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易感肉身緲小,卻多是碎片的體驗。記憶的碎片,常不受待見。不過我向來親近這些碎片,有些尖利,有些溫潤木訥,都隨手記下。它們觸動我的瞬間,也是記憶發(fā)芽之時。
進利馬城,正是黃昏下班高峰。余暉中,秘魯首都進入爬行時。利馬人口超過1000萬,占了秘魯總人口近三分之一,是國中之國。從市府廣場(PlazaMayor)老城穿行到米拉弗洛雷