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詩歌的地方性特征

清初浙東鄞人周容在《春酒堂詩話》中說：“有倉父謂余曰，南人詩雖好，亦生得地方便宜耳。如‘姑蘇城外寒山寺’，有何心力，競指為絕唱，若效之云‘通州城外金龍廟’，便耶揄之矣。余為之大笑，然亦可以悟詩中一境。\"[這里道出了詩歌與地方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在周氏看來，地方可以作為觀照詩歌的又一重境界。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從時間維度看待詩歌，強調(diào)詩歌編年、線性敘述和代際演進，從而成就了各種“詩歌史”的繁榮，但對詩歌中的地方書寫、地理景觀，以及由此形成的獨特主題、精神和風格等要素重視不夠。近年來，隨著人文地理學、文學地理學、地方學、方志學研究的不斷深人，詩歌地理研究取得了一定進展，然而，多數(shù)研究依然停留在考察地域流派、描述地域風格方面。本文將綜合人文地理學中的“地方感”“地方認同\"和文學研究中的“地方書寫”“地域風格”，提出以“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涵指詩歌中的地理要素，試圖為詩歌闡釋增加一個新的維度，在橫向的空間中為詩歌找到地理坐標，揭示其創(chuàng)作背后的各種地理運作機制與地緣性影響。

一、“詩歌的地方性特征\"的內(nèi)涵

在近代以來的詩文地理研究中，學者大多延續(xù)傳統(tǒng)的\"地理志\"“方志”“地記\"“郡邑詩文\"的理念，從地域視角切人，稱之為“地域文學\"或“文學的地域風格”，如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劉躍進《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等都是如此。事實上，“地域\"是一個較為宏觀且空泛的概念，包含的地理空間過大，難以凸顯州、府層級某一具體地方的文學特征；經(jīng)常使用的“地域風格”一詞，無法分析某一首具體的詩歌，而且僅僅關注了風格因素，忽視了詩歌的其他地理要素，意義較為狹窄，很難自洽。如果采用“詩歌的地方性特征\"分析詩歌的地理要素，內(nèi)涵則更為準確和豐富。

采用\"地方”一詞，淵源有自。它起初是指一種地理觀念，《大戴禮記·曾子天圓》云：“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也。\"[2意謂天為圓形，包蘊一切，而地為方形，有邊有界。后來才指稱與“中央\"相對的、具有邊界的某一區(qū)域。如明代唐順之《與陸東湖錦衣都督》云：“江北軍需正額，地方所供計十六萬。\"[3]中國古代疆域遼闊，很早就出現(xiàn)了對自然地理區(qū)域的劃分，《尚書·禹貢》中將天下分為九州，秦漢時期推行郡縣制，至西漢平帝時，“凡郡國一百三，縣邑千三百一十四，道三十二，侯國二百四十一\"[4]1640，奠定了古代中國地理區(qū)域的基本輪廓。這些州、郡、縣、道的設立，本是服務于中央集權管理的行政需要，但在客觀上卻成為眾多的“地方”。每一處地方，不僅有獨特的山川地形，還因地理區(qū)隔形成了不同的風俗文化，影響了該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班固《漢書·地理志》言及秦地時說：“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又日‘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四載》《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4]1644 從秦地的地形與民風抽繹出《詩經(jīng)·秦風》的地方性特征。元代吳澄《鰲溪群賢詩選序》卷一六言及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近年有中州詩、有浙間詩、有湖湘詩，而江西獨專一派。江西又以郡別，郡又以縣別，豈政異俗殊而詩至是哉？山川人物固然而然，土風自不可以概齊也。\"[5政異俗殊，土風不齊，導致了各地詩歌地方性的存在。余來明在論及明代地方性詩學的建構時指出，“地方性要素作為文人身份的一種標識，開始成為歷史敘述的重要線索甚至歷史敘述本身\"[6]60，表明對“地方性\"的深切關注。

采用\"地方\"而非“地域”，還與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有關。20世紀60年代以來，地理學與其他學科（如哲學、社會學、文化學、人口學、環(huán)境學等）深度結合，使人文地理學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由先前單純的地形、地貌研究轉(zhuǎn)向?qū)Φ胤降娜宋年P懷及人地關系研究，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地緣、地方感、地方認同、地方記憶、戀地情結等成為熱門的研究對象與研究趨勢，強調(diào)人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適應及人本身的主體性感受。這一思路對詩歌與地理之間關系的研究具有很大啟發(fā)，告誡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詩歌文本文學性的分析上，還必須考慮作者對人地關系的思考與反映。換言之，在詩歌地理分析過程中，采用“地方”一詞則內(nèi)涵豐富，更加強調(diào)了文化傳統(tǒng)、人地關系和主體性感受。

