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
我保證,要是花棵河村那時候興選美的話,春妮肯定能選為我們村里的“村花”。怎么也曬不黑的臉,白里透紅,不化妝比現(xiàn)在化妝的女人還好看。勻稱高挑的身材,凹凸有致,穿什么都合身。兩眼跟花棵河深潭里的水一樣,清澈照人。春妮只有小學二年級文化,但秀外慧中,學啥會啥。在大隊宣傳隊里演節(jié)目,一個城里的高中生只教一兩遍,春妮就能唱下來,且字正腔圓,不跑調,不忘詞。春妮最高光的是主演山東郴子《娶女婿》和豫劇《朝陽溝》。春妮的唱腔就像黃鶯出谷,甜潤清亮,婉轉悠揚;扮相嫵媚俊秀,形神兼擅,唱紅了整個縣。連縣文工團里的名角都來向她討教。那時節(jié),村里年輕后生們做夢都想娶春妮為妻。春妮最走紅的時候,縣文工團尹團長還想把春妮調到團里去,吃國庫糧,可惜春妮家成分高,這事最終胎死腹中。
春妮家姊妹四個,她排行老大。下邊有三個妹妹,一個嫁到東北,一個去了西北,三妮嫁給了花棵河屠宰戶崔老大的二小子。春妮老大,懂事,事事都讓著妹妹,連婚姻大事也是這樣,妹妹們都嫁完了,她才張羅自己的婚事。十六歲那年,她爹大病不治,街上的婆子就上門給她提親,她一句“我這模樣,還怕嫁不出去”就把媒婆懟了回去。家里窮,姊妹多,父親早逝,母親孱弱,掙不夠工分,全靠春妮這個整勞力支撐著。在農村,出豬圈兒,挖河工,推小車,脫坯蓋屋,壘墻建灶,是最重最累的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都是男人們來干。春妮也都能干。春妮是花棵河村里唯一一個能掙十分(滿分)的女人。
我離開花棵河去縣里上學的時候,春妮還在大隊里演戲。后來歪脖子李老伯告訴我,春妮喜歡演戲,是因為和教她戲的縣文工團里的那個白面書生好上了。一個星期天,我在花棵河洋橋底下,遇見出河泥的春妮。我鼓足了好奇問,姐,什么時間吃你的喜糖。春妮說,別聽他們胡咧咧。你姐我明白,咱農村的狗尾巴花兒插不到人家城里人家的花瓶里,就是插進去也活不了。我就覺得歪脖子李老伯是捕風捉影。春妮說,你能給我辦個事不?我說啥事?你把這個塑料繩編的金魚鑰匙鏈送到縣上文化館,找一個名叫高志純的人。我說,咋跟他說。春妮姐說,你什么也不用說,送到就行。下個休息天,我回到花棵河背干糧,見到春妮,說送去了。春妮啥也沒問,只冒出一句,死心了。
后來聽我娘說,三十歲那年,在王媒婆子的撮合下,春妮和一個復員回村當治保主任名叫“平安”的訂了婚。訂婚那天,春妮哭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村上人不明白,哭什么,你個三十歲的老姑娘,能找上當治保主任的平安,那是老天爺開眼,還不知足?人家還比你小三歲,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主兒。春妮哭完,最終還是嫁了。結婚那天,春妮提出要租嗩吶,要紅頂轎子,雖婆家就在本村,也要繞著縣城兜一大圈兒,經(jīng)過縣文工團那條路。