向前走去。

    走了約三百米,樂小芙抵達交通事故現(xiàn)場的外圍。只見一輛長途大巴剮蹭到一輛三輪摩托車,摩托車車斗被卷到大巴車的車輪下。三輪車駕駛員雖然及時跳車,但一條腿卡在車斗中,一時間無法脫困。

    消防員分成兩組,一組營救駕駛員,另一組則對付真正的危險——原本裝在三輪車斗的幾個大塑料罐滾落在地,某種液體原料從罐內(nèi)流淌出來。這種原料散發(fā)著很強烈的芳香味道,或許,還很易燃……樂小芙被這香氣熏得發(fā)暈,一時間愣在原地。直到有消防員上前,推著她與米C,讓他們保持安全距離。樂小芙才將心思收回到同伴身上。

    顯然,米C此時也愣住了神,像是夢游,又像意識被臨時接管。兩人往回走的路上,米C目光渙散,嘴角翕動,樂小芙湊得近一點兒,感覺他似乎正在哼唱著什么,但旋律和歌詞完全聽不清。

    樂小芙不想打斷米C的狀態(tài),便用手機錄音機,記錄下了低沉的哼唱。等到兩人回到面包車前,米C突然轉(zhuǎn)過身,回望隧道前方,大聲吼道:“5、4、3、2、1,起爆!”

    這一聲起爆,把樂小芙的腦袋炸了個底朝天,答案也隨之浮出水面——樂小芙明白米C口中那“轟隆聲”到底意味著什么了。

    回到車上不久,車輛開始緩行,路過事故現(xiàn)場時,那名傷者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大概是被消防員送出了前方的隧道口。至于地上的芳香液體,也被某種又厚又大的織物覆蓋和吸附,停止了蔓延。又過了幾分鐘,兩人駛出隧道。當(dāng)日光照亮了車內(nèi),米C也像是在水下憋氣許久,重新回到水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等到車子停到拓展基地的停車場后,樂小芙問米C是否記得在隧道里哼唱的小調(diào),以及倒數(shù)起爆的吼叫。米C搖了搖頭。樂小芙打開手機錄音機,播放不久前錄下的聲音。

    米C皺著眉頭聽了好幾遍。

    “這是從你潛意識中流露的聲音。”樂小芙分析道。

    米C點了點頭:“對于這段錄音,咱們要發(fā)揮點兒想象力和考證力?!?/p>

    接下來兩天,米C和樂小芙躲在基地,對靈魂出竅時的表現(xiàn)復(fù)盤分析。他倆確定,米C肯定也曾鉆入過許多隧道,而那一聲聲的轟隆,以及米C喊出倒計時的起爆聲,很可能是在隧道內(nèi)實施爆破作業(yè)。只是,那么多的崇山峻嶺,哪一條隧道才會有米C逗留過的足跡呢?

    接著,樂小芙將考證重點放在了米C哼唱的那一段民歌小調(diào)。她先是利用音樂軟件中智能識別歌曲的功能,試圖確定小調(diào)的名稱,但因為聲音太小,且斷斷續(xù)續(xù),軟件沒能完成識別任務(wù)。樂小芙又將這段哼唱發(fā)給了音樂系專門研究民樂的老師。這位老師立刻就給出了答案,這段小調(diào)屬于貴州省西南烏蒙山區(qū)中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內(nèi)的民歌,且這段民歌僅限于當(dāng)?shù)氐拇迓渲?,幾乎沒有離開過大山的懷抱。這位老師還發(fā)了一段音頻給樂小芙。當(dāng)樂小芙播放這段音頻時,米C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跟著哼唱了起來。

    樂小芙正巧有位大學(xué)同學(xué)曾在烏蒙山區(qū)支教,和當(dāng)?shù)馗刹慷己苁煜?。?jīng)由電話聯(lián)系,樂小芙通過這位同學(xué)與當(dāng)?shù)刈〗ú块T的領(lǐng)導(dǎo)搭上了線,又通過這位領(lǐng)導(dǎo),找到了仍舊在烏蒙山區(qū)為公路和隧道做管護的尤經(jīng)理。當(dāng)然,這一切的聯(lián)系,都是以“有關(guān)援建人員的心理評估與調(diào)適的調(diào)查研究”為由頭展開的。

    尤經(jīng)理不僅熱情邀請樂小芙到烏蒙山區(qū)實地調(diào)研參觀,還解決了樂小芙與米C最為發(fā)愁的無法實名制出行的問題。溝通完成后的第二天,樂小芙和米C便搭上了運送建筑材料的貨車,一同前往了烏蒙山區(qū)。

    從軒城到烏蒙山區(qū)共有兩天的行程。第一天都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窗外單調(diào)的景色很快便令人厭倦,眼皮發(fā)沉。樂小芙幾次昏昏欲睡,又幾次醒來,發(fā)現(xiàn)米C一直都在望向窗外,或許在想著心事。有一次,米C指著遠處隆起的緊挨在一起的三座小山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又過了會兒,視線里出現(xiàn)了更多類似的小山,米C又沉默了下來。

    行程第二天,車隊開始穿行以喀斯特地貌為主的山區(qū)。車輛一會兒在山谷,一會兒又爬升到了云霧彌漫的半山腰上,還有數(shù)不清的隧道、山洞。這里的隧道更加狹長,也更加昏暗。有時穿行其中,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黑色的夢魘,久久不能醒來。又有時,剛剛見到光亮,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被下一條隧道一口吞噬。起初,樂小芙還被山高路陡的危險感所裹挾,但隧道穿得多了,她也被黑暗所催眠,沉沉睡去。直到車子駛下高速道口,才再次醒來。

    姓尤的管護經(jīng)理正在道口迎接。他請樂小芙和米C下了卡車,換乘他所開的越野車。樂小芙和米C謝了尤經(jīng)理的好意后,坐進越野車的后排座位。但車子剛一啟動,尤經(jīng)理的司機瞥了眼后排座的乘客后,就突然一個急剎車。司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后座的米C,結(jié)巴了半天,才吐出來四個字:“怎么是你?”

    第十二章"喪家之犬

    1

    趙亮缺席了同寢室的散伙飯。班級拍畢業(yè)照時,也獨缺了他的身影,就連學(xué)歷和學(xué)位證書,也是他托室友代領(lǐng)和暫存。當(dāng)室友試圖電話聯(lián)系趙亮,問要將畢業(yè)證郵寄到何處時,卻發(fā)現(xiàn)趙亮的手機號碼已經(jīng)注銷。

    趙亮悄無聲息地逃離了臻城,逃離了兇手的恐懼,逃離了女友的溫柔,逃離了兄弟的背叛,也逃離了正義與真相的審視……趙亮像一只斷尾求生的壁虎,好不容易從累累重荷下逃離,又溜進了獵手的視野盲區(qū),只希望在暗夜爬行的路上,新的尾巴能夠慢慢長出來。

    往后一年,趙亮先是隨著施工隊參與東北密林的一個水利疏浚工程。在茫茫的大興安嶺中,趙亮感受到那種侵入骨髓的、被嚴寒壓抑著的肅殺與靜默。那些冰凍的土地即便被TNT炸藥開膛破肚,也會在一夜寒凍后恢復(fù)亙古以來的決絕姿態(tài)。隨后,趙亮又跟隨另一支工程隊趕赴西北的戈壁大漠,參與一項油井勘探的工程。在方圓五百公里杳無人煙的施工點,幾十名科學(xué)家、技術(shù)員、工人、司機和廚師湊成一小撮,如同撒落在世間的鹽粒,卻在孜孜不倦地叩問大地的回響。猶記得那晚,芳香的原油以火焰的形態(tài)從地下噴薄而出,將整片大漠變成了一整塊生日蛋糕。大家喝完了庫存的酒水,醉眼惺忪地討論遠方的家人。趙亮卻從那火焰深處,看到龜茲國的商隊在古絲綢之路上越行越遠。趙亮知道自己又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趙亮不停地變換施工單位,哪里有活兒就去往哪里。他不會讓自己在某一個地方生根發(fā)芽,他也不需要領(lǐng)取一份固定的薪水或是繳納一份穩(wěn)定的社保,他對未來沒有打算,一切帶不走的,他都不會買。異鄉(xiāng)的風(fēng)霜雨雪讓趙亮的身體變得粗糲健碩,南來北往的口音,讓趙亮逐漸淡忘了鄉(xiāng)音。在時間的泥沙俱下中,所有過去的記憶,所有好的壞的,有的沒的都一齊變淡變模糊。趙亮的心像是一個沙漏,慢慢被虛無所填充。每每開始收拾行裝,他都會翻出劉四海的二代身份證,端詳著身份證上自己的頭像,陷入片刻沉思,然后告訴自己:不,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次年夏末,趙亮來到貴州烏蒙山區(qū)一條高速公路的隧道工地,主要承擔(dān)新開挖隧道的爆破施工。此處山盤著水,水盤著山,雖然風(fēng)景絕美,但海拔落差極大,有些隧道藏在山谷里,有些隧道則需要穿行在云霧中。為了趕進度,一支支施工隊分散在各處工地同時掘進。又因為道路不通,各施工隊只得搭建一個個臨時的營地。趙亮隨一支施工隊駐扎在一個名為狼窩山的半山腰上。這是一支二十來人的施工隊,除趙亮外,工頭和工人們?nèi)縼碜陨焦壤镆粋€叫作黑旗壩的村落。平日里,工人們按照指揮部的圖紙開挖隧道,遇到機器搞不定的土石方,就由趙亮向指揮部申請炸藥,用車運到山上來實施爆破。

    在這支以兄弟叔侄相稱的民工隊伍中,趙亮和往常一樣與工人們保持著距離。他裝作聽不大懂他們的語言,然后在沉默中觀察著這伙山民的生活習(xí)性:這是一群極能耐勞的人,每天像穿山甲般背負著沉重的殼,鉆入黑漆漆的隧道,一干就是一整天,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隧道外的營地。篝火照亮了他們古銅色的面龐,以及遍布在他們身上的瘀青與擦傷。他們也是一群生性熱烈的人,他們喝酒時唱歌,掄大錘時唱歌,睡覺時的夢話也是小調(diào)哼出來的。這些小調(diào)不像他們壯懷激烈的性格,反倒如山谷里百轉(zhuǎn)千回的溪流,纏纏綿綿在隧道內(nèi)回蕩,也點點滴滴流入了趙亮心間。直到有一天,一名工友摟住趙亮的肩膀,告訴他應(yīng)該用當(dāng)?shù)氐姆窖院叱?,才能唱出味道來。趙亮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也在不經(jīng)意間哼起了這個調(diào)子。

    趙亮承認這伙山民身上的那種樂觀精神。他們所處的偏遠環(huán)境,對趙亮也有著某種吸引力,讓他愿意更久地在此地待下去。其中最引他注目的是一個叫祖狄的男人。祖狄是這個施工隊的工頭,也是山民們所在黑旗壩村的族長。兩年前,祖狄出面與建筑公司談判,希望能夠承包隧道工程幾個標(biāo)段的建設(shè)任務(wù)。建筑公司起初不答應(yīng),但祖狄很精準(zhǔn)地標(biāo)注出隧道建設(shè)將要面臨的幾處地質(zhì)隱患,并提出了更合理的施工方案,終于得到了建筑公司的信任,同意他帶領(lǐng)村里精干青壯年上山開挖隧道。

    和其他山民將一面黑旗文在手臂不同,祖狄的黑旗文在了左側(cè)胸肌上,正好位于心臟的上方,隨著他每一次揮動大錘,黑旗便會招展飄揚。隨風(fēng)飄揚的還有祖狄燃起的那團篝火。篝火臥在營地食堂入口的銅盆里,除了日常施工外,祖狄會到營地周邊尋找那些粗壯的落木,將它們拖到營地,先劈成數(shù)段,再切成更小的木塊,然后像喂養(yǎng)小孩一樣,喂到火盆里?;鹕嗵S著,舔著祖狄的手掌。祖狄不會躲閃,而是在火焰的炙烤中,慢慢吟唱起屬于他們族人的歌謠。

    后來,趙亮從工友處得知,黑旗壩多年來飽受水患威脅,歷代黑旗壩村民對火有一種天生的向往,認為火能夠保佑他們的平安。村里祠堂就始終點著一盞不滅的油燈。而隧道工地火盆里的那團篝火,正是祖狄從村里油燈取來的火種點燃的。

    維持篝火旺盛看似只是族長祖狄一人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但這團火焰也在勾引著趙亮。他有時會往火里投擲木塊,有時還會將一些施工剩下的金屬粉末投到火里,形成一小片美麗的焰色反應(yīng),被祖狄碰了個正著。對此,祖狄并沒有攔阻。趙亮卻連忙收手,像是怕褻瀆了什么。

    趙亮有時內(nèi)省,他覺得自己面對火焰時的那份沉默是一種墜落,是一種無所依靠的失落感;祖狄的沉默則是飛升,星星點點,寧靜致遠。

    四月末,山里連著下了兩周的雨,整個營地變成一片澤國,山下送給養(yǎng)的路也斷了。山民們卻沒有因此中斷工作,而是雨勢越大,越是干勁十足,好像他們不是在修隧道,而是在建攔阻洪水的水壩??蛇@漫天遍野的潮濕讓趙亮極不適應(yīng),先是被單被罩濕得都能擠出水來,不得不轉(zhuǎn)移到睡袋里??晌涹?、蜱蟲也一同追殺過來,貼著他的皮膚安了家。螞蟥尚可用手指彈走,但蜱蟲的口器扎得深,非得用打火機炙烤皮膚,才能讓蜱蟲全身而退。每每火舌舔著皮膚,趙亮都試圖在痛苦中尋找一絲可以置身事外的寧靜。但幾次失敗嘗試后,趙亮還是決定背著帳篷和枕頭被褥鉆進隧道,在一個離地兩米,四米見方的施工平臺住了下來。

    因補給中斷形成的油料緊張,又帶來了營地用電緊張。因此,每天施工結(jié)束,隧道內(nèi)照明都會關(guān)閉,趙亮只憑著一個手電,在黑漆漆的隧道內(nèi)過夜。合上雙眼的同時,手電也被熄滅,然后便是內(nèi)在神經(jīng)與一整片洞穴天地的互動,趙亮因莫名的恐懼而失眠,又因無邊的黑暗而墜入夢魘,但他咬牙堅持著,正如隧道等待被貫穿,他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也亟待被貫穿。

    直到一天深夜,沉睡中的趙亮感到一陣暖意。他醒來,發(fā)現(xiàn)祖狄悄然攀上平臺,并在帳篷外生起了一團火。趙亮走出帳篷,坐在祖狄的身邊。兩人靜靜地望著火焰沒有說話。奇怪的是,原本洞穴內(nèi)風(fēng)的呼嘯、蟲的鳴叫也隨著火焰升起全被壓了下去,趙亮的心也跟著慢慢寧靜下來。半晌,祖狄打了個哈欠,伸個懶腰,拍拍屁股離開了山洞。趙亮則鉆回睡袋,望著火焰在睡袋的篷布上投下各種姿態(tài),好像祖狄并沒有離開。慢慢地,趙亮便也沉沉睡去。

    打那天起,祖狄每晚從食堂外的火盆里取來火種,鉆進隧道,在平臺上為趙亮生一團火,然后離開。后來雨勢停止,天色放晴,趙亮還是寧愿每晚睡在隧道內(nèi)。黑暗讓他感到安心,而篝火又會給他帶來光明。再后來,山下的道路重新暢通,許久未見的黑旗壩媳婦們帶著各種慰問品,翻山越嶺來到營地和男人們團圓。入夜,先是一番酒肉慶祝,然后各歸營帳,熄燈、洗漱、翻云覆雨。

    趙亮喝了一瓶啤酒后,就回到隧道的平臺上獨自待著。等到隧道外的嘈雜聲漸漸平復(fù),“持火種者”拎著一瓶白酒再次到來。顯然,身為族長的祖狄并沒有忘記這個異鄉(xiāng)人。兩人默默地喝了一陣,就聽到一陣嬉笑,只見一個小伙子領(lǐng)了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施工平臺下。

    祖狄皺了皺眉頭,攀下梯子,和山民耳語了兩句,又回身看了趙亮一眼,然后便背著手走出了山洞。看到族長離開,小伙子在女孩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女孩像是被按下了啟動鍵,攀著梯子,來到了施工平臺上。

    “今晚她就是你的了?!毙』镒哟盗艘宦暱谏?,引起了洞外一陣哄笑。

    接著,小伙子離開,隧道內(nèi)只剩下趙亮與女孩面對面站著。

    趙亮明白小伙子所說的“屬于你”意味著什么。事實上,在稍早的歡慶酒席上,趙亮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個女孩:二十歲出頭,單眼皮,扁平臉,個頭兒不高,披散長發(fā),一邊端盤倒酒,一邊還會被那些仍舊單身的男人們摟抱,甚至強拉著跳一支舞(女孩顯然不喜歡這些粗魯?shù)男袨?,但似乎也不拒絕)。而那些來探視的媳婦們則對女孩多有蔑視,警告自己的男人離這個女孩遠一點兒。趙亮還有一種直覺,她的面相,她的舉止,這個女孩應(yīng)該不屬于黑旗壩,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不屬于這一片大山。

    正當(dāng)趙亮對女孩的身份揣測時,女孩的手伸到頸部后方,輕輕一勾,裙子就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搖搖欲墜。

    “你不用這樣?!壁w亮說。

    “他們已經(jīng)付過錢了?!?/p>

    “我知道?!壁w亮盤腿坐在篝火旁,“我不想這樣?!?/p>

    女孩攤攤手,攀著梯子要離開平臺。

    “等一下?!壁w亮喚住女孩,“你怎么向他們交代?”

    “就說你不想?!?/p>

    “那我又怎么向那些人交代?”趙亮歪著腦袋,“他們會問我為什么不想?!?/p>

    “這是你的問題?!?/p>

    趙亮又問:“他們付了多長時間的錢?”