因此，本文結合傳統(tǒng)的本土研究和人文地理學的最新進展，提出應該重視“詩歌的地方性特征\"問題。它是指詩人通過對地方的書寫和認知，產(chǎn)生了獨特的地方體驗，形成了某些特殊主題、精神與風格。這一概念立足于地方性視角以及作品本身表現(xiàn)出來的地理特征，可以探求作者在人地關系中的感受和表達，能夠觸及地域文學難以顧及的地方，盡可能深度描述詩歌與地理之間的關聯(lián)。具體可包含三項內(nèi)容：（1）關注和描寫某一地方獨特的地理景觀，即地方書寫。景觀是地緣性詩學資源，各地獨特的景觀（尤其是地標性景觀）是對詩歌地方性特征最為顯豁的展示，為詩歌烙上了地方志、風土記的印痕。（2）對地方的感受，表現(xiàn)為一定的地方意識，即地方認同。作者的占籍形成了其固有的地方性經(jīng)驗，當他流寓到另一地方后，產(chǎn)生了新的地方認同與地方感。而詩歌文本既可以創(chuàng)造出具象可感的地方意識，亦可以反映出作者對人地關系的認知與感受。（3）詩歌中表達某種特有的主題，展現(xiàn)某種特異的精神和獨特的風格，即地方特質(zhì)。因受到地方記憶和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有些地方會營造出一種文學氛圍，鐘情于某種特殊主題或精神，建立詩歌的地方性傳統(tǒng)，形成獨特的地域風格，在審美取向、形象塑造、表現(xiàn)技法、語言特點等方面，不同于當時處于主流的共域性詩歌。

以上三項內(nèi)容中，第一項是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外在標識，可以通過詩歌閱讀直接獲得，它是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基礎，是最外層的判斷依據(jù)；第二項是情感取向，起著中介和橋梁的作用，通過考察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詩人的經(jīng)歷后方可獲得，經(jīng)由地方景觀書寫的直觀認知，對地方產(chǎn)生某種厭嫌或認同的情感，決定詩歌中的主題、精神和風格；第三項是內(nèi)在質(zhì)素，只有深人分析文本才能獲得，它是詩歌地方性在藝術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以其獨特性在詩歌大花園里爭奇斗艷，覓得一方席位。

二、詩歌中的地方書寫

以往關于詩歌地域風格的研究，對其中的地方書寫重視不夠。究其原因，主要是將地方景觀、風物習俗看成一般性的詩歌素材，沒有深入追尋其背后所蘊含的人文地理學意義。事實上，當客觀世界中的景觀映入詩人眼簾后，帶來的是地方體驗和創(chuàng)作靈感。孔武仲《渡江集序》云：“故其覽矚風物，登涉山川，吊往念昔，感念懷古，與道途之蟠直險易，氣象之風雨晦冥，皆發(fā)之于詩。\"[7]中國古代文人受“天人合一\"思想的熏陶，對大自然具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不同的地域環(huán)境，對他們的心理結構和精神取向具有潛意識影響，由此構成了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創(chuàng)作基礎。在詩人選景入詩的過程中，必定經(jīng)過選擇和裁剪，其中有些詩人喜歡選擇標志性景觀，有些詩人愿意選取平常的地理日常景物，有些詩人鐘情于獨特的名物意象。這些正是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外在標識，因為每一處風景都是獨特的地方性存在，展現(xiàn)的是地方性敘事，讀者由此能夠領略到五彩斑斕的地方圖景。

（一）標志性景觀書寫

古代詩歌中對風景的書寫，最為常見的景物是山、河（江、海）樓、臺、樹、草、云、天、風、花、日、月等。這樣的景物在各地皆有，其地方性的體現(xiàn)，主要在于各地的標志性景觀?？拷L江、黃河或沿岸的地方，詩人所寫詩歌中，長江、黃河一般是要入詩的；靠近三山（黃山、廬山、雁蕩山）五岳（泰山、華山、衡山、嵩山、恒山）的地方，山通常是要入詩的；武昌、漢口的詩人，大多提及黃鶴樓；粵東詩人的作品中，常常會出現(xiàn)梅嶺、漳江、羅浮山、南海祠等。當一位詩人在某地創(chuàng)作詩歌時，該地的標志性景觀是最易入詩的。比如，李白在金陵期間所寫的50余首詩歌，言及長江、鐘山、鳳凰臺、瓦官閣、板橋浦、新亭、長干等景觀；金代元好問長期生活在北方和中原地區(qū)，詩歌中廣泛寫及并州、中州、汴京、齊魯?shù)鹊氐牡乩盹L物；清代陽城（今山西晉城市陽城縣）人陳廷敬的詩歌，袁行云評曰：“詠中條、王屋等地山水雜詠，尤為獨造\"[8]395；云南回族詩人孫鵬，其所撰《南村詩集》中三分之一“以吟詠滇云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為主要內(nèi)容”，可見“地域書寫是其創(chuàng)作的重心”。[9]正是這些獨特的標志性景觀，建構了詩歌獨特的地方性。

