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落的人

蘇合又上了那輛灰色的汽車，灰色大眾，不起眼，但盡收十九樓高醫(yī)生的眼底。與他精致的眼科前置鏡不同，明晃晃的天文望遠鏡被他大喇喇架在窗臺，外人問，便是觀星觀鳥。對面樓的一口口窗子，對高醫(yī)生來說就是一盞盞眼睛，他喜歡把一扇扇眼皮翻開，窺探或漂亮或病變的眼底。

目送灰色車離開，他蓋上鏡頭蓋，想到昨晚鏡頭里所見。

昨晚，也是鏡頭里的這個女人，狠狠用肘關(guān)節(jié)擊退開門湊上來的丈夫，男人懌回到自己房間。女人摟了摟身旁的孩子，用紙巾一遍遍擦男人用胡茬扎過的肩。

離婚四年，蘇合每天半夜都會猛地醒來，也許是怕孩子翻滾掉下床，也許是怕前夫像剛才那樣帶著無法靠理智收服的欲望湊上前來，宵夜和宿酒的味道會讓她整夜不眠。付東也不是每晚都喝酒的，直到四年前知道了妻子和杜仲的事。

此時的蘇合正坐在杜仲的車上，捏著一柄大漆食盒，今天是杜仲父親的忌日，老人家是浙江人，蘇合做了芋頭五花肉煲、熏魚、紅糖年糕，杜仲母親是臨淄人，于是食盒里還準(zhǔn)備了核桃酥和加了新筍的豆腐箱。杜仲開著車，不斷回頭短暫端詳蘇合，身上仍然是旗袍，不過換了件素凈的棉布條紋。蘇合的每件旗袍幾乎都是色彩明艷，撞擊明顯，且都是破肩加腰省的港工旗袍，盡顯熱烈與窈窕。初見她時，杜仲就看到，這個大家口中安靜謙和如植物一樣的女人，有著豹子般假寐的眼睛。

戴著墨鏡能看見什么，轉(zhuǎn)過頭去，蘇合說。杜仲早就喜歡戴墨鏡一一早在蘇合之前。這是他用這輛最不起眼的灰色車載不同女人做相同事，形成的習(xí)慣。這樣的習(xí)慣還有，進門先關(guān)窗簾，電話號碼兩個以上，社交軟件附帶小號，手機定位長年關(guān)閉，裝東西用黑色不透光袋子蘇合第一次坐這輛車的時候，還是個喜氣團團齊劉海的女孩模樣，花邊短裙，大腿結(jié)實，她并不知道這輛車會開往何方，只知道自己帶著滿坡的莊稼，去奔赴一場大火。她在后座看著正在開車的男人，開向又大又紅的落日，堅信他跟自己一樣有熱烈不能自已的愛?？墒悄菚r她并不了解，這個像蛇一樣引誘她吃蘋果的家伙，只是陪床幾天就能跟女護士，只是去考察幾天就能跟女老師，只是在酒吧喝杯酒就能跟女中醫(yī)，哪怕只是在高速服務(wù)區(qū)就能跟陌生女人一一吃干抹凈不留名姓，片葉不沾身。哦，也不，只有一次，一個上海女博士鬧到了單位，是杜仲的妻子打了一通電話，幫忙解決。那時的杜仲也并不知道，后座那個他只想吃肉就走的肥嫩獵物，竟一直在這輛灰色車后座坐了四年，沒再變過。

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到達，車開進山路。哎呀，蘇合急叫一聲，捂著臉瞥向一邊。杜仲長按喇叭，把頭伸出車外，對著在山路中間撒尿的男人喊了起來，講不講究啊，撒尿一邊兒撒去！杜仲總是這樣，打個噴嚏幾層樓都能聽見，若是喊起來，更會嚇人一跳。那人急急抖，扎上腰帶，開車往前去了。杜仲轉(zhuǎn)頭笑蘇合，你應(yīng)該大大方方瞪著他，吆喝他穿褲子，擋自己臉干什么，不講究的是他。又胡說，蘇合笑，若碰上的不是善茬，是個黑心壯漢，你這雞仔一樣的身板，能應(yīng)付得來？杜仲把車子慢下來，山路蜿蜒。我每天練功，腿腳快，拳頭硬。蘇合聽別人講起過，杜仲高中軍訓(xùn)時就領(lǐng)著男同學(xué)們拿著軍訓(xùn)用槍，穿著軍訓(xùn)服翻墻通宵，凌晨回校，把披著衣服出來潑尿的女人們嚇一大跳；十八歲坐大巴，按住正要偷錢包的扒手，沒承想一群同伙圍上來，杜仲也瞪著眼不害怕，抓著鐵板凳隨時開打。蘇合小時候睡在奶奶家，壁櫥上貼著一張鐘馗像，云海一樣的胡子，晨鐘一般的眼晴，紅袍長劍，無所畏懼。蘇合笑，杜仲倒很像他。