    “這一晚上?!?/p>

    “那晚上你就待在這兒吧?!壁w亮說,“外面好像也沒你睡的地兒?!?/p>

    “我可以睡在食堂的地板上?!迸⒆焐险f,卻還是來到篝火前,自言自語道,“這火總有熄滅的時候?!?/p>

    “能燒一晚上?!?/p>

    女孩唔了一聲,然后鉆進帳篷,從里面拉上拉鏈,只留趙亮一個人守著篝火坐了一整夜。

    2

    次日清晨,這支由女人們組成的親友團動身離開營地,男人們則繼續(xù)留在營地施工,在一聲聲放炮的轟隆中,期待著下次與家人團聚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并沒有等太久。兩周后,山下打來電話,說是祖狄的兒媳婦提前分娩,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等到娃娃滿月,祖狄便帶領(lǐng)著山民們下山喝孫子的滿月酒。趙亮本想留在營地里看家,但還是被工友們強拉硬拽到了山下的村寨。

    到了地方后,趙亮才明白“黑旗壩”這個名字的由來。原來此地自古毗鄰一片堰塞湖,湖水水位高于村子,村民們始終面臨傾覆的死亡威脅。于是,一代代先人們肩扛背馱,建起了一道攔阻堰塞湖的堤壩,還將一面黑旗矗立在壩頂。

    這面黑旗像是一面符咒,鎮(zhèn)住了這一汪湖水,后世的村民們也得以繁衍生息。因此,當(dāng)男性村民滿周歲時,都會在胳膊上文上一面黑旗,提醒他們不要忘記祖先的蔭庇。至于族長,則在胸脯上文下這面黑旗,警示他要將村民的安危放在心上。

    滿月酒在祠堂舉行。祖狄先是向祖宗進行了祭拜,接著公布了孫子的姓名,然后又帶領(lǐng)兒子兒媳向村民們鞠躬答謝,便將偌大的庭院交給了村民們。而當(dāng)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村民們歡歌跳舞,開懷暢飲,仿佛在向祖輩證明他們生活得有多么幸福似的。

    趙亮被灌了幾輪酒后,便找了個理由出了祠堂,獨自在村里漫步。他本想攀到壩頂去看一看堰塞湖,卻在壩子下的一條荒廢的巷子里,意外撞見了一個月前在隧道帳篷中過夜的女孩。

    此時女孩正牽著一名中年婦人,慢慢向前走著。她倆的姿態(tài)和她們的年齡正好相反:女孩像是一名家長,而中年婦人則像是一個犯了錯事的小孩。但從眉眼間,趙亮覺得那名中年婦人應(yīng)是女孩的母親。

    看到趙亮,女孩也是一愣。兩人相互瞪著對方,空氣中有著某種微妙的敵意。隨后,女孩牽著婦人轉(zhuǎn)進了另一條更加狹窄的小路。望著她們的背影,趙亮先是有些悵然若失,然后發(fā)現(xiàn)一名工友系著褲帶,從身后一間空屋子里走了出來。工友看到趙亮,沒有說話,只是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在當(dāng)天晚上返回工地的路上,趙亮見祖狄喝了七八分醉,便與他閑話似的聊起了這個女孩。祖狄或許是新當(dāng)上了爺爺高興,便一改往日的沉默,說出了女孩的名字與身世。

    女孩名叫林攀月,她牽著的那名中年婦人是她的母親。母親是個弱智,四十歲出頭,林攀月則在二十歲上下。十幾年前,人販子將這對母女拐到了黑旗壩。母親被賣給村里的一個傻子當(dāng)了媳婦,尚未記事的林攀月,則被人販子試圖轉(zhuǎn)賣到其他地方,但因為是女孩的緣故,加上林攀月從小就不服管教,最后竟成了人販子手上的賠錢貨。于是兜轉(zhuǎn)了一圈,林攀月又被送回到了黑旗壩,買一送一,在母親所在的傻男人家中寄養(yǎng)下來,一轉(zhuǎn)眼便是十年。在這些年中,弱智的母親沒為那家人生下后代,而林攀月一直生活在各種欺侮與鄙視中。林攀月長大后,了解到自己的身世,開始從逆來順受的少女,慢慢蛻化成山林里帶刺的豪豬:她努力保護自己的母親,不讓傻子和他的親屬靠近母親半分。她還拿刀捅傷了傻子的下體,被傻子的兄弟拖到祠堂里一頓暴揍。挨過打后,林攀月又遭到為她敷藥的村醫(yī)的性侵。村醫(yī)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完事后,老頭丟給了林攀月二十塊錢。林攀月拿著這二十塊錢,就像是拿著一把舔血的刀。

    等到老頭再次給林攀月敷藥,具體說來,是等到老頭脫去內(nèi)褲的那一刻,林攀月猛然扯過對方的內(nèi)褲,一邊在村里的道路飛奔,一邊叫嚷著老頭的不檢點。那條內(nèi)褲像是一記紅色的耳光,既打在了老頭兒的臉上,也打在了村里那些長輩的心上。

    此事過后,林攀月和她的母親被轟出了門。村里怕家丑外揚,引來山外鎮(zhèn)上的警察,便將母女倆安置在大壩下的一排空房屋里。希望壩頂?shù)哪敲婧谄炷軌蛳矜?zhèn)住湖水一樣,鎮(zhèn)住這對母女。可沒想到,自此以后,便常有男人光顧這一排空屋子,一手掏錢,一手松起了褲帶……

    村里長輩見狀,都搖頭慨嘆:紅顏禍水!世風(fēng)日下!村里的女人們則恨透了林攀月,她們巴不得在這個小妮子的臉上踩上幾腳,然后趕出山去??纱謇镉植荒苓@么做,他們怕山外的公安深究,把那些丑事全部抖摟出來。于是,村民們只能容忍林攀月的存在。是的,他們不怕林攀月跑,因為小妮子或許能翻越崇山峻嶺,但她那個傻娘不行。這個傻娘就像人質(zhì)一樣,將林攀月扣留在了黑旗壩里。

    說話間,趙亮與祖狄已經(jīng)可以眺望營地的燈火。趙亮問祖狄:“你是族長,你對林攀月是什么態(tài)度?”

    祖狄此時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他說:“我的態(tài)度和村里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p>

    “村里是什么態(tài)度呢?”趙亮追問。

    祖狄看了一眼趙亮,答非所問道:“還有一年隧道就會通車,山里也不再是與世隔絕的天地了?!?/p>

    回到營地,生活與勞作也就回歸了正常,但不知怎的,林攀月的影子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趙亮的腦海中——娘兒倆牽引著,走過狹窄、濕滑的石板路,融化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墨綠色中。

    常年的輾轉(zhuǎn)奔波,讓趙亮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記憶洗白術(shù),不是努力不去想起,而是順其自然,任由時間將它淡忘。只不過,雖然林攀月那張臉越來越模糊,卻也越來越透明,最后竟像是一面鏡子,趙亮從中看到了自己。

    又過去一個月,山谷里的媳婦們再次組團到營地探望,林攀月也遠遠地跟著隊伍來到了營地。趙亮找到了先前將林攀月“送”給他的山民,隱晦地做了一番暗示。山民嘿嘿一笑,表示會好好安排。于是當(dāng)晚,林攀月又出現(xiàn)在了趙亮在隧道棲居的施工平臺上。

    “我叫趙亮,我是從山外來的?!壁w亮先是自我介紹。

    “我知道,今晚怎么著,還要我陪你烤一晚上的火?”林攀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我是山外來的,”趙亮又重復(fù)了一遍,“等到隧道通了,山里和山外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了。”

    “那又怎樣?”

    “你媽還在村里,是不是?”

    林攀月乜斜了趙亮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要帶你們母女倆出去?!?/p>

    林攀月愣了愣,狐疑道:“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p>

    林攀月聽罷,起身就要下平臺。這時趙亮才終于開口:“我也有一個母親,一個可憐的母親。”

    林攀月停下腳步:“你媽在哪兒呢?”

    “她已經(jīng)死了。”

    林攀月遲疑了許久,才問趙亮:“你有什么計劃?”

    趙亮清了清嗓子:“要求生,先要死?!?/p>

    3

    林攀月并沒有跟隨這輪家屬慰問團下山。她留在營地,成了趙亮的影子,既幫他洗衣端飯,也每晚鉆到隧道里和他共眠。自然地,營地里出現(xiàn)流言蜚語,說是趙亮將林攀月包養(yǎng)了起來。

    此外,林攀月還對隧道爆破起了興趣。每每爆破作業(yè)實施,林攀月就定定地站在隧道口,等待那一聲轟隆后引起的沖擊波,將她的長發(fā)撩起。工人們幾次三番將她從洞口拉開,但只要有一個疏漏,林攀月又會回到洞口,瞪大了眼睛。問她為什么這樣做時,林攀月也不回答。

    有人覺得林攀月受盡了侮辱,變得魔怔了,也絕望了,或許會干出什么極端的事情來,于是警告趙亮千萬要看管好那些雷管炸藥;還有人猜測,林攀月知道隧道終有一天會打通,她大概看到了某種逃離的光芒。

    營地的山民將他們的憂慮說給了族長祖狄,希望他能有所行動。每每至此,祖狄便淡淡地回答,你們都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態(tài)度,要我怎么做呢?

    不管是魔怔、絕望,還是希望,大家對于林攀月的出現(xiàn)習(xí)以為常。立夏這一天下午,為了清除隧道上壁一些不穩(wěn)固的土石方,需要進行一次爆破活動。趙亮用一天的時間埋炸點,安雷管,連接好引爆的電線,等到他退到洞口,準(zhǔn)備按下起爆鍵盤前,他突然問眾人,有沒有看到林攀月?大家面面相覷,又都搖頭。有人說林攀月大概是下山回村了,還有人說林攀月可能在其他地方。趙亮便追問,能不能確定林攀月此刻不在山洞里?少數(shù)人搖頭,態(tài)度卻不很堅定,還有人對著洞內(nèi)呼喊林攀月的名字。趙亮關(guān)上保險,對眾人說:“別喊了,這女孩腦子最近不太好,我還是進去看看吧?!?/p>

    趙亮說著,大踏步向隧道內(nèi)走去,身影很快與洞內(nèi)的黑暗模糊成了一片,只剩下工友們在隧道外佇立和張望,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大家似乎忘記了洞內(nèi)的趙亮,開始各自抽煙,聊著閑話,沒人注意到起爆器的旋鈕竟自發(fā)地克服阻力,開始向零時歸位。

    轟隆的爆炸聲從洞內(nèi)突然傳出,洞口的山民先是一怔,隨即感受到一股強勁的風(fēng)浪撲面而來。祖狄率先反應(yīng)過來,正要沖進去救人,就又傳出了一連串的爆炸聲,此時便沒有人再敢向里沖了。

    等到洞內(nèi)恢復(fù)寧靜后,祖狄才組織人員進入山洞救援。向里走了幾百米后,大伙兒來到塌方所在的區(qū)域。原本空曠的隧道,已經(jīng)被大塊的落石與泥土填滿了三分之二,這些土石還彌散著灰塵,像是一個剛吃飽的怪獸在艱難喘息。

    大伙兒都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唯有祖狄小心翼翼地爬到土石方的上方,向更深處凝望了許久,然后回到人群中,搖頭嘆息:“抓緊上報這起事故吧?!?/p>

    聽到包工頭這么說,工人們便放棄了救援,耷拉著腦袋退回到洞口外,又聯(lián)系了山下的建設(shè)指揮部,請求他們派來專業(yè)救援隊伍。此時,大家都認定趙亮已經(jīng)葬身在那一大片土石方下,至于趙亮進洞尋找的林攀月,則被忘在了腦后。

    是啊,林攀月去哪兒了呢?

    時間回撥到當(dāng)日清晨,有人看到,就在趙亮在洞內(nèi)布置爆炸引線時,林攀月確實守在了洞口外。她站了很久,以至于所有人都對她視而不見。直到當(dāng)天午后,眾人昏昏欲睡之時,林攀月走進了洞內(nèi),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中。

    時間回撥到爆炸前的五分鐘。趙亮來到隧道深處,一直經(jīng)過布設(shè)的那些炸點,又攀上固定在巖壁上的腳手架,才看到了從午后就藏身于此的林攀月。趙亮必須將臉貼近,才能看清林攀月的眼睛。

    趙亮問:“你確定嗎?”

    林攀月點了點頭。

    “也許沒那么精確,”趙亮說,“也許會死人的?!?/p>

    林攀月抿了抿嘴,問:“你怕死嗎?”

    趙亮苦笑:“我已經(jīng)死了?!?/p>

    說完,兩人便在黑暗中屏息等待,等待著計劃中的爆炸聲。時間在分秒流逝,約莫定時開關(guān)即將歸零時,趙亮捂住了林攀月的耳朵。在一連串的爆炸聲中,隧道張開了大口,誓要將其中的所有生命吞進腹中。趙亮不得不將一只手攥緊巖壁上的鉚釘,另一只手拉住林攀月的胳膊,才使兩人沒有從腳手架上震落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塵埃慢慢落定,回響慢慢平息,趙亮吐了吐嘴里的灰,告訴懷中依然瑟瑟發(fā)抖的林攀月:“最危險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p>

    此時兩人所處的位置,正好位于塌方體和隧道尚未掘進中間的一小片區(qū)域。兩人可以掉頭翻過塌方體,回到營地,但這就等于終止了精心設(shè)計的逃跑計劃??上蚯白卟痪?,就會面對尚未開掘的堅硬巖體??此茻o路可走,但巖體的下方有一條在地面上流淌的地下河。

    這條地下河如同一條蟒蛇,亙古不變地在地下川流不息,若不是挖掘隧道,還不會讓其中的一段暴露在地面之上。第一次看到這條“蟒蛇”后,趙亮便相信它一定會隨著山勢向下,通往山外的某處。于是,他趁人不備,大著膽子潛入地下河,先是蹚水,然后將腦袋埋入水中,發(fā)現(xiàn)水下不遠處竟透著些許的光亮?;氐綘I地后,趙亮又圍著山的外圍找了許久,終于發(fā)現(xiàn)這條“蟒蛇”止于一個平靜的水潭,水潭下面則是奔涌而下的瀑布。

    這個地質(zhì)發(fā)現(xiàn),堅定了趙亮幫助林攀月逃出山里的信心。

    趙亮讓林攀月先在河口等待,自己則潛入地下河中,如期看到了遠處朦朧的光芒。他鼓起勇氣,繼續(xù)蹚水前行?;蛟S是不久前的爆炸改變了地質(zhì)形態(tài),趙亮只覺得越走水位越高,從腰部慢慢沒過了脖頸。趙亮不想放棄,他扎了個猛子,希望一口氣能夠潛到盡頭的水潭里。但那搖搖晃晃的光亮,看似觸手可及,卻始終無法抵達,趙亮忍不住將肺泡里的二氧化碳呼出,形成了一個個小的水泡,掠過自己的眉眼,然后消失于無形。

    當(dāng)他擠干了肺部的所有氣體時,盡頭的光亮也隨之消失,一股熱流正從腳下慢慢上升,趙亮感到很疲乏,也感到很舒服。他像是一條魚,剝離了所有的衣物,懸浮在水中央?;蛟S這就是死亡吧,趙亮意識到,他想去看一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但眼前一片黑暗,越來越暗。

    就在魂飛魄散前,趙亮的身體猛地發(fā)生震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附在他的后背,將其生拉硬拖,幾秒鐘的工夫,整個腦袋便探出了水面。原來是林攀月拽住綁在趙亮腰間的繩子,這才救了他一命。

    回到地面后,趙亮連連喘了幾大口氣,才沮喪地告訴林攀月,他們不可能通過地下河逃離隧道。林攀月問趙亮怎么辦。趙亮咬咬牙,說只能從洞口偷偷跑出去了。林攀月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清楚地表達了對于被抓后的恐懼。趙亮也預(yù)感到,如果被抓,那么自己故意制造爆炸的事情,可能會牽扯出更多的麻煩??沙擞碴J以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逃離這片大山。

    兩人在洞內(nèi)安靜等待,一直到了午夜,才攀爬過塌方體,摸黑向洞外走去。他們原以為洞口可能會有人看守,保護事故現(xiàn)場。但出乎趙亮的意料,別說是洞口,就連整個營地都靜悄悄的。趙亮一邊暗想人都去了哪里,一邊繼續(xù)朝營地的邊緣前進,林攀月則在他身后緊緊跟隨。

    就在趙亮繞過一處堆放設(shè)備的雨棚,即將一頭扎進叢林時,他撞見了祖狄。祖狄站得筆直,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夢游,眼皮虛耷著,一句話也沒說。趙亮也沒有動彈。兩人就這樣面對而立,而林攀月就藏在幾步遠的黑暗處。過了半晌,趙亮覺得祖狄不會做出任何阻攔的行為,便橫移兩步,正要離開,祖狄卻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充滿了疲憊:“你是趙亮的鬼魂嗎?”趙亮停下腳步。祖狄又說:“你的魂魄,有一部分已經(jīng)埋葬在了大山里。”趙亮停了片刻,點點頭,轉(zhuǎn)身向黑暗處的林攀月招手。林攀月像一只膽怯的兔子,迅速貼近趙亮,然后跳到了叢林里。趙亮則又等了兩秒,用沉默向這位族長致意后,緊追林攀月的步伐離開了。

    按照趙亮的計劃,林攀月在山民的心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死人,死人是沒有威脅的。但與祖狄的照面,又讓形勢變得復(fù)雜起來。于是,兩人在叢林中健步如飛,終于在黎明時分,來到山下谷底的一處隘口。此處隘口毗鄰黑旗壩,常有村民出沒。更有可能,祖狄已經(jīng)通知了山下的村民,在兩人的必經(jīng)之道上設(shè)卡攔截。兩人觀察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除了籠罩在隘口的水霧外,并沒有其他人員出沒的蹤跡,便一鼓作氣,迅速穿過隘口,再往前走了三里地的工夫,兩人便來到了一條國道邊上。

    兩人先是換上備好的衣服,然后在貨車車輪壓過路面的嘈雜聲中,趙亮大聲說:“就此分別吧?!?/p>

    林攀月一愣,似乎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

    “沿著道路向上再走五公里,有一間派出所,向警察說出你的遭遇,然后把你的母親救出來吧!就按照我們先前的說法,你趁著隧道內(nèi)發(fā)生爆炸事故,一片混亂的機會,從營地逃了出來?!壁w亮在此加重了語氣,“你并沒有和我一樣,葬身在隧道內(nèi)。”

    林攀月點了點頭,然后問:“你要去哪兒?”

    “我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無所謂去哪里。”趙亮微微笑道,沖著一輛駛近的大貨車,舉起了手上的百元大鈔。在貨車即將停下前,林攀月抓緊問了一個問題,但因為噪聲太大,趙亮一時間沒有聽清。林攀月不得不放大音量:“為什么要救我?”

    趙亮想了想說:“我羨慕你,羨慕你還有母親?!?/p>

    說完,趙亮便拉開貨車車門,跳上了駕駛座。

    “她不一起嗎?”司機問。

    趙亮搖搖頭:“她還有事情要忙。”

    后視鏡里,林攀月一直在原地目送,等到車子駛遠后,才掉轉(zhuǎn)身,向派出所的方向走去。趙亮看著那越來越小的背影有些發(fā)愣,直到司機第二遍問他怎么稱呼,趙亮才回過神來。他調(diào)整了一秒鐘,然后語氣輕松地說:“我姓劉,名四海,流浪四海,哈哈哈?!?/p>

    4

    鄔焰平先是假冒趙焰生;趙焰生后來僥幸脫罪,改名為趙亮;如今,趙亮又繼承了劉四海的身份——"一個流浪四海的行者。

    往后半年,劉四海一邊打零工,一邊攜帶有著趙亮照片的身份證,行走在祖國的大地上。卷入閑聊時,他會操著臻城的口音,說有關(guān)臻城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自己經(jīng)歷的,也有些是從網(wǎng)上搜來的。不過,那些在路上偶遇的旅伴們,他們并不在乎對方的過去,他們分享的只是此時此刻:酒水、咒罵或無聊的閑話。

    誠然,大地是一片叢林,越是生活在底層的生物,就越是擁擠。劉四海必須時刻警醒自己的秘密,也要保護屬于自己的利益。有次,他遭遇飛車搶劫,挎包被搶走,人也摔在地上,連翻了好幾個跟頭。趙亮沒有報警,而是沿路狂追,終于在路邊綠化帶里找到了挎包,包里的錢包自然沒有了,好在夾層里的身份證還在。

    還有一次在海上。劉四海登上一艘捕魚船,當(dāng)了一名無證的漁民。海上的顛簸與漂浮,讓他的內(nèi)心暫時感受到一絲寧靜。但寧靜只是暫時的,狂風(fēng)暴雨會時不時地偷摸來一下,把全船的人都顛得七葷八素。中秋月圓之夜,海上起了八級風(fēng)浪,又正是起網(wǎng)之時,大家強忍著顛簸,將滿滿的漁獲卸在甲板上,就見一頭鯊魚露出了猙獰的模樣。這個大家伙一邊狂扭身體,一邊繼續(xù)吞噬其他魚類,整個甲板一片血污。船長吼道:“把這玩意兒給弄下去!”沒有人敢上前。大家只看到了兇殘和恐懼,劉四海卻看到了鯊魚掙扎的痛苦。他沖上前拽住了鯊魚的尾巴,鯊魚猛地折身,險些咬住了劉四海的小腿。僵持時刻,另一名大胡子船員走上來,拽住了鯊魚的背鰭。兩人一道將它扔回了海里。三個月出海結(jié)束,臨時組建的船員小隊解散。大胡子邀請劉四海去另一艘不用核驗漁民證的捕撈船。劉四海問大胡子為什么不辦證?大胡子笑,說要不是自己犯了點事,肯定會去辦個證。大胡子還戳著劉四海的心口說:“你小子的身上肯定也有事兒。”

    劉四海還飛到了天上。金秋,他回到了東北的叢林,加入了打松子的大軍。劉四海乘坐氫氣球,像風(fēng)箏般飄蕩在叢林之上,全靠下面的人用力拉扯,才不至于隨風(fēng)飄走。從林間仰視,紅松上綴滿了金黃的果實。但從山上俯瞰,特別是在清晨時分,松林還沐浴在寒霜中,如同一片無窮盡的海霧。劉四海無法分辨林間的行人走獸,他能看清的只有一根麻繩,牽引著氣球的籃兜。

