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之后的一場風雨,急匆匆地,卻讓院子里的一棵大樹斷裂倒塌。夜色中,只見它歪斜著身子匍匐在路面上,幾乎擋住了一條散步的小道。
我大概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的吧,已經(jīng)是夜里9點,雨一停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樓下走走,空氣中終于有了一絲微涼,我記得這是一棵接骨木樹,心形的樹冠,開花時像是在枝頭落了一團一團的雪,隨著微風輕輕晃動時,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氣。
我把這棵樹的遭遇告訴了媽媽。我倆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不同的樓棟。平時都是她向我散播這個院里的花兒草兒,人啊事啊的各種八卦。誰家的孩子結(jié)婚了,哪一個樓上的老人去世了,在她每天的講述中,我似乎認識了這個院里的很多人,但似乎又根本不認識。昨天她和我說,樓上的一個阿姨得了怪病,身上起滿了大水泡,得去醫(yī)院里化驗那水泡里的物質(zhì),后來身上又起了很多紅疙瘩,很是遭罪。媽媽的描述如在眼前,我好像身臨其境看到那個阿姨一般,但其實就算在院里散步遇到了,我依然不知道她是誰。
這很像一件行為藝術(shù)作品,當代藝術(shù)家耿建翌的作品《他是誰》,創(chuàng)作于1994年。有一天他外出,回來后聽說有人來拜訪,便下意識問了句:“他是誰?”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誰來找他,便向鄰居們詢問相貌特征,把這幾份文字和畫像信息收集起來,拼貼起來,成為一件作品。
在這件作品里,耿建翌只是創(chuàng)作者的50% ,另一半是他的鄰居。這像是一個自娛自樂的小游戲。
他還曾經(jīng)做過一個實驗。制作了一張表格,需要填寫一些個人信息,比如職業(yè)、學歷、愛好、經(jīng)濟來源、思想傾向、獎勵或處分,還有最喜愛的植物/動物/人。他把表格郵寄給參會的32人,都是當代藝術(shù)的活躍者,有些人老老實實填了表格,有些人填得天馬行空,有些人識破得很徹底,壓根沒填。
有的人很認真,工資82元/月、身高1.65米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在表格里,喜歡草和豹子;有的看出了貓膩,于是在病史一欄里寫道,“15年前曾患有現(xiàn)代前衛(wèi)藝術(shù)綜合征”,愛好是“追捕逃亡者”;有的在處分那一欄里,說自己兩個月前在西單不慎將冰棍棒扔在地上,因破壞環(huán)境衛(wèi)生被罰一塊錢,到了東單撞了樹,拿了個“愛樹木”獎。
一個人是如何被陌生人描述的?站在媽媽朝南的陽臺上,一邊端詳千佛山上的那尊彌勒佛,在夕陽下閃著金光,常年不變的含蓄包容的笑容,一邊聽媽媽嘮叨院里的人,說著誰是誰的故事,有一些是我熟悉的人,但經(jīng)由她傳達了第三者眼中的樣子,又仿佛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如同愛倫·坡的小說《人群中的人》的場景。某一天的夜幕降臨前,久病初愈的“我”在倫敦中心街的一家咖啡館中觀察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忽然人群中的一個老人不同尋常的神態(tài)和行為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開始了對老人的跟蹤。在跟蹤了老人整整一天后,疲憊的“我”終于放棄了跟蹤,認識到老人只是人群中的人,“我”也無法更深入地理解他。
弗洛伊德說每個人都有一種想要窺視他人的欲望,小說中的“我”也同樣如此,久病初愈,“對世間萬物產(chǎn)生了一種冷靜但過分好奇的興趣”,所以“我”一會兒窺視著咖啡館內(nèi)的人,一會兒又透過玻璃窗窺視大街上的行人。
每個人都在不動聲色地上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可能忽視周圍那些人正在看他,編排他的故事,作為讀者的我們隔著書頁,文字,也正在看他。
《人群中的人》是天天向我推薦的,是他選的一本課外讀物,老師要求寫一篇讀后感。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這本書,也不知道他的同學們都選擇了什么樣的書。他就讀的是一家外國語學校,可能提供的外國參考書目比較多。
他那時候上中學,情緒不穩(wěn),青春正在泗渡一條黑暗的河流。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心里這樣想著拿起了稿子本來設(shè)想自己的展示理應是面對大家抬頭挺胸 侃侃而談而一到這個時候為了怕忘詞而準備的稿子便黏在臉前只能一句一句地讀眼前的稿子 有的時候象征性地把頭抬起來一瞬間看到無數(shù)的眼睛便突然低下頭然后會因為緊張嘴里分泌出過多的唾液直接讓舌頭打結(jié)讓一句話說到一半卡住 就在那一瞬間 嗓子像被掐住一樣 想出聲 想吼出來 說點什么說什么都行可是根本不可能只能惡心地咽下口水繼續(xù)念下一句話大家一定覺得我這樣很奇怪趕緊結(jié)束求求你不論是誰趕緊結(jié)束…”
無意中看到天天這段日記,久遠的青春疼痛又一次附體,仿佛心里隱藏的一個莫名的秘密,突然大白于人前。
作為人群中的人,為什么童年時我們無視周圍人的看法,但青春期時,又往往無限夸大別人的看法。
或許正如薩特所說的那樣,當我們意識到他人在注視我們時,我們會反思自己的行為,甚至感到羞恥。同樣,當別人意識到我們在看他們時,他們也會反過來“注視”我們,讓我們感到自己也在被觀察。
