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結(jié)婚的小白正在掃院子。馬廐里飄來牲畜身上的酸味,馬食槽里撒了碎豆子,藏在干草當(dāng)中。小白的媳婦小蕓坐在馬扎上洗衣服,洗她自己的隔離衣一一她是廠醫(yī),每天要給好多工人開病假條,雪白的隔離衣上總會沾上藍(lán)墨水。郭勝利去她的醫(yī)務(wù)室看過,小蕓眼前的墨水瓶上插著一支修長的蘸水筆,筆尖長長的,后面兜出一個半圓肚子。勝利用這支筆在處方的背面畫小鳥,筆尖剛觸到紙上就滴成一攤,他偷偷將紙撕下來,團(tuán)成一團(tuán)揣進(jìn)口袋里。陽光從漆了藍(lán)油漆的木窗灑進(jìn)來,照在小蕓的身上,更多屬于小蕓的氣味便灑滿了醫(yī)務(wù)室。郭勝利覺得這個小白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蕓并不理會郭勝利,故意用眼晴的余光瞄他一眼。小白和小蕓租著勝利家的房子,西面的那一間,小蕓把大紅床單鋪在炕上,把枕頭放在炕頭,勝利從來沒見過誰家豎著睡在炕上,他們一家人總是橫排著睡,炕頭是他爸,再是他媽,然后是妹妹,勝利睡炕梢。
小白領(lǐng)著郭勝利去車間,要走很長的路,上個坡,到上坎去,許多高大的樹將紅磚砌成的廠房隱在其中,機器的轟鳴顯得無比神秘?!霸蹅冏甙?,我?guī)闳タ纯磯Ω!毙“谞恐鴦倮氖郑@過車間,走過高大布滿灰塵的落地窗,勝利從玻璃窗里望見一排排龐大的機器在轟鳴,穿藍(lán)工作服的工人朝勝利吹口哨,女工坐在窗臺上照小鏡子,她發(fā)現(xiàn)了小白和勝利,推開窗子叫著小白的名字,“嘿,這是你兒子?不對呀,你不是剛結(jié)婚嗎?”女工嘻嘻地笑起來,她叫住小白,接著說:“告訴你媳婦,給我開兩天病假,我想去我姨家一趟,回來給你帶鵝蛋。說話算數(shù)?!毙“椎椭^,嘴里嘟嘟嚏嚏著,拉起勝利走向墻根。那里堆著成堆的廢蠟紙,小白把勝利托過墻頭,讓他在墻外面等他。小白將那些廢蠟紙扔出墻去,然后繞著原路出了大門,和勝利一起,背著那些蠟紙回家。這些蠟紙是生火燒炕最好的了。小白唱著歌,走在回家的路上,“你說,小蕓長得好不?”勝利努力地點了一下頭,想起小蕓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想起她修長的手指,還有那支好看的沾水筆。還有,夏天小蕓穿著長袍子洗澡,月光清亮,照在小蕓的身上,勝利趴在窗口發(fā)呆,看到小蕓垂著濕漉漉的頭,把毛巾伸進(jìn)袍子里仔細(xì)地擦洗身子,她的兩條腿上灑滿月光。小白走進(jìn)院子,他喝了點酒,摟著勝利不撒手,塞給勝利兩個好聞的沙果?!靶|西,剛下的果兒,好吃?!彼α艘幌骂^,推門進(jìn)屋去。勝利爸和勝利媽回來得很晚,馬車放在院子外面,他們掌起燈,在燈下馬草,青草染綠了鋇刀,發(fā)出咔嗪咔嗪的聲響,馬站在馬廐里踢著腳,打著響鼻。勝利餓了,妹妹已經(jīng)睡著。勝利爸很高興,大聲呵斥搶食的馬?!案母镩_放了,你也別胡來,總會輪到你。傻了吧唧的笨馬?!彼执抵谏冢瑒倮麐層孟灱堃鹆嘶?,一會兒,院子里飄滿了飯香。月亮更大更圓了,云彩很低,被月色照得透明。勝利爸在院子里洗手,扭頭看了看天,“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彼χ终f。西間小白屋里的燈滅了。
夜里勝利夢到飛翔,像鷹一樣,看到云朵上金碧輝煌的天宮和長得像小蕓的仙女。第二天,小白休班,他領(lǐng)著勝利去釣魚,順著小河溝上山去,勝利對小白講了他的夢,小白扛著魚竿說:“嗯嗯,小蕓就是仙女?!眲倮敫嬖V小白,他知道小蕓更多的事情。走上黃得發(fā)紅的小路,小河沖出一個深水坑,不斷落入的水流發(fā)出嘩嘩的響聲。順著小河的西坡,上面種著成片的香瓜,還不到瓜果成熟的季節(jié),瓜園里卻飄散出好聞的香瓜味道。天氣有些炎熱,一些蟲子在草叢里唱歌。小白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合適的竹竿,他用火把竹竿烤了,用細(xì)砂紙把竹竿仔細(xì)地磨了,還纏了把手,最后還用蠟紙細(xì)細(xì)地擦了一遍魚竿。勝利找了幾根鵝毛,那是做浮漂的,小白點了蠟燭,仔細(xì)地將鵝毛烤直,在浮漂頂端畫了兩道紅線,又找出幾根縫衣服的針,也用蠟燭烤紅,用鉗子捏出魚鉤,整套釣魚竿算大功告成?!白錾妒聝阂惨J(rèn)真。知道吧?”小白很得意自己的作品,他領(lǐng)著勝利去水庫釣魚。山上的水庫里肯定有大魚在等著他們。
站在半山腰上,就能看到青藍(lán)的水庫,有人在水庫里游泳,扎猛子,剛洗過的衣服鋪在草地上。小白將魚線甩進(jìn)水里,鵝毛浮漂立起來,將平靜的水面激起一圈一圈漣漪。太陽暖烘烘的,有些耀眼。游泳人爬上岸來,湊了過來,他就是那個待業(yè)青年。“我說,你家小蕓今天上班不?”他問小白,小白并不理他,青年人是車間主任的兒子,這個小白知道。“你是啞巴嗎?”青年人向水里扔了一塊石頭。小白收了魚線,領(lǐng)著勝利向水庫的另一端走去,身后留下幾個人的嘲笑聲?!白鋈艘保绬??”小白又開始嘟嚏起來,勝利并不知道正直的真正含義,像小白這樣的人應(yīng)該就是個正直的人了。
那天的清晨多么安靜,勝利趴在小蕓的炕上用蠟筆畫畫,畫太陽照在田野上,畫一些青草在陽光下黏著露珠,車間主任的兒子忽然推門進(jìn)來。坐在寫字桌前看書的小蕓嚇了一跳,書從手上掉到地上。青年人梳著背頭,就像他那個干車間主任的爸爸一樣,頭發(fā)上散發(fā)出發(fā)蠟的香氣。他撿起地上的書,念道:
“又回到那條河流黃色的河流
鍛直它
汲盡它
讓它逶迤在體內(nèi)一節(jié)節(jié)
展開一節(jié)節(jié)翻騰
然后
炸空而去
金色的額珠
從東方到西方”
他將書扣到書桌上,“這都寫了啥?嗯,都寫了啥?”他轉(zhuǎn)過臉來看了炕上畫畫的勝利,說:“小屁孩,一邊玩去?!眲倮⒉宦犓模白娱_著,涼爽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勝利聽到爺爺?shù)目人月?,果然,爺爺出現(xiàn)在窗口,他叫著青年人的小名:“小毛子,你爸和我是老鄉(xiāng),你不趕緊去招工上班,是打算做一個二流子?給我回家去!”青年人叫小毛子,他明顯膽怯起來,他似乎也知道勝利爺爺?shù)谋臼?,他紅著臉,走出門去,看也不看勝利爺爺一眼,走遠(yuǎn)了。那天的事兒,勝利沒有跟小白說,他知道小白聽說后會不高興。小毛子走出門去,勝利看到小蕓的臉紅起來,紅得像沙果皮兒。其實,小毛子長得挺帶勁,很帥氣。
2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勝利爸媽天不亮就套上馬車出門去。十里外的大河漸漸進(jìn)入枯水期,河里的沙子被沖到岸邊,他們不再向工地運送磚石,而是改送沙子一一運沙子省力省事得多,一天還能多拉好幾趟,很劃算。勝利爸的沙石都被送到小白和小蕓的廠子里,他們正在擴(kuò)建,要將廠房蓋滿山坡。對此,勝利爸似乎比建設(shè)工廠的人更有信心,勝利爸將手中的鞭子揚得高高的,三匹馬拉的大車便歡快地飛奔起來一一他不會知道,只不過短短十幾年后,這里將會成為一片廢墟,所有人的生活將發(fā)生夢里也無法遇見的改變。最少,勝利爸那一刻是自信的,是一個快樂的人。大家不要誤會,成為廢墟并不見得是在退步,而是為了發(fā)展更大的空間而不得不放棄這片荒蠻的山溝。