    劉四海孤零零地懸浮在天地之間,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他的心極盡空虛,手里的長桿,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把利刃。斬斷那根麻繩!斬斷那根麻繩!這樣的聲音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劉四海感到膽怯,感到委屈,他的眼淚隨風(fēng)飄灑在茫茫無際的天地間。然而,無人知曉。

    時間沖刷著一切,劉四海的口音雜糅了各地的鄉(xiāng)音后,變得扁平且毫無特色。他的手機網(wǎng)頁,已經(jīng)不再給他推薦下埠郢孜、臻城、烏蒙山的故事(最后一次聽說烏蒙山的故事,是關(guān)于林攀月勇救被拐傻母的報道)。劉四海的生活中充斥著各種各樣歷史的碎片,在大片謊言造成的虛無空白中游弋、碰撞,碎成更多的碎片,逐漸肢解,變得毫無意義。他不僅成了一個沒有家鄉(xiāng)的人,亦成了一個被眾人視而不見,很快泯滅淡忘的人。

    到了年末臘月,劉四海搭乘前往東部沿海的綠皮火車,目的地是南方一處影視城,據(jù)說那里有許多拍攝戰(zhàn)爭戲的劇組,劉四海想著或許可以在影視城內(nèi),找到戰(zhàn)地?zé)熁饚熞活惖牧愎C會?;疖囀窃缟狭c出發(fā),劉四海在前一夜的站前廣場外的小飯店內(nèi),用一瓶劣質(zhì)的白酒將自己放倒,等醉醺醺被老板推醒,匆忙擠上火車時,他已將這幾日吃的食物全部吐了個干凈。

    車廂人員擁擠,連過道都站滿了帶著大包小包的民工們。劉四海置身其中,腸胃也被酒精與饑餓擠壓著,幾乎要昏厥過去。這時,劉四海注意到硬座上有位母親正給年幼的兒子剝茶葉蛋,塑料袋里還剩下三個雞蛋。劉四海難受得說不出話,只能伸出手,掌心放了五元錢,他的目光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渴求。年輕的母親一愣,明白劉四海的意圖。她并沒有收錢,而是拿了一個茶葉蛋放在劉四海的手心,接著又拎起塑料袋,將剩下的兩個雞蛋一并給了劉四海。

    劉四海一陣狼吞虎咽。食物讓痙攣的腸胃有了新的動力,整個人也漸漸緩過神來,他想說話,表達自己的感謝。這位年輕的母親又遞過來一瓶礦泉水,說:“喝吧,別噎著。”

    這一瞬,劉四海像是被閃電擊到,并非因為女人的善意,而是她那下埠郢孜的口音。女人又對懷抱中的孩子說:“來,喊叔叔好?!蹦泻⒂悬c兒害羞,卻還是用和母親一樣的口音,喊了一聲“叔叔”。

    往事比酒精更為猛烈地沖上腦門兒。劉四海強忍著,用普通話問這位母親要去哪里。女人說要投奔在外面打工的丈夫。劉四海又問為什么要出去打工?女人嘆氣說家里的廠子倒閉了,只能到外面謀生。劉四海接著問是什么廠子。女人說是煙花爆竹廠。劉四海不再接話,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他突然發(fā)覺,距下埠郢孜大概只有兩三公里的距離。

    四十分鐘后,劉四海在一處小站下車。他先是在空寂的售票廳內(nèi)買了一張火車票,然后在同樣空寂的候車廳內(nèi),等候去往下埠郢孜所在縣城的火車到來。他的心中洋溢著一種飛蛾撲火的強大向心力,他無法拒絕,只能向原地進發(fā)。

    臨近傍晚,劉四海抵達了縣城火車站。站外有商販在賣焰火。劉四海拿起幾件花炮在手上翻來覆去看,沒有在外包裝上看到“下埠郢孜”的字樣。商販問劉四海要不要買兩件帶回家給孩子玩。顯然,商販?zhǔn)前褎⑺暮.?dāng)成了外地回鄉(xiāng)的農(nóng)民工。于是,劉四海買了兩盤花炮,塞進背包,接著搭上了前往炸藥廠的大巴。

    一路上,劉四海從網(wǎng)上搜索得知,這些年來,下埠郢孜對岸的炸藥廠先是軍用轉(zhuǎn)民用,后來又趕上淘汰落后產(chǎn)能,機器停轉(zhuǎn),車間關(guān)閉,勞動力一直外流,只剩下這些和他一道顛簸前行的留守在家屬區(qū)的老人。劉四海瞥向那些老人,那一張張面孔積滿了時間的灰塵,讓他無法辨識。

    在抵達炸藥廠區(qū)的前一站,劉四海獨自下了大巴車。等車走遠后,又手腳并用地往路邊的一座石頭山上爬。這座石頭山既是一座屏障,區(qū)隔了山坳里的炸藥廠,也是形似一座岬角,茨淮新河從它的腳下兜轉(zhuǎn),站在山頂上可以俯瞰整個廠區(qū),轉(zhuǎn)上一個扇面,又可以俯瞰河對岸的下埠郢孜。

    此時已近晚上七點,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整個廠區(qū)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唯有點點的燈火,暗示其中或有人留守。劉四海將目光轉(zhuǎn)向正前方,只見山腳下蜿蜒著一條光帶。劉四海移動著腳步,繼續(xù)追尋光帶,驀然間便與故鄉(xiāng)下埠郢孜撞了個滿眼滿懷。

    同炸藥廠一樣,下埠郢孜也沉浸在一片暗淡中,暗淡到幾乎無法辨認其中的街巷,只有漫長的堤壩兜住了她臃腫的身軀。而在堤壩的遠端,那最暗淡的地方,想必就是大師傅金克荊曾經(jīng)居住的曠野。

    劉四海不斷調(diào)整眼球的聚焦,隨之慢慢喚醒了沉睡的記憶,視線也逐漸清晰起來。他注意到,那些南來北往的運煤拖船中,有一艘格外明亮的渡船,聚攏了亮著車燈的汽車、電瓶車、農(nóng)用車,形成密密匝匝的一小片光亮,從東到西橫渡。當(dāng)渡船抵達了下埠郢孜一側(cè)后,卸下一眾車燈,又重新裝載更多的車燈,向炸藥廠這一側(cè)折返過來。

    劉四海猶豫片刻,然后暗下決心:就今晚吧。

    接著,劉四海匆匆地下山,快步來到渡口,剛趕上最后一輛電瓶車駛下輪渡。接著,輪渡便緩緩掀起前側(cè)甲板。劉四海發(fā)現(xiàn)渡口再沒有等候過河的車輛和行人,意識到輪渡大概無意停留,便揮舞著胳膊,跳上了輪渡。

    輪渡發(fā)出三聲鳴笛,接著緩緩后退,離開岸邊,然后慢慢轉(zhuǎn)了個圈,安靜地行駛在茨淮新河上。水浪拍在船舷兩側(cè),發(fā)出舒服的嘩嘩聲,一切都顯得格外寧靜。

    五分鐘后,輪渡抵達岸邊,絞索轉(zhuǎn)動,放下前側(cè)甲板,劉四海走下輪渡,站在水泥鋪就的碼頭,仰望正前方高高的堤壩。

    此時,船老大拖著纜繩從后面走來。路過劉四海時,他埋頭嘀咕了一句:“走親戚的?”

    劉四??粗洗蟮膫?cè)臉,想起了十幾年前屬于他的另一副年輕面孔。

    劉四海用普通話回答:“來跑生意的?!?/p>

    船老大哦了一聲,瞥了劉四海一眼,然后彎腰盤起了纜繩。劉四海則沿著石梯上到堤壩,然后沿著堤壩向那光影最暗淡的曠野走去。

    走出二里地后,劉四海認出了那間在曠野中遺世獨立的小院。小院的燈是亮著的,院子里沒有人走動。劉四海觀察了一陣,然后從背包里掏出一盤花炮,下了壩子,來到距離小院不遠處一片收割殆盡的田地上。

    劉四海將花炮解開、鋪平,然后用打火機點燃了引線。炸點滾動向前,向小院的方向迅速燃去,最后以一聲巨響,結(jié)束了它短暫且熱烈的生命。

    煙霧中,劉四海發(fā)現(xiàn)小院的門開了,沈媽攙扶著大師傅金克荊出現(xiàn)在門前,像是眺望,又像在嗅探。幾秒鐘后,沈媽側(cè)過頭說了些什么。金克荊固執(zhí)地搖頭。沈媽沒有堅持,轉(zhuǎn)身消失在房門后,只留老伴兒繼續(xù)守在門外。

    劉四海的口袋里還裝著幾個零散的花炮。他一個個點燃,又一個個向四面八方扔了出去?;ㄅ谶€沒落地便炸響,金克荊的腦袋也隨之調(diào)整方向,腳步也忍不住尋著聲向前挪動,來到院門外的空地上,來到了劉四海的面前。

    劉四海早已從網(wǎng)上得知,金克荊因一場焰火事故而灼傷了眼睛,如今看到這一對混濁的眼球,劉四海既感到殘忍,又感到難過。

    金克荊顯然感受到身前的來者,他伸手,試圖去摸劉四海的面孔,卻摸了個空。

    金克荊問:“你是誰?”

    劉四海瞥了一眼院內(nèi),沈媽仍在廚房忙碌著。劉四海牽住了金克荊的手,將他從院子前的空地帶上了田埂,并順著田埂向燃放花炮的地方走去。盡管田埂的土坷垃幾次差點絆倒金克荊,但他仍順從地跟著劉四海的腳步向前。

    最終,兩人來到那片燃放過花炮的田地,這里,也是多年前他領(lǐng)著趙焰生與鄔焰平試放焰火樣品的地方。

    金克荊說:“距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呢。”

    劉四海嗯了一聲。

    金克荊側(cè)過耳朵,想聽劉四海更多的聲音,卻只聽到了沉默。

    金克荊不滿道:“你在我面前耍什么把戲呢?”

    劉四??嘈陕?,操著下埠郢孜的口音問:“每年過年的焰火比賽還舉行嗎?”

    金克荊愣住了,停了許久,才搖了搖腦袋:“對面的廠子都空了,村里也沒人了?!?/p>

    “你的作坊還開嗎?”

    金克荊伸出兩根指頭,指著自己的兩個眼球說:“我已經(jīng)瞎了。”

    “真可憐?!眲⑺暮5纳ひ糁袔Я诵┰S的戲謔。

    “不用可憐,我已經(jīng)見識過最美好的焰火?!苯鹂饲G此時反問,“你呢?你都見識了些什么?”

    劉四海仰起頭,看著被霧靄籠罩的夜空,灰白、灰藍、灰黑、骯臟得像一塊抹布。

    “過得不怎么樣?”金克荊又問。

    “還沒到走投無路的程度。”

    金克荊嘆口氣:“你怪我?!?/p>

    “當(dāng)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孩?!眲⑺暮8械奖亲影l(fā)酸。

    “如果把你留下,你也會恨我的。”

    劉四海沉默。

    “就像炮仗只能放一次,你不可能從頭再活一次?!?/p>

    “是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都改變不了?!?/p>

    “那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我不知道。”

    兩人沉默。

    劉四海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以為我會把你打一頓,罵一頓,在你臉上吐滿口水,把你的衣服扒光扔到河里去,然后放一把火燒光你的屋子??晌依哿耍幌胱鲞@些了。”

    金克荊伸手,試圖去摸劉四海的腦袋。

    劉四海把腦袋歪了過去。

    “鄔焰平,你的名字叫鄔焰平?!?/p>

    這么多年,劉四海第一次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哭出聲來。

    小院重新出現(xiàn)晃動的人影,師娘開始呼喚師傅的名字。劉四海抹干眼淚,縮著腦袋,沿著田埂疾走,不一會兒就回到了壩子上。轉(zhuǎn)頭再看,沈媽已經(jīng)來到金克荊身前,試圖將他領(lǐng)回院內(nèi)。但大師傅卻執(zhí)拗著,一直不肯挪步……

    劉四海不去管這對老人,開始摸黑向父親墳地走去。當(dāng)他抵達墓前時,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墳崗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規(guī)范的陵園。此時,月亮已經(jīng)慢慢爬上了中天,變成了一個明亮的圓點,照亮了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劉四海一個個辨認下去,看到了鄔剛和趙川的名字。劉四海將剩下的一盤炮解開,鋪在兩人的墓前,然后用打火機點燃。噼里啪啦一陣響后,劉四海發(fā)現(xiàn)陵園外有手電筒的光束在晃動。劉四海向兩座墓碑磕了一個頭,然后沿著陵園的另一條小道逃跑了。

    第十三章"結(jié)出又一輪果實

    1

    面對司機的疑惑,米C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平靜地搖頭否認:“你認錯人了。”

    “不,我沒有記錯?!彼緳C依然堅持,“村里人都以為你死了?!?/p>

    米C和樂小芙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他們在等待司機透露更多的信息??娠@然司機也意識到其中的詭異之處,因而同樣選擇沉默。

    “到底是怎么回事?”尤經(jīng)理耐不住性子,催問司機。

    司機猶豫片刻道:“還記得黑旗壩隧道在爆破施工時,把放炮員埋到洞里的那場事故嗎?”

    “然后呢?”

    “我見過那名放炮員,他曾來過黑旗壩?!彼緳C說著,將臉轉(zhuǎn)向了米C。

    米C臉部的肌肉開始止不住地抽動。

    一眾沉默間,樂小芙突然向尤經(jīng)理“坦言”:“對不起,我們不是來調(diào)研的,我們是來尋找那名放炮員的?!睒沸≤街钢證道,“他是放炮員的哥哥。”

    一腳剎車,車子停在了路邊。尤經(jīng)理看著后排的兩名異鄉(xiāng)來客,眼神中寫滿了問號和憂慮。

    “你是誰?”尤經(jīng)理問。

    米C望向窗外的大山,答非所問道:“多年前,我和弟弟一同犯下了縱火罪。我被法院判了刑,而我的弟弟則僥幸逃脫了法律的懲罰。因為爸媽死得都早,所以入獄后,我和弟弟就失去了聯(lián)系?!?/p>

    米C重新將目光轉(zhuǎn)向經(jīng)理和司機:“我想找到弟弟,找到當(dāng)年那個小男孩,帶他承認錯誤,和過去做個了結(jié)?!?/p>

    樂小芙出示了她的心理咨詢師資格證,繼續(xù)解釋道:“他不僅是一名前科人員,還是一名天生的抑郁癥患者,是我的病人。我想他的弟弟一定也有同樣的孤僻基因,在這么多年的逃亡生涯中更名改姓,杳無音信?!?/p>

    “你們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尤經(jīng)理繼續(xù)問。

    “因為一段民歌。”樂小芙向兩人播放了米C先前哼唱的那一段歌謠,“多年前,弟弟曾給在監(jiān)獄里服刑的哥哥打過一次電話,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哼唱了這一首歌?!?/p>

    司機語氣憂傷地承認:“是黑旗壩的民歌?!?/p>

    “項目部當(dāng)時并不知道趙亮還有其他的親人。”尤經(jīng)理說,“我們找他戶籍屬地的派出所核實過,證實趙亮是一名孤兒?!?/p>

    米C此時喃喃著:“趙亮,照亮前路,照亮他人?!?/p>

    樂小芙連忙解釋:“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么多年來,他的弟弟更名改姓,叫了你剛才說的什么,對,‘趙亮’這個名字,但這是一個虛假身份,戶口上不會有其他親屬?!?/p>

    樂小芙看了米C一眼:“況且,我們不是來翻舊賬的,更不是來索要什么撫恤金的,我們只想尋找他弟弟的生命軌跡?!?/p>

    “你見過我的弟弟吧,他給你留下了什么印象?”米C像是從心痛中恢復(fù)了理智。

    “那是我們族長給他的孫子辦滿月宴時,我見到了你的弟弟,是工友們把他從山上帶下來的,有點疲憊,也有些陰郁,只喝了兩杯酒就離席了?!彼緳C想了想說。

    “他的墓碑在哪里?”

    “當(dāng)年隧道內(nèi)清理垮塌山體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你弟弟的遺體。我們的族長,也是施工的工頭認為你弟弟很可能被地下河沖走了?!彼緳C說。

    “所以沒有墓碑了?”樂小芙問。

    “倒是有一塊,只不過是一個衣冠冢,就在黑旗壩隧道邊的林子里?!?/p>

    接著,為了繼續(xù)安撫當(dāng)事人“家屬”的心理,尤經(jīng)理一邊讓司機開車往黑旗壩隧道趕,一邊接著解釋:“當(dāng)年項目部接到施工隊關(guān)于垮塌事故的報告后,立即組織了營救力量,趕到隧道施工所在的位置。不過,一是因為塌方面積大,二是因為地下河出現(xiàn)漫灌,所以一直沒有找到你弟弟的遺體。對了,關(guān)于事故賠償?shù)膯栴}正如我剛才所說,項目部聯(lián)系了趙亮戶籍地所在的派出所,希望派出所能夠代為尋找,一番找尋無果后。項目部便將賠償款劃撥給了地方鄉(xiāng)政府,本金存著不動,每年的利息用于資助山里的孩子上學(xué)。”

    車子一路向黑旗壩隧道進發(fā),尤經(jīng)理在路上透露了更多的信息:“隧道修好后,山民們紛紛到外地打工,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殘。后來政府啟動了異地安置,把原先很多山腰上、山坳里的村子給整體搬了出來,其中就包括了黑旗壩的村民們?!?/p>

    尤經(jīng)理指著山下的一片大湖,向司機問道:“黑旗壩的原址就在那里吧?”

    司機嘆了口氣:“黑旗壩世代靠近一片堰塞湖。因為祖上修建的一道堤壩,還有壩子上豎著的一面黑色旗幟,才保護了村子不被湖水淹沒。異地安置后,村子全部搬空,族長就把那面黑旗拔下帶走。沒過幾天,壩子就了決了堤,整個村子便被淹沒在了湖水中?!?/p>

    “我記得黑旗壩還上過一次新聞。”尤經(jīng)理想了想,“好像是因為一個什么案子?!?/p>

    司機皺皺眉頭:“是的,一起拐賣案。早年間,一對母女被人販子拐到黑旗壩。后來趁著隧道塌方事故引起的混亂,女兒從村里逃了出來,后來又帶著警察進山把她媽給解救了?!?/p>

    “后來那對母女怎么樣了?”尤經(jīng)理追問。

    司機擺擺手:“黑旗壩的許多故事已經(jīng)被淹到水下了,就別再提了?!?/p>

    說話間,車子降下速來,一個半弧形的隧道張大了口,等待著這一車來客,隧道口的上方鐫刻著遒勁的三個大字:黑旗壩。

    隨著車子駛?cè)胨淼?,米C閉上眼,眼瞼外的光亮倏然消失,變成漆黑一片,只有耳朵被裹住了細細的聲響,然后越來越大,就像淹沒黑旗壩的湖水一樣,先是一點點侵蝕,沖出某個決口,繼而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并隨著水面的上升而慢慢歸于寧靜。

    米C睜開眼,發(fā)現(xiàn)車子來到了隧道的另一頭,挨著道路的邊沿緩緩?fù)A讼聛?。一行人下車,沿著石梯攀到隧道一?cè)的竹林,看到了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寫著趙亮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米C掏出手機,對著墓碑拍了一張照片。然后一遍遍默念著趙亮的名字。那聲音既響徹他的胸口,也飄向了遠處的群山。

    “你有什么訴求,可以告訴我,我會協(xié)調(diào)項目部盡量解決?!庇冉?jīng)理打斷了回響。

    樂小芙握了握米C的手說:“塵歸塵、土歸土,我覺得他已經(jīng)還清了欠法律的債?!?/p>

    米C向經(jīng)理和司機鞠了個躬:“謝謝你們。我還想了解關(guān)于我弟弟更多的信息,比如他在到達黑旗壩之前的生活?!?/p>

    尤經(jīng)理點點頭:“好的,我現(xiàn)在就去找趙亮的檔案資料,他的戶籍好像是在一個叫臻城的地方?!?/p>

    2

    離開黑旗壩后,樂小芙就租了一輛車,載著米C向臻城市區(qū)進發(fā)。

    路上,樂小芙負責(zé)把控方向盤,米C則在沉默中,梳理他在黑旗壩的所見所聞,然后得出結(jié)論:尤經(jīng)理認定的隧道爆炸事故,和村里被拐女孩的逃跑事件是有聯(lián)系的,甚至是名叫“趙亮”的人自己一手策劃的。

    趙亮!