（二）日常地理景物書寫

除標志性景觀外，詩歌中所寫較多的景物是普通的日常地理景物。有些是泛寫，難以判別其地方性；有些雖然是某一地方的日常景物，但仍帶有地方性特征。比如，《詩經(jīng)》中的詩篇來自不同地域，南宋王應麟《詩地理考》專門考釋其中的地名、山川、風物等，詩中的“南有喬木”“江有渚”“亦流于淇，河水洋洋”“涇義渭濁”“思須于漕”“桑中”等反映出各地獨特的地理特征和地域風格，這就是其序言中所說的“因詩以求其地之所在”10]。今人陳冬梅撰《lt;詩經(jīng)·國風gt;地域風格研究》一書，著重分析了《豳風》、“二南”《王風》的地望、地理環(huán)境、題材風格、名物特色，如《豳風》中描述的豳地土壤肥沃，氣候適宜，河湖水系眾多，適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提及的名物多與農(nóng)業(yè)有關，“當不同地域的氣候、水土、植被、草木、鳥獸等標志性地理要素成為詩歌的表現(xiàn)對象，在詩中得以直觀體現(xiàn)時，自然形成詩歌獨特的地域風格，這是構成其地域風格的基本要素\"[11]312。

再如，南北朝時期偏隅江左的南朝詩人，對江南一帶的風景進行發(fā)掘和書寫。陶淵明詩歌以江州（今九江）為中心，所寫風景都是平常自然的南山、大河、斜川、菊花、飛鳥、白云等，構成了一幅靜謐的江南田園畫卷。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中說“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微笑”[12]，陶淵明熱愛家鄉(xiāng)的山水風景，勢必受到江州地區(qū)風土和文學氛圍的影響[13]。謝靈運以驚奇的眼光、細膩的筆觸描寫了永嘉（今溫州）、會稽（今紹興）一帶的風景。羅宗強指出，“如果南渡士人沒有面對會稽一帶的明山秀水，那么文學情趣的格調(diào)會有另外的樣子\"[14]，此言不虛，江南的明山秀水造就了詩歌的南方化地方性風格。

一些日常地理景物，可能原初并不起眼，但因文人的書寫，最終成為文學景觀。如河中府蒲州（今山西省永濟市）的鸛雀樓建于北周，經(jīng)唐人題詩后名氣大增。李翰《河中鸛雀樓集序》云：“后周大冢宰宇文護軍鎮(zhèn)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載，獨立乎中州。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概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山川景象，備于一言。”[15]宋代吉州泰和縣（今屬江西）東澄江（贛江）之上的快閣，本為平常休息之地，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知縣黃庭堅公事之余前來覽勝，作《登快閣》一詩，后又得到蘇軾等人唱和，遂成為著名景觀。

（三）獨特的名物意象

詩歌中獨特的名物意象也是地方性書寫的內(nèi)容之一。北方邊塞地區(qū)，經(jīng)常出現(xiàn)\"關口\"意象；而在嶺南詩歌中，“荔枝\"意象頗為常見。即使是各地普遍出現(xiàn)的意象，有時在特定的地方仍顯示出特殊性，如“落花\"意象，出現(xiàn)在明代中后期蘇州一帶沈周、文征明、徐禎卿、唐寅等人的唱和詩中，被注入了“自我生命價值的強大力量”，它“源自于吳地文人將南北對抗中的壓抑感和希望凸現(xiàn)的自尊感之間形成的特殊張力…與吳地特殊的地方性生產(chǎn)方式相結合，從而熔鑄成為一種具有地方性特色的情感結構”，“開辟了具有地方性的落花審美習俗”。[16]

三、詩歌中的地方認同

在分析詩歌中景觀書寫的基礎上，如果結合詩人的生平履歷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可以厘清詩人的地方感。他們對景物的審視和選擇，基于對地方的認知和感受，把自己認為最能體現(xiàn)地方特色和契合當時心理情境的部分寫人詩歌，并通過不斷調(diào)適人地關系，最終實現(xiàn)了對地方的部分或完全認同。這是傳統(tǒng)的地域風格研究中所忽略的地方，它是對人地關系的觀照，強調(diào)和突出了詩人的主體性地位。詩人的地方感，通常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情形。