畢竟十幾年后的事情,沒人能看得清。
就像那個平常的清晨。天氣清爽得不真實,霧氣在河上升騰,許多野鳥一夜之間就飛走了,不知去向,勝利真想像一只那樣的飛鳥,一直飛,一直飛,飛到像他畫筆下的地方。小白說那些野鳥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它們在那里也有一個家,可是,它們是一夫一妻制的,終生不渝?!岸嗪?,比我們?nèi)祟惡煤芏??!毙“渍f。
勝利想起一天凌晨,他隱約聽到了小蕓的哭聲,那哭聲是壓抑的,像被小白掐住了喉嚨,那得多痛苦?那一刻,勝利開始懷疑小白,也許小白也在嫉妒小毛子,畢竟小毛子比小白長得帥多了,可是,人家小蕓沒有和小毛咋樣呀,這個勝利可以負(fù)責(zé)。原來小白并不如勝利想象中那么完美,他也太小心眼了。早晨起床,他背著書包上學(xué),看也不看小白一眼,小白甩著手,說:“真沒禮貌呀,小孩。”
穿過一片田野,稻田的清香讓人著迷,稻池里的小魚各色各樣,一只大鳥孤獨地立在稻田中間,它發(fā)出咕咚咕咚的叫聲,這種鳥竟然連小白也叫不出名字,“那是一種神秘的鳥?!毙“渍f,你永遠(yuǎn)也無法接近它。小白說得沒錯,無數(shù)次勝利都試圖接近那只叫聲奇特的鳥,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張開巨大的翅膀頃刻沖上了天空,勝利真是太傷心了。
跨過小河,小毛子坐在橋上,他招手讓勝利過去?!拔乙t到了?!?/p>
小毛子塞到勝利手里一封信,還塞進(jìn)勝利手里兩塊水果糖,又搔著頭說:“我不好意思去見她,你一定要給我送到,信也沒封口的,我不怕讓人看到,我就是不好意思。你個小屁孩?!?/p>
小毛子瞪了一眼勝利,說:“你爸可向我爸那里送材料,小心我讓我爸不要你家貨了。懂不懂?”
什么亂八七糟的,不過,勝利好奇小毛子會給小蕓寫些什么,他的心臟莫名跳動起來,越跳越快,他飛快地跑向?qū)W校,那封信在書包里點燃了他的課本?!巴炅?,老師一定會罰我了?!?/p>
那時,小孩子們總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彈珠、piaji——用紙疊的一種正方形的牌,誰把誰掀翻誰贏,可惜這兩個字不好寫,好像只能用拼音才能表達(dá)那個字義。這樣的游戲勝利是不玩的,小女孩才玩這個,他只玩彈弓。小白給了他許多小小的鋼珠,都是他們廠的殘次品,打彈弓正好。從這一點來說,小白真夠哥們。勝利用鋼珠打彈弓成為整個學(xué)校的亮點,他打得最準(zhǔn),速度也最快,不光鋼珠好用,他的皮子筋也是一流的。
勝利的那個彈弓是小白用松木一點一點刮出來的,他又向小蕓要了一根束脈帶 一當(dāng)然就是那種用最好的橡膠做成的醫(yī)療用品,這個誰都知道,可是,那個年代,誰能輕易搞到這樣一根牛皮筋?心細(xì)手巧的小白將束脈帶剪成細(xì)條,勝利的力氣太小,拉不動完整的束脈帶的,再用一塊小牛皮做成珠兜,用細(xì)線都緊緊地扎好了,兩邊整齊,彈弓把兒舒服。想想吧,這樣的彈弓誰不喜歡呢?
打了一會彈弓,他的鋼珠打完了,小白只準(zhǔn)許他一天打十個鋼珠,這真是讓人掃興的事兒。小白又說,這個彈弓不能打石子的,石子傷皮子,也傷彈弓把兒,勝利偷偷試過一次,石子果然打在了彈弓把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凹痕。
勝利想起小毛子的那封信,他跑回空蕩蕩的教室,悄悄抽出那封沒有封口的信紙。“小蕓你好,我相信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其實,我也是寫詩的,全廠誰不知道你是個大詩人呀,所以,我那天才去找你談詩,但是,你讀的那些詩不好,讓人看不懂,看不懂的肯定就不是好東西。我覺得我需要提醒你懸崖勒馬,及早回頭。下面是我寫的一首詩,請你抽空批評。祝你工作順利。王小毛?!毙∶拥淖謱懙玫共毁?,橫平豎直的,很有勁。最后,是小毛子寫的詩:
“春天像花兒染紅的云彩,像高聳的煙囪里飄散出的濃煙,像我按捺不住的心跳,這是春天的愛,這是春天寫給誰的信?”
3
勝利的爺爺曾經(jīng)去過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是大海的故鄉(xiāng),整個夜晚勝利都會聽著爺爺?shù)墓适滤ァ敔斦f,大海中有巨大的鯨魚,嘴里含滿金銀,遇到有緣人,它會一甩尾巴,將口中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都吐給你。
爺爺坐在炕上喝酒,一個人坐在桌子頭上,瞇著眼,掙起一點菜,慢慢嚼著,慢慢端起眼前的杯子,小口飲著。爺爺?shù)难矍缂?xì)小,透著黑亮的光芒。窗外有時飄著夜雨,雨絲在風(fēng)中飛舞,爺爺看也不看一眼。酒菜向上升著蒸汽,烤火盆里的木炭烤個土豆,吹一口,那些死灰便騰空而起,顯現(xiàn)出炭火的紅。勝利坐在爺爺腳下烤苞米,香氣四溢。正對著門的東墻上,貼著一張獸皮,它長著長長的尾巴,金黃的身子平展在墻上,像立刻要滑翔著飛走的鳥。爺爺對此非常不滿,他說,那是一只黃鼠狼,黃大仙?!澳睦锱艘粋€這東西。戚!”關(guān)于他的不滿,爺爺只對勝利一個人說,爺爺很少說三道四,哪怕,明明他是不高興的。來自鄉(xiāng)間的皮毛客特別在意黃鼠狼的尾巴,那些粗壯黃里透紅的尾毛越多,鼠皮就越顯珍貴。一根東北產(chǎn)的黃鼠狼尾巴,會做成一支上好的狼毫毛筆。而皮毛則會做成圍脖或者皮衣。
一天清晨,小白將勝利叫起床來,他握著一本書,和勝利一起跑步上山,他們在山頂喊了幾聲,勝利不知道這樣喊叫有何意義,像個孩子一樣不成熟,而且好像活得挺窩囊,“你懂什么,告訴你,這叫調(diào)節(jié)情緒,釋放壓力?!毙“讓倮f。
找了小蕓那么好的媳婦,他有啥壓力,他有啥情緒?
小白站在山石上朗誦了一段作文,他說是普希金寫的,是詩,不是作文。勝利聽得直笑,因為小白念得磕磕絆絆,念不成給兒,根本稱不上朗誦?!翱磥?,我真不是這塊料了?!毙“讱怵H地坐在地上,看到清早的陽光慢慢從遠(yuǎn)山的山頭透出橙色的光芒。勝利的爺爺說:“每天早晨,大海都要給太陽先洗個澡啊。\"沒有想到,勝利的爺爺是個詩人,那個老人是個活明白的人了。
勝利站上山石,山下通往大河的路上爸爸趕著馬車緩緩前行,母親抄著手,跟在大車身后。夜里,勝利夢到他們家的馬丟了,全家人,包括小白也加入到尋馬的隊伍中。事實上,他們家的馬,一次也沒有走丟,即使你不拴韁繩,它也不會走失。馬,也像狗一樣忠誠。但是,勝利因為害怕馬跑了,他醒了,月亮碩大,照進(jìn)窗來,他摸索著穿上衣服,趿著鞋推門出去,他再次聽到小蕓痛苦而壓抑的哭泣聲。這種聲音好像來自井底,勝利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夜里,小蕓值夜班時,勝利爸和小白也喝點小酒,炒個雞蛋,里面加了蔥,炸個花生米,真香。廠里的家屬院太少了,“你得趕緊把沙石運過去,到時候我就住進(jìn)新家屬院了。”小白整天以這樣的開場白對勝利爸說。
勝利爸爸嘿嘿直笑,他看一眼小白,喝一口酒,說:“兄弟,你得找個副業(yè)干干。像我,主業(yè)是種地,副業(yè)是送建筑材料,呵,現(xiàn)在如今,我不是把副業(yè)干成了主業(yè)?”勝利爸的確發(fā)了財,買上了黑白電視機,12英寸的。他接著又喝了一口酒,說:“別整天抱著一本破書讀了,你現(xiàn)在參加工作了,讀那些破書有用?”