    當(dāng)臻城的街景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米C仍在念叨著這個名字:他為什么叫趙亮,這是他的真名嗎?他把自己“弄死”后,又將以什么名字復(fù)活?

    帶著這些問題,由樂小芙出面,開始在臻城展開有關(guān)趙亮歷史背景的秘密調(diào)查。樂小芙先是到趙亮戶籍所在的派出所,將張貼在外墻的警務(wù)公開欄里的民警照片拍照,請米C一一辨認,無果后,便沒與警察再做糾纏。

    接著,兩人又來到趙亮曾經(jīng)落戶的臻城理工大學(xué),依據(jù)趙亮“放炮員”的身份,由樂小芙出面找到了爆破工程系的學(xué)生處處長,并經(jīng)這位處長的引薦,見到了仍主管爆破實驗室的主任。

    從對方的裝束來看,樂小芙覺得這位主任與其說是大學(xué)老師,倒不如稱他為一名商人更加合適。

    樂小芙做完自我介紹后,復(fù)述了米C口中的尋親故事,以及趙亮在烏蒙山的遇難事故。

    “遇難了??!”實驗室主任一怔,搖頭感慨道,“我一直覺得這孩子心事很重,所以才會畢業(yè)后放棄與我合伙,選擇出去闖蕩,沒想到會死在外面。”

    接著,實驗室主任像是緬懷似的,說起了他倆之間的相識:先是學(xué)徒,然后搭檔,然后是朋友。主任還說起了趙亮制造的那些絢爛的、大受同學(xué)們追捧的煙花。

    “趙亮是一個怎樣的人?”樂小芙問。

    “成熟、善良、低調(diào)。”主任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指,“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在畢業(yè)前卷進了一個案子?!?/p>

    “案子?”

    “是的,一個和黑老大、公安局局長和局長女兒都有聯(lián)系的大案子?!敝魅蚊蛄艘豢诓瑁袷侵v評書一樣,從警察到實驗室搜尋被盜爆炸物品,再到當(dāng)年趙亮阻撓三把刀復(fù)仇,最后講到了趙亮與關(guān)慕然之間的戀情。

    樂小芙是一邊瞠目結(jié)舌地聽,一邊在便簽本上記下了三把刀、關(guān)勝、關(guān)慕然和“帝都”夜總會等一眾名字。

    主任指著樂小芙的便簽本:“在當(dāng)年,這些可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职??!?/p>

    “聽你這么說,趙亮也只是碰巧卷入到了案子里。”樂小芙評論道。

    主任搖了搖頭:“如今回頭再看,發(fā)生在趙亮身上的偶然事件也太多了些,其中真正的緣由,也只有他自己能說得清。”

    與主任別過后,樂小芙與米C窩在賓館的房間,用兩天時間搜索、查證,終于將那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后所牽扯的案件,還有案件的時間、地點、過程、結(jié)果弄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些事件橫跨了趙亮整個大學(xué)時代,但他大學(xué)前的生活依然處在一片迷霧中。也就是說,趙亮的童年、趙亮的故鄉(xiāng)、趙亮的父母,乃至趙亮是否一直就叫這個名字等一連串問題,如果他們不去找辦案警官關(guān)勝當(dāng)面質(zhì)詢,那么就沒有再向前追索的線索。

    第二日傍晚,兩人離開賓館,沿著河堤漫步,試圖清空大腦的緩存。不覺間(或許受到了內(nèi)心疑問的指引),他們就來到了公安局家屬區(qū)外的沿河廣場上。

    樂小芙將從網(wǎng)上下載的關(guān)慕然照片遞給了米C:“知道這個女孩叫什么嗎?”

    米C搖了搖頭。

    樂小芙笑著說:“看來愛得還不夠刻骨銘心?!?/p>

    “也許是我有意要把照片中的女孩忘了呢?!?/p>

    樂小芙撇了撇嘴:“臭什么美呢!她就是關(guān)慕然,現(xiàn)在是某家大型國企駐歐盟的首席代表?!?/p>

    米C嗯了一聲,然后仰起頭:“我覺得自己曾無數(shù)次地站在這兒,仰望著小區(qū)里無數(shù)扇窗戶中的一個。喏,你看我手指的那一扇窗戶。我肯定那家就是關(guān)慕然和他父親關(guān)勝的家?!?/p>

    樂小芙點點頭:“我相信你的直覺。從目前分析看,你認識關(guān)勝要早于關(guān)慕然,可我又不能直接去找關(guān)勝,去了解你的過去?!?/p>

    米C打斷了樂小芙的分析:“我還有一種直覺,仰望那扇窗戶的,不只是我一個人?!?/p>

    說話間,一陣大風(fēng)擠過狹窄的河道,壓低了菖蒲的頭顱與腰肢,全面侵襲了人類的領(lǐng)地。但人間的繁華卻沒有因為這風(fēng)而有所中斷。在這片小廣場上,人們繼續(xù)或吹拉彈唱,或憑欄遠眺。

    米C轉(zhuǎn)向樂小芙:“趙亮當(dāng)時一定有著其他的身份,來幫助他掩蓋和逃脫些什么。特別是從趙亮死后,再到他死而復(fù)生,他會以什么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呢?”

    頓了頓,米C加重語氣:“會不會他繼承了另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子的身份呢?”

    “你的意思是……”

    “可是,被繼承身份的那個人,又會以什么方式從這個世界消失呢?”

    樂小芙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會已經(jīng)死了吧?!?/p>

    “或許其中藏著什么罪惡?!泵證點了點頭,“明天去探視那個叫三把刀的黑老大時,記得重點要問一問這個事情?!?/p>

    3

    次日清晨,樂小芙獨自開車前往百公里之外的監(jiān)獄,探視正在那里服刑的三把刀。

    剛獲刑死緩那會兒,三把刀的不少馬仔都提出過探視請求,卻被三把刀一一拒絕。后來死緩改為無期徒刑,申請?zhí)揭暤娜酥鹉赀f減,直至無人問津。按照獄警的話說,三把刀過起了漫長且寧靜的日子。

    和往常一樣,三把刀拒絕了樂小芙的會見請求。可當(dāng)他看到獄警轉(zhuǎn)遞來的米C照片時,又同意了會見,還認真地整理了一番形象。

    樂小芙見三把刀在會見室的門口張望,像是在尋找米C的身影,便起身告知:“他沒有來,我是他的心理醫(yī)生,我代表他來的?!?/p>

    “心理醫(yī)生?”三把刀猶豫了一秒,“我還以為你是他的辯護律師呢?!?/p>

    “辯護律師?”

    三把刀擺擺手說:“對,心理醫(yī)生對他更有幫助?!?/p>

    樂小芙點點頭說:“米C患上了精神分裂,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也忘記了……”

    “等等!”三把刀笑出聲來,“趙亮?你確定這是他的真名嗎?”

    樂小芙此時還沒覺得對方話里有話,而是執(zhí)著于自己的問題:“所以,我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成為趙亮的。他在成為趙亮前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我知道你和趙亮相識得很早,你們一同在一個叫作柏樹庵的城中村度過了少年時光……”

    三把刀打斷道:“對了,那個趙亮,他現(xiàn)在叫什么名字來著?”

    “他隨便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

    “好吧,為什么想知道過去的事情?”

    “他需要找回自己的過去,如此才能……”

    “才能更好地活著?”三把刀反問,“就像我一樣,擔(dān)著過去的債,然后在這牢獄里熬到死的那一天?”

    樂小芙一愣,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趙亮的過去可比我罪大惡極多了,不能打開,一打開就是洪水滔天?!比训陡砂T地笑了兩聲,“如果真像你所說的,他把過去忘了個一干二凈,那我覺得對他來說是一種幸運?!?/p>

    頓了頓,三把刀又說:“人要靠未來活著?!?/p>

    樂小芙立刻反問:“你是靠怎樣的未來活著的呢?當(dāng)你面對著無期的刑期。”

    三把刀伸了個懶腰:“我活得夠本了。未來的每一天醒來,吃每一頓飯,聽每一聲鳥叫,讀每一本書,每一次和獄友們打的每一局撲克,對我來說都是賺的?!?/p>

    “你的意思是活在當(dāng)下?”

    “當(dāng)下,我喜歡這個詞?!比训锻驎娛业拇巴?,瞇縫起眼,“趙亮喜歡搗鼓煙火,那個煙火的美就是當(dāng)下的美。”

    三把刀說完,向獄警打了個手勢。獄警帶著手銬,走上前來。

    三把刀起身,問了樂小芙一個問題:“知道他為什么要給自己取名趙亮嗎?”

    樂小芙一愣,意識到三把刀在向她確認,米C在叫趙亮之前還有其他名字。

    三把刀轉(zhuǎn)身向會見室外走去,邊走邊說:“因為他的心里,一直在追求那么一點兒光亮?!?/p>

    樂小芙與三把刀會面的當(dāng)天,米C起了個大早,借著蒙蒙的光亮徒步到賓館外的防波堤,看漁民出海,看朝陽初升。米C呆坐著,想著曾幾何時,自己一定看過相似的風(fēng)景,吹過一樣的海風(fēng)。

    接著,米C擠上公交,混入行色匆匆的上班人群。等到車廂空出了大多數(shù)座位后,他下了車,換騎共享單車,繼續(xù)穿行在臻城的大街小巷。

    他路過火車站的站前廣場,恍惚覺得許久許久以前,他也曾與那些扛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們一道抵達;接著,他路過一座名叫“皇都”的酒店,猜想酒店的吧臺、電梯,甚至每個房間的水龍頭一定都泛著金光;他還路過一所寄宿制的學(xué)校,學(xué)校正在舉行“校園開放日”的活動,校門外停滿了私家車。趙亮卻在想著校園暑假空了時會是個什么樣子。他沒來由地想起校園后面大概有一條小河。于是,他繞過校園的圍墻,果然看到一條不算寬的小河在潺潺流淌。米C又覺得這河邊應(yīng)該有一條或兩條狗嬉戲,于是他仰著腦袋,模仿了兩聲狗吠,不一會兒,果然有一條拉布拉多犬攀著校園墻頭,朝他歡快地吠叫。這條狗只有一兩歲大,米C因此猜想這或許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那條狗的兒女,或是孫輩。

    再然后,米C來到了臻城理工大學(xué)爆破系的實驗室。堡壘般的建筑造型,非常形似軒城師范學(xué)院他曾住過的八角樓。此時,爆破實驗室里傳來一聲聲試爆轟隆,讓米C對一天的走訪有了思想上的小結(jié):原來記憶就是那一聲聲回響啊。

    米C買了些零食和一罐啤酒,在大學(xué)的廣場上結(jié)束了晚餐,然后按照手機地圖導(dǎo)航,步行前往了他當(dāng)天計劃尋訪的最后一站——“帝都”夜總會。

    如今的“帝都”夜總會已經(jīng)轉(zhuǎn)行成了一家飯店,其裝修風(fēng)格非但沒有樸素,反而更加浮夸,一個張大了嘴的五彩琉璃龍頭,懸掛在飯店進門處,像是要吞噬走進其中的每一位食客。

    米C瞅著龍的眼睛,似乎在回憶中激發(fā)出幾聲咆哮和吶喊,結(jié)果卻是寂寂無聲,可能那只是一條人造的龍,它所能發(fā)出的,不過是飯?zhí)美锏某臭[聲。

    米C有些失望,失去了走進去瞧一瞧的念頭。但米C又不想離去,某種因預(yù)感而生成的執(zhí)念,像是從地下生長的磁鐵,帶著包藏禍心的秘密,緊緊吸附著米C的腳掌,讓他動彈不得。而隨著駐足時間越來越久,米C越發(fā)感到另一種低沉的、灰影人的低語在體內(nèi)回蕩,以一種壓迫的姿態(tài),警告他遠離危險,趕緊跑路。

    就在此時,一群互相攙扶的人群經(jīng)過米C的身前,向著前方徒步前進。這群人面色沉重,少言寡語,打頭幾位披著重孝,后面跟著的也都在胳膊上纏著黑紗。只見這支隊伍來到前方路口,環(huán)成一個圈,然后有人將層層疊疊的衣服和被褥堆放在圓圈的中心,用火點燃;接著,所有人對著那堆火磕了三個頭,最后又有人點燃了圓圈外側(cè)的一排花炮。

    米C仰頭對著那些在半空炸裂的焰火看了好一會兒,當(dāng)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人群圍成的圓圈已經(jīng)消失,戴黑紗的人們紛紛散去。而那些披了重孝的人們則組成一支更小的隊伍,返回“帝都”夜總會對面的柏樹庵小區(qū)?;蚴枪硎股癫?,或是命中注定,米C跟著這些人穿過馬路,進入小區(qū),尋著低沉的音樂,來到了一個由藍色帆布搭建的靈堂。

    米C在靈堂外十幾米遠的綠化帶外駐足。他看到靈堂中央立著的照片是一位三十多歲,一臉沉靜的婦人。而照片的下方,則跪著一名披著重孝的男孩。男孩七八歲,略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哀傷,倒不如說是疲憊。男孩望了眼靈堂外面,他的眼神和米C短暫相交,然后又低下頭,挪了挪酸痛的膝蓋,然后撿起身邊的一摞草紙,拆開,填進了燃燒著火焰的火盆中,激起了火苗的又一次躍升。

    而借著這次躍升,耳畔再次泛起灰影人熟悉的嘀咕聲。米C不得不用力掐自己的虎口,讓自己留在當(dāng)下。

    又過了會兒,死者兒子的堂哥終于接管了火盆,讓小男孩離開靈堂上個廁所,吃點兒東西。一番休息完畢后,小男孩發(fā)現(xiàn)那個呆站在綠化帶外的男人還沒有走,他的臉上亮晶晶的,像是剛哭過一場。

    于是,小男孩便走到這個男人面前,問他是不是認識自己的母親。

    米C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么要哭呢?”小男孩問。

    米C摸了摸臉頰:“因為,我想起了我死去的母親了?!?/p>

    4

    軒城—烏蒙山—臻城,這不僅是樂小芙與米C的軌跡,也是駱家應(yīng)與左小健按圖索驥的追蹤。

    早前在救助站山下的加油站,經(jīng)過駱家應(yīng)的提示,樂小芙果然發(fā)現(xiàn)了磁吸在底盤上的定位裝置。樂小芙將裝置拆除,扔到路邊的荒草叢后,便與米C開啟了尋回和探索之旅。

    不過,隨著異鄉(xiāng)道路越行越遠,樂小芙心中某個定位裝置卻自然開啟。當(dāng)車輛駛出黑旗壩隧道的那一刻,眼見著浮云低低地盤桓在山腰,以及米C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樂小芙的心也空懸在了半空?;剡^神后,她悄悄給駱家應(yīng)發(fā)了一條定位信息。樂小芙相信自己做得沒錯。

    駱家應(yīng)當(dāng)然有許多手段發(fā)現(xiàn)樂小芙與米C的行蹤,但樂小芙發(fā)來的定位信息,確實讓他領(lǐng)先了縱火專案組的同事。駱家應(yīng)將左小健留在臻城盯著專案組的進展,然后只身飛往烏蒙山區(qū),與項目部的尤經(jīng)理碰上了面。

    駱家應(yīng)稱他正在追查一起舊案線索,并強調(diào)這條線索是由樂小芙向他提供的。尤經(jīng)理聯(lián)想起先前的那段尋親故事,以為這位警察也在追查那名更名改姓的逃犯下落,便毫無保留地提供了趙亮的身份和戶籍信息,還說起了發(fā)生在黑旗壩的爆炸事故,以及當(dāng)年被拐女孩林攀月救母的往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駱家應(yīng)輕易地將爆炸事故和林攀月逃脫這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他先是查到了林攀月的聯(lián)系方式,在與她通話中剛提到趙亮的名字,就被林攀月以不記得為由掛斷了電話。這是個非常反常的舉動。

    駱家應(yīng)隨后來到管轄黑旗壩的派出所(也是當(dāng)年林攀月報警的派出所),請派出所民警調(diào)取當(dāng)年爆炸案后,當(dāng)?shù)芈灭^住宿記錄,以及去往臻城方向的火車實名制購票記錄,并逐一檢視上傳的身份照片。最終,駱家應(yīng)看到那張帶有趙亮(也是米C)頭像的劉四海的身份證。

    得到駱家應(yīng)的通報后,左小健直接趕赴臻城,見到了當(dāng)年為趙亮補辦戶口的黑臉警察關(guān)勝。曾經(jīng)的派出所民警,以及后來分管掃黑的副局長此時已退居二線,成了一名駐扎街面的巡邏民警。

    聽到左小健說起趙亮,關(guān)勝先是一愣,然后用不確定的語氣道:“他是死了吧?”

    原來,當(dāng)年烏蒙山隧道項目部通報了有關(guān)趙亮在爆炸中失蹤的消息后,臻城警方先是將趙亮列為失蹤人口,兩年后,仍然沒有收到有關(guān)趙亮的任何消息,戶籍所在派出所便將他注銷死亡了。對此,關(guān)勝一直表示懷疑,并對趙亮始終抱有一線生機的希望。

    左小健沒有繞彎子,他直接拿出了米C的照片請關(guān)勝辨認。關(guān)勝本想掏上衣口袋的老花鏡,但僅僅是掃了一眼照片,整個人便怔住了。

    “你覺得他是趙亮嗎?”左小健問。

    “是的。”

    “有沒有可能是趙亮的某個兄弟?”

    “或許是趙亮的另一個身份?!标P(guān)勝看向左小健,他的眼神中閃爍著那種老刑偵才有的光芒,“他是不是又犯案了?”

    這一個“又”字,讓左小健心中一凜。于是,他向關(guān)勝介紹了有關(guān)米C涉嫌軒城系列縱火案的案情,以及米C從重傷失憶到回歸社會的種種反常行為。

    關(guān)勝聽完后,先是陷入久久的沉思,然后反問軒城警方是否采集了米C的指紋或者血樣。得到肯定答復(fù)后,關(guān)勝告知左小健,當(dāng)年他也保存了一份趙亮的血樣與指紋,可以立即送檢比對,從生物科學(xué)來確定米C與趙亮是否為同一人。

    左小健欣喜之余,追問為何關(guān)勝也會采集趙亮的血樣指紋。

    關(guān)勝嘆了一口氣,說是等左小健的同事抵達后,再一并詳細介紹案情。

    就在將趙亮與米C的指紋血樣送檢比對的同時,駱家應(yīng)也帶著劉四海的研判成果抵達了臻城。

    劉四海,男,1989年出生,臻城人,父母雙亡,有抑郁癥史,2010年在臻城補辦二代身份證,后行蹤不詳;

    2014年夏,劉四海購買火車票離開烏蒙山區(qū),先后在甘肅、寧夏、北京、上海、江蘇等多地輾轉(zhuǎn)短居;

    2015年,劉四海與花青青結(jié)婚,同年產(chǎn)下一女,取名劉合歡;

    2017年起,劉四海通過九重天焰火工作室上繳稅款,該工作室的焰火作品多次榮獲國內(nèi)外大獎;

    2019年,劉四海出差未歸,音信全無,經(jīng)花青青報案后,被列為失蹤人員……

    在劉四海補辦二代身份證的派出所,那位戶籍老警察向關(guān)勝、駱家應(yīng)和左小健說起了劉四海青少年時期的生平與遭遇,還提到他經(jīng)常抱著一臺電子琴坐在沿河小廣場演奏的事情。

    聽到“沿河廣場”這個詞,關(guān)勝走了會兒神,腦中自動繪出了趙亮與劉四??恐鴻跅U,仰望自家窗戶的畫面。

    老警察接著回憶起劉四海補辦二代身份證的經(jīng)過,表示當(dāng)時他也很詫異,沒想到一個抑郁發(fā)瘋的流浪兒,會突然打扮整齊來派出所辦理二代身份證。

    此時,駱家應(yīng)追問戶籍老警察:“再往后,你見到劉四海了嗎?不管是衣裝筆挺的劉四海,還是邋里邋遢的劉四海?”