付東卻從不這樣，遇上不平不公事，他都自己咽下，有時，也會讓蘇合咽下。不管是半夜還在打牌喧鬧的鄰居，還是欠債的朋友，或是讓他陪酒的領(lǐng)導(dǎo)，抑或是給蘇合氣吃的婆母，付東都有個宰相肚。外人逢著蘇合便夸，你家郎君真是脾氣好，人也實在。蘇合心里冷笑，不知這些人又從她丈夫那里挖了什么好處，占了什么便宜。湊合過唄，還能離嗎。初見付東，傍晚的太陽照在他小臂挽起的白襯衫袖口上，整齊的小白牙笑得燦爛。多少年，付東從未跟蘇合說過重聲重氣的話—一直到攤牌離婚，蘇合才見識到付東的怒氣長什么樣子。

那些陰陽怪氣極盡侮辱的話，付東只用手機發(fā)，最“震天動地”的響動，也不過是淋浴響聲掩蓋下的捶墻低吼。離婚前，他們拉鋸了幾個月。你們上床了嗎，你們上床了吧！接著是東西破碎的聲音，和蘇合默不作聲用手指扣進自己大腿的一道道抓痕。付東不會大聲，他怕鄰居聽見。領(lǐng)離婚證那天，蘇合給自己畫了口紅，她要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墒窃诩埳蠈懴屡畠好值哪且豢?，蘇合右手發(fā)顫，眼前模糊，她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可還是喘不過氣，沒有力氣，她扔下筆，去走廊的椅子上坐了許久許久。一邊是年輕的新人領(lǐng)證，女孩戴著簡易頭紗，還請了領(lǐng)證攝影跟拍，她手里捧著的玫瑰像極了今天燦爛的她。另一邊，是妹妹追著哥哥打，罵著哥哥跟嫂子離婚沒良心，哥哥捂著被打破的頭說我沒有私生子，我也沒有一分錢，我更沒多少日子了。個中對錯，誰也不知?；橐?，就是昏頭昏腦，昏天黑地。蘇合看著那個即將結(jié)婚的燦爛女孩，充滿隱憂，又衷心祝福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祝福足夠多，就能避免她有一天走到自己的這一邊來?！芭畠焊缎烈膿狃B(yǎng)權(quán)歸父親付東所有”——蘇合在協(xié)議書上寫下。眼淚縱橫。

車子停在墓園的停車場，蘇合把一束白菊和食盒遞給杜仲。五年前，就在這樣的五月，杜仲的父親離世，那時的杜仲覺得，一堵堅實的墻，轟然倒塌，塵土飛揚里，他在墻的另一邊看見了死亡。杜仲十七歲時，母親淋巴癌去世，哥哥已經(jīng)成家，他和父親還有一只公貓住在一起。三個雄性，脾氣都是硬邦邦，老貓最先離開，然后是成了家的杜仲，最后，查出十二指腸腫瘤的父親，也不得不離開這里住到醫(yī)院去。老貓離去時，杜仲把它的布娃娃和鐵飯碗埋在一起，后來街道改造，杜仲看見被挖出的布娃娃赤裸在烈日下，鐵飯碗也還在，只是他的貓，竟沒有一點存在過的痕跡。杜仲的父親也許不會想到，那個青春期沒有母親照顧的總是摔門而去的小兒子，會在他的病床前四年如一日照料，四點鐘起床給他做飯、換尿袋、洗臉擦身，從單位到醫(yī)院每天往返170公里，特意找裁縫做柔軟透氣的棉質(zhì)衣服防止褥瘡，不愿看機器凌駕他的肉身，拒絕醫(yī)院的吸痰機，把棉棒蘸濕，一點一點，給他挖痰。病床邊的折疊床，杜仲睡了四年，有時是應(yīng)付完工作，一頭倒下，有時是周旋完女人，沉沉睡去。杜仲，你是真有精力啊，蘇合說。

杜仲是真有精力，有時睡到半夜，突然就跟蘇合要。蘇合也吃驚于那個向來板板正正只會躺著的女人，在杜仲這里，怎么這么快就學(xué)會婉轉(zhuǎn)悅耳，像一枚酒漬的桃子，醇香飽滿，癡傻迷離。有時是在白天，動靜實在太大，樓下施工的工人一遍遍按門鈴試圖打斷。杜仲順下蘇合的發(fā)繩，頭發(fā)一圈一圈，又一圈，蕩開在床上。