（一）占籍形成的地方性經(jīng)驗

一位詩人的地方認同，最基礎的是占籍（出生地、成長地）所帶來的地方性經(jīng)驗。比如，李白雖一生未到過劍閣，但因其青少年時期生長在蜀中，所作《蜀道難》體現(xiàn)出明顯的蜀地特征。生長于江南山陰的陸游，能夠很自然地寫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而對于北方詩人來說，是很難想象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薩都刺《上京即事》云：“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卷地朔風沙似雪，家家行帳下氈簾。\"[7]所寫邊塞風景閑適安靜，完全沒有唐宋邊塞詩中的荒涼蕭瑟，因為對薩都刺來說，別人所謂的邊塞異域，正是他自己的家鄉(xiāng)，故其邊塞詩中表現(xiàn)的不是新奇，而是地方認同，是一種刻入心底的集體無意識。古代詩歌中的思鄉(xiāng)詩之所以攝人心魄，正在于其對地方的依賴和認同。

（二）流寓產(chǎn)生的地方新體驗

當詩人流寓到其他地方后，與當?shù)匚幕诤?，疊加了該地的生存經(jīng)驗，形成了新的地方認同。但是，這時的地方認同是復雜的，可能是部分認同，也可能是完全認同，如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18]734

杜審言祖籍襄陽（今湖北襄樊），后來祖父遷居河南鞏縣，又在京兆（今陜西西安）生活過一段時間，當他來到晉陵（今江蘇江陰）宦游做官，對南方初春的風景感到新奇，故“偏驚物候新”，完全是一種新的地方體驗。這時，原初的地方感（即詩中表達的思鄉(xiāng)之情）依然縈繞在心頭，二者交疊，形成了復雜的人地關系及頗為微妙的情感。

再如王禹偁《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帳，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19]

王禹偁本是濟州人，后被貶商州，在這首詩中將被貶地商州與家鄉(xiāng)濟州巨野進行對照。“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既有對故鄉(xiāng)的回望與致敬，又有對商州的部分認同。

（三）人地關系調(diào)適后的\"江山之助”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有“江山之助\"[20]的說法，意謂作家受到不同地方風景的感召，創(chuàng)作出非同尋常的作品。沈德潛進一步闡發(fā)道：“余嘗觀古人詩得江山之助者，詩之品格每肖其所處之地。永嘉山水明秀，謝康樂詩肖之；夔州山水險絕，杜少陵詩肖之；永州山水幽峭，柳儀曹詩肖之：彼專于其地故也。\"[21謝靈運、杜甫、柳宗元之所以能夠得“江山之助”，在于他們對地方的認同和接受。王維筆下輞川的靜謐、岑參筆下邊塞的蒼涼、李白筆下宣城的清麗等，都是詩人調(diào)適人地關系后，體驗并流露出的真實情感。何況有些詩人善于適應環(huán)境，具有較強的地方感，如蘇軾對生活過的地方“具有高度的敏感”，詩詞中著力描寫各地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象，體現(xiàn)出強烈的地方認同，建構了個性鮮明的藝術時空。[22]趙翼任職海南、黔中期間，著力書寫當?shù)氐淖匀伙L光、風土人情，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23]，袁枚《趙云松甌北集序》評云：“或謂云松從征西滇，官海南、黔中，得江山助，故能以詩豪?！盵24]第六冊：553

以上三種情形，在不同的詩人身上有不同的反映，并非逐步遞進。有些詩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出生地度過的，表現(xiàn)更多的是對家鄉(xiāng)的地方認同；有些詩人大部分時間流寓在外，對陌生地方的新體驗更加強烈，尤其是地方感較強的詩人，能夠很快調(diào)適人地關系，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獲得“江山之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遭受貶謫或流放的詩人，一般都是前往邊遠或偏僻之地，表現(xiàn)出頗為復雜的地方認同。在他們身上，遠離朝廷的遺棄怨恨、離開家鄉(xiāng)的孤獨寂寞、陌生地方的艱苦條件等交織在一起，增加了地方認同的難度?！缎绿茣分^張說：“既謫岳州，而詩益悽婉，人謂得江山助云。\"[25]張說到岳州后，思鄉(xiāng)與戀闕之情甚厚，故詩風“凄苦”；他游山探水，領略了當?shù)氐挠钠婢坝^，逐漸接受了現(xiàn)實，詩歌中表現(xiàn)出婉麗的特點。元稹于元和五年至十年（810—815）遭貶江陵時，受到荊楚文化的影響，以“小碎詩章”和長篇排律描寫當?shù)匚罪L習俗，亦表現(xiàn)出孤憤遣情的風格。[26清代流放東北的詩人，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陌生的風物民俗以及對前途的迷茫、人生的苦悶等交織在一起，“對東北地域文化的疏離與融合，往往在詩中相伴并存。這種矛盾為清初流人詩平添了獨特的藝術感染力\"[27]