村里人開始明白春妮的不甘和委屈。還好,她的婆家一一都按著春妮的意思照辦了。寒冬的一個夜里,像過年一樣,花棵河村一夜無眠??礋狒[的,抬轎的,拉車的,擇菜的,搭棚扯電的,刷盆子洗碗的,端盤子上菜的,抱雞放炮的,湊份子吃酒的,主事吆喝的,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婚宴整整開了三十桌。上了年紀的人都說,四十年沒有見過這種場面了。結婚以后,憑著春妮的勤勞操持,小日子過得雖緊巴但還算平平安安,熱熱乎乎。兩口子有的是力氣,種地比別人都多打糧食;養(yǎng)豬,喂羊,種藥材,跑運輸,委實掙了幾個錢,沒幾年就翻蓋了老屋。
事過五年,春妮連生了兩女一男,吃,喝,繳,鬧,日子這才開始拮據(jù)起來。后來兩口子一商量,平安干脆辭掉了村干部,承包起村里的一個加工廠,干些木材加工之類的活兒。幾年下來,小發(fā)了一筆。春妮家又率先翻蓋成磚瓦房,在村里第一個買上了彩電、冰箱。村里老老少少,逢年過節(jié),都擠到她家看個新鮮。春妮待人熱情,人來人往,沖茶倒水,噓寒問暖,活成了花棵河村里的阿慶嫂。有遇到生老病死的,有事兒過不去的,春妮總是慷慨相助,花棵河人都念叨春妮的好。春妮聽了,只當是說的別人,從不放在心上。春妮該滿足了,花棵河莊稼人的日子也算過到了巔峰。只是春妮常年沒個笑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什么。我回家,娘常這么嘮叨。
我娘說,春妮的好日子出現(xiàn)拐點是平安的貪大逞強,一時沖動。有了點錢,平安就不想再干出苦力、賺錢慢的笨活兒了。他要用腦子賺大錢。跑了一趟東北回來,聽說販運玉米到抗生素廠能賺到大錢。一不做,二不休,平安起了賭心。八月秋收,平安一下子從東北運來了15車皮的玉米,先預付了百分之八十的貨款。運到家一看,玉米是半干的,全發(fā)霉生了芽,抗生素廠提煉不出抗生素,貴賤不要。這下平安慌了神,馬不停蹄地跑到東北,那家收購公司早已人去樓空。平安一下癱了,幾次想跑到火車站上去碰死,終念及家里的孤兒寡母,躁躞著回來了,結果大病一場。春妮一個人在家,操持著變賣家當還借貸,最后把房子也作了抵押。杯水車薪,如何能抵得上百萬的窟窿。村里人看著她家可憐,我娘她們出錢要了些發(fā)了芽的玉米,拉回家喂豬,能減點虧欠就減點虧欠,不能眼看著好端端一個家就這樣毀了,三個孩子還得吃飯、上學。娘這樣嘮叨。
好歹填平了窟窿,平安卻落得個兩眼近乎失明,就能見一星星亮光,走路晃來蕩去。春妮成天哭腫了眼睛。人也折騰得小了一圈兒,臉上越發(fā)黯淡。三個孩子還要上學,一個殘疾的丈夫啥也不能干了,一家人掉進了冰窟窿里。