杜仲回到車上，重新戴上墨鏡，從食盒里拿出一塊核桃酥掰開，遞給蘇合，大口嚼著。蘇合沒有吃，不斷用手撫著杜仲的頭和背，她見過杜仲想父親的樣子，一連幾天手機關(guān)機，不知去處。我沒事，杜仲說，只有父親不嫌棄我，初中時我趴在樓上窗口跟伙伴打招呼：我不上學(xué)了，我得病了。母親跑過來把我從窗臺上拽下，跟我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別人知道就不跟你玩兒了。這么多年，我哥不跟我吃飯，只讓我用自己的盤子……蘇合吻上去，什么都沒說，吻了一下又一下。

一九九〇年蘇合剛出生，大雪下了又寂靜，寂靜了又下，父親踩著深深淺淺的雪窩把蘇合送到鄉(xiāng)下，蘇合的奶奶接過這個她并不喜歡的女娃，低聲讓他沒有“娃娃票”的兒子在這雪夜趕緊回城。彼時，十三歲的杜仲正趴在窗臺上看雪，他已經(jīng)休學(xué)半年，他至今都搞不懂，為什么得這種病，又為什么是他得。其實也不正是他，八十年代暴發(fā)的肝炎，成了多少人的隱痛，每看到“長命無衰”這樣的字眼，杜仲的心都會一點點沉下去，像太陽沉進山底的黑暗里。

蘇合的奶奶看著懷里嬰兒的丑模樣，不敢呼吸，怕呼吸過深，會擠壓到這小小的嬌嫩的身體。蘇合在自己女兒出生后辦了一場熱鬧浩大的滿月宴，那架勢仿佛要讓全世界知道一個嬰兒的降生，仿佛要將這熱鬧聲穿過一九九〇年冬夜的一道道門、一層層襁褓，到達那個不準(zhǔn)哭的嬰兒耳朵里，給她一點點初到人間的歡迎和祝福。

少年時的杜仲喜歡畫圣母像，他覺得世間女子大抵都如他畫上的一般，圣潔光輝，香氣隱隱，直到幾乎所有女朋友，在他小心翼翼和盤托出隱疾后轉(zhuǎn)身奔逃，就連當(dāng)初費盡心思追他到手的女孩子也不例外。他開始荒唐起來，覺得世事涼薄，無有真心。隱去姓名，流連花叢，只為吃肉，從不喝湯。睡一場，便走了，從不過夜。不過也有一個例外，這個例外姓甚名誰，杜仲至今都未告訴過蘇合，只知道他們一起三年，女人嫁與他人。一次蘇合調(diào)侃著喊了一聲“大叔”，笑著的杜仲轉(zhuǎn)而嚴(yán)肅下來，不要蘇合這樣叫。蘇合立即明白這聲“大叔”便是出自那位“例外”的繡口了，蘇合把接下來想說的話，連同那聲“大叔”一并咽了下去，從此再未提過。每次，等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碾娞?，蘇合從來都不擠進去，總要去等下一扇打開的電梯門。有些地方，蘇合擠不進，站不住。就像有一次蘇合要把電影票塞進杜仲鼓鼓囊囊的錢包，怎么都塞不進去，她想抽出些沒用的東西出來，卻在杜仲父母照片的下面，看見了那位“例外”的照片。她把電影票捏在手里，從此再沒碰過杜仲的錢包。即便是看電影，只要跟杜仲一起，蘇合都會被提醒戴上口罩，就像每一次意外漏精，杜仲都會提醒她吃緊急避孕藥。他們的座位離得那么遠，蘇合看熒幕的光影在杜仲臉上飄來閃去，覺得他該是電影里的人，電影結(jié)束，他就會隨著怦然心動的故事戛然散去。而她，會走回家，繼續(xù)做一個聽話的晚輩，靜默的妻子，稱職的母親，優(yōu)秀的員工。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離婚，娶那個叫你“大叔”的女人呢，沒勇氣嗎？蘇合知道，她也在偷偷為自己而問。只是這樣的話，蘇合在跟付東攤牌離婚后，再也沒問過。