小白悶著頭不作聲,夾了一塊雞蛋放進(jìn)勝利的碗里,馬在馬廝里打著響鼻,狗在院子里叫著,遠(yuǎn)處的工廠機械的轟鳴聲一直傳進(jìn)村子里。小白喝一點點酒,臉就紅得不行。
勝利爸說:“跟你們車間主任打好交道,送點禮,弄個技術(shù)員干干也好。你們是雙職工,永遠(yuǎn)比我們農(nóng)村戶口的人強。”
小白嘆了一口氣,顯得無奈而憂傷。
夏天里的一個黃昏,小白帶著勝利去看電影,廠里的電影院,工人免費。他整天帶著勝利去電影院,站在電影院門口,小白買了兩根糖葫蘆,他讓勝利去醫(yī)務(wù)室給小蕓送去一根?!翱?,我在這里等你,電影馬上就要開場了?!?/p>
勝利吞下一個糖葫蘆,馬上跑起來,拐過供銷社,過了郵電局,進(jìn)了廠大門,向南一片小松樹林里,就是醫(yī)務(wù)室了。勝利推門進(jìn)去,聽到這樣的呼喊: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小毛子把手舉過頭頂,幾乎在喊叫著背誦這樣的詩,他的對面,坐著小蕓,還有小蕓的同事,和幾個勝利不認(rèn)識的青年人。小毛子聲情并茂,前額的長發(fā)垂落在眼前,像電影中的一個人物。勝利被小毛子的氣勢迷倒了,嘴里含著糖葫蘆,一動也不敢動,手中舉著的那根在微微抖動。
夏天終于要過去,天黑得早了很多,本來應(yīng)該早就回家的小白還沒有回來,小蕓到門口望了多次。她沉著小臉,劉海遮住了她光潔的額頭,她的腰可真細(xì),像一把就能握住般讓人既擔(dān)心又憐愛。進(jìn)了屋,她開始做飯,炒綠豆芽,用了五花肉,香氣像找到了主人,一下就鉆進(jìn)了勝利的鼻子里,他坐在小蕓的身后,看她在灶前忙碌,她不像母親,也不像姐姐,倒像未來的一個女人。小蕓那天蒸的線米,也香。很快,飯就做好了,她用廠里特有的大鋁飯盒將菜裝了起來,又用另一個鋁飯盒將蒸好的米裝了起來,用網(wǎng)兜提著。她說:“走,跟我一起給他送飯去。
小蕓并不走稻池埂,她走大路,那樣得轉(zhuǎn)一個圈,路邊上的小河在嘩啦啦地響著,小蕓牽著勝利的手,忽然說:“勝利呀,長大了你想干什么?”
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勝利感到為難,做個趕車人,像他爸那樣?不,他覺得那樣是無趣的。“長大了,我想娶你?!眲倮粑行├щy,臉上有些發(fā)燒。小蕓哈哈大笑起來,笑彎了腰,可是,這是勝利的真心話。
小蕓摸著勝利亂糟糟的頭發(fā),說:“傻孩子,你要有遠(yuǎn)大的志向。 ”
勝利并不知道遠(yuǎn)大的志向是什么,進(jìn)工廠?當(dāng)然不行,他們?nèi)叶际寝r(nóng)村人。只好搞副業(yè),副業(yè)搞好了,難道還不是為了娶一個小蕓這樣的女人?勝利忽然感到自己長大了。他有些激動,又有些憂傷。他想像爺爺那樣,去遠(yuǎn)方,去看看海,看看海里的鯨魚。村子里沒人見過海,就連小蕓和小白也沒有見過海。
小蕓嘆口氣說:“我會和小白請假出去旅游的,去南方,去杭州。 ”
4
連著一個月,勝利爸和他媽沒有去送沙石了,到了秋收時節(jié),家家戶戶開始了農(nóng)忙。玉米、大豆被以螞蟻搬家的形式一點一點運回村里,身處長白山區(qū)的腹地,莊稼都種在半坡上,馬車以一種傾斜的方式前行,黑土地的松軟讓大馬車多次側(cè)翻,馬兒多次被掀翻在地,好在有驚無險,每一次馬兒都能掙扎著站起身來,抖摟一下身上的泥土,脖子上再次被套上套具。重新裝車在所難免了。大馬車順著緩坡下山,揚起陣陣塵土,然后順著河道前行,木橋不知何時被壓斷,馬車過不了。村里正在收割的人圍了過來。所有人圍上去,將大馬車抬過河一一這里依然保持著農(nóng)耕文明的種子,互助互利成為本能。
許多事物如此虛幻,如同被多人寫就的劇本,扔進(jìn)一個攪拌機中,所有劇本的順序?qū)⒈淮騺y,誰遇到劇本中的另一個也成為未知。但是,這片山林是清晰的,這些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也是清晰的。大雪將至,勝利父母及爺爺與風(fēng)雪搶口糧,最終會在大雪降臨的時刻將滿山遍野的玉米收進(jìn)糧倉。
初雪終于到來,大地上被蓋了一層薄雪,太陽出來,接著就化了。小白扛起鐵鍬,揣了一個面口袋,帶著勝利去山上。那天小白挺高興,和勝利聊個沒完。
“小子,你知道人為什么活著嗎?”