后來回花棵河,我娘再沒有念叨起春妮一家。有一回,歪脖子李老伯打電話給我,說起村里的事,逢五逢十集市上,春妮開始炸油條賣。平安眼神不濟,好歹還能幫著燒火。老支書柱子告訴春妮,鎮(zhèn)上組織計劃生育宣傳隊,招聘演員,想叫春妮去試試,平安不讓去。春妮偷偷去了。但是人家教了她好幾遍,春妮就是好忘詞兒,還跑調兒,只好回家還是炸她的油條。我在電話上說,還好還好,有個營生干著,不至于吃不上飯。就是就是,李老伯說,我勸過春妮,三個孩子,至少下來一個,別死命求學了,下來也幫幫家里。春妮還拿眼瞪我,說了一句:“一個也不能下來,我只要有口氣,再難也要供三個孩子上學”,再不理我。這春妮心氣也太高了,你說我也是好心…
一天,我正坐在辦公室審一部書稿,敲門進來一個老年婦女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你就是和平大兄弟吧?”“你是”我一時啞然,認不出來人是誰?!鞍呈菑幕煤哟暹^來的,后街上你春妮姐。”“啊,春妮姐。快坐??熳??!薄鞍骋膊恢滥愕拇筇?,還叫你的小名…”“叫小名親切,喝口茶?!薄盎⒆樱@就是我常給你說的你和平叔叔,快叫叔叔。你叔是咱花棵河村考出來的狀元,如今當大官了,你看這辦公室比咱家堂屋還寬敞,還亮堂?!蹦贻p人恭恭敬敬叫過。不用問年輕人就是春妮姐的兒子。招呼坐定,倒上茶水,我問:“春妮姐,平安哥好嗎?”“沒啦。94年就沒啦?!蔽覇柎耗萁氵@次來由,她說是為孩子大學畢業(yè)找工作的事?!澳南衲銈兡菚?,公家包吃包住包工作?,F(xiàn)如今都是什么事啊,什么都得自己找,你說我這辛辛苦苦拉扯,到頭來…”春妮告訴我,她這一輩子就認識兩個有頭有臉的男人,一個是你,咱花棵河第一個考出來的大學生。一個是高志純。“高志純是誰?”“就是那年我叫你送東西給他的那個高志純。退了,文化局副局長退了?!蔽乙苫罅税胼呑?,這個高志純該不是當初教你唱山東郴子的小白臉吧。我鼓了好幾鼓,終于也沒有開口?!巴肆耍褪共簧蟿帕恕保耗菀娢页聊?,說:“姐就這么一個兒子,姐兩眼烏黑,誰也不認識。你是咱花棵河出來的能人,門路廣,認識的人多,姐就把你侄子交給你了,上完學了得有個工作不是。但凡有一點辦法,你姐也不會來麻煩你…”說著說著哭上了。
末了,臨出門,春妮瞅瞅屋里沒有他人,說:“這是五千塊錢,你好找找人吃個飯什么的?!蓖仆迫嗳啵惨畔?。我說不用。她說:“用不著,你再還我,先留下。大門口傳達室還有新磨的棒子糊涂面,我?guī)淼模迈r,養(yǎng)胃,下班別忘了拿家去?!闭Z畢,匆匆走出門。
我跟出去,他們已經(jīng)走遠,望著消失在車流中的娘兒倆,我良久無語。
三猴子
三猴子在家排行老三?;煤咏稚现灰浴叭镒印焙糁?,姓什么,真實的大名反而很少人提及了。他身份證印的名字是“侯賢儒”。虧他的爹娘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是一點“賢”和“儒”的邊兒也沾不上。
三猴子小時候好吃懶做,機靈詭詐。偷雞摸狗,要奸使滑,刁潑無賴,好像與“街痞”填空的項目,他一個也沒落下。好歹糊弄,上學上到三年級便退了學。反正那個年代上不上學都是一個樣兒,下地的命誰也逃不掉。三猴子下學,無事可做,溜達在大街上,游逛浪蕩,漸漸地跟一些壞孩子學會了“雙夾”勾當,說白了,就是花棵河人說的“小偷”?;煤哟迨墙蚱骤F路濟充段一個必停的四等小站,每天有一對慢客通過。漸大漸熟,三猴子玩溜了,割上二斤豬膘子肉,送給車長當火車票,狼竄在津浦線上,北到天津,南至浦口,“雙夾”的生意干得順風順水。