老家，兩人完成離婚事宜，繼而再告知雙方父母，蘇合搬離，另尋住所。領(lǐng)到離婚證那天，蘇合跟女兒視頻通話，半個月未見，一接通，蘇合的婆母就向她倒苦水，無非是跟公爹吵架，跟鄰居拌嘴，誰欠錢至今不還，誰的黑心肝頗多。這些話，蘇合聽著，不發(fā)一言，就像以前婆母規(guī)定她必須橫向拖地一樣，指點她把頭發(fā)都扎起來才好看一樣，為了不讓她買嬰兒床叫來好幾個老娘們勸告一樣，產(chǎn)后催促她趕緊同房一樣，蘇合聽著，不發(fā)一言。她看著手里的離婚證內(nèi)心開始脾睨起這個衰老又矍鑠的女人，蘇合覺得終于要把這個女人伸到她磚縫里的觸手和根須全部拔起，她的婚仿佛不止跟付東離，還跟她。直到她看見女兒，站在角落，背著身，歪著頭，不愿理她，無論蘇合怎么喊都不轉(zhuǎn)身。蘇合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就把她放在外婆家，來接蘇合時，蘇合也背過身去，朝墻站著，揪著院子里垂下的累累青葡萄，不理母親。蘇合看著這小小的肉肉的、孤單又賭氣的背影，心疼萬千。你怎么還不來接我，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媽媽。這一聲平常的“媽媽”把蘇合的眼淚叫了出來，她急急掛了視頻電話，想到這聲“媽媽”她在以后會聽到的愈來愈少，繼而想到女兒穿著搭配怪異的衣服、歪七扭八的襪子去上學(xué)，想到她放學(xué)回家喊“媽媽”時無人應(yīng)答，想到她在教室聽見“離婚”這樣的故事眼神躲閃，想到她遠遠看著別人一家在一起的樣子兀自傷神，想到她面對新媽媽時的局促懂事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恐怕要成為一個變法失敗的軟弱革命者，激憤一場后，難承刑罰之痛、指點唾罵，一瘸又一瘸茍活在青磚巷尾，每天看著太陽一點點降下山去。自那以后，蘇合的右膝總是疼痛，爬樓走路一瘸又一瘸。付東沒膽告知父母，蘇合也沒有另尋他處，什么都不能改變，只有這一張深紅如瘀血一般的離婚證，像黃紙朱砂符一樣，在付東想要靠過來的額上，給予清醒一記。

你為何不離婚，是因為沒勇氣嗎？蘇合想起曾經(jīng)問杜仲的話，笑自己。山上有寺廟，我們一起去，杜仲說。車開過山澗，戴草帽的老頭網(wǎng)起一條大青魚，蘇合看著那網(wǎng)兜，覺得周身束縛，那是一根一絲編織起來、交錯縱橫的恢恢之網(wǎng)，最粗的那一根是孩子，然后是父母、財產(chǎn)、名聲、房子、社會關(guān)系…那條大青魚被結(jié)結(jié)實實網(wǎng)著，先是奮力甩尾掙脫，后來只剩下嘴巴一張一合，瞪著眼睛，眼睛里是正往西去的太陽。

蘇合小時候見過奶奶殺魚，先是刮魚鱗，再是去魚鰓，最后開膛破肚，所有的內(nèi)臟里，蘇合覺得只有那兩節(jié)白色的魚能看得下去，奶奶坐在矮板凳上，讓蘇合舀起一瓢水，蘇合捂著鼻子，遠遠地支著水瓢，從張得圓圓的魚嘴開始，澆走那些血乎乎的東西。蘇合捏著鼻子說，奶奶，我即便長大了也不收拾魚，又黏又腥，我只吃就行了。奶奶笑，對，你耳垂這么大，有福氣，不干殺魚的活兒。蘇合抓著一尾青魚開膛破肚是在杜仲家，杜仲的妻子得了幾條野生魚不會做，便把蘇合喊來，蘇合想著奶奶的樣子，手起刀落，魚湯上桌，他們平靜圍坐，奶白的魚湯映著晚燈悠悠，在杜仲家，蘇合有自己的餐具，釉中彩的象牙瓷，花團錦簇，蜂蝶紛紛；杜仲妻子和兒子用同一套白瓷餐具，沒有任何花紋描金；杜仲所有的餐具，便是兩只碗和一個大盤，盤子斑斑駁駁，用了十幾年的樣子。刷碗的清潔布、鍋具、廚具各自一套，即便刷干凈要放在碗架上，也并不歸攏在一塊。每次吃飯，杜仲都是一股腦盛出自己那份兒在大盤子里，席間不再伸筷，這是他為著自己的病而生出的習(xí)慣。盛湯時，蘇合瞥見杜仲的妻子，烏黑短發(fā)，黑皮膚，與杜仲之前膚白腰細、嬌媚可人的女人都不同，并且一如既往地氣定神閑，好像在第一次得知杜仲出軌時，她便已經(jīng)修煉成這般樣子了。要受到怎樣的磋磨、胸懷如何廣大，才能一如既往，氣定神閑，這張晚燈悠悠的餐桌上，她又見過多少來做飯的女人，換了又換。杜仲說，就你一個，蘇合信了。不過，也不都是氣定神閑的，杜仲電話那頭也時常有妻子劈頭蓋臉的罵聲，他笑著應(yīng)承，許是多年心中慚愧，家中大小一應(yīng)事務(wù)，都是杜仲，杜仲還是拖地和蒸饅頭的好手。杜仲妻子常常幫忙指點蘇合工作中的問題，蘇合做的糕餅點心也常常出現(xiàn)在杜仲妻子的手邊，她們從未說過，就像這頓晚餐，只有來來回回夾菜的筷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碰到碗底的勺子，什么話都沒有，又什么都知道。