電影《楚門的世界》里,楚門生活在一個被設(shè)計好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他最終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被全世界觀看。當他對著鏡頭說:“你們好,假如我再也見不到你們,祝你們早安、午安、晚安!”時,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窺視者”。
我曾經(jīng)畫了一幅油畫。一個女人站在鏡子前,鏡子里呈現(xiàn)了她的臉,臉上有紅色的面具,遮蔽了她的眼睛。所以即使經(jīng)常從她的面前經(jīng)過,她卻看不見我,我也無從了解她的內(nèi)心。
眼睛大概是最大的濾鏡。世界是一樣的,我們的眼睛看到的卻各不相同。
比如天天上幼兒園時認為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黑黑瘦瘦卻總能回答對老師的提問;比如他小學去農(nóng)村,說那里牛多羊多“屎”多—很多人家山墻根堆的漚糞,還有旱廁里的“蝸?!?;比如考初中時他動員了班里一半的同學和他考同一所學校,考上后卻沒能和任何一個小學同學同班;還有他第一次讀的小說的主人公,復雜的愛情友情親情這一切的一切疊加成就了今天的他自己。
我和天天都讀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小說里面渡邊與直子、綠子之間的糾葛,正是青春期的愛情困惑與迷茫,當時的他可能也正在經(jīng)歷著類似的迷茫。直子的死亡和木月的自殺,會讓他感同身受著死亡的沉重。而隔了幾十年歲月的我,看到的只是成長的無奈,是生命中無處不在的孤獨。總有一天,他會清楚,表面的平和穩(wěn)定難以維持內(nèi)心的空洞,便無論是誰,都得學會與生命的無常和解。
后來我們真的去了挪威,作為他的初中畢業(yè)旅行。在挪威的森林面前,驚嘆于它的廣闊浩美,杉樹筆直,松樹豐滿,一隊隊,一列列,配著頭頂?shù)乃{天白云以及腳下的清澈河川,寧靜莊嚴。
一路上沉默不語的時候多。站在熱鬧的人群和絕美的風景中,青春期的天天有一點點孤單落寞。仿佛《挪威的森林》中的場景—即使是你最在意的人,在他心中也會有一片你沒有辦法到達的森林。
書里還有句話:“我們的正常之處,就在于懂得自己的不正常。”我不知道在他那樣的年齡看到這句話會怎樣,它很像一個懸在空中的蘋果,要踞著腳尖,起跳方可夠著,但剛剛觸及,瞬間又由于年齡的重力,它很快又回到空中飄蕩。
他至今的微信頭像上還有小說結(jié)尾的一句話,“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處所連連呼喚著綠子”。我曾說那就是虛無之所,但后來再看他喜歡的林少華的翻譯,“哪里也不是的處所”,反而有一種新鮮的陌生感。
年輕是不懂虛無的,很久以前我也不認可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什么若要好便要了,反而固執(zhí)地覺得,明明好就是好,了就是了,各不相干。
同行的人說,其實挪威的森林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平和宜人,那些蔓延在陡峭山崖上的森林內(nèi)部,因為遮天蔽日而顯得幽暗,充滿了種種未可知的危險或者神秘莫測的精靈樹妖一類。聽他這么一說,我忽然明白了村上春樹為什么要給他的小說命名挪威的森林,大概也是想說生活的表面和它的內(nèi)里往往不一樣,一個人也總有他的兩面性,孤獨是人生的常態(tài),但我們可以通過孤獨來探索自我,愛情與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它們既帶來痛苦也帶來成長。
村上的作品,天天最喜歡的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而我難忘在BAR上讀這本書的情景,歷歷在目。那年我去美國,在伯克利和舊金山往返之間要乘坐BAR,非常有趣的一種交通工具,當它俯沖到地下之后就變成了地鐵,而當它凌駕于空中時又變成了輕軌,車窗一片黑暗時,我知道它正在穿越一片海底,而沖出隧道之后的豁然開朗,又像振翅飛向天空的大鳥,遠處城市的細節(jié)一下子放大在眼前。
在這樣的起伏交錯中,我的身心又正在另外兩個世界中穿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世界盡頭,悄無聲息的圍墻,深不可測的森林,終年不化的積雪,美麗孤獨的獨角獸,劃過天空的飛鳥,還有那給人安心之感的南水潭…但那里的人,沒有心,所以沒有痛苦沒有死亡,也沒有快樂幸福和希望,而“冷酷仙境”里充滿痛苦、競爭、壓力、絕望、死亡,卻因此才有快樂、幸福、希望、生機。
一直看到最后,我都在揣測,世界盡頭的主人公到底會不會追隨著影子逃離世界盡頭,還是選擇留下。
從書頁中抬起頭來,車廂里零星的陌生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目光掠過他們,卻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們。坐在旁邊的天天和他們一樣,偶爾會專注于窗外的風景一一人生就那么點時間,我們并不是光憑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充實,有多少使我得以有今日的力量以及與這種力量有關(guān)的人和發(fā)生的事?是多用眼睛看看周圍的世界和人,多用心去感受世界的一切,好的,還有,不好的;還是舍棄“心”而活在這個世界上,體味所謂的“不朽”是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