“都是老年間花棵河的故事了,”花棵河不老翁歪脖子李老伯每逢我回去都會從這句開始聊起話頭。我知道他圖的是我提過去的兩瓶老白干,我圖的是個懷舊,聽故事,拼湊或捋順一些花棵河人家殘缺不全的人生情節(jié)。他說,那年月的一大樂事就是欣賞三猴子從火車上偷來的各種新鮮玩意兒。手表、打火機、像章、水晶魚、萬花筒、撲克牌,還有花哨的避孕小套套、彩色小畫片、小黃書手抄本等等。更令人著迷的是一件質地柔軟、薄若蟬翼的米黃色襯衣,三猴子兩手一摶,摶弄摶弄,變得像拳頭一樣大小。那時候沒見過世面,怎么也搞不明白,那么肥肥大大的一件襯衣,怎么一團弄,只有拳頭那么大了呢?三猴子告訴看客們:“這是綢子做的,人家上海人都穿這個?!?/p>
歪脖李老伯說,再就是聽三猴子顯擺他干“雙夾”的歷險故事。三猴子個頭兒不高,精明干練,白皙的臉龐,穿得人模狗樣,活像個城市人。就是臉上有粉刺疙瘩,讓人看著惡心。三猴子的大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指甲很長,大拇指的指甲上牢牢地套著一個弧形的刀片,極薄,極鋒利,顏色和指甲毫無二致,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三猴子的妖術所在。在人的口袋或包上,三猴子的大拇指只要輕輕地一劃,人不知鬼不覺,保證里面的東西全抖摟出來。三猴子再用中指和食指輕輕地一夾,便大功告成了。三猴子曾經(jīng)顯擺,有一次,坐火車到南京的路上,也就剛過了徐州,趁人不備,剛劃開口,正要行事,被一個黃毛丫頭發(fā)現(xiàn)了?!皨寢專瑡寢?,那個叔叔動咱的包了?!蹦贻p的母親一見三猴子詭異的模樣,就猜出個大概,先是一驚,旋即鎮(zhèn)靜,說:“叔叔往里推推東西,怕砸著人。”三猴子一臉的尷尬,惶恐,嘿嘿了幾聲,裝模作樣地移了移行李架上的包裹,隨即逃之夭夭。三猴子沮喪著說,這是他干的唯一一次露餡砸鍋的生意。但他下車時又碰上了車上的母女倆,走過去,朝著母女倆做了個鬼臉,拍了拍小姑娘的臉,“這孩子真可愛!”小姑娘“哇”地一聲尖叫,臉上劃出了一道血口子。三猴子說,誰礙我的事兒,誰就沒有好果子吃,親兄弟也一樣。他的爹娘也拿他沒辦法。他娘在街上成天吱哇,可別惹火那個三熊,六親不認,四六不分,跟他二哥為爭吃一筷子白菜心,差點沒把老二的眼珠子戳出來。那個熊玩意兒,不是人。
你說他不是人吧,三猴子倒是很孝順。李老伯說,三猴子“雙夾”來的東西,每次都先到他父母面前打個照面,讓父母挑選完,自己再拿去享用。為此,他的爹娘吃了好多花棵河人連名都叫不上來的東西?;煤尤酥灰豢匆娝牡锎┥霞r鮮的衣帽褲褂,便問:“你家老三回來了?”他的爹娘總會裝作沒聽見,故意扯起別的話頭。抑或,幾天見他的爹娘臉上沒個笑容,就會問一句:“這幾天三兄弟沒出門啊?!彼牡锞蜁植荒蜔┑貋G下一句:“死家里了,人事不干!”