這樣的問題讓勝利為難,他想起那天和小蕓一起給小白送飯,他們走大道,月亮明晃晃地升上天空,樹影在微風(fēng)下左右擺動。小蕓哼著一首歌,她渾身散發(fā)著溫暖的香氣,月下的臉龐更顯瓷白。她將手中的飯盒交給勝利,說:“給我看著點人,我撒泡尿?!彼叩铰愤叢輩仓?,左右看了兩眼,褪下褲子,蹲下身去,雪白的半拉屁股比月色還要明亮。勝利的心臟不能跳動,他聽到了一串磁磁聲,這個夜色被這串聲音點亮,滿天星辰升于蒼穹。以至于許多年后,他還會想到那一刻,想到小蕓的那半拉白色的月光。
小蕓提起褲子,從勝利的手中接過飯盒,他們繼續(xù)前行,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不會知道,她給這個男孩留下了什么樣的記憶。他們路過電影院時,有人正在打群架,勝利看到?jīng)_在前面的小毛子,他揚著拳頭,像個斗士一樣揮舞,對方被他打得鼻口竄血。勝利看呆了,小蕓拉了他一把,說:“走。真是無聊?!?/p>
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勝利沒有對小白說。他和小白順著山坡前行,穿過落了雪的松樹林,小白折了一些松枝裝進(jìn)面口袋里,松枝上布滿松油,小白讓勝利聞一聞,“好聞吧?”松樹油的清香布滿山林,幾只野雞忽然咯咯地飛向天空,山谷里幽靜而荒蕪。這個山坡上曾誕生過第一個種瓜人,以前,人們根本想象不到會有人私自將香瓜種進(jìn)地里,一切都像按指示播種的,像香瓜這樣不頂饑的水果,是不允許被種到地里的。如今不同了,人們有了自主權(quán)。香瓜收獲的季節(jié)村子里幾乎到了狂歡的時刻,所有人都跑到地頭來買瓜,勝利爸買了半車香瓜,他駕著馬車,把這些香瓜全送到小毛子家里去,小毛子提了一網(wǎng)兜最大最甜的香瓜送給了小蕓。最后,勝利吃到了幾個小的,也是甜得讓人陶醉,那是他第一次吃到香瓜,汁水濺得到處都是,那么黏稠,那么清香?!按謇锶嗽谧哉抑赂宦吠邸!毙“紫駛€哲學(xué)家一樣拍拍手,擴(kuò)了擴(kuò)胸,扛起鐵鍬繼續(xù)向山上走去。
山下是一片苞米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割完了,地里只剩下一排排苞米茬子,小白細(xì)心地在地里尋找,終于找到一個田鼠的洞口。他在洞口旁生起火堆,一些白煙爬進(jìn)洞口里,又從很遠(yuǎn)的地方冒出來,小白說:“呵,看看,多大的迷宮,田鼠的迷宮?!毙“讚]舞著鐵鍬,田鼠的洞口蜿蜒著伸向地底。他問勝利,小毛子是不是趁他不在家,去找過小蕓。勝利閉口不語,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白。小白停下手中的活計,說:“唉,人生呀,多像這個田鼠的洞呀,迷宮,你怎么進(jìn)去的,怎么出去,毫無知覺?!?/p>
洞口七拐八拐,甚至有那么多岔道,勝利從來沒有想到,這么一個小小的洞里,竟藏著這么深的迷宮。終于,小白挖出一些棉絮與毛發(fā),那是田鼠的育嬰室,小白用鐵鍬端出一窩粉嫩的小老鼠,他把緊緊擠在一起的小老鼠扔到一邊,繼續(xù)挖著,挖出一層田鼠屎,那是它們的廁所,田鼠如此愛清潔的,還有餐廳。再挖,就挖出了它們的糧倉,一些金黃的苞米滾落出來,小白用面口袋將這些苞米裝起來,足足裝了半袋。這些勤勞的家伙,在洞里藏了這么多苞米呀。
小白坐在松軟的土地上,天上白云起伏,旁邊還沒有睜眼的小老鼠在蠕動著,發(fā)出細(xì)弱的吱吱叫聲。它們的母親已經(jīng)不知去向。小白站起身來,拿起鐵鍬,一點一點將那堆粉嫩的小老鼠鏟碎,勝利仿佛聽到鐵器鏟進(jìn)肉里,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
“這些苞米用來釀酒是最好的了。”小白說。
勝利知道,遠(yuǎn)在一百多里外的小白家,有個小小的釀酒坊,釀純糧小燒。勝利爸喝過他家的酒,說:“帶勁。好喝。”
小白說:“我家的酒可是明朝時的窖池子?!?/p>
勝利不懂什么窖池子,小白解釋說,就是從明朝開始,他們家就開始釀酒了,明朝呀,幾百年了,“我們家的酒就靠那窖池子,池子里的黑泥比黃金都貴重呀?!?/p>
酒當(dāng)然有酒的文化,勝利還太小,聽不懂明朝的窖泥為啥那么金貴。
5
落了雪,小河干涸了,偶爾留下一個小水洼,結(jié)了冰,一些干草掛在冰面上。勝利爸和勝利媽開始了冬天運輸。冬天大河也會結(jié)冰,更多的沙子露了出來,把大馬車趕到河岸上,掏出一個沙洞,人鉆進(jìn)去,向外掏沙子。地表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表層的沙子質(zhì)量不好,凍得郴硬,越往下掏沙,溫度越高,沙子也松軟許多。河上升騰著蒸汽,陽光灑在河面上,勝利爸和勝利媽鉆進(jìn)沙洞中,像一對迷宮中的老鼠一樣挖沙。沙子里經(jīng)常埋著好看的石頭,透亮透亮的,勝利媽撿起來,擦一擦上面的土,揣進(jìn)兜里。勝利的妹妹有許多這樣的石頭。妹妹那年很小,剛剛學(xué)會說話,絕大多數(shù)都由爺爺帶著。爺爺怕她掉到炕底下,用一根繩子捆住妹妹的腰,把她綁在窗炅上,妹妹在炕上爬來爬去,抓著那些好看的石子扔來扔去。
到了汲酸菜的時節(jié),勝利媽早就將白菜洗了,晾在窗臺上。太忙了,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空來汲酸菜。小蕓休班,就把酸菜缸刷了出來,又燒水,又搬石頭,半上午就把酸菜汲好了。她和勝利一起把大石頭搬起來,緊緊地壓在酸菜上面。她拍拍手說:“不能見生水的,見了就長毛?!彼岵艘粋€人汲的一個味,勝利覺得幸福,今年的酸菜一定滿是小蕓的味了。
屋后的公路上響起了汽車?yán)嚷暎∶邮撬緳C,廠里汽車班每天都要去市里拉物資,配了七臺車,小毛子就被安排進(jìn)了司機班,成了一名卡車司機。小蕓走向后院,那天小毛子給廠里拉大白菜,拉了滿滿一車。小毛子從車上拽下十幾棵大白菜扔進(jìn)勝利家的后院里。隔著柵欄,小毛子說:“膠東大白菜,燉粉條好吃?!彼荒樞θ?,向小蕓揮了揮手,鉆進(jìn)駕駛室滴滴地開車走了。那大白菜可真比他們汲酸菜的白菜好多了。
將白菜碼好,小蕓就教勝利畫畫,畫素描?!安灰詾獒t(yī)生就不會素描呀,要知道我們上學(xué)時,要畫神經(jīng)、骨骼、血管啥的,我們要背過的。所以,我們醫(yī)生的畫都很了不起。比如魯迅,他就是學(xué)醫(yī)的,他也會畫畫的。你還太小,沒有讀過魯迅的文章。了不起。”小蕓把一個杯子立在寫字臺上,打開了小臺燈,向勝利講述光的陰暗面和折射面,勝利聽得似懂非懂,小蕓的頭發(fā)垂到了他的臉上,癢得讓人激動。小蕓屋的烤火盆飄著白色的炭屑,小鬧鐘在桌面上滴答地響著,勝利的畫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小蕓捧著書,小聲地讀著。外面開始下起了雪,雪花撲簌簌下著,一會兒就籠罩了整個世界。
勝利害怕小蕓的家屬院很快就會建成,那時他們就會搬走了。小白和勝利爸早就去北坡看了家屬院的圖紙,最東面臨近小水庫的地方最好,離著廠子遠(yuǎn),安靜,還有水源地,門前的空地可以種點蔬菜。勝利爸把最好的建筑材料都堆到東面去,“提前去做做王主任的工作,把這塊地定下來。到時候我也給你說說好話。你提幾斤你家燒的好酒送去,準(zhǔn)成。”小白興奮得臉色發(fā)紅,使勁點著頭。說是車間主任,其實,整片廠區(qū)都是王小毛他爸說了算,在這片山溝里,這里只算一個大車間,或者說只是個分廠,真正的廠子在市里,在人民大道的主街一直到八一路的最東頭,全是這個廠子的。廠子生產(chǎn)汽車零部件,也生產(chǎn)洗衣機零部件,據(jù)說都出口到美國。
開始下雪了,村子真正進(jìn)入了貓冬時節(jié),村子里的人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推牌九,推完了牌九再喝酒,喝醉了再推牌九。他們的活動吸引了廠里的工人,工人有錢,村里人更愿意和廠里的工人耍錢。這事兒讓廠里保衛(wèi)科知道了,他們整天埋伏在村子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哪個工人進(jìn)了賭窩家,就奪門而入抓個現(xiàn)行,那時保衛(wèi)科的人有槍,誰敢動就樓火,子彈打得滿天飛,沒人不害怕。小白覺得保衛(wèi)科這活真不錯,什么技術(shù)員,什么勞動能手,都比不了保衛(wèi)科。