    戶籍老警察很確定地答道:“沒有,再也沒見過了!”

    與戶籍老警察告別后,三名警察面面相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無形中滋生。年輕的左小健率先打破沉默:“劉四海去哪兒了?他不會被害了吧?”

    沉默片刻,關(guān)勝詳細地向兩名軒城同行說起了有關(guān)趙亮的往事。

    關(guān)勝的敘述是按照時間的倒序。他先是從趙亮卷入三把刀的火并案說起,接著說起了趙亮與女兒關(guān)慕然的一段戀情(從這一部分講述,駱家應(yīng)看出關(guān)勝的勇氣與坦誠)。再然后,關(guān)勝說起了他幫助趙亮補錄戶口,上初中、高中以及不予政審他上警校資格的過程。

    最后,關(guān)勝說起趙亮曾被指控,將他的母親晏紫推下墜樓的那起案子。

    關(guān)勝的描述充滿各種細節(jié),也因此非常緩慢,仿佛在慢鏡回放墜樓前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駱家應(yīng)沉思許久道:“你的直覺是,趙亮將他的母親晏紫推下了樓。”

    “但我無法證實我的直覺?!?/p>

    左小健安慰道:“那時候破案技術(shù)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我相信你盡力了?!?/p>

    關(guān)勝搖了搖頭:“我沒有盡力,我覺得自己做了一筆交易。”

    頓了頓,關(guān)勝用慚愧的語氣道:“我原以為自己會不帶立場地去破案,但晏紫墜樓的悲劇,讓我對趙亮產(chǎn)生了某種憐憫的感情。這種憐憫持續(xù)到趙亮的中學(xué)和大學(xué)期間。但沒想到的是,他與我玩了一出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幾乎要從我身邊偷走關(guān)慕然。為了擺脫他,我只能再次與自己妥協(xié)交易,放他離開了臻城,留下的卻是一個不肯原諒我的女兒?!?/p>

    駱家應(yīng)拍了拍關(guān)勝的肩膀:“我理解你的難處,咱們都是父親?!?/p>

    關(guān)勝收拾好情緒,轉(zhuǎn)向左小?。骸澳隳贻p,腦子好使,你就來梳理一下我們當(dāng)下需要解決的問題吧。”

    左小健打開筆記本,沉了一口氣道:“問題一,真正的劉四海此刻在哪兒,是死是活?問題二,米C,也就是劉四海為何會受傷失憶,為何流落到軒城?問題三,趙亮當(dāng)年被晏紫接到臻城,那么在此之前,趙亮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他是否有其他的親屬?問題四,米C在軒城的系列縱火案,以及其中可能包含的病態(tài)心理,是否和他在臻城犯下的那樁罪惡有關(guān)?問題五,米C此刻正在何處,他對于自己身世的尋找之旅是否已經(jīng)有了答案?”

    駱家應(yīng)沖年輕的徒弟滿意地點了點頭:“其中還有許多細節(jié)有待梳理,但大的問題就這幾條?!?/p>

    “我或許可以回答第三個問題?!标P(guān)勝說,“當(dāng)年趙亮在派出所補錄戶口時,并沒有用他之前的名字,而是重新給自己取名為趙亮?!?/p>

    關(guān)勝清了清嗓子:“趙焰生,這便是他之前的名字。”

    駱家應(yīng)接過話頭:“我能回答第五個問題,劉四海、米C、趙亮或是趙焰生,管他是什么名字,總之我們追捕的人,此刻就在臻城。我也不賣關(guān)子了,我有一個內(nèi)應(yīng),一直貼靠在他的身邊。”

    說著,駱家應(yīng)打開手機,想讓大家看一看樂小芙給他發(fā)的定位信息。沒想到恰在此時,樂小芙打來電話。聽筒里,樂小芙的聲音有些驚惶:“米C不見了?!?/p>

    第十四章"同室操戈

    1

    就在劉四海逃離下埠郢孜的那個夜晚,開輪渡的船老大給趙焰生打去電話,用不太確認的語氣問:“小時候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男孩,叫鄔什么的,他是不是回來了?”

    起初,船老大雖沒有認出鄔焰平,但一個異鄉(xiāng)人夜里獨自乘船來到靜悄悄的下埠郢孜,還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因此,當(dāng)輪渡靠岸熄火,將纜繩系好后,船老大刻意瞟了一眼,覺得這名乘客確實眼熟。

    好奇心驅(qū)使著船老大一路尾隨,一直看到這名乘客下了壩子,點燃鞭炮,又與金克荊見了面,才使他想起當(dāng)年金克荊收留的那一對孤兒徒弟。

    當(dāng)年鄔焰平的離開(或稱消失會更為準(zhǔn)確),雖很快被村民們淡忘,卻給趙焰生留下了許多想念和困惑。他時常追問師傅鄔焰平去了哪兒,還會不會回來?起初金克荊冷著臉不予回答,被問多了,才稱鄔焰平自個兒出去闖蕩了,如果趙焰生心野了,不想跟他后面學(xué)徒,也可以拍屁股走人。

    金克荊的反將一軍,讓生性老實膽怯的趙焰生不敢再多問,只能將那份想念偷偷埋到了心底。再后來,又有傳聞?wù)f是鄔焰平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將他接去了城里。

    趙焰生隱約想起幾年前,有個女人帶他與鄔焰平去游樂場瘋玩了一天。那大概便是鄔焰平的媽媽吧。趙焰生心里涌起了一份祝福、一份羨慕,還有更多的想象:比如鄔焰平在城里過得怎么樣?比如鄔焰平會不會給自己寫信,給自己打電話?比如自己的母親此刻在哪兒,會不會有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邊,要求帶自己離開"——如果……那位遠方的母親要帶自己走,那么他會和鄔焰平一樣,義無反顧地離開下埠郢孜,離開金克荊的花炮作坊嗎?

    生活慣性有如平靜流淌的茨淮新河。河水不會因為種種疑惑而停下浪花翻騰,生活也不會因為尚未回答,而停下前進腳步。

    一接到船老大的電話,趙焰生便飛奔在村里的道路上,希望能和鄔焰平撞個滿懷??蓮拇鍠|頭到村西頭,從壩上到壩下都跑了個遍,還是沒有看見鄔焰平的身影。

    無奈,趙焰生只得轉(zhuǎn)向金克荊的小院??稍绞强拷?,小院的燈光就越是讓他的腳掌生了刺。還是沈媽發(fā)現(xiàn)杵在院外的趙焰生,匆忙上前攥住了他那斷了食指和中指的左手。

    趙焰生的喉結(jié)一番滾動,才喊了聲師娘。

    “你來看你的師傅?”沈媽的嗓音有些發(fā)顫。

    趙焰生立刻搖頭,然后反問:“有人來看他?”

    沈媽一愣,意識到趙焰生還沒有原諒金克荊,便嘆口氣道:“剛才你師傅的二弟來了,是我打電話喊來的?!?/p>

    “金克棘回來了?”

    “他回村里探親?!?/p>

    “還有別人來看他嗎?”

    沈媽想了想說:“天剛黑透那會兒,有人在院子外面放炮,你師傅像是被勾住了魂,自個兒尋著聲跑到田埂上。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正坐在地上,問發(fā)生了什么,他也不答應(yīng),只讓我把他二弟喊來,然后嘰里咕嚕對他兄弟交代了一番。”

    聽了沈媽的話,趙焰生確信那個放炮的人一定是鄔焰平。而金克荊一番傷心的表現(xiàn),大概源于他與鄔焰平多年前沒有平復(fù)的感情賬。

    至于趙焰生與鄔焰平這對兒時玩伴,他倆之間除了友誼,還是友誼。

    于是,趙焰生決定回家等待,沒準(zhǔn)兒鄔焰平忙好手邊的事情,就會上門拜訪,向他說明當(dāng)年不辭而別的原因,向他講述這些年的生活。又或者,鄔焰平此刻已經(jīng)站在了他家的門外……趙焰生轉(zhuǎn)身跑開幾步,看到沈媽還站在原地,大概是期待他能進屋安慰一下大師傅。趙焰生咬了咬牙,揮了揮手,再沒回頭地趕回了家里。

    鄔焰平并沒有如期抵達,這給了趙焰生收拾家務(wù)的時間。這些年來獨自生活,一門心思地做花炮,家中難免有些潦草凌亂。等里里外外收拾整潔后,趙焰生打開一瓶好酒,敞開家門,亮起家中全部的燈管燈泡,便翹首以盼鄔焰平的到來。

    這一等,便過了午夜。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吠,讓疲乏的趙焰生重新振作,以為是鄔焰平來了。他走到門前,舉著電筒向黑暗中眺望。

    黑暗的村莊一片黝黑,夜空低沉,沒有任何星光,狗吠了一陣,便哼哼唧唧地重新入睡。趙焰生倚著門框站了十多分鐘,才最終確信,鄔焰平不會,不,他今夜是不會來了。

    趙焰生悵然若失地關(guān)上門,熄了燈,讓屋子和夜沉入同樣的黑暗。然后,他揉了揉眼眶,凝視著斷指處的疤瘌,像是凝視著時間的黑洞,記憶的裂谷……

    當(dāng)年,鄔焰平離開下埠郢孜后,只留趙焰生一人在金克荊身邊學(xué)習(xí)焰火制作技術(shù)。師傅教得按部就班,徒弟學(xué)得踏踏實實。一個傾囊相授,一個融會貫通,沒幾年兩人便從師徒變成了搭檔,開啟了對九重天的狂熱追逐。

    所謂“九重天”,是金克荊醉酒后的一個夢境。不同于其他轉(zhuǎn)瞬即逝的夢,這個夢既幻化,又真實,更是栩栩如生。以至于醒來后,金克荊可以事無巨細地將夢中的場景變成筆下的草圖。

    在畫中(亦在夢中),一枚煙花彈在暗夜中騰空而起,淹沒在半空的烏云中,屏息數(shù)秒,烏云被點燃,成了一片發(fā)光的蓮花底座。接著,另一枚煙花彈從底座抽絲而出,綻放出一團花朵,然后是一百團,一萬團……每一片花瓣都搖曳生姿,像是一個個獨立的精靈,熄滅了一批,又會新綻放一批,且更加艷麗,一直經(jīng)歷了九次熄滅與綻放。但那些花瓣只是點綴,第三枚煙花彈早已從這萬朵千叢中脫穎而出,繼續(xù)向更高的夜空進發(fā),一直和那明亮的月亮融為一體,難辨彼此。

    金克荊在九重天的草圖中如癡如醉。這份癡醉讓他連同年少的趙焰生一道埋頭作坊,不問世事,誓要讓九重天在夜空中華麗綻放。

    可世界的變化要比焰火更加猛烈,更令人應(yīng)接不暇。先是河對岸的炸藥廠經(jīng)歷市場化改革,人員逐步外流,沒幾年,原本熱鬧的廠區(qū)和家屬區(qū)竟空寂下來。河這岸,經(jīng)歷了數(shù)年輝煌后,下埠郢孜花炮產(chǎn)業(yè)開始走下坡路。先是日益強化的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管力度,使得許多小廠被迫關(guān)停。而更為要命的是全面落實的禁燃禁放政策,幾乎扼殺了市場對花炮的需求。

    困境中,村民們將希望寄托在金克荊身上,希望他能妙手偶得,開發(fā)出符合市場和政策的新品種??纱藭r的金克荊早已在九重天的幻境中不能自拔。他曾自詡,一旦九重天研發(fā)成功,別說是人民大會堂,就連聯(lián)合國總部都會在慶典時燃放他的焰火,到時候下埠郢孜的花炮就能沖出國門,走向世界。

    金克荊的許諾一度如焰火,點亮了村民對明天的希望??呻S著時間推移,花火暗淡,希望渺茫。迫于生活壓力,原先從事花炮生產(chǎn)的村民們只得收拾行囊,卷起鋪蓋,前往外地打工。

    再然后,一場事故,將步入青年的趙焰生從夢中炸醒。

    那是一個清晨,師徒倆為了試配延時火藥,已在作坊里熬了通宵。又一次失敗的嘗試后,金克荊命令趙焰生混合兩種惰性金屬粉末,在陶缽上逐漸加熱,并記錄焰色反應(yīng)變化。等到達預(yù)定溫度后,金克荊轉(zhuǎn)身從貨架最上層取下一瓶阻燃劑,打算添加到金屬粉末上。

    就在金克荊旋開阻燃劑瓶蓋的瞬間,趙焰生發(fā)現(xiàn)了師傅的錯誤。那不是阻燃劑,而是一種高爆催化劑。趙焰生立刻伸手攔阻金克荊,卻還是沒能阻擋幾毫克催化劑墜落在金屬粉末上,激起一道高熱金屬流,直直地切掉了他的左手食指與中指,而金屬流的余暉則灼傷了金克荊的雙目。

    看到師傅的傷情更重,趙焰生不顧那掉落在地上的兩根斷指,和沈媽一道抱著他沖出作坊,一直沖到村委會大院,又扶著上了村長的商務(wù)車,才獨自返回尋找斷指,卻看見作坊已經(jīng)變成一個明艷的大火球。趙焰生又趕忙參與滅火,雖好歹保住了鄰近的小院,那個作坊卻已經(jīng)燒成了廢墟。

    筋疲力盡的趙焰生走進廚房,捧起水缸里的清水想洗一把臉,卻感到一陣鉆心的刺痛。定睛一看,黑紅色的血水正從指縫間滴落。趙焰生恍惚了片刻,才想起那兩根斷了的手指,已經(jīng)和作坊一同葬身在了火海。

    趙焰生去醫(yī)院清理創(chuàng)口,完成包扎,又前往燒傷科看望師傅金克荊。得知金克荊要在醫(yī)院做許多次手術(shù),趙焰生索性住在了醫(yī)院,和沈媽一道伺候起師傅的起居。

    或因為麻藥未消,金克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起初,趙焰生有一個問題想問師傅,那就是什么原因?qū)е陆鹂饲G摸錯了試劑瓶,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問題在漫長的痛苦面前變得無足輕重。

    歷經(jīng)了多次手術(shù),且不見任何好轉(zhuǎn)的金克荊,開始在暴怒與憂傷中輾轉(zhuǎn)反側(cè)。趙焰生一上前安慰,金克荊就攥住他的雙手,把它們摁在自己坑坑洼洼的眼窩上,直到他感受到徒弟的斷指,才會片刻平復(fù)下心情。

    金克荊問趙焰生有沒有瞎,趙焰生說沒有。金克荊要趙焰生發(fā)誓。趙焰生發(fā)誓他的眼睛一直好好的。金克荊沉默良久,說他的眼睛也沒瞎,只是他的眼里被大片的黑暗覆蓋,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能夠看到那一枚煙花彈沖破黑暗的攔阻,一次次飛升,一次次綻放。接著,金克荊一把將趙焰生推開,要他滾,滾回作坊繼續(xù)造他們的九重天!他的九重天!

    趙焰生滾出了醫(yī)院,但他沒有回到下埠郢孜,而是開始試圖尋找打短工的機會,以此來補貼師傅住院的開銷,卻又因殘疾屢屢被拒。有一天夜里,他在公園的長椅上被凍醒后,回憶起兒時,父親趙川在爆炸事故中慘死的樣子。直到此刻,趙焰生才徹底從九重天的幻境中清醒過來。

    是的,那只是金克荊的九重天,而趙焰生要面對的,是要人命的生活。

    再后來,趙焰生找當(dāng)?shù)貧埪?lián)申請殘疾鑒定,偶然從隔壁的民政窗口得知:多年前,地方政府曾提出要申請給金克荊和趙焰生的作坊授牌,命名他們?yōu)榉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還要送年輕的趙焰生到外面的高校深造,學(xué)習(xí)花炮制造的理論知識。但是,金克荊全盤拒絕了政府的好意,甚至連趙焰生的意見都沒征求一聲,好像趙焰生只是他的一份財產(chǎn),一個實現(xiàn)他九重天幻境的墊腳石。

    趙焰生先是憤怒,隨后又被失望的情緒所籠罩,自此與金克荊分道揚鑣。

    2

    在屋里空等一夜后,第二天清晨,趙焰生早早渡河,來到炸藥廠留守處辦公室,找到留守辦公的一名小學(xué)同學(xué),提出想要查一查鄔焰平離開的那一年,廠辦招待所的入住記錄。

    同學(xué)進入檔案館翻找許久,取出一本落滿灰塵的當(dāng)年賓客信息登記本,在那些褪色的鋼筆筆跡中,趙焰生在訪客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金克荊。而他拜訪房客的名字叫晏紫。

    晏紫。趙焰生默述這個名字,然后問同學(xué):“如果鄔焰平和金克荊一起來拜訪這個女人,那他的名字為什么沒有被記錄呢?”

    “鄔焰平?啊!就是班上最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蓖瑢W(xué)想了想說,“那會兒他多大?十來歲吧,還沒到登記的年齡呢?!?/p>

    “有這個女人的詳細信息嗎?”

    “你怎么想起查這個了?”同學(xué)問。

    趙焰生打了個馬虎眼:“啊,當(dāng)年他不是跟他媽進城了嗎,我也想著出去打工,沒準(zhǔn)可以投靠一下?!?/p>

    “是啊,當(dāng)年就數(shù)你倆關(guān)系最好了!”

    趙焰生唔了一聲。

    “我?guī)湍阍俨橐徊榘 !蓖瑢W(xué)說著,鉆回檔案室,不一會兒就將一張登記卡遞給了趙焰生,打趣道,“沒準(zhǔn)人家已經(jīng)混成大老板了?!?/p>

    卡片上記錄了晏紫登記入住的具體信息:姓名、性別、身份證號,以及趙焰生所需的晏紫的戶籍地址。

    三天后,趙焰生抵達臻城的火車站。他先是直奔柏樹庵,發(fā)現(xiàn)登記卡上填寫的自建房門牌,已被規(guī)范的小區(qū)樓房所取代,物業(yè)辦公室也無法提供當(dāng)年住戶和租戶的遷移信息。

    趙焰生又來到管轄柏樹庵的派出所服務(wù)大廳,想請警察幫忙查找一下晏紫和鄔焰平的現(xiàn)住址。辦事的是一名年輕的女警,她解釋因涉及個人隱私,因此要弄清楚趙焰生尋人的目的,以及他與被尋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

    趙焰生將斷指頭的左手攤在桌面上:“當(dāng)年窮,母親只能養(yǎng)活一個人,所以她只帶走了弟弟,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鄉(xiāng)下。”

    “所以是來認親的?”

    “也許他們并不想認我。”趙焰生嘆口氣,“但我想試一試。”

    女警亦跟著嘆口氣:“我可以幫你找對方登記的電話號碼,然后和對方先聯(lián)系,征求他們的意見。如果他們同意與你相見,我再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你?!?/p>

    “也好?!?/p>

    女警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操作,屏幕上相應(yīng)地彈出幾個網(wǎng)頁。趙焰生伸長脖子,想看清網(wǎng)頁上的照片。沒想到女警嘆口氣,竟將屏幕橫在了趙焰生的面前:“這個叫晏紫的,早就在多年前就因為死亡注銷了戶口。”

    趙焰生怔了片刻,請她再查一查鄔焰平的信息。

    女警一番操作后搖頭道:“系統(tǒng)里沒有這個人的名字?!?/p>

    此時,邊上的老警察放下手機,搭了一句話:“可以查一查這個女人的死因,她不是住柏樹庵嗎,原來那兒可不是一塊太平的地方?!?/p>

    女警又打開另一個網(wǎng)頁,一番查詢后道:“死者關(guān)聯(lián)了一起墜樓案。起初,疑似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認定為一場事故?!?/p>

    老警察思索片刻道:“這么一說,我就有點印象了。當(dāng)時是關(guān)勝出的警,他懷疑是他兒子給推下去的,但又沒有證據(jù)證實他的懷疑,所以才以事故結(jié)的案?!?/p>

    年輕的女警察提出疑問:“剛才這位群眾稱死者兒子的名字叫鄔焰平,但系統(tǒng)里并沒有鄔焰平這個人?!?/p>

    “你可以查一下當(dāng)年申報死亡注銷人的名字。”

    女警一番查詢后,狐疑地看向趙焰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趙焰生。”

    “可以看一下你的身份證件嗎?”