四、詩歌中的地方特質(zhì)

陳冬梅在論及《詩經(jīng)》中的《豳風》“二南”《王風》的地域風格時說，“以精神文化、制度文化、民風民俗為主的人文地理因素對四地風詩地域風格形成起到了決定性作用\"[1]312。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就本文所論詩歌的地方性特征而言，文學傳統(tǒng)、地方文化、文化記憶等傳導給詩人的地方認同，以及對風景、風物的地方體驗，使其詩歌在主題、精神、風格方面表現(xiàn)出獨特的地方特質(zhì)，這才是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內(nèi)在質(zhì)素。

（一）地方性的主題取向

受地方性和地方文化的影響，某一地方的詩歌在主題方面會有所偏重。在京城，詩歌天然帶有政治性（也許京城詩人是無意識的），書寫的常見內(nèi)容是歌功頌德、德治教化，因而出現(xiàn)頌圣體、臺閣體無可厚非。依據(jù)王德華的研究，東晉詩歌的主題變遷與地域分布有關，初期以建康為中心的京都，“中興”主題興起；中期以蘭亭詩會為代表的會稽，玄言主題興盛；后期以廬山為中心的尋陽地域，“遁世\"主題出現(xiàn)。[28]敖運梅分析了清代浙東詩歌的特征，由于該地文人擅長經(jīng)學、史學，因而詩歌以經(jīng)學、史學為根柢，倡詩道性情，經(jīng)世致用，較多詩史詩和學人詩。[29]

有些地方始終保存著特殊的文化記憶，在該地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與文化記憶相關的主題。比如，自宋玉《高唐賦》《神女賦》之后，巫山一帶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會引用高唐神女的典故。寫于徐州的詩歌，常常會言及歌風臺、圯橋、戲馬臺、云龍山、九里山等，感嘆楚漢相爭的那段歷史風云。在這些詩歌中，裹挾著地方歷史和文化記憶，讀者很容易從中辨認出獨特的地方性。

（二）根植于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

很多地方都有前賢先哲建立起來的獨特文學傳統(tǒng)。在楚地，屈原的騷怨精神無不滋養(yǎng)著生長于斯及流寓于此的詩人，柳宗元遭貶南方期間，深受影響，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謂其“棲身湘粵，偶有所作，咸側(cè)《莊》《騷》，謂非土地使然軟”[30]。在江西，宋前尊尚陶淵明，宋代以后尊崇黃庭堅。郭子豫《豫章詩話》云：“江西詩派，當以陶彭澤為祖。呂居仁作《詩派》，宗黃山谷，此就宋一時詩家言耳。\"[31]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補遺》謂“江右多宗山谷”[24]第十冊：806，不管是江西本土詩人蔣士鈺、吳嵩梁、陳三立，還是外省籍來江西的詩人查慎行、翁方綱，都“有很強的宗宋特征”，顯然是“對江西地方文化的一種‘致敬'與‘傳承'”。[32]在山西，普遍尊崇元好問，袁行云言：“大抵三晉詩多受元好問影響，此與江南士夫稍異其趣耳。\"[8]441在嶺南，推崇張九齡，屈大均《廣東文選自序》云：“吾粵詩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開風氣。千余年以來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戶漢魏，皆謹守曲江規(guī)矩，無敢以新聲野體而傷大雅。\"[33]明清時期不斷刊刻以孫蕡為代表的《南園五先生詩》，“以之作為建構地域詩歌傳統(tǒng)的手段\"[34]

受特殊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有些地方形成了獨有的人文精神。巴蜀一帶人們吃苦耐旁、敢為人先、達觀友善、追求安逸，李白、蘇軾、楊慎等詩人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豪放和樂觀，就來自巴山蜀水的滋養(yǎng)。邊塞是頗為特殊的“地方”，地域蒼茫，使命艱巨，造就了立功報國、高昂激越的精神，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三謂岑參“累佐戎幕，往來鞍馬烽塵間十余載，極征行離別之情，城障塞堡，無不經(jīng)行\(zhòng)"[35]，李益《從軍詩序》自謂\"從事十八載，五在兵間。故其為文，咸多軍旅之思?；蛞蜍娭芯坪?，或時塞上兵寢，相與拔劍秉筆，散懷于斯文，率皆出于慷慨意氣，武毅厲\"[36]，正是由于邊塞的地理環(huán)境，使岑參、李益的邊塞詩善寫“征行離別之情”，具有“慷慨意氣”。