當(dāng)然,小白也知道保衛(wèi)科這活不好干,也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幾天前,保衛(wèi)科的人蹲守了一戶人家,眼睜睜看到幾個工人相繼溜進(jìn)了那戶人家,屋里傳來賭徒們的吆喝聲,洗牌的聲音,一抓一個準(zhǔn)了。保衛(wèi)科的人推門進(jìn)屋,在農(nóng)戶的大炕上,人們蹲坐一團(tuán)推牌九,屋內(nèi)充滿煙霧,頂人的旱煙嗆得保衛(wèi)科長不斷咳嗽,人們扭頭看著他,空氣一時凝結(jié)下來,靜得出奇。一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仰躺在炕上,人們在她的肚皮上打牌九,小毛子慢慢從炕上站了起來,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把牌。
保衛(wèi)科長的臉紅了起來,他不知道說啥是好,只有止不住地咳嗽著,領(lǐng)著保衛(wèi)科的人,一聲不吭地退出了房間,雪地一片耀眼,刺得保衛(wèi)科長流下了眼淚。這事兒,迅速在廠里傳了開來,有幾個刺頭工人要貼保衛(wèi)科長的大字報。勝利爸呵呵地笑著,說:“這幫小子,真敢作啊?!彼蛣倮麐尷鄣靡酪?,即使也想推幾把牌九,可惜車間主任不斷地催工期,別的人送料王主任信不過,太多的活壓在了勝利爸身上。
勝利的爺爺對此事有別樣的看法,他牽拉著眼皮說:“我看這事兒,沒有好下場。”
當(dāng)天夜里,小白和小蕓打了起來,小白燒了小蕓的日記,還有她鎖著的小木箱,試圖制止他的小蕓被小白楸著頭發(fā)打了一頓,甚至撕壞了小蕓的毛衣,毛衣掛在小蕓的胸前,露出雪白的一片肉。
“看吧昂,什么狗東西,還情啊愛的寫著,丟人!”小白撕碎了那些信件,把那些東西全倒進(jìn)了烤火盆里。小蕓的嘴角在流血,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用她憤怒的目光町著小白,小白軟下來,蹲在地上哭了。由于用手砸碎了那只鬧鐘,他的手上一直在流血。
大雪蓋住了園子里的黑土,天下一片潔白。
6
那天小蕓領(lǐng)著勝利去給小白送飯,那是勝利第一次看到小白工作時的樣子。小蕓拎著飯盒走進(jìn)小白的車間,高大的車間機械轟鳴,誰都認(rèn)識小蕓醫(yī)生,青年人向她吹口哨,把臟抹布向小蕓身上扔。勝利看不出他們的任何區(qū)別,機床在旋轉(zhuǎn),銀亮的鐵屑不停翻轉(zhuǎn)。工人們都穿著泛著油花的藍(lán)工作服,戴著藍(lán)工作帽。小蕓找到了小白,他正彎著腰在給汽車零件擦油。他抬起頭來,看到站在面前的媳婦,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除此之外,他的眼鏡上也黏著油污,臉上濺滿了油漬,勝利根本認(rèn)不出這個人就是愛干凈的小白。勝利以為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人就是小白了,他每天都要換新洗的襯衣,每天都洗襪子,上衣口袋里一直別著一支鋼筆。他皮膚白嫩,頭發(fā)蓬松,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肥皂味道。
“我媳婦可是醫(yī)生呀,醫(yī)生講衛(wèi)生的?!毙“讓倮f。
小白打了小蕓,自己卻跑回了廠里,他在車間主任辦公室里大吵大鬧,揚言要去告發(fā)小毛子,要不然,就給他調(diào)動工作,調(diào)保衛(wèi)科。王主任早得了消息,他一臉愁容。他不知道小毛子文文靜靜的一個人兒,怎么會和大家伙干出這么傷風(fēng)敗俗的事兒?!拔业睦夏樢舱鎭G盡了?!彼恢朗钦l家不要臉的姑娘,怎么能做到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得一絲不掛。小白知道這是車間主任在回避主要問題,一群村里人,幾個小工人,只有他小毛子是主任的公子,“你說,如果不是他在,誰敢干這樣的事?”
車間主任啞口無言,“難道是我扒了那姑娘的褲子?”
車間主任揮揮手,讓小白滾蛋。小白把他包里裝的幾斤酒掏了出來,放在主任辦公桌上,他這招先兵后禮誰也沒用過,驚得主任哭笑不得。
當(dāng)然,小白的瞎胡鬧取得了效果,他從車間調(diào)到了保衛(wèi)科,但是,他撈不著蹲辦公室,他被派往了西大門,那里總有人翻墻而入,偷走廢銅爛鐵。廠里早就想安排個人去看西大門了。以前,西大門只是個消防通道,大鐵門一直關(guān)著,用不著安排人值守,現(xiàn)在總是丟東西,小白這樣一鬧,正好。
第一天到西大門報到,是小白領(lǐng)著勝利去的,從勝利家到西大門抄近道非常方便,原野上白雪,從雪地上穿過一片雜樹林,爬一段小坡,西大門就在眼前了。西大門前長滿了荒草,灌木叢幾乎封住了大門。小白用鐮刀將這些東西全砍了,整齊地堆在屋角上,又割去荒草,也擺放在雪地上。門鎖銹得打不開了,他用斧子將鎖砸了。屋里一片狼藉。小白領(lǐng)著勝利去廢品里尋找,高高的廢品堆里什么銅鐵鋁的多的是。小白將幾塊銅疙瘩扔到門口處,又扔了一塊鋁錠一一嶄新的鋁錠怎么就進(jìn)了廢品堆?最后,他們找到一個爐子和一節(jié)煙筒,這就好辦了,廠里有的是木頭和煤,冬天小白就凍不死了。
小白撇撇嘴,沖著門口那堆廢銅爛鐵說:“一會兒你去把這些東西賣給廢品站,他們不會懷疑一個小孩子的?!笨纯?,小白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人,收廢品的不懷疑小孩,難道不會順藤摸瓜懷疑到大人?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當(dāng)勝利把廢品從小推車上卸下來,廢品收購站的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稱了銅,在算盤上哩啪啦打一陣子,再稱了鋁錠,又辟哩啪啦打一陣子算盤,最后數(shù)出三十三塊兩毛錢,放到了勝利那顫抖的手里。那個年代,這些錢頂一個二級工的工資了。
小白把那三塊兩毛錢的零頭給了勝利。再怎么說,小白不用再蹲在車間里給汽車零部件抹油了。
夜里,小白請勝利爸到他的新崗位喝酒,勝利爸在小賣店買了花生米和魚罐頭,勝利提著這些東西和他爸一起去西大門,月色當(dāng)空,雪地上留下一些野物的足跡,雪地被踩得咯吱作響。勝利爸嘴里噴著熱氣,霜掛在他的眉毛上,掛在他的胡子上。
小白的屋里暖和得受不了,他還在屋里打了一張小炕,車間的被褥被他搬了來。他正在和小蕓冷戰(zhàn)呢,他才不回家。勝利爸咯咯直笑,提著小白的手電到廢品堆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他提了一根銅棍子回來。勝利爸說要用這銅棍子做個趕車鞭子,這多氣派。鬼才相信他會用那么沉的銅棍做馬鞭,這根銅棍一直跟著他家搬了無數(shù)次家,勝利爸一直也沒舍得賣掉。
勝利爸和小白坐在火炕前喝酒,勝利爸勸小白趕緊回家,不要和小蕓鬧情緒,你守著這么堆破銅爛鐵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讓小蕓醫(yī)生也陪著你來看大門吧?“再說了,你們都還年輕,以后的路長著吶,哪有小年輕看大門的道理?!眲倮置蛄艘豢诰?,很為小白的未來嘆息。
外面飄起了雪花,在屋檐下的小小白熾燈下飛舞,像蚊蟲撲向火苗,雪花的火苗。夜酒會喝得很長,勝利忽然感到憂傷。勝利爸默默喝了一口酒,看到小白的眼淚滴到了酒杯里。小白喝多了,他在嘴里嘟嚏著:“真不要臉,真不要臉……”
勝利從炕上站起身來,窗外發(fā)出嗡嗡的響聲,那是大風(fēng)刮著魂靈,所有人的魂靈得不到依靠。
“兒子整天琢磨小蕓,那個狗屁主任的老子也整天琢磨小蕓。真不要臉?!?/p>
勝利爸干咳一聲,臉紅了起來。
“如果沒有愛情,這個世界就太平了,如果沒有愛情,這個世界才是完美的。”
那個年代,沒人談?wù)搻矍椤?/p>
7
寒假非常漫長。勝利打算到供銷社去,他要買一支英雄牌的鋼筆,用小白給他的三塊兩毛錢。他要把鋼筆送給小蕓,就說是小白送給她的,他們就會和好如初的吧?