    趙焰生從錢包里摸出身份證,遞了過去。

    女警看完后,喃喃道:“可是當(dāng)年給晏紫辦理死亡注銷的人也叫趙焰生啊?!?/p>

    兩個趙焰生,讓那位老警察警覺起來。他先是將面前的趙焰生請到辦公室,讓一名輔警陪在他的身邊,然后鉆進了派出所的檔案庫房里翻找當(dāng)年的卷宗。

    面對這個名為陪同,實為看管的輔警,趙焰生先是一陣緊張,然后開始思考其中的矛盾與蹊蹺。半小時后,老警察帶著卷宗回到辦公室。他告訴趙焰生:“從談話筆錄上看,當(dāng)年跟在晏紫身邊的男孩的確叫趙焰生,但材料上又記錄趙焰生是黑戶,沒有戶口,所以在系統(tǒng)里查不到他的名字?!?/p>

    “起初我們都是孤兒,沒人給我們報戶口?!?/p>

    “你們?”

    “是的,我叫趙焰生!”趙焰生強調(diào)道,“而那個跟晏紫進城的男孩叫鄔焰平?!?/p>

    “所以是鄔焰平冒充了你的名字?!?/p>

    “為什么要冒充我的名字?”趙焰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他可能是用了你的身份,跟著這個叫晏紫的女人進城,而你則得繼續(xù)待在農(nóng)村?!崩暇祀S口分析道。

    趙焰生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這個老警察,仿佛他是一潭污水中唯一可以抓住的纜繩。

    “所以,”老警察仍在低頭自言自語,“當(dāng)年墜樓的,不是鄔焰平的母親,而是你的……”

    “媽!”趙焰生的一聲喊,把老警察嚇了一跳,再想追問什么,卻看到這個男人抹了把眼淚,沖出了派出所的大院。

    3

    從下埠郢孜逃離后,劉四海繼續(xù)他的四海流浪,前往了東南沿海的一座影視城。

    這座影視城專為現(xiàn)代戰(zhàn)爭片搭建。劉四海抵達那會兒,影視城內(nèi)共有八部抗戰(zhàn)劇同時拍攝,每日打響二十余場戰(zhàn)斗,每日殲滅鬼子三千余人,被槍打死的,被大刀砍死的,被手撕成兩半的,不一而足,不斷重復(fù)。

    劉四海憑著自己的專業(yè)所學(xué),受雇成為一家爆炸工作室的助理煙火師,每天在焦土戰(zhàn)場上預(yù)埋炸點、設(shè)置定時裝置,然后在炮聲隆隆中靜看各種血雨腥風(fēng),直到導(dǎo)演喊停,那些穿著不同軍服,沾滿泥土與血漬的亡靈們重新復(fù)活,劉四海才回過神來,去往被炸藥翻犁過許多遍的戰(zhàn)場,回收那些爆破裝置。

    看多了死亡與重生的循環(huán)伎倆,劉四海感覺自己就像一名被劇本困住的小人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永無止境的疲憊。索性,他躺在這片戰(zhàn)場上,只想被身下松軟的、散發(fā)著硝煙味的土地埋葬,無人知曉,無影無蹤。

    不覺間,灰蒙蒙的天空被一副銀色的面具遮蔽。這副面具沒有五官,只有一對孔洞,孔洞后面是一雙正凝視自己的眼睛。

    “我有一份工作給你?!便y面人操著普通話說。

    “你說什么?”劉四海還沒回過神。

    “我有個焰火藝術(shù)工作室,你是焰火師,我需要像你這樣懂技術(shù)的人?!?/p>

    劉四海盯著這副銀色面孔,以為他是從某個假面舞會片場來的演員。

    銀面人將面具掀開一角,露出了重度燒傷后留下的恐怖疤痕。

    銀面人呵呵笑道:“技藝不精,出了點事故,所以拿這玩意兒遮一下?!?/p>

    “原來如此?!?/p>

    銀面人合上面具:“許多人到這里追夢、做夢,像醉漢一樣不愿醒來,但沒有人可以一睡不醒?!?/p>

    銀面人說這話時,戰(zhàn)場上的煙塵散去了大半,太陽露出了它光明的一面,將那副銀色的面具照得如水銀般流動。

    劉四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有些人不是不愿意醒來,他們是被夢魘住了。”

    銀面人點點頭:“先帶你去看一看我的作品,然后你再決定是否接受我的邀請?!?/p>

    兩人走過連片的焦土戰(zhàn)場,穿過連排的出租房,最后抵達一間廢棄的洗車房。洗車房的地面鋪著一張巨大的畫布,畫布上散落著不同顏色和種類的金屬顏料,而在一側(cè)的墻面上,靠著一塊與畫布面積相當(dāng)?shù)哪景濉?/p>

    “搭把手。”銀面人說著,握住了木板的一條邊。劉四海握住了另一條邊。此時,劉四海發(fā)現(xiàn)這塊木板上密布了許多蜂巢般的小孔。這些小孔并非規(guī)則排列,而是像盲文般,隱藏著某種秘密。

    兩人將木板覆蓋到畫布上后,銀面人拎起一個小桶,將里面盛的火藥鋪在木板上,又用刷子抹勻。最后,銀面人從木板的一角捋出一條引線,然后將打火機遞到劉四海的手上。

    劉四海摁下打火機按鍵,一枚火苗噴射而出,像心臟般躍動。

    “就當(dāng)是放一個大炮仗。”銀面男子笑著說。

    劉四海將火苗湊近引信,只見火星向前飛躥。只一秒鐘工夫,就聽到一個沉悶的爆炸聲。木板稍稍飛離畫布,蜂巢們一齊發(fā)出短促的焰火,凝聚成一團黑霧,然后慢慢沉降,闔于寂靜。

    銀面人拍了下巴掌:“起鍋!”

    說完,銀面人和劉四海一道移開木板。只見原本白色的布面,已經(jīng)染成了煙灰色,其中有些不肯熄滅的火星,在灰色的布面上啃噬蔓延。而那些原本鋪在畫布上的金屬顏料,已在爆燃中深深地沁入了纖維紋理,形成了一處處或沉穩(wěn)或絢爛的斑塊,加上那些被火星勾勒出的輪廓,一只浴火的鳥兒便躍然于畫布之上。

    劉四海驚得說不出話來。

    銀面人的語氣有些驕傲:“焰火通常都是射向天上的,可我把它掉轉(zhuǎn)了個方向?!?/p>

    “有什么寓意?”劉四海問。

    “藝術(shù)有不同的理解方式?!便y面人反問劉四海,“你會給這幅焰火作品取什么名字?”

    劉四海想了想說:“浴火重生?”

    “看來你還需要提升一下藝術(shù)修養(yǎng)?!?/p>

    劉四海聳聳肩。

    “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系列焰火作品,它們統(tǒng)一被稱作《死亡印記》?!?/p>

    劉四海想了想說:“如果往天上放焰火,它們在綻放后很快就會消散,而你則是要把綻放的那一刻留在畫布上?!?/p>

    “綻放就是死亡,而死亡并非一場虛無?!便y面人滿意地點頭。

    劉四海點點頭:“你說得對,它會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印記?!?/p>

    銀面人拍了拍劉四海的肩膀說:“跟我干吧,咱們一起留下更多的印記。”

    劉四??粗y面人,有些猶豫。他想問銀面人為何要選中他做助手,但最后,他只是點點頭道:“咱們在哪兒干活兒?”

    次日,劉四海收拾包裹,隨銀面人一同前往一個叫磐城的西北小鎮(zhèn)。在擁擠疲憊的綠皮火車上,銀面人脫去金屬假面,用鴨舌帽、口罩與墨鏡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隨著一路西進,車窗外的景色漸漸單調(diào),劉四海雖止不住地瞌睡,但總覺得銀面人正在墨鏡后面看著自己。劉四海想起,相識兩天,兩人居然都沒有互報姓名。這雖然很蹊蹺,但也省去了不少麻煩。是啊,如果銀面人問他叫什么,劉四海應(yīng)該稱自己姓劉、姓趙還是姓鄔呢?劉四??嘈?,打了個哈欠,繼而昏昏睡去。

    磐城是一個僅有三千余人且極度干燥的小鎮(zhèn)。而干燥的空氣不僅對燒傷的皮膚有好處,還有利于焰火作品更好保存。銀面人如此向劉四海解釋。

    銀面人的焰火工作室位于小鎮(zhèn)郊外的一座倉庫,出門跨過一條馬路,便是綿延不斷的黃土溝壑。銀面人指著溝壑道:“別看現(xiàn)在寸草不生,兩千年前,這里可是一片肥美的草原,牧牛飲馬的天堂;而時間再古遠些,比如幾百萬年前,這里或許是一片海洋,曾有放羊的小孩從黃土層里摳出貝殼送給了我?!?/p>

    “滄海桑田啊?!眲⑺暮8锌?。

    “生命在這片土地凋零,然后以死亡的形式被風(fēng)化,被固定,形成眼前這片壯麗的卷軸?!?/p>

    “所以你要把死亡復(fù)刻下來?!?/p>

    “飛上青天,落入塵土;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哈哈,我們只去呈現(xiàn),解釋的工作就留給別人吧?!?/p>

    完成“開場白”后,兩人開始在工作室里忙碌起來。銀面人負責(zé)《死亡印記》的創(chuàng)意與構(gòu)思,包括確定單幅作品的主題(瀕死、緬懷、輪回等),尋找合適的素材(飛沙走石、動物尸體、植物殘枝等)。劉四海則負責(zé)顏料調(diào)配,火藥裝填,畫布擺放等準(zhǔn)備工作。當(dāng)兩人確定焰火作品的預(yù)期呈現(xiàn)效果后,劉四海則要設(shè)計起爆進程,將靜態(tài)的素材引燃為一幅動態(tài)鮮活的死亡圖景。

    每次試爆結(jié)束,兩人都會走出工作室大門,各持一個煙花彈向天空發(fā)射,以此來宣告死亡的誕生。

    4

    在磐城,銀面人與劉四海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后勤保障均由一個叫作花青青的女子提供。

    花青青三十歲出頭,單身,平時開一輛黑出租跑營生。由于拉本地人不賺錢,花青青便與磐城以北四十公里外的一家景區(qū)達成約定,由她穿著極具當(dāng)年鄉(xiāng)村風(fēng)格的衣服(夏天花褂子,冬天花棉襖),招攬游客去往景區(qū)游玩。如此,花青青不僅可以賺車費,還能從景區(qū)領(lǐng)到每趟十塊錢的返點。而在往返景區(qū)的路上,花青青順道將兩名焰火藝術(shù)家所需的吃穿用度捎帶到工作室內(nèi)。

    花青青原只是一個長相普通、工作普通的大齡剩女,但她那身大紅大綠的打扮,引起了小鎮(zhèn)居民的嘲諷?;ㄇ嗲鄳械美聿悄切┏爸S,而是向天南海北的游客述說自己的生活,說起她對外面世界的向往。興致起時,她還會引吭一首山歌。

    不過,這種講述與傾聽只是單程的。當(dāng)那些游客們花錢花時間,卻只游覽了一個三流景區(qū)后,他們就會在返程路上,將花青青當(dāng)成騙子,對她報以冷漠與責(zé)難。但花青青卻還在講,講那些夢想,講那些熱愛。她還會不征求對方同意(包括游客和銀面人、劉四海的同意),將游客們帶往焰火工作室,一邊請他們欣賞那些費解難懂的焰火作品,一邊手舞足蹈地講述她個人對于這些作品的理解。

    雖然接觸不多,劉四海還是能看出花青青的苦——那種想做自己卻又不得的苦,那種不甘平凡卻被平凡所困的苦。不過,這種苦太常見了,常見得就像是黃土高原上的石頭,除了忍受日復(fù)一日的風(fēng)沙侵襲,別無他法。

    劉四海猶記得花青青第一次給他倆送給養(yǎng),偶然看到墻根堆放的那一排《死亡印記》組圖時,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向往。這份向往,使得花青青一次次將游客帶到這間工作室參觀,即便與乘客鬧翻而導(dǎo)致回程跑空,花青青還會在工作室停留,詢問他們有沒有創(chuàng)作出新的作品。

    后來到了冬天旅游淡季,花青青沒黑車可跑,她還是會找各種理由,就像是看望無言的伙伴一樣,和那些焰火作品待上一段時間。銀面人給予花青青充分的獨處空間,一方面他明白不同人對于藝術(shù)有不同的詮釋;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若是讓花青青發(fā)表她的藝術(shù)評論,又有可能將她從神圣的理想,打回到可鄙的現(xiàn)實。因此,為了提升花青青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銀面人開始有意無意地請花青青干一些小活兒,甚至還讓她旁觀《死亡印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

    銀面人曾向劉四海暗示,不如索性發(fā)展花青青為學(xué)徒(準(zhǔn)確說是給劉四海當(dāng)學(xué)徒),讓她在磐城工作室給他倆打下手。劉四海沒有答應(yīng),因為他和銀面人可以獨立開展創(chuàng)作工作。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劉四海懂得,給予希望,然后又令其失望有多么殘酷——難不成以后一直將花青青帶在身邊,發(fā)展長期雇傭關(guān)系?劉四海想到此,瞥了銀面人那雙藏在面具下的眸子,覺得他或許在計劃更長遠的事情。他自己最為懼怕的,就是這種長期且穩(wěn)定的狀態(tài),那會讓自己放松警惕。

    打破僵局的事件,是源于花青青的懷孕。那是正月的一個傍晚,花青青駕車剛離開工作室,途經(jīng)一個結(jié)冰的拐彎處時,車輛就側(cè)滑,翻了個面,摔到了路邊的溝塹里。銀面人和劉四海合力從車內(nèi)救出了摔斷胳膊的花青青,又將她送進醫(yī)院,墊付了醫(yī)藥費。醫(yī)生一番檢查后,向隨后趕到的花青青父母指出用藥方面的禁忌。父母追問為何有這些禁忌時,醫(yī)生道出了未婚的花青青此時已經(jīng)懷孕了。

    走廊里,花青青的父親開始罵天罵地罵祖宗,花青青的母親則一邊掩面哭泣,一邊給娘家的兄弟打去求援電話。情緒隨著丑聞擴散蔓延,那些姑舅叔嬸們、那些兄弟姊妹們紛紛放下碗筷,紛至沓來。

    他們有的猜測孩子父親是誰,有的聯(lián)系打胎事宜,還有人打電話發(fā)信息,品評著老花家女兒懷上野種的事情?;靵y中,憤怒的父親找到了發(fā)泄對象。他認定就是銀面人把他女兒的心帶壞了,帶野了,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把女兒的肚子搞大了。否則也不會白白地給女兒掏醫(yī)藥費。遭到圍攻的銀面人并不解釋,而是當(dāng)著那些憤怒的花青青的親友,脫去了面具,露出了他滿臉的傷疤,嚇得對面一眾人立刻閉上了嘴巴。

    另一邊,劉四海陪同打完石膏的花青青剛離開急診室,便看到走廊里群情激昂的男女,他也看到花青青臉上鮮有的落寞。然后,劉四海做出一個決定,趁著那些親友不注意,他帶著花青青離開門診大廳,打了一輛出租車,住進了鎮(zhèn)上的一家賓館。

    賓館房間內(nèi),在劉四海的幫助下,花青青脫去了滑稽可笑的花棉襖,露出氣球般的孕肚。劉四海挪移不開眼睛,看不見的臍帶拴住了他的腳步。

    為了打破尷尬,劉四海問:“幾個月了?”

    “六個月了?!?/p>

    “你有什么打算?”

    “順其自然?!?/p>

    劉四海明白所謂“順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知道誰搞大了我的肚子?”

    劉四海搖頭。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把小孩打掉?!?/p>

    “這是一個生命。”

    花青青微微一笑:“他也在聽我們說話呢?!?/p>

    花青青握住劉四海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肚皮上,靜靜等待著。

    掌心處突然傳來兩次踢打,像是溫柔地叩門,詢問屋外來客是誰。劉四海只覺得渾身麻酥酥的,像是通了電。劉四海松開手掌,看到原先觸摸的那塊皮膚鼓了起來。劉四??粗ㄇ嗲唷;ㄇ嗲嗟吐曅Φ溃骸澳X袋,也可能是屁股。”

    劉四海輕輕將手掌又覆了上去,只覺得肚皮變成波浪,在他掌心溫柔地滾動。劉四海全身都發(fā)抖起來。

    花青青說:“他是我的作品。正如你們將死亡變成一幅作品?!?/p>

    劉四海點點頭。

    “穿過死亡就會獲得新生,我想這是你們的創(chuàng)作意圖?!被ㄇ嗲啻瓜卵鄄€,“而這個新的生命,將會給予我勇氣,帶我離開這兒,去往更廣闊的世界。”

    劉四海怔住了,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再苦再難再孤獨,我都要離開這兒。”花青青咬了咬牙。

    當(dāng)晚,劉四海在隔壁房間想了一夜心事。直到清晨,他也做了一個決定,然后叩響了花青青的房門。

    次日清晨,兩人趕著民政局剛上班,打了結(jié)婚證。接著,銀面人和劉四海一同來到花青青的家中,像是出示搜查證一般,向花青青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出示了結(jié)婚證,并在眾人提出異議前,將一個裝了二十萬現(xiàn)金的手提袋遞到了花青青父親的手中。

    再接著,在花青青父親的詛咒以及母親的哭泣中,銀面人和劉四海簡單收拾了花青青的行李衣物,在沒有任何攔阻的情況下,回到了工作室。

    兩個月后,手臂尚打著繃帶的花青青生下一個女孩。兩人給孩子取名劉合歡。自此,劉四海有了孩子,在創(chuàng)作之余還奶起了娃、換起了尿布。花青青則有了工作。當(dāng)劉四海照顧小合歡時,她便幫工作室搜集素材,采購原料,后又玩熟了單反相機,給作品拍照,定制畫冊,與藝術(shù)品經(jīng)紀人溝通聯(lián)系,成了一名合格的助理。三人分工合作,心無旁騖,一幅幅死亡的圖景相繼躍然于畫布之上,一場場絢爛的焰火也綻放在天空之上……

    次年五月,在策展人的運作下,共計四十九幅《死亡印記》懸掛于風(fēng)化干涸的高原溝壑。藝術(shù)品投資人、評論家、各路媒體記者以及成百上千的磐城百姓一道穿行在山谷之間,感受著天地的鬼斧神工,也感受著生死輪回碰撞。

    《死亡印記》成了現(xiàn)象級的藝術(shù)品事件。無數(shù)游客慕名而來,大家紛紛討論焰火勾起的那些五彩斑斕的回憶,以及它所激發(fā)出的美好想象。花青青承擔(dān)了展覽的接待工作。如今,她那副花紅柳綠的裝扮,已經(jīng)成為磐城的形象代言。銀面人與劉四海則懷抱著小合歡,悄然退居幕后,一邊啜飲啤酒,一邊享受那些比焰火還要絢麗的朝霞晚霞,以及爆炸般綻放后留下的深沉的寧靜。

    展覽一個月后,“死亡印記”系列作品被一名投資人整體買走。三人則關(guān)閉了磐城工作室,帶著還沒滿周歲的合歡,轉(zhuǎn)移到上海郊區(qū)的一個小村落內(nèi)開始新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

    第十五章"不滅焰影

    1

    這段突如其來的婚姻生活,讓劉四海領(lǐng)悟到:有些愛生成了責(zé)任,有些責(zé)任產(chǎn)生了愛,還有些愛與責(zé)任則像是兩個獨立的山頭,彼此分開,不相往來。

    劉四海與花青青都曾試圖愛上對方,但劉四海率先意識到,自己真正傾心的(也是促使他擔(dān)起責(zé)任的)是小合歡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這不僅讓心力疲憊的劉四海對于未來有了某種期待,還使他的作品中呈現(xiàn)出一種新生的力量;與之相對應(yīng)的,面對劉四海長時間的冷淡與疏離,花青青也逐漸熄滅了愛的火焰,一邊盡心盡力當(dāng)一位好母親,一邊將更多精力投向藝術(shù)品市場,做好工作室的宣傳與經(jīng)營工作。于是,在外人看來,這一家三口分工合作,互相照應(yīng),可謂是生活事業(yè)雙豐收。

    經(jīng)過幾年打拼,新工作室不僅逐漸在國內(nèi)焰火藝術(shù)設(shè)計領(lǐng)域占據(jù)了一席之地,還主動加入一項由政府主導(dǎo)的,長三角區(qū)域內(nèi)文化產(chǎn)業(yè)結(jié)對幫扶活動。作為藝術(shù)大師和產(chǎn)業(yè)帶頭人,銀面人將工作室交由劉四海打理,自己則分赴那些專門生產(chǎn)煙花爆竹的集鎮(zhèn)、村落與廠家,指導(dǎo)他們提升制造工藝,實現(xiàn)產(chǎn)業(yè)升級?,F(xiàn)場指導(dǎo)的同時,銀面人還開出一份份介紹信,讓工匠們帶著這些介紹信來工作室報到,由劉四海為他們開班授課。

    通過接觸,劉四海發(fā)現(xiàn)工匠們均有扎實的焰火制造經(jīng)驗,補上一些自動化技術(shù),便能讓傳統(tǒng)焰火幻化出更多的層次與效果。但這些都只是實操層面,是對已有形式與手藝的重復(fù)與模仿,而非創(chuàng)造。

    是啊,即便焰火再絢爛,劉四海從這些工匠的眼中多看到的是灰暗。他很多次都想問那些工匠,一次次的焰生焰滅對于他們意味著什么?但他忍住了,畢竟花炮制造大都是位于縣鄉(xiāng)一級的低端行當(dāng)。相應(yīng)的,對于這些工匠來說,生產(chǎn)制造焰火也只是一種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

    迎來送走一撥又一撥后。寒露這一天的清晨,劉四海早早來到作坊,準(zhǔn)備迎接新一批的學(xué)員。他照例掃了眼新學(xué)員花名冊,眼球被一個熟悉的名字瞬間猛刺了一下,甚至造成了瞬間失明。是的,這個名字是:趙焰生。

    一枚深水炸彈被拋入回憶之海,雖只激起了小小的浪花,但慢慢下沉,持續(xù)下沉,直到觸碰到爆炸的目標(biāo)物……劉四海感到兩腿發(fā)軟,還沒來得及逃跑,花青青就領(lǐng)著十幾名學(xué)員走進作坊。劉四海慌忙低下腦袋,裝作研究教案。直到所有人已經(jīng)落座,他才緩緩抬起腦袋,像是若無其事地掃視學(xué)員,卻在一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多停留了半秒鐘。正是這多出的半秒鐘,為壘砌多年的謊言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再難填平的決口。

    毫無疑問,眼前這個左手斷指的男人,正是當(dāng)年親密無間,后又被自己背叛的兒時好友。與此同時,另一個名字在心底低語:鄔焰平。想到此,劉四海猛然搖頭,不,我姓劉,不姓鄔,更不姓趙!