（三）獨特的地域風格

在傳統(tǒng)的詩歌地理研究中，地域風格是重頭戲，其中最為人們關注的是南、北文學的地域風格。魏征《隋書·文學傳序》云：“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37南、北文風始終存在，明代李夢陽與徐禎卿詩風迥異，王稚登《與方子服論詩書》分析說：“蓋李君之才，產(chǎn)于北郡，其地土厚水深，其民莊重質(zhì)直，其詩發(fā)揚蹈厲。吾吳土風清嘉，民生韶俊，其詩亦沖和蘊藉。政自不能一律齊也。\"[38]

除南、北文風的差異外，有些詩歌群體或流派也表現(xiàn)出獨特的地域風格。唐代的“吳中四士”，《舊唐書·賀知章傳》稱其“文詞俊秀\"[39]，“俊秀\"正是江南吳中詩風的地域風格。明初的詩歌創(chuàng)作，胡應麟《詩藪》分為越詩派、吳詩派、閩詩派、嶺南詩派、江右詩派[40]，王學太細致分析了這五個地域詩派的特點，其中越派“善于用抒情方式表達自己對政治問題的感受”，擅長五言古體，質(zhì)樸平淡；吳派取徑寬，不拘一格，作品“具有浪漫色彩，富于才情、注重詞藻，許多人兼擅諸體”;閩中詩人標舉盛唐，但“缺少盛唐詩人的品格”，特點在于模擬。[41]

五、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宣示

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是如何宣示給世人的？自然是通過對具體作品的分析，考察其中的地方性書寫，探究其地域文化因素，提煉其地域風格。比如王績《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 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 無相識，長歌懷采薇。[18]482

詩中描寫絳州龍門東皋村的風景，山、樹、牧人、牛、馬等名物意象，反映的是牧歌式的鄉(xiāng)間田園畫卷；詩人隱居于此，東皋是他身體與心靈的歸宿，自稱“東皋子”，說明人地關系是和諧的；詩歌中展現(xiàn)出北方詩人一貫的地域風格，質(zhì)樸厚重，雖然抒發(fā)的是孤寂的情感，但表達方式含蓄溫婉，符合晉地詩人的風格。

以上所論是對一首詩歌地方性特征的分析。其實，古代詩歌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明確宣示地方性的征兆和依據(jù)，為我們判定詩歌的地方性特征開了方便之門。

一是地方性流派。文學史上，曾出現(xiàn)過不少地方性詩歌流派。在唐代，以地方命名的流派有“吳中四士\"“北京三杰\"“竹溪六遺”“山中四友”“江東三羅\"等。在宋代，江西詩派雖然不全是江西人，但其主要成員都是江西人；永嘉四靈是永嘉地區(qū)的四位詩人，帶有較強的地方性特征。陳田《明詩紀事·甲簽序》中論及明詩創(chuàng)作之盛，提及“吳四杰\"“粵五子\"\"閩十子\"“會稽二肅\"“崇安二藍\"等[42]，都是以地域命名。明代又有“關中十才子\"\"浙東四先生\"\"江西十才子\"\"北郭十友\"等，以及茶陵派、公安派、竟陵派，都彰顯出不同的地方性特征。清代有虞山詩派、河朔詩派、湖湘派、桐城派、閩派等。詩歌史上還有一些并未成派的家族詩人，其實仍屬于地方性詩人群體。

二是地方性詩集。唐代的《丹陽集》，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謂\"止錄吳人\"[43]。宋代有《揚州集》《會稽掇英集》《吳興詩》《天臺集》《石鼓山詩》《麻姑山詩》《荊門惠泉詩集》等地方性詩集。明清時期，編選地方性詩集成為一時風潮。韓雍、韓陽等編《皇明西江詩選》，戴廷栻編《晉四人詩》，李杲堂編《甬上耆舊詩》，全祖望編《續(xù)甬上耆舊詩》，宋犖編《吳風》，商盤編《越風》，李調(diào)元編《粵風集》，趙瑾編《晉風選》等，都是各地的地方性詩集。清代中后期以來，流行編集“詩征”，陳衍《江上詩鈔補》序云：“近世詩征之刻，幾遍各??；下至一郡一邑，亦恒有之，此‘十五國風'之支流也。\"[44]如曾懊《江西詩征》魏元曠《南昌詩征》姚文棟《潯溪詩征》、袁景輅《國朝松陵詩征》、桂中行《徐州詩征》等。近年來，國家圖書館編集出版了《歷代地方詩文總集匯編》（全500冊），將219種地方詩文集匯為一編，涉及25個省市。該書《出版說明》謂“明代以后，尤其是清代至民國時期，地方性詩文總集的編纂臻于鼎盛”，《中國古籍總目》著錄存世的明清詩文總集400多種，但據(jù)《歷代地方詩文總集匯編》編者預計，“當在一千種以上”。[45]