勝利拖著雪爬犁出門一一那時的小孩都喜歡拖著爬犁出門,遇到下坡,可以坐上去,像箭一樣飛下山坡。那個雪爬犁也是小白給他做的,用的松木板,下面用的是磨得光亮的鐵條??上?,供銷社那天沒有鋼筆,大雪封了路,送貨的汽車出了事故?!岸嗖蝗菀祝犝f是撞死了一個人,咱們廠的司機,說是要判刑。他就想撞死人了?真不講理?!笔圬泦T把勝利掏出來的三塊兩毛錢推給他,向他揚了揚眉。這姑娘長得胖,白白的,一副大臉盤。勝利把錢塞進(jìn)手套里,看到旁邊站著的兩個半大孩子在町著他,勝利覺得奇怪。他拖著爬犁出門后,那兩個半大孩子也挑起厚厚的門簾跟了出來。勝利本能地感到不妙。他折身向廠門口跑,他要去找小白,或者到醫(yī)務(wù)室找小蕓也行。兩個半大孩子追了上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一個半大孩掏出了刀子,一把殺豬刀。另一個手里拎著自行車鏈條。他們像電視里佐羅用劍刺死的強盜,就是那個表情。勝利感到呼吸困難,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胸口,大街上空無一人,連一只麻雀都看不到。兩個孩子把他夾在中間,勝利無路可逃了。
其中一個毫不客氣地奪下勝利的手套,輕易從里面掏出了那三塊兩毛錢。孩子向勝利亮了亮刀子,輕蔑地瞅著勝利,將手套扔到勝利的懷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渾蛋!不管不行了,看著吧,再不管管,得亂成啥樣?”小白暴跳如雷,他推出自行車載著勝利到供銷社去,到電影院去,到后山的家屬院去,他們轉(zhuǎn)了一上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兩個土匪。“他媽的,找到我一定打死兩個小兔崽子。”小白的眼睛發(fā)紅,頭發(fā)亂糟糟的,工作服也臟了吧唧。西大門缺水,他也沒有換洗的衣物,用不了兩天,他就成了一個流浪漢了。
又下起了鵝毛大雪,小蕓和勝利在炕上畫畫,雪花漫天飛舞,封住了窗戶?!白屝“谆丶野??!眲倮笾∈|。小蕓默不作聲,忽然他們聽到一串馬鈴聲,聽到大雪中哭號的聲音一一這個時間,根本不該有馬鈴聲的出現(xiàn)。
父親渾身落滿了雪花,街坊們圍在馬車前,身上也落了雪,有人在哭。人群中沒有勝利的媽媽。他渾身顫抖,幾乎要倒下。他木然地走過去,馬車上躺著一個雪人,那是媽媽。小蕓沖上去,用手按住勝利媽脖頸上的脈搏,她按了那么久,雪花蒙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無數(shù)個夜晚,勝利都會夢見媽媽,她本來模糊的臉越來越模糊,最后,她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大雪,勝利在睡夢中哭醒,聽到房梁上纏繞著無數(shù)聲嘆息。他忘記了媽媽的臉,無論他如何努力,他一直也想不起媽媽的相貌。
人們將媽媽抬進(jìn)臨時搭建的靈棚里,生起了火堆,在媽媽的臉上蒙上了一張黃表紙,風(fēng)吹進(jìn)來,掀開那張輕飄飄的紙,露出媽媽蒼白的臉。勝利爸坐在她的身邊,他向火堆里放著燒紙。嘴里一直叨念著:“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早知道,早知道我鉆進(jìn)去就好了。”
勝利爸對小白說,勝利媽鉆進(jìn)沙洞掏沙子,他站在頂上向車?yán)镅b沙子,忽然,沙洞就塌了,勝利爸愣住了,當(dāng)他回過神來,開始瘋狂地扒沙子時,才真正意識到“絕望”。
小白領(lǐng)著村里的木匠打造白木棺材,他以前干過木匠,經(jīng)常給人打棺材。勝利跪在媽媽前面,他感到虛弱,魂魄早就飄向大雪之中。
以后的許多時候,勝利都覺得一切不過是一場沒有醒來的夢。他坐在教室里,會看到無數(shù)個光線像蟲子一樣爬來爬去,他看到小白再次穿回整潔的工作服到西大門去,他在修建通往大道的西大門小路,積雪被清理出來,一條黑色緞帶般的小路直通西大門。小蕓在休班時和小白一起粉刷門衛(wèi)室的墻面,看來,他們要真正搬到門衛(wèi)室去了。
公審大會召開了,爺爺和妹妹不會看到那天的盛況。爺爺領(lǐng)著妹妹回山東老家了,妹妹太小,需要有人照顧,爺爺將妹妹送去了姑姑家,據(jù)說,姑姑住在棉花堆成山的村落里。臨走前,爺爺站在院子里很久,他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動,像吹動一些枯草。他牽著妹妹的手,把妹妹放在馬車上,自己跟在馬車后面,慢慢走出了院子。
勝利在公審大會上見到了小毛子,他被剃了光頭,被人押上了臺,有人按著他的頭,要讓他彎下腰去,他甩開那只手,挺著胸,目光在人群里搜尋。沒有人知道他在找誰。他臉色蒼白,目光冰冷,讓勝利想起他揚手朗誦詩歌的那一幕。勝利覺得自己會忘記所有,他還是想起小毛子的那封信,那封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信。
臺下忽然有個女的高喊:“小毛子,我愛你,我等你回來。 ,
勝利在臺上排隊的人里面,看到了搶他錢的那兩個半大孩子。
勝利媽的棺材被漆成了深紅色,有人給勝利媽蓋上了大黃色的被面,被面上繡著飛翔的鳳凰。許多年,勝利最怕看宮廷劇,電視里一出現(xiàn)皇族珠光寶氣的皇服,他就忍不住要吐,腦袋生疼,眼淚就流下來。
公審大會吵吵鬧鬧,審判長念著每一個陌生的名字,勝利不知道搶他三塊錢的孩子叫什么,也忘記了小毛子的大名。賣瓜子的人在人群中穿梭,誰家的糖葫蘆粘了誰家閨女的頭發(fā),誰偷偷摘了誰的帽子,人們在臺下吵成一團(tuán)。勝利也沒有看到被審判者什么時候押下去了,最后,廣場上只剩下一堆堆果皮,瓜子皮和一些枯枝敗葉組成的垃圾。
世界重新回歸寧靜,如此空曠。
8
勝利媽媽下葬后,小白和小蕓搬去了西大門,連同小蕓的寫字臺,還有她的烤火盆。冰晶般的月亮異常明亮,整晚都照在勝利的炕上。小白他們搬走后,勝利被安排進(jìn)了西屋,就是小白和小蕓住的那間屋,屋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他們的味道,一些潮濕的氣息在房間里回蕩,小毛子站過的地方也陌生,小蕓坐過的炕上冰冷得讓人發(fā)狂。夏天,小蕓掀起袍子擦拭身體的畫面再次出現(xiàn),她身上好聞的消毒水氣味成為勝利一生的回憶。春暖花開時節(jié),勝利和爸爸一起去往河灘,勝利爸不再開挖沙洞,他們艱難地把地表的沙土清理出去,直到露出新鮮細(xì)膩的沙子。勝利手上磨出了水泡,他一聲也不吭,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忍受生活。不,他還沒有真正嘗到成年人的痛苦,那不是身體上的勞累,而是其他的東西,其他都與愛情有關(guān)的考驗。勝利跟著他爸到廠里送貨,車間主任在工地上等著他們。小毛子被公開審判后,車間主任再不露面,人們說他去了省城,要求退休。也有人說他奔波于對小毛子公審結(jié)果的訴求,總之,車間主任白了頭發(fā),他帶回了更多讓人吃驚的消息。
“不要再向這里送沙和水泥了。”主任對勝利爸說。
“趕緊殺殺賬,這里不蓋什么車間了,也不蓋家屬院了?!敝魅巫绞^堆上,白云朵朵升于藍(lán)天下,幾只燕子沖向高空,稻田里長著稀疏的禾苗,世界綠得發(fā)亮。勝利爸不知所措,一切開始轉(zhuǎn)折?!爸魅?,為了給你們送沙,我老婆連命都搭上了呀。”
“主任,這么多材料還沒用完呀,怎么說不用就不用了?一定是有人比我的價格更低,放心,主任,我從來也沒少了你的那塊呀。”
主任揮揮手,看也不看勝利爸,慢慢走出了工地。只留下勝利父子倆,還有三匹瘦得像狗一樣的馬。馬車也破舊,在藍(lán)天下顯得渺小,像一粒臟不拉嘰的破抹布。小白從遠(yuǎn)處而來,他的臉色更加凝重。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無話可說?!拔覀儚S要搬回總部去了,這一片,這整個一片,都被廢棄了。懂嗎?”