車來到山頂，一大群白鴿撲棱棱飛過寺廟的紅色外墻，蘇合戴好口罩，跟杜仲下了車。寺廟建得十分考究，竟不知在這偏遠破落的小山上，還有如此端正氣派的所在。鐘樓在東，鼓樓在西，紅墻黃瓦，眾神肅然。蘇合跟著杜仲，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鄭重的樣子就像新娘子下花轎、跨火盆、跨馬鞍，仿佛他們就是這人間的匹夫匹婦，一起來廟里燒香，養(yǎng)一場神明賜予的孩子，最后同寢一個墓穴。他們在光芒萬丈的大佛和太陽下走，輕盈磊落，矯健光明。

杜仲請了香，在地藏王菩薩像前跪了下來，對于母親的早亡、父親的病逝，他一直耿耿，有時，是在做愛時突然扇蘇合耳光，繼而潮濕地掛在蘇合身上，蘇合雙頰潮紅，摩挲著他隱著眼淚的雙肩，與他臉貼著臉。有時，是在抄經(jīng)時，會停下來跟蘇合說，我已記不清我母親的樣子了，只記得她去世后，我戴著黑色的孝袖，還跟同學(xué)說我沒事。我心疼父親，臨走前整整一年，沒嘗過飯，怕病情惡化一直輸營養(yǎng)液，他跟我說過想吃口飯的…我當(dāng)時，為什么沒讓他好好吃頓飯…這兩年，杜仲把閑下來的時間都用在了抄經(jīng)上，《地藏王菩薩本愿經(jīng)》。

太陽西斜，透過大雄寶殿的側(cè)門照在佛前金黃的蒲團上，也照在杜仲在佛前雙手合十的袖口上，仿若蘇合與付東的初見，那時夕陽也這樣灑在一個少年的袖口。只是短短四年，她的愛就像這透進來的夕陽的光，從一盞手臂移到了另外一盞手臂上，蘇合沒有跪，她直立仰頭望著這大殿里的金身大佛，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有什么是算數(shù)的呢？怎樣才能贖救不忠？眼前的這盞她不敢在眾人面前挽著的手臂，還會再換嗎？蘇合不跪。直到她看見大佛旁邊的小佛像有孩童在側(cè)，她跪了下來，她想到了那個孩子，自然地雙手合十，也許，如果不是她先背棄婚姻，付東就不會跟那個女人有了孩子，并且在五個月的時候流產(chǎn)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跪了下來。

暮鼓疊疊，他們邁出大雄寶殿，準(zhǔn)備下山去，夕陽又大又紅，像極了第一次蘇合坐上杜仲車的那天，從那天起，蘇合只敢欣賞落日，不敢看杲杲在天的太陽，她欣欣于這半明不暗的詭譎燦爛，又戚戚于那即將沉入的寂寂然的黑暗。她擔(dān)心落下的那一刻抽走她眼里所有的色彩，又期待黑暗覆蓋掉一切，揭過重來。太陽不說話，它見過太多蘇合、太多杜仲，以及這世上的種種，在它看來，這都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蘇合想起小時候的麥?zhǔn)諘r節(jié)，跟奶奶在寬廣平靜的水泥地上曬麥子，大蛇從熱熱的沙堆上滾下，夕陽燦爛，大人們用木耙把麥子堆成一個個金黃的小丘，蘇合看著要落下去的太陽，沒有說再見，她小小的黑黑的影子用力搖著手臂說，你好，太陽。你好，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