三是地方性唱和。有些地方性集會與唱和，突顯了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比如，唐代大歷年間的浙東聯(lián)唱，參加者有鮑防、嚴維等50余人，雖然其唱和結集的《大歷浙東聯(lián)唱集》已佚，然依據(jù)賈晉華考證的一些留存詩歌中[46]，《狀江南》《經(jīng)蘭亭故池聯(lián)句》都是描寫越地風光，體現(xiàn)出明顯的地方性特征。元末的玉山雅集，前后有顧瑛、楊維楨等六七十人參加，編集了《玉山草堂雅集》《玉山唱和》等，是地方性唱和、地方性詩歌的典型例證。

四是某位詩人的地方性編集。古代有些詩人在編集過程中，將不同地方創(chuàng)作的詩歌單獨編集，其實是對地方性特征的確認。比如，張說《岳陽集》是他貶謫岳陽期間的作品；王維《輞川集》是他晚年在輞川別墅所寫；顏真卿《吳興集》《廬陵集》《臨川集》，記錄了詩人在不同地方游宦時的創(chuàng)作;楊萬里《南海集》《荊溪集》《西歸集》《朝天集》《江東集》《江湖集》，是他在不同地方任職期間的詩歌編集。顯然，從這些詩集可以探究詩歌的地方性特征。

五是地域性詩話批評。有些詩話專門評論某一地的詩歌，如郭子章所撰《豫章詩話》六卷，主要論述江西籍詩人以及流寓江西的詩人，是揭示江西地方詩學、江西詩歌地方性特征的絕好資料。陶元藻《全浙詩話》收集了春秋至清代浙江詩人的作品，其中對吳越一帶的歷史、地理、風俗、掌故等多有考訂。梁章鉅編有系列地方性詩話《長樂詩話》《南浦詩話》《三管詩話》《雁蕩詩話》《乾嘉全閩詩傳》等，有助于梳理該地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楊深秀《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五十首》討論毋邱儉、郭璞、張穆等60余位山西詩人，可以了解山西詩歌的地方性特征。

六、詩歌地方性與共域性之間的張力

從以上論述可知，由于受地域環(huán)境的差異、地方文化的不同、不均衡的地方資源等眾多因素影響，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是客觀存在的。然而，縱觀三千年詩歌演進的大勢，詩歌的地方性特征始終以共域性為前提，在它豐富和發(fā)展共域性的同時，又被共域性統(tǒng)攝，正如程千帆在箋注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時所指出的，“吾國學術文藝，雖以山川形勢，民情風俗，自古有南北之分，然文明日啟，交通日繁，則其區(qū)別亦漸泯”[47]。在“區(qū)別亦漸泯”，詩歌發(fā)展實現(xiàn)共域性之后，又會孕育出新的地方性，如此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因此，詩歌的地方性不會消失，且與共域性之間存在微妙的張力。

首先，詩歌的地方性特征經(jīng)常被征用、消解或融合，演變成共域性特征。在詩歌發(fā)展進程中，詩歌的地方性可能會被征用或收編。古代有從民間“采詩”的說法，在“觀風俗，知薄厚”的名義下，由朝廷設置的樂府采集“代趙之謳，秦楚之風”[4]1756，“代趙之謳，秦楚之風\"本來是地方性歌謠，經(jīng)樂府“增損”修改后，在朝廷舉行的各種儀式上演奏，地方性得到了中央朝廷的認可與接納，很快變成了公共詩歌。有些詩人學習地方性民歌，如劉禹錫在巴渝一帶，聽“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其卒章激許如吳聲。雖倫仁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表現(xiàn)出明顯的地方性特征，后來劉禹錫“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揚之\"[48]，將以前的\"鄙陋\"之詞變得典雅精致，雖然文學性和技藝性增強了，但原來的地方性卻明顯減弱了。明清時期，各地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風靡一時，盡管它依然寫風土、紀風俗，體現(xiàn)出一定的地方性，卻遠不如最初在巴渝一帶的民間《竹枝詞》那樣原汁原味了。

詩歌的地方性也可能被消解，使先前的地方性特征演化成共域性特征。比如楚辭，因“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49]，最初只在南楚一帶民間口耳相傳，具有很強的地方性特征，后來從藩國走向?qū)m廷，成為共域性的詩體?！稘h書·地理志》云：“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4]168楚辭共域化之后，逐漸失去了明顯的楚地地方性，不再專門書寫楚地和楚物，亦不再使用楚地方言，變成了一種文人抒情言志的詩體。