    劉四海強壓內(nèi)心的恐慌,像一名老學(xué)究般垂著腦袋,照本宣科地完成了第一堂授課內(nèi)容,全程沒有與學(xué)員有任何交流。但他知道這樣做是不行的。于是,在授課行將結(jié)束,工匠們即將起身離座時,劉四海決心通過點名,來完成內(nèi)心的一次確認。

    每喊出一個名字,劉四海都強迫自己和對方進行眼神交流。就這樣,當(dāng)他讀到趙焰生的名字,并看向?qū)Ψ綍r,他發(fā)現(xiàn)趙焰生也在用一種疑惑的、異樣的,甚至略帶憤怒的目光看著他。

    如此,闊別二十余年的兩人,這才算是真正的相逢。

    趙焰生的出現(xiàn)給劉四海帶來了精神系統(tǒng)的紊亂。

    重逢當(dāng)夜,劉四海在黏稠的睡意中,聽到黑漆漆的房間發(fā)出窸窣響動,像是老鼠在啃噬木板,又像是某個竊聽器出現(xiàn)接觸不良。劉四海將耳朵側(cè)向聲音發(fā)出的方向,那窸窣聲便長了腿,牽引著他的魂魄飛檐走壁,如同焰火般不斷變化,不斷解體,劉四海感到身體和那窸窣聲一同輕飄飄地浮在房間中,沒著沒落。他掙扎著四肢,試圖降落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身上蠕動著許多灰色與黃色的肉蟲。再一定睛,這些肉蟲便化成了水,消失在暴露在皮膚大大小小的孔洞中。與此同時,綠色的嫩芽撐破腐爛的身體,開始顯露出新的頭角。

    劉四海這才意識到,躺在那兒的,是埋葬在桃樹林中的尸體。而飄浮在半空的,則是另一個替代者的謊言。謊言與謊言不斷碰撞,發(fā)出丁零當(dāng)啷的噪聲,讓劉四海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也分不清到底姓劉、姓趙還是姓鄔……

    往后每日,劉四海都從夢魘中艱難醒來,洗漱打扮,盡力掩飾自己的疲憊與恐慌,然后在作坊里為學(xué)員們授課。

    因是半個月的短期培訓(xùn),每天課程都很緊張。上午講述理論知識,包括點火開關(guān)設(shè)置,化學(xué)原料配比,以及不同煙花彈的混裝組合。下午則是實際操作,劉四海與工匠們一同制造既符合環(huán)保要求,也順應(yīng)市場需求(尤其是面向歐美訂單和大型會展需要)的新式煙花,其中就包括冷煙花、無煙煙花、彩光煙花和電子煙花等品種。

    此外,劉四海還給學(xué)員們布置了畢業(yè)作業(yè),要他們繪制自己心目中最絢爛的焰火作品,并提出實現(xiàn)預(yù)期效果的制造方案。

    劉四海一邊授課,一邊觀察著學(xué)員們的表現(xiàn)。毋庸置疑的是,趙焰生在理論和實操層面都要高于一般學(xué)員。他獨立創(chuàng)作的焰火作品也更具藝術(shù)品的設(shè)計感,而非那種推向市場花里胡哨的產(chǎn)品。想來也自然,畢竟趙焰生接受過金克荊嚴格系統(tǒng)的訓(xùn)練。

    可金克荊為何失明?趙焰生為何會斷指?還有下埠郢孜的花炮產(chǎn)業(yè)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凋敝?課堂上,劉四海的目光隨著思緒不受控制地漫游著,直到觸及趙焰生偷窺的目光,才意識到自己已臨近危險的邊界,再往前一步就可能將偽裝與謊言暴露。

    于是,劉四海鼓足勇氣,迎著趙焰生的目光回望過去,對他手邊的作品給予肯定點頭,反倒逼得趙焰生垂下腦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劉四海由此判斷,兩人間的重逢應(yīng)是一場遭遇戰(zhàn),即便趙焰生此刻已經(jīng)認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也沒準(zhǔn)備好打破阻擋真相的那層隔膜。

    為了方便大家課后增進友誼(簡單說就是聚餐喝酒),以及進市區(qū)領(lǐng)略大都市的繁華,劉四海在前幾期培訓(xùn)班中,都不會安排晚間活動。但在這一期班上,他組織了名為“夜話”的討論會,讓每一位學(xué)員從自身經(jīng)歷經(jīng)驗出發(fā),闡述他們對于美的感受,對于生命的理解,以及在勾連美與生命這兩個主題中,焰火所能發(fā)揮的作用。

    當(dāng)然對于這些來自縣鄉(xiāng)的工匠,上述問題有些抽象,他們的語言表達也不足以完全反映他們內(nèi)心的想法。于是,劉四海就引導(dǎo)學(xué)員們先介紹自己家鄉(xiāng),說一說他們對于老家的眷戀與熱愛(或是嫌惡與憎恨),以及他們?nèi)绾瓮ㄟ^焰火來表達內(nèi)心的情緒。

    課程進入第二周,輪到趙焰生介紹他的故鄉(xiāng)——下埠郢孜。在他干巴巴的嗓音里,茨淮新河上往來貨船的航燈,炸藥廠與下埠郢孜的焰火對峙,一間間通宵達旦的作坊……那些淡去的畫面如卷軸般,在劉四海的腦海中徐徐展開。

    接著,趙焰生說起了家鄉(xiāng)花炮產(chǎn)業(yè)的沒落,說起了師傅對于虛妄夢想的執(zhí)迷追求,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爆炸事故。趙焰生頓了頓,舉起斷指的左手,環(huán)顧四周,然后將目光落在劉四海的身上,臉上肌肉止不住地抽動。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目光,劉四海克制情緒的波動,問他饒是如此,為何還要堅守花炮產(chǎn)業(yè)?

    趙焰生冷冷地說:“我很傻,傻到別人說什么,我就聽什么。”

    “工匠都有一種樸拙的精神?!眲⑺暮Uf。

    趙焰生翻了翻白眼:“劉老師,你也說一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吧?!?/p>

    劉四海沉了一口氣,說起了臻城的人文風(fēng)貌、大街小巷以及各種美食,那些在他心中溫習(xí)了許多遍的臺詞,如今說出口,總像是借他人之口在背誦,而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趙焰生很敏感地抓住了這種疏離感,追問劉四海為何只說普通話,而不用臻城的當(dāng)?shù)卦挘?/p>

    劉四海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解釋自己去過很多地方,早已說慣了普通話。接著,劉四海操起臻城口音,說起摻雜了真正的劉四海的經(jīng)歷:少時追求藝術(shù)(從鋼琴改為了美術(shù)),后選拔被拒,再出逃京城,致使父母尋子路上遭遇車禍。懊惱、彷徨、流浪……人生跌入低谷之際,銀面人用《死亡印記》的焰火藝術(shù)挽救了自己。

    兩個劉四海的人生經(jīng)歷融會在一起,足以讓這番講述平實可信。而講述終了,真正的劉四海蹚過小溪,走到終結(jié)生命的桃樹林的那幅畫面,浮現(xiàn)在假冒者的腦海中時,幾滴眼淚也在不經(jīng)意間從臉龐滑落,不由得趙焰生不流露出了疑惑的眼神。沉默良久,趙焰生咬了咬牙道:“天下沒有錯的父母,錯的是兩代人之間的隔閡與不理解?!?/p>

    當(dāng)晚散場,劉四海感到憋悶。他來到作坊的樓頂抽煙,遠遠看到有人正繞著廠區(qū)跑步。跑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正是趙焰生。趙焰生此時也看到了樓頂上的劉四海。兩人對望了片刻,趙焰生握了握拳頭跑開。

    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劉四海心里犯起了嘀咕。銀面人是如何發(fā)現(xiàn)了趙焰生?又如何鼓勵他到工作室學(xué)習(xí)?還有,趙焰生晚上說的沒有錯的父母,又是什么意思?這些問題縈繞在劉四海的心頭。他想打電話給銀面人問一問究竟,但又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第二天就將結(jié)業(yè),如果沒有意外,這對兒時兄弟短暫相聚后,又將相忘于江湖。

    腦子一團亂麻之時,花青青打來電話,抱怨小合歡鬧著非要爸爸抱才肯睡覺。劉四海心里泛起一絲甜蜜,他擰滅煙頭,往家的方向走去。只留孤家寡人的趙焰生在廠區(qū)跑了一圈又一圈。

    結(jié)束最后一堂授課,學(xué)員們紛紛遞交他們的畢業(yè)作業(yè),大多是焰火效果草圖和設(shè)計方案,只有趙焰生交來了一個便簽本。劉四海翻了一頁,旋即明白他的用意,那是鄔焰平與趙焰生兒時最喜歡玩的把戲。

    劉四海輕輕捻動紙張,看到一張張圖案連接成了動景:先是一枚煙花彈被點燃,升空,幻化出不同的形態(tài),接著再次騰空,向夜空飛去,最后與月亮的圓盤融為一體,照亮了劉四海大腦深處的溝溝壑壑。

    趙焰生問:“劉老師,您覺得這樣的焰火效果如何?”

    “很好,很震撼。”劉四海反問,“已經(jīng)制造出來了嗎?”

    “不,這只是師傅的一個夢。”

    “你的師傅?”劉四海的口氣稍顯猶豫。

    “他先是因為事故瞎了眼睛,后來又在黑暗中絕望死去?!壁w焰生淡淡地說。

    劉四海啞然片刻道:“所以你繼承了你師傅的這個夢?”

    趙焰生搖搖頭:“我只是還沒從這個強加于我的噩夢中醒來?!?/p>

    頓了頓,趙焰生又說:“師傅將這個沒有完成的作品取名為九重天,就像這些連環(huán)畫一樣,不斷幻化,最后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形態(tài)。”

    “所以你想知道這個焰火最后是什么樣子的?”

    趙焰生瞥了劉四海一眼,笑了:“送給劉老師,就當(dāng)留一個紀念吧?!?/p>

    2

    趙焰生離去后,劉四海的生活恢復(fù)了平靜,毋寧說,是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死寂。劉四海原是覺得命運又又又一次放過了他,但每一夜頑固的夢魘,又讓他觸及心底那個被恐懼與自責(zé)鑿出的漏洞,即便一日復(fù)一日的太平無事,他也終將因心力交瘁而死。

    正當(dāng)劉四海埋頭工作室,用創(chuàng)作來茍延殘喘之時,他的妻子花青青則全身心投入焰火作品常設(shè)展的布置工作。常設(shè)展址位于村民活動中心,其位置與焰火工作室,以及劉四海一家在村里租的小院成掎角之勢,均步行可到。

    立冬這天早上,大霧在村內(nèi)彌漫。劉四海給小合歡喂了早飯,哄著睡了回籠覺,再將她交給花青青后,便獨自出了小院,本想去工作室工作,但或許在大霧里迷了路,腳步竟鬼使神差地往展覽館的方向走去。

    一路與幾個下地務(wù)農(nóng)的村民打過招呼,劉四海來到活動中心的小廣場上??吹接腥苏钢淮髩K木板爬樓梯,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塊木板其實是工作室的焰火繪畫作品。劉四海扶住畫框的一角,一直來到二樓的展廳。等那人將畫作放下后,劉四海才認出對方竟是趙焰生。

    兩人都沒有說話,肉眼可見的灰霾顆粒懸浮在兩人之間,洞若觀火,伺機而動。不知過了多久,趙焰生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說:“我還有活兒要干?!?/p>

    劉四海唔了一聲:“辛苦了。”

    待趙焰生下樓后,劉四??粗切覓煸趬ι系难婊鹄L畫,那些炸裂線條勾勒出的留白,變成了一只只灰色的眼睛,同樣凝望著劉四海和藏在他身體內(nèi)的多個靈魂。

    劉四海逃回家中,向剛起床的花青青問起了趙焰生的事情。花青青這樣解釋道:她原是親力親為地布置畫展,最多雇村里人干些體力活兒,但前些天趙焰生找上門來要幫工,不僅對畫作的保養(yǎng)和擺設(shè)提出了專業(yè)建議,還稱手部殘疾難以找到工作,希望花青青能夠收留。于情于理,趙焰生的請求都能說得通,花青青便答應(yīng)雇他幫著布置畫展,還讓他做起了保安和庫管,平日就住在活動中心。

    劉四海本想命令花青青把趙焰生辭了,但他又找不到能說通的理由,只得悶悶地鉆回工作室,希望用工作讓自己沉靜下來。

    劉四海當(dāng)然平靜不下來,等到午后,他重新審視自己在混亂、危機與暴怒中的無意識創(chuàng)作,那些胡作非為的線條,竟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和藝術(shù)感染力。此時,劉四海改變了主意:他決定要把趙焰生留下來,留到真相揭曉的那一刻。

    展館建好后,村里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村民們本就對一直以來的神秘布展感到好奇,他們紛紛放下手上農(nóng)活兒,站到那些抽象的焰火畫作前,將好奇變成了困惑。于是,趙焰生又化作講解員,用樸實的皖北口音,講起那些畫作的主題和意義。

    不知不覺間,銀面人突然來到了劉四海身邊,兩人一道看著人群隨趙焰生的腳步,在一幅幅畫作前停留。

    銀面人先是自詡在周游各地時,挖掘了趙焰生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焰火工匠,接著又稱贊趙焰生的講解很受歡迎,很接地氣。

    劉四海問什么叫接地氣。

    銀面人說接地氣就像一把萬能鑰匙,能打開所有人的內(nèi)心。

    銀面人斜視著劉四海:“能打開你的內(nèi)心嗎?”

    劉四海搖搖頭:“我覺得焰火不是鑰匙。焰火就是它自己,既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每個人內(nèi)心黑暗的角落?!?/p>

    銀面人拍了拍劉四海的肩膀,然后再次告別,繼續(xù)他的周游之旅。而劉四海則立在原地,嘴里默念著照亮,照亮,趙亮……

    從此往后,趙焰生之于展覽室,花青青之于家中小院,以及劉四海之于焰火工作室,三者看似成掎角鼎立之勢,但隨著花青青越來越頻繁出差聯(lián)系業(yè)務(wù),工作室的物資保障工作便落在了趙焰生的頭上,而照顧小合歡的責(zé)任,則落在了劉四海頭上。

    職能的異位,也意味著劉四海步步后退。最顯著的特征,便是趙焰生擅自在工作室一角,悄然開辟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空間。只需要瞥一眼桌上的草圖和原料,劉四海就明白趙焰生正在研制師傅未完成的九重天。

    與此同時,劉四海則在創(chuàng)作名為“壇城”系列“焰火+唐卡”的藝術(shù)作品。這是一項極講究精準(zhǔn)對稱的美學(xué)作品,必須對金屬原料的配比和點火時間控制做到分毫不差。劉四海已經(jīng)完成方案設(shè)計,正在著手進行試爆??蓜⑺暮T絹碓接X得,在他不在場時,趙焰生偷偷地對這個作品進行某種程度的微調(diào)。劉四海不明白這種微調(diào)是破壞,還是趙焰生根據(jù)他自身理解的再造。

    同樣,當(dāng)趙焰生缺席時,劉四海也會忍不住研究九重天的設(shè)計草圖,確信趙焰生在走那種大力出奇跡的套路,即通過不斷增加焰火的當(dāng)量和串聯(lián)的密度,來實現(xiàn)類似于火箭發(fā)射過程中多級分離的技術(shù)。

    劉四海擔(dān)心這么多發(fā)焰火彈密集排列,點燃后非但不會飛到天上去,反倒可能將地面炸出一個洞來。于是,劉四海悄悄在趙焰生的圖紙上稍作修改,甚至還留下一個電子開關(guān)的設(shè)計草圖,希望能把那些大膽極端的嘗試稍稍往回拉一拉。而隨著劉四海修改次數(shù)越來越多,九重天的圖景亦開始慢慢在劉四海的腦海中牢牢占據(jù)了一個位置,飛升著、幻化著,令他著迷起來。

    兩周后,花青青從外地帶回了一批藝術(shù)品投資人,一是洽談現(xiàn)有焰火繪畫作品的收購事宜,二是為特定客戶定制化地設(shè)計一批焰火繪畫作品。當(dāng)花青青忙得無暇他顧時,劉四海也忙于“壇城”作品的客戶驗收工作。為了幫助藝術(shù)家給地方招商引資,村領(lǐng)導(dǎo)拍了板,由日間照料中心擔(dān)起照顧小合歡的職責(zé)。

    這日傍晚,劉四海早早收工,到照料中心接小合歡回家。大手挽著小手走過村里的石板橋時,劉四海問小合歡托育班上的飯菜如何。小合歡竟用一句“麻燦好”的皖北方言給予回答,說完還咯咯笑出聲來。

    這句皖北方言讓劉四海心中一凜。等到家后,劉四海給日間照料中心打去電話,問是否有來自皖北的老人在中心常住,先是得到否定答復(fù),隨后中心主任又反映趙焰生最近倒是經(jīng)常光顧,給小合歡送些零食,還在中心里與小合歡一起玩耍??紤]到趙焰生也是焰火工作室的職員,中心工作人員便沒有制止。

    等夜里小合歡睡安穩(wěn)后,劉四海找到晚歸的花青青,問她有沒有托趙焰生照顧小合歡。

    花青青正在研究采購合同,頭也不抬地答:“沒有?!?/p>

    “那為什么趙焰生會主動跑去照料中心呢?”