后來,三猴子進了“局子”,判了六年。六年后,三猴子出獄,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斷線的風箏,再重操舊業(yè),再想過那種悠悠蕩蕩的日子接不上線繩了。看看周圍的發(fā)小,成家的成家,有娃的有娃,三猴子也想著成個家,過日子。可是花棵河人家的姑娘誰會嫁給他啊。再看看干碴碴兄弟五個,一個家眷也沒有,眼看侯家要絕了后了。
歪脖子李大伯說,你別說,人家三猴子還真有本事。裝貓變狗潛伏到北山套里一個多女無子的農家,先給人家當田奴,幫忙種地,挑水便挑水,耕作便耕作,收割便收割。兩年下來,三猴子在棉花地里勾引了農家的大女兒,生米做成了熟飯,招了上門女婿。轉年生了個大胖兒子,滿家歡喜。你想那猴三,走南闖北,詭計多端,三說兩說,愣是把媳婦說轉了,趁天高月黑時,雙雙潛回到花棵河,從此過起了正經(jīng)八百的日子。三猴子的爹娘沒花一個子兒,又娶了媳婦,又添了孫丁,自然是滿心喜歡。五個兒一個媳婦,也稀罕得很,他的爹娘委實小心著幫襯,凡事都讓著媳婦三分,小媳婦也就沒有了想家逃回的理兒。三猴子真能干,一年整出來一個兒,三年三個,到分家的時候就過繼給老大、老二各一個作為養(yǎng)子。
我知道,三猴子也有傳統(tǒng)的思想,除非餓死,他絕不會做插門女婿!三猴子不會營生,地種得一塌糊涂。三猴子琢磨起別的生意。雖然偷偷摸摸的事兒也干過幾次,總歸是三個孩子的爹了,覺得臉上掛不住,敗壞家門不說,三個孩兒的前程要緊,便下狠心洗手不干了。買了臺六成新的錄音機,要了幾盤歡快調的嗩吶曲磁帶和悲調的哀樂,干起“紅白事兒”放音樂的事兒。村里有結婚、生子的,他拿歡快調去放;有喪事,他拿哀調去放。30塊錢不嫌少,50塊錢不嫌多。村里誰家有事兒,都要事先預約他。
人該著吃哪碗飯,命里定好的,歪脖子老李槐樹凳上絮叨,壯年的三猴子又干上了業(yè)余治安聯(lián)防員。那一年花棵河從車站來了一批流竄犯,雞狗鵝鴨,被人擄走,撬門破鎖,嚇人半死,花棵河村不堪其擾。村支書出面,推薦三猴子協(xié)助派出所專在集市上抓盲流。派出所也不發(fā)他工錢,只要他能抓住,都能從受害人那里得到一些回報。
三猴子名聲大震,小日子又過得滋潤起來。我知道,這之后村里不管誰家少了錢財,都提著禮去找三猴子。只要三猴子答應給你追回的,保證分毫不差。個中緣由,無人知曉。也沒人去深究這其中的子丑寅卯,只要錢至物歸,便是滿心歡喜。只是,大前年三猴子在村南坡被人捅了十七刀,車拖了幾十米,渾身沒剩幾塊好肉。命雖保住了,卻落得終身殘疾,再也動彈不得。他家里沒有報案,別人家也懶得去管閑事。只是,一有村人丟了物件,才又重新想起三猴子,也只能“唉”一聲,搖頭了之。
小諸葛
一大早,我坐單位的班車去上班。在車上接到四弟的電話,說二哥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二哥是我堂兄。我聽了心頭一怔,好久沒有反應過來。他才六十多歲,光聽說他去年有病,跑了好多醫(yī)院,查的結果是沒大問題。去年陰歷八月初六我回家給母親祝壽,還在一起吃飯,人好好的,沒有任何大病的跡象。沒過倆月,二大娘去世,我又回老家奔喪,也見過他,只是言語少了些,一個人若有所失的樣子,好像有心事,壓力挺大的。但我也沒有往心里去。誰想剛過了三個多月,他就突然棄世而去。
因為在家排行老二,家族里比他小的平輩都叫他二哥。早年當過兵,后來復員回家種地,文化也不高。人很瘦,中等個兒,腦袋瓜子很靈光,村里的鄉(xiāng)規(guī)風俗誰也沒他知道得多,背后都叫他“小諸葛”。后來干村主任,管些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之類紅白事,很是在行、地道。風風火火,沒有什么事能難住他。唯一的缺點是脾氣不好,像爆豆一樣,一戳就爆,稍動就炸。記得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兩家房子挨房子住,沒少聽到他打雞罵狗的咆哮聲。