勝利媽在世時,總說的一句話是:“俺要掙錢給兒子娶媳婦呀。 ”
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驕傲也是獨一份的,仿佛別人沒有兒子,仿佛別人的兒子不用娶媳婦。勝利媽笨得出奇,學(xué)騎自行車,學(xué)了幾乎一年才學(xué)會,學(xué)會了還總要跌倒,有一次手腕子還跌骨折了,好幾個月她都沒撈著下河撈沙,耽擱了掙好多錢。小蕓給她整理石膏,發(fā)現(xiàn)她的手腕子腫得太厲害,催著她去醫(yī)院拍個片,她就是不去,心疼錢。其實,勝利家那時很有錢,他們一天掙的錢比種莊稼地的人一個月的還多。那些日子,勝利媽像一個家庭婦女一樣忙前忙后,吊著一只胳膊還能挑水、做飯,割馬草。她是怎么做到的?
小蕓給勝利做了一件春秋衣,做了一雙鞋,她一邊講著勝利媽的往事,一邊給勝利拆棉衣,棉祅太埋汰了,冬天里,廠里的澡堂子多好呀,“就不能去洗個澡?”小蕓的嘟嚷讓勝利想起媽媽,他默不作聲,低著頭,只顧編馬鞭,那是一條他爸用過的鞭子,勝利很喜歡。他們家一共五匹馬,已經(jīng)賣了三匹了,最后的兩匹也要賣掉。廠子要搬遷了,意味著養(yǎng)馬跑運輸已經(jīng)成為歷史。
電影院前的電影畫報很久沒有更新了,一些破碎的紙片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工廠的運行機械已經(jīng)拆除完了,被成批運往了城市。供銷社也搬走了,夜里,有人潛入庫房,里面空空如也,氣憤的人們拆了庫房的鐵窗戶,鋸了庫房里的鐵管,還搬走了幾張寫字臺。有人懼怕保衛(wèi)科的人,想起小毛子站在公審大會上的樣子。
“我們把青春奉獻(xiàn)給這里?!庇腥嗽谲囬g的墻面上寫下這樣的大字。
小毛子被捕前,分配在汽車班不久,另一個女工也被分配來了,她和小毛子一個班,是小毛子的徒弟,小毛子也剛學(xué)會開車沒幾天,新女工分配給他當(dāng)學(xué)徒的目的非常明確。
可惜,小毛子似乎不懂得他爸的良苦用心,一天到晚的他只給那女工講哲學(xué),講加繆和尼采。這讓女工很上頭,看了小毛子寫的詩,女工已經(jīng)徹底愛上了他。小毛子憂傷得很。他看了看眼前白皙的女子,搖了搖頭,說“人啊,何時才能看清自己?!?/p>
小白嘻嘻直笑,真是天道有輪回,那個女工是他爸的秘書,主任和女工倆的事兒,廠里誰不知道呢?有人說,那女工懷孕了,主任不得已讓小毛子做他的接盤人。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上Вみ€沒和小毛子正式發(fā)展起來,就被抓了?!傲髅プ铮隙ㄊ遣荒茌p判的?!?/p>
那女的會等他一輩子?
“沒有人會等誰一輩子的?!毙“渍f。
9
勝利爸不再趕車了,他整天追著車間主任要賬,車間主任被他搞得心煩得不行,家屬院與廠房都不建了,沙石錢和誰去要?“打酒問提壺的要錢,錯不了。”勝利爸說。主任哭笑不得,決定用他們廢棄的廠房頂賬,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西大門以東的三間大廠房就成了勝利家的了。工人們臨走之前,開始了瘋狂的拆廠行動。供熱管也鋸下去,鐵門鐵窗都拆了。勝利爸和勝利搬進(jìn)了廠房里,在角落里支起了一個大鐵爐子,車間里有的是煤,他們不得不看管好自己的財物,夜里也要提著手電筒和那根銅棍子起來站崗,父子倆熬得兩眼紅腫,像一對野獸。
小白和小蕓作為最后的留守人員,緊緊盯著西大門旁邊的那堆廢銅爛鐵。主任說,其他工人都是城里調(diào)來的,現(xiàn)在人家調(diào)回城里是順理成章,小白和小蕓是從農(nóng)村考到廠里來的,他們在城里也沒有家,“你們倆一個保衛(wèi)科的科員,一個廠醫(yī),留下來正好?!?/p>
說完這話主任就走了,開著車直接走了,只留下那些在家屬院還沒收拾完東西的工人。廣子陷入了巨大的寧靜中。
小蕓曾對勝利講起過她和小白認(rèn)識的片段。她學(xué)校畢業(yè),收到了廠里的報到通知書,那天,她正和母親在山坡上鋤草,屯里的文書遠(yuǎn)遠(yuǎn)走向她家的自留地,文書走得有點急,臉上流著汗,背心也濕透了。他站在地頭上揚手,叫:“小蕓醫(yī)生,小蕓醫(yī)生。好事兒,好事兒。你們家祖墳算是冒青煙了?!毙∈|的手里正攘著一把蒿草,青草的氣味讓她昏昏欲睡。文書把蓋著紅印的通知書交給她,還和她用力握了握手,說:“太好了,我們屯也出了一個醫(yī)生?!?/p>
說到這里,小蕓的臉紅起來,想到文書去她的瓜攤買瓜時,她還收了文書一塊五毛錢。那時,她家種了幾畦子香瓜,暑假里小蕓便推著瓜到公路上去賣,轉(zhuǎn)過松樹甸,就是小馬鹿溝,她在小馬鹿溝的村頭賣瓜,那里全是養(yǎng)木耳的人家,他們有錢。沒想到屯里的文書會到這里來,而且,一定要買一只他們屯子里的瓜。文書很健談,說:“這瓜是我們屯子的,我們屯子水好,人好,瓜更好。”
小蕓講起那段往事,并沒有講到她和小白是怎么認(rèn)識的。勝利一直惦記著小蕓再講講她和小白的故事。
廠子搬走了。小白和小蕓漸漸意識到“留守”的真正含義,廠子早已經(jīng)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個巨大的廢品堆,他們不敢賣,也不敢放任這些廢品丟失,賣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查;丟了,就是失職。小白和勝利爸商量了一下,最后,用大馬車將廢品一車一車?yán)M(jìn)了勝利爸的廠房,空蕩蕩的廠房里堆進(jìn)這些破銅爛鐵后,重新恢復(fù)了生機,當(dāng)年的機械轟鳴聲再次響起,工人們的身影像放電影一樣回放。
每個月底,小白就去一次鎮(zhèn)子上,他到郵局提廠子電匯給他和小蕓的工資,他和小蕓,包括勝利家都搬進(jìn)了廠里的家屬院,一家住五間大瓦房,反正都空著,不住白不住。他們把家收拾好的第三天,小白爸背著一桶酒來到了這里。小白已經(jīng)一年沒回家了,他爸以為他出了啥事兒。酒是要送給車間主任的,他爸站在長滿荒草的廠門口,看到斷壁殘垣的廠子,以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小蕓正背著醫(yī)藥箱打算出診,看到滿頭白發(fā)的公爹站在廠子門前發(fā)呆,趕緊跑過去,接過他背上的酒桶,把公爹領(lǐng)進(jìn)了家門。小蕓不再是廠醫(yī)了,她為十里八鄉(xiāng)的村里人看病,為要生孩子的婦女接生一一她和小白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們怎么不生個孩子?小蕓的醫(yī)術(shù)傳得很神,人們相信她手到病除的本事,許多病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來,讓小蕓瞧病。鎮(zhèn)醫(yī)院打算把小蕓調(diào)過去,小蕓還在職呀,人家廠子還給她開著工資的,怎么調(diào)動?小白也覺得無趣,混吧,混一天是一天吧。
小白爸把酒放下,開始在他們的院子里轉(zhuǎn)悠,他看到矮墻后面是一片還沒有插秧的稻田,幾只白色的鴨子在剛剛化了冰的小河里游泳,柳樹條子正在返青,深紅的枝條在微風(fēng)中抖動。他看到勝利家的那匹瘦馬,那是一匹蒙古馬,矮身子,毛發(fā)上沾滿了灰,顯得臟不拉嘰。小白爸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小蕓到村里割肉,割整扇的排骨,還向鄰居借了一只錦毛公雞一一還沒到抓雞苗的季節(jié),等小白家抓了雞苗,長大了,再還人家一只公雞就好。小蕓讓小白殺雞,小白扎煞著手,顯得無所適從。勝利爸從另一個院子走過來,他向老爺子問好,一只手提著雞翅膀,捏著雞冠子,嘴里嘟嚏道:“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碗菜,早死早托生,轉(zhuǎn)世去吧?!彼合履侵浑u脖頸上的絨毛,錦毛雞蹬著腿,雙眼驚恐地看著人世間,喉嚨里發(fā)出嘶喊聲。小白爸默默站在旁邊觀看,只見勝利爸的白刀子在雞脖子上一抹,一股亮著紫光的雞血噴涌到白瓷碗里,那只碗在迅速涸染,錦毛雞的腿伸直了,不再動彈。
勝利爸將雞扔到熱水桶里,空氣中散發(fā)出喜慶與憂傷的腥氣。
“大叔,我為了這個廠子的基建,連老婆都搭上了,孩子沒媽,我也沒了家呀?!眲倮趾托“装衷诹倪^往,只不過是眼前的事兒,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千年。
小白爸釀的酒真好,燒刀子只燒刀子,一點也不燒胃呀。
“老了,一年也釀不了多少酒,我家這手藝,傳到我這兒有將近二十代了,明朝的窯泥呀,能不好喝?”老爺子笑瞇瞇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酒。勝利端起小白眼前的小酒盅,抿了一口,好辣,一點也不好喝。大家哈哈笑起來。
“現(xiàn)如今到處是機會,你們都年輕,該干點大事兒?!崩蠣斪涌戳艘谎坌“?,又看了一眼勝利爸,最后目光落在勝利的臉上。說:“多好,像你們這樣多好?!?/p>
那天下午,小白爸在勝利的陪同下,看了幾乎成為廢墟的電影院,高大的臺子上落滿灰塵,熱鬧的銀幕不知去向,有人在樓上的放映間里拉屎,破玻璃閃爍著寒光。他們又順著廠大門向里走,在荒草叢中,車間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廢磚亂瓦堆得到處都是。野貓在車間的下水道里穿行。烏鴉在空中嘎嘎地叫著。越過車間的高墻,上山去,過了一片松樹林,勝利媽就埋在那里,一座小小的土堆,像一個拱起的氣泡,一捅,就灰氣煙滅了。
“孩子,別怕,這樣一個時代,別怕。好時候就會來的?!?/p>
小白爸讓勝利想起爺爺,他也想妹妹了,他不光忘了爺爺?shù)拈L相,也忘了妹妹的模樣。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再也想不起媽媽的樣子,無論他多么著急,他也想不起媽媽的樣子。他沒有媽媽了,一直也沒有過。小蕓找遍了勝利家的角落,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他媽媽的照片,所有關(guān)于媽媽的痕跡,都消失了。
小蕓對勝利說:“你將來要干什么呢?”