    花青青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你問他唄?!?/p>

    被這么一回答,劉四海只得訕訕地搖了搖頭。

    沒想到花青青此時倒認真起來,她放下筆,看著劉四海道:“我只是雇了他看展館,又沒規(guī)定他工作之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p>

    停了片刻,花青青半挑釁半調(diào)侃地說:“別看趙焰生這個人老實巴交的,但他不僅對合歡很上心,連帶著還對我各種示好?!?/p>

    花青青停下話頭,等待劉四海問怎么個示好法,卻只等到陷入深深沉默的劉四海。

    花青青說:“雖然他不會有機會,但你此刻所擁有的,我,還有小合歡,也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p>

    劉四海當(dāng)然明白花青青是在敲打自己,是要自己對她更體貼更關(guān)愛??上啾然ㄇ嗲嘣谑聵I(yè)上的節(jié)節(jié)新高,劉四海此刻只想收縮,縮到勉強能夠保護自己的邊界。多年來夾縫中的逃亡與幸存,讓劉四海覺得自己獲得了比理所當(dāng)然還要多的幸運。即便有一天趙焰生從自己的身邊偷走了花青青、小合歡,還有他的那些焰火作品,也只能說是上天的一次再平衡。

    因此,即使花青青后來多次暗示要辭退趙焰生,劉四海都沒有答應(yīng)。劉四海只是毫無作為地看著趙焰生一步步深入自己的腹地,心里想著:總有一天,總會有人,將率先崩潰。

    3

    臘月里的頭天傍晚,晚霞還在西天燒個不停。趙焰生借來板車,拉著九重天的煙花彈和發(fā)射管向展覽館樓下前進,一路上穿行村里的小巷,又吸引了許多村民和孩童跟隨,都想瞧一瞧那兩個人合抱都摟不過來的鐵疙瘩,怎么才放到天上去,又能炸出什么樣的效果。

    等到發(fā)射架安裝到位,天色已經(jīng)擦黑。趙焰生本想等月亮往上爬一爬再燃放,可越聚越多的村民催促著,讓只想專注于試驗的趙焰生也焦躁起來。

    他先是讓村民后退到安全距離,然后放出引線,連接開關(guān),沉一口氣,擰動按鈕。沒有動靜。再擰,還是沒有動靜。

    村民們好奇著往前湊,趙焰生一邊再次叫嚷后退,一邊檢查引線的連接處。突然間,天空炸裂出一朵絢麗的花朵,然后是十朵,一百朵,層層疊疊,絢爛了整個夜空。趙焰生亦仰著腦袋,看著這并不屬于自己的煙花,等到他再低下頭,原先圍觀的村民們又一窩蜂擁向了劉四海的工作室。

    這一邊,劉四海在電腦上設(shè)置好燃放程序,確保村民們能一直仰著脖子,然后便逆著人群來到展覽館的小廣場,看到趙焰生已經(jīng)放棄了出問題的開關(guān),試圖用打火機將九重天引爆。

    劉四海提前看過圖紙。他知道開關(guān)沒有問題,出問題的是煙花彈的冷啟動設(shè)置,這使得煙花彈的起爆燃點被大幅提升,現(xiàn)有的點火設(shè)計,在第一級的助推上已是力不從心。但劉四海沒有告知趙焰生問題所在,他只是在邊上等著,直到趙焰生懊惱地將打火機扔到一邊,憤恨地說:“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p>

    “當(dāng)然不是。”劉四?;卮?,“我看了你的設(shè)計圖紙,我理解的九重天,是那種扶搖直上的輕盈,不能光靠添加燃料來增大動力,那樣不僅十分危險,而且也達不到你想要的那種幻化效果。”

    趙焰生看向劉四海,突然冷笑道:“小時候常玩一個叫作勇敢者的游戲,就是把大炮仗握在手里點燃,能忍住恐懼最后一個脫手的就是真正的勇士?!?/p>

    劉四海看著趙焰生,等待他繼續(xù)延展這個故事。

    趙焰生卻在此時打住話頭,同樣看著劉四海,大概在等待劉四海的主動坦白。

    可劉四海既沒有坦白,趙焰生也沒有追問,兩人在沉默中對峙了許久,趙焰生才一腳踢翻了發(fā)射管:“我不想像師傅那樣,在一場夢里稀里糊涂地死掉?!闭f完,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從這一夜起,劉四海夢魘中的形象出現(xiàn)了新的變體:有時是人,有時是鬼,有時是燃燒的烈焰,有時是黑暗沒有回聲的孔洞。所有生命體、無機體,都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爭相發(fā)表意見。有時是姓鄔的說服了姓趙的,有時是小孩駁斥了大人,還有時那些焰火、高山、隧道以它們特有的方式發(fā)出贊同、否定、不滿或抗議。

    到了白天,劉四海扶著腫漲的腦袋,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盯著“壇城”系列焰火畫作。那些來驗收的僧人們說得對:畫里只有圍困,沒有超脫。且劉四海越是往畫作里添加元素,那種圍城的感覺就越是強烈。最終,劉四海懊惱地意識到,他犯了趙焰生在九重天中犯的同樣錯誤:要做減法,而非加法;要做剝離,而非繼續(xù)重重偽裝。

    可剝離哪有那么容易的喲。

    首尾困頓之際,劉四海決定追隨那些僧人,到藏區(qū)一個偏遠的寺廟閉關(guān)修行一段時間,暫時斷絕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蛟S這是再一次的逃避和茍且,劉四海這么想,又或許,可以以退為進,推動變局的終章加速到來。

    劉四海首先將修行閉關(guān)計劃告訴了花青青,花青青沒有阻攔,只要求他給小合歡一個離開的合理解釋;轉(zhuǎn)過身,花青青又稱小合歡并不需要一個告別,畢竟孩子還小,她很快便會忘記這個并非親生的父親。

    劉四海第二個告知的是銀面人。電話那端,銀面人沉吟片刻,問他修行結(jié)束后,會以什么樣的面目歸來。劉四海說他并不保證一定能回來。銀面人鼓勵他能回歸初心就好。劉四海接著向銀面人推薦趙焰生,希望銀面人能將趙焰生招募到工作室,并將所學(xué)所感都傳授于他。銀面人答應(yīng)了劉四海的請求。

    接下來,劉四海一邊為離開做準(zhǔn)備工作,一邊等待自己離開消息的蔓延發(fā)酵。大雪節(jié)氣這天,天色一直陰沉潮濕,卻始終沒有落下一片雪花。劉四海心情煩悶,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便是離開的日子,收拾好的行李都已打包放在了車后備箱中。劉四海想到或許明早可能下雪,道路難行,索性穿好衣服,先對睡意昏沉的花青青輕聲告別,又在小合歡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然后出門,將車子開出小院,駛上村里的道路。

    當(dāng)車子經(jīng)過工作室時,他發(fā)現(xiàn)里面的燈還亮著。劉四海望著那窗內(nèi)的燈光,有聲音在他的腦袋里呼喚停下,也有聲音在他的腦袋里叫喊逃走。最后,劉四海踩下剎車,車子停在工作室的門外。

    趙焰生此刻正坐在工作臺前,一臉凝重地研究劉四海留下的九重天設(shè)計圖紙??吹絼⑺暮W哌M門,趙焰生臉上的表情既驚愕又興奮。

    “你這是要干嗎?”趙焰生問。

    “我準(zhǔn)備走了。”

    “來和我告別?”

    “既然你在,那就算是告別。”

    “你本想不辭而別?”

    劉四海沉默了片刻,他明白趙焰生此刻還在試探,可他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猜來猜去的游戲。

    劉四海說:“屋里太悶,咱們上樓頂說?”

    趙焰生點了點頭。

    兩人隨即攀著消防梯來到工作室的天臺。劉四海點燃了一個從工作室?guī)蠘琼數(shù)臒熁ㄍ?,幾發(fā)煙花彈飛向天空,綻放出幾朵花來。

    劉四海轉(zhuǎn)向趙焰生:“你說得對,我原想不辭而別,我原想一走了之,可我還是留了下來,我欠你一個告別?!?/p>

    煙花彈在天空綻放之時,趙焰生胸口開始劇烈起伏。當(dāng)劉四海話音落后,趙焰生反倒長舒了一口氣:“你欠我不止一個告別,五年前,你偷偷逃回下埠郢孜,見了師傅,卻沒有見我,但我卻從開船老大那里得到你回來的消息,我還在屋里等了你一整夜。”

    “所以你對我小時候的離開起了懷疑,特別是當(dāng)你得知我叫劉四海,而不是鄔焰平時?”

    “你還有兩個名字?!壁w焰生冷冷地提醒道。

    劉四海一怔,想起了他冒牌的趙焰生,以及改名后的趙亮。劉四海立刻猜出,對方大概已知道自己在臻城的生活。

    趙焰生此刻也不再隱瞞,他逼近一步:“你偷走了我的名字,你偷走了我的生活?!?/p>

    劉四海被逼得向天臺邊緣后退,然后站定,反駁道:“所以你來到這里報復(fù)我,試圖偷走我的作品,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女兒?!?/p>

    “你不在乎她們,為了逃命,你可以隨時一走了之?!?/p>

    “我沒有逃命?!?/p>

    趙焰生突然揪住了劉四海的夾克衣領(lǐng):“你是誰?你是趙焰生,是趙亮,是劉四海,還是鄔焰平?”

    多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喊出“鄔焰平”這三個字,劉四海的大腦瞬間空白。

    趙焰生卻還在發(fā)起攻擊:“不,你已經(jīng)不是你自己了,你是殺人犯,所以你要逃命,你不想一命抵一命?!?/p>

    劉四海回過神來,他明白趙焰生已經(jīng)知道他母親墜落的事情了。

    “為什么?為什么?!”趙焰生逐漸進入發(fā)瘋的狀態(tài)。劉四海卻只能張大嘴巴,他愿意坦白自己的身份,坦白自己偷換了趙焰生的人生,但讓他坦白自己將晏紫推下樓,他還做不到……

    趙焰生繼續(xù)將劉四海猛推猛拉,越來越逼近天臺的邊緣。在狂風(fēng)驟雨中,劉四海開始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若干個謊言之軀在爭吵,還是真實的自己在告解,總之趙焰生聽到的便是劉四海一遍遍地喊著:“不要像我,不要像我?!?/p>

    “像你什么?”趙焰生問。

    “不要變成,變成我?!眲⑺暮T桨l(fā)口齒含糊。

    “是你殺了我母親嗎?”趙焰生難以克制自己的憤怒。

    “是,不是;我錯了,不,我沒有……”來自米C、趙亮、劉四海和鄔焰平的回答,輪番從這個處于墜落邊緣的男人口中迸出。

    劉四海的行為讓趙焰生由憤怒轉(zhuǎn)為了哀傷與自憐。這份哀傷自憐讓趙焰生全身發(fā)虛,為了抵制這份虛弱,他試圖讓自己咒罵與狂笑,在凜凜的寒風(fēng)中搖擺身體。然后,亦不知是趙焰生松了手,又或是向前推了一把,又或者是劉四海向后掙脫束縛??傊莻€有著四個名字的男人,伴隨著他的謊言,一道墜落在了工作室的樓下。

    4

    米C開始一路搭車,往下埠郢孜的方向進發(fā),且隨著家鄉(xiāng)越來越近,那些丟失的名字,連同以那些名字為幌子所干過的事情,都越來越多地涌回到他的腦海中。

    兩天后的清晨,米C抵達故鄉(xiāng)。如上次歸鄉(xiāng)一樣,米C先是乘公交抵達炸藥廠的前一站,手攀腳蹬地爬到山頂,再一次俯瞰被茨淮新河摟抱的家鄉(xiāng)和炸藥廠區(qū)。

    風(fēng)起于平原之上,跨過寧靜的河面,向山頂徐徐攀來,其中淡淡的硝煙味,讓米C一路顛簸的心情終于平靜下來。這硝煙味來自下埠郢孜重新復(fù)蘇的花炮產(chǎn)業(yè)。那些整齊的廠房,魚貫出入的貨車,都昭示如今的下埠郢孜比往日要更加繁華。略顯突兀的是夾在那些貨車中的一輛警車。車子既沒有亮警燈,也沒有響警笛,而是不疾不徐地駛?cè)肓私鹂饲G的院子內(nèi)。將手機鏡頭倍數(shù)調(diào)到最大,可以看到從車上下來的有駱家應(yīng)、左小健、樂小芙,還有那個大黑臉警察,對了,他是關(guān)勝……他是關(guān)慕然的父親、主辦三把刀案件的警官、晏紫墜樓案的出警民警。

    米C起身拍了拍屁股,讓自己停下那些扯出蘿卜拔出泥的回憶,畢竟以后他會有大把的時間去回想那些過去的事情。正當(dāng)米C準(zhǔn)備下山,找那些警察投案自首。另一輛轎車駛?cè)氪蹇?,駕駛室里端坐的,是他的師傅隱面人,以及臉上寫滿心事的趙焰生。

    米C怔了片刻,然后猜出了戴著銀色面具的師傅的真實身份,以及他在自己與趙焰生的和解中扮演的角色。此刻,他帶著趙焰生走向警察,難道是要……

    時間緊迫,米C立刻撥通了銀面人的電話,在他與趙焰生向警方陳述事實前,先約在村里的墓園相見。接著,米C一路小跑到炸藥廠的渡口,登上渡船跨過了茨淮新河,繞著大壩來到了村里的墓園。先后向金克荊、趙川和父親鄔剛的墓前拜祭后,銀面人和趙焰生也抵達墓園,站在米C面前。

    銀面人這時揭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了滿臉瘡痍:“趙焰生、鄔焰平,你們是兄弟倆。而我則是你們師傅的弟弟,我的名字叫金克棘?!?/p>

    在警方趕到墓園前,銀面人解釋了他和哥哥金克荊早年犯的錯,以及他的挽救措施:

    原來五年前,劉四海從下埠郢孜逃離后,金克荊便差沈媽喊來了同在村里的金克棘,告訴弟弟自己曾經(jīng)故意調(diào)包,放向往外面世界的鄔焰平跟晏紫去了臻城,卻將老實的趙焰生留在身邊,繼續(xù)傳授焰火手藝的事情。金克荊感慨當(dāng)年善意的謊言,不僅誤了趙焰生的前程,顯然還讓鄔焰平的成長歷經(jīng)了各種不如意,鄔焰平才會偷偷回村,滿懷怨恨地向他興師問罪。

    因此,金克荊希望弟弟能夠想方設(shè)法糾正他當(dāng)年犯下的錯誤,讓一切重回正軌。于是,金克棘當(dāng)晚便出發(fā)去往火車站,發(fā)現(xiàn)并跟隨劉四海抵達影視城,然后用焰火藝術(shù)安撫了他消沉的意志,并發(fā)展他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接著,金克棘又借各地送教授課的機會,介紹趙焰生去往工作室。希望兩人的重逢能夠冰釋過去的誤會,讓兄弟倆和好如初。

    金克棘轉(zhuǎn)向米C:“我只是沒想到,你在臻城背上了那么沉重的罪惡。”

    金克棘此時垂下頭,喃喃自語道:“一個叫米C的男人涉嫌連環(huán)縱火案,一個叫劉四海的男青年涉嫌一起失蹤案,一個叫趙亮的男孩涉嫌一起墜樓案,還有一起致使米C腦部受傷失憶且嫌疑人不明的案件?!?/p>

    再次抬起頭后,金克棘的眼中已滿含淚水:“軒城和臻城警方把米C、劉四海、趙亮的照片都發(fā)給我辨認。我一眼便認出這些照片上的人就是鄔焰平。可警察又說照片上的男人在臻城時曾被喚作趙焰生。所以我漸漸理解大哥口中的故意調(diào)包,導(dǎo)致一連串怎樣的惡果。接著,我也猜到了是誰將鄔焰平推下了樓,又一路駕車,將失憶的他丟在了軒城的山區(qū)?!?/p>

    米C此時突然插話:“誰說是趙焰生把我推下樓的?”

    這一問,讓金克棘和趙焰生都愣住了。

    接著,金克棘指著趙焰生:“他已經(jīng)告訴我事情經(jīng)過了?!?/p>

    “你們也告訴警察了?”

    金克棘搖頭。

    “事情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復(fù)雜。是我承受了太大的精神壓力,以至于神經(jīng)錯亂,非要讓趙焰生開車帶我去藏區(qū),去壇城中試圖尋找平靜?!泵證看著趙焰生的眼睛說,“可是越接近安徽地界,我就越是情緒焦躁,最終在路上發(fā)了瘋,打開車門摔了出去。是趙焰生將我?guī)У阶罱男℃?zhèn),但他又怕受懷疑牽連,所以才自行離去,其他人只當(dāng)我真是去藏區(qū)閉關(guān)修行,斷絕了聯(lián)系?!?/p>

    鄔焰平這時看向趙焰生:“這些事實,你都記起來了嗎?”

    趙焰生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這時,警車已經(jīng)停在了墓園的入口處。米C加快了語速:“我們不應(yīng)陷入誰欠誰的怪圈中,因為那總會出現(xiàn)難以平衡的地方。我們都應(yīng)該像九重天那樣扶搖直上,不受牽絆。”

    “你的意思是……”金克棘問。

    “你擺脫了我,就得以輕裝前行;我向警察投案自首,承認所有的罪孽,我也同樣可以輕裝前行?!?/p>

    “我明白了?!苯鹂思了计蹋D(zhuǎn)向趙焰生,“我覺得他說得對,我們每個人都要照顧好自己。”

    趙焰生握了握拳頭,最終舒了一口氣,看著米C道:“警察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不容易,也一直在自我懲罰與贖罪。至于往后,你也會接受法律的審判……”趙焰生說不下去了,他緩緩地伸出那只斷指的手。

    鄔焰平一把握住,用力一拉,將趙焰生緊緊抱在了懷里。趙焰生的身體起初還有些僵硬,但在鄔焰平的淚水中慢慢軟了下來。這時,鄔焰平對著趙焰生的耳朵喊他的名字。趙焰生猶豫片刻,也在鄔焰平的耳邊說出了對方的名字。

    是進入墓園的駱家應(yīng)將擁抱中的趙焰生與鄔焰平松開。在被押上警車前,鄔焰平向金克棘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要看一看九重天直入云霄的景色。

    當(dāng)關(guān)勝駕駛警車,沿著茨淮新河的大壩向前行駛時,下埠郢孜和對岸化工廠的景色再一次徐徐地在鄔焰平的眼前展開?;蛟S是意識到這是鄔焰平最后一次返鄉(xiāng),不管是前排的樂小芙,還是后座兩側(cè)的駱家應(yīng)與左小健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直到車子即將駛出村子,鄔焰平抹掉臉上的淚水后。副駕駛座的樂小芙才轉(zhuǎn)過身,抱歉道:“對不起,我當(dāng)了叛徒,出賣了你。”

    鄔焰平搖了搖頭:“你出賣的是米C,我現(xiàn)在姓鄔?!?/p>

    頓了頓,鄔焰平接著說:“不管是米C、趙亮還是劉四海,所有的罪惡,就都由鄔焰平來承擔(dān)吧?!?/p>

    駱家應(yīng)、左小健與關(guān)勝均點頭表示認可。

    駱家應(yīng)補充道:“你的案子有時間和地域跨度,我和關(guān)警官已經(jīng)協(xié)商過,他同意將你在臻城犯下的案子移交給軒城警方,今天你就將和我們一起走?!?/p>

    “關(guān)警官,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女兒?!编w焰平說。

    關(guān)勝在前排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還有花青青,我欠她一個解釋,還有小合歡,我是那么愛她。”鄔焰平的聲音有些哽咽。

    “放心。我會向花青青解釋清楚的。金克棘也表示會像對待自己孫女一樣對小合歡好的?!瘪樇覒?yīng)安撫道。

    警車內(nèi)再度沉默片刻,就聽到砰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眾人轉(zhuǎn)身,看見在茨淮新河的岸邊,一道道焰火平地而起,炸開并凝聚成一道久久不能散去的黑色幕墻。接著,各色鮮艷的焰火次第升起,化身為一道道游走的精靈,拖曳著耀眼的尾巴,變化、不斷變化,不肯被那黑色的幕墻所掩蓋……

    (全文完)

    責(zé)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米可,男,回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公安民警。創(chuàng)作長中短篇小說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安徽文學(xué)》《廣州文藝》《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文學(xué)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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