因為我家翻蓋房子,寸長尺短雞毛蒜皮的瑣事,二哥和我父親鬧得不可開交。我們小,也不好說誰對誰錯,但從心里知道,二哥是個刺頭,不好惹,牛脾氣一上來,任誰他也不買賬。因此,我們從小就躲著他走,極少和他有個笑臉。但在我爹病重的彌留之際,我爹躺在床上,已經(jīng)多日粒米未進,滴水未沾。二哥緊握著我爹的手,淚流滿面,嗚嗚咽咽哭個不停。我爹說,我不行了,我走了。二哥只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后來二哥走到大門外,對我說,我看叔撐不到明天了。夜里別管幾點,喊我。說完擒住淚,就走了。
二哥吃過不少苦,但他很狡黠,有自己的辦法。像很多人一樣,在那個年月里,吃不飽穿不暖也是正常的事。聽我母親說,有一年連榆樹皮、槐樹皮都吃光了。二哥家自然也不例外。姊妹好幾個,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人人浮腫,面如菜色。但二哥卻還有些精神,大家不解,有一天的晚上,我大娘鋪床,在二哥床的炕席底下發(fā)現(xiàn)了秘密,有一小袋用紙包裹的地瓜面!原來二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靠舔吃生地瓜面來充饑。掐指算來,二哥那時候才八九歲,不能不說小小年紀就很有心計。
二哥長大以后就去當兵了。當兵回來就在家務農,結婚生子,和大多數(shù)的人一樣過著平常的日子。80年代后期,二哥買了一輛十二馬力的拖拉機,開始在花棵河火車站運輸貨物掙點錢,農忙了就幫家里運肥、耕種。大概也掙了不少錢。舊房子很快就翻蓋了。后來火車站廢棄了,不再有貨物可運,二哥也就把拖拉機給賣了。靠村里紅白喜事當個總理大拿,混個煙酒糖茶,聊以度日。
二哥最出彩的一筆神操作是買李絕戶的那處院子,“小諸葛”的名沒白叫。那年,花棵河斷流,花棵河大街要拓寬,一部分河道被填,一部分民宅被沖。李絕戶本來縮在村子里面,一沖成了沿街房。二哥兩個兒子,現(xiàn)在只有一處院子,就思謀著再置一處。他町上了沿街李絕戶的院子。經(jīng)過縝密的謀劃,二哥先找到村支書王子柱作擔保。李絕戶新近死了婆子,年過七十三,也到了不能下地干活的年紀。那套宅子作價十萬元,以十年為期,二哥每年付一萬給李絕戶,十年付清。若是十年內戶主作古,部分余款為他處理后事。若是十年后老人還健在,須每年付三千元的租金回給二哥。老支書柱子一聽,笑罵二哥,“你個鬼精的小諸葛,虧你能想得出!”二哥辯解,李絕戶虧了嗎?兩腿一蹬,老宅子的紅利誰去享用?這事一給李絕戶說透,李絕戶拍著大腿叫好,“老支書,你這是善待俺老絕戶頭啊。這買賣要做,這買賣做得!”誰想,李絕戶差三天不到八十,就駕鶴西天了。村里人說,有了錢,酒肉不離口,吃糠咽菜的命享不了那個福。二哥生生六萬塊錢拿下那處沿街的宅院。但是,花棵河村人沒有一個敢說二哥不仁義的。
二哥搬到李絕戶的宅院,我們兩家就不是隔壁鄰居了。娘說,以為你二哥有了沿街宅院,要做一番大生意。因為花棵河沿街房,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殺豬的、賣肉的、炸油條的、蒸包子的、磨豆腐的、賣黏粥的、開茶葉店的、開藥鋪的、賣電動車的、修理電器的,應有盡有。其實二哥什么也沒做,什么也不會做,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還是像老驢拉磨一樣支撐著。直到去年覺得身體不適,查來查去也沒啥毛病,只是在家靠著。誰能想到在今年冬天的一個早上,竟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
我趕到花棵河村已是出殯的那天。我看了二哥的病歷,沒查出什么毛病。有胃炎,血脂有點高,聽說死前血壓有點高,但服著降壓藥。我估計,二哥應該還是死于急性心肌梗死。
二哥膝下有二男一女,都已成家單過。二哥享年66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