勝利忽然想起當(dāng)年小蕓要和小白請假去旅游的決心,她要去杭州,做一次真正的旅游,現(xiàn)在,他們自由閑散,不用向任何人請假了,好像他們比以前更忙了。小蕓忙著出診,小白則忙著開墾荒地,一片又一片,把廠區(qū)的荒地開墾得像一塊又一塊迷宮,像鼠洞里的通道一樣在大地上畫著小白自己的畫。
10
夜里小白爸和勝利睡一張炕,他們晚上喝了那么多酒,說了那么多話,原來小白和勝利爸才是一路人,他們要發(fā)財,發(fā)大財,擁有自己的“事業(yè)”。這番豪言壯語嚇壞了勝利,那一刻,小白和勝利爸都顯得那么陌生。有人來求小蕓出診,說孩子肚子疼,疼得在炕上打滾。勝利便陪著小蕓一起出診去,月色清亮,微風(fēng)吹動枯草,融化的冰水在小河里叮咚作響。小蕓身上的消毒水味更濃了,濃得讓人陶醉。許多年過來了,小蕓再也沒有讓勝利看著人,自己蹲下身子去撒一泡尿了。也許勝利真的長大了,在媽媽死去的那一刻,勝利已經(jīng)成為少年。
肚子疼的孩子應(yīng)該是肚子里有蟲子,小蕓給孩子喂了塔糖,然后給他扎了一針消炎藥,孩子睡著了,他們才推門出去,踏著月色,小蕓的話多起來。
“你得多讀書,掙錢是大人的事兒,別管?!?/p>
一只黑貓從矮墻上一躍而下,迅速鉆進(jìn)柴禾堆里不見了。小蕓講起小毛子,講起他讀書的樣子,他沉默不語,像一件靜物,等待著有誰畫下他的側(cè)臉。書的油墨香淡淡地飄在空氣里,他小聲地讀著一首詩,像在慢慢嚼碎一粒糧食。
“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可憐。”
據(jù)說,他們那批人都被“流放”到遙遠(yuǎn)的荒漠之中,他們將在那里植樹、種草,把沙漠改造成良田,用他們年輕的生命,為自己的過往贖罪。是的,就是流放,據(jù)說,他們坐在直升機上,背著降落傘,飛機一直開到最荒涼的地方,這些人被要求跳傘,他們就這樣跳到了沙漠的腹地之中,自力更生。這讓勝利想起他學(xué)過的一篇課文:
“姐姐的膽子真大, 敢從天上跳下!
藍(lán)天上花兒朵朵,也不知道哪朵是姐姐的花?!?/p>
小蕓咯咯地笑起來,那么開心,那么自然。還好,小毛子的事兒,并沒有真正傷害到她。勝利舒了一口氣,為小蕓感到高興。
他們回到家里,小白爸和勝利爸還在喝酒。
“你們有那么大一片廠房,不利用起來太可惜了?!?/p>
“可是,我們沒錢呀。”勝利爸紅著臉,眼睛因為喝酒顯得腫脹。
“會有錢的,放心?!毙“装置蛄艘恍】诰疲⑿χf。
“我們也缺工人呀?!毙“讎@了一口氣。
“有了錢,咱就啥也不缺了?!毙“装钟终f。
小蕓放下醫(yī)藥箱,把隔離衣掛到墻上去,到灶臺前燒熱水,蒸汽升騰起來,將屋里的所有人籠在了云霧之中。
事實上,小白爸離開沒幾天,小白和勝利爸就真的有錢了,他們在車間里挖出一個巨大的發(fā)酵池,只等小白爸把明朝的窯泥運來,緊接著,他們又建了一個白鐵的蒸熘高鍋,和村子里的人一起支起了一口奇大無比的鍋。他們的酒廠建成了。車間里那堆廢銅爛鐵,不知去向。
有小白爸做技術(shù)指導(dǎo),他們的酒很快就會釀成,美好的生活只在一瞬。整個廠區(qū)在沸騰,小白和勝利爸在車間里大呼小叫,歡樂的笑聲響徹1983年山溝里的車間。
那天和小白爸睡在一個炕上,小白爸忽然悠然地說:“空了這么多房子,是要出事兒的。”
是的,那么多房子空出來,總要用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里,小白與村民簽了合同,不要村民的錢,但是要保證房子不漏不塌,想怎么用怎么用,只算是借給村里人。廠子一下子重新被啟用了,人們在電影院里養(yǎng)了豬,在設(shè)備車間種了大棚,試驗場里養(yǎng)牛。被廢棄的廠子重新有了活力。電影院里養(yǎng)豬人后來想把豬到樓上去,樓下放錄像,不過,那得是許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春天徹底來了,小蕓和勝利一起去往縣城送酒,那是個大客戶,一下子要了他們二百斤酒。小蕓坐在馬車上,穿著粉紅色的的確良襯衫,扎著馬尾,灰色的褲子緊緊地繃在她的屁股上,光滑、柔軟。
小蕓說:“哼,別傻了,他小白和你爸那點心思,為什么派我來?不就是怕你動心眼,私吞了他們的酒錢?我是來監(jiān)督的,我們互相監(jiān)督呀。嘻嘻?!?/p>
勝利覺得臉上一陣發(fā)燒,像是自己真是那種人一樣感到羞愧。小蕓說,真正的那種人是沒有羞恥心的,“真的,如果當(dāng)年小毛子覺得他做那種事兒是羞恥的,他會做嗎?”
“不,你曾經(jīng)說過,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眲倮谝淮畏瘩g了小蕓。
山花開得漫山遍野,草蟲在鳴叫,這個世界如此熱鬧。勝利慢慢趕著馬車,覺得他和小蕓會一直這樣慢慢走在山路上,走在這迷宮一樣的世界里。陽光從葉片間灑漏出來,山梨花正在開放,微風(fēng)吹來,花瓣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落在小蕓的頭發(fā)上。她瞇著眼,雙頰緋紅,那么美,那么自然,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