對于個體詩人而言，一生中不可避免要流動。流動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會帶來和增強詩歌的地方性特征，詩人每到一處，有可能會得到“江山之助”；另一方面，詩風也可能會融合，受地理環(huán)境和當?shù)匚幕諊挠绊?，地方?jīng)驗得以深度內(nèi)轉(zhuǎn)，融合出更具普遍性的共域性詩歌特征。比如，庾信到了北地后，將以前的南方詩風與北方詩風融合，既體現(xiàn)出“鄉(xiāng)關之思”的地方性特征，亦通過融合南北詩風，成為后來隋唐大一統(tǒng)詩風的先行探索者。潘耒《lt;重刻五岳游草gt;序》云：“司馬子長、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蘇子瞻、陸務觀輩，則真足跡遍天下，而其文辭亦遂雄奇跌宕，超越千古。\"[50這些文人一生去過很多地方，他們能將北方的豪放宏大與南方的婉約靈秀結合起來，在作品中展現(xiàn)出磅礴氣勢，又不失婉轉(zhuǎn)精致，因而才能成為一流作家。

其次，詩歌的共域性孕育出新的地方性，二者相輔相成。一般而言，在政治不統(tǒng)一或交通不便的時候，地方的存在和意義會更加突出和明顯。中國文學史上南、北文風的差異，正是來自歷史上南北朝時期雙方在政治上的對崎。那些偏遠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邊疆地區(qū)，往往是地方性最為顯豁之處。然而，在政治高度集中、交通狀況已大有改善的元、明、清大一統(tǒng)時期，地方性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成為詩歌與詩學的重要表征。蔣寅研究清代詩學，認為“地域意識已是滲透到詩論家思想深處的一個不可忽視的變量因素”，有力地建構了清代的地域文學傳統(tǒng)。[51換言之，共域性和地方性之間的關系是融通的，并非全然對立。當?shù)胤叫詳U展后，被共域性吸收，形成了共域性的多元面相。在此基礎上，又會發(fā)展和孕育出新的地方性，這樣周而復始，推動詩歌前行

最后，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是在共域性前提下的局部存在和個性化展現(xiàn)。中國封建社會處于農(nóng)耕文明階段，政治上采用以文官為主的中央集權制，以大一統(tǒng)作為發(fā)展的終極目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任何地方性都屈從于共域性。尤其是選才用人的科舉制度采用統(tǒng)一命題，文人士子為了博得一官半職，不得不遵守科舉指揮棒，不斷地模仿和練習，使得具有個性化色彩的地方性最終走向了整齊劃一。天下通語的推行、對文學雅致的追求、文人的遷徙交流等，使詩歌的主題、精神、風格都在共域化面前被一一馴化，甚至連人們對地方性風景的認知，在各種地記和畫論的敘述中都趨向同質(zhì)化和標準化。詩歌中蘊藏的地方性書寫、地方性經(jīng)驗、地域風格和地方美學等，只能是局部存在于廣大民間和非公共領域，而在類似于省試詩、應制詩、唱和詩這樣的公共詩歌中，很難展現(xiàn)出地方性。加之主流詩歌共域性的強大洪流和詩歌批評中連貫的詩史線性敘述，詩歌的地方性常常被淹沒，這也正是后世研究者忽視詩歌地方性的真實原因。

詩歌的地方性特征雖然以共域性為前提，僅是局部存在，但它卻是詩歌藝術的個性化展現(xiàn)。在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正是各種詩歌的地方性流派、地方性唱和、地方性詩集、地方性詩話等，體現(xiàn)出詩歌的豐富多樣和五彩斑斕，突顯了詩歌的多元身份標識。因此，詩歌的地方性特征，必須立足于大一統(tǒng)去認識，惟其如此，才能真正接觸到地方性的本質(zhì)和中國文化的本根性。曾大興指出，“最有意義的文學地域性恰恰是在國家統(tǒng)一條件下的共時性研究”，“當文學研究者能夠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性著手…就有可能真正認識到文學的地域性，真正認識到文學的豐富性與多樣性”。[52余來明亦認為：“以地方性為方法建構的詩學史則是要將那些湮滅的‘眾聲‘從歷史潛層中打撈出來，通過展現(xiàn)多流并進的場景，在歷史演進的多面性中理解‘一體'格局的形成與演變。\"[6]59這種看法是有遠見的，為我們今后研究詩歌的地方性特征，指明了方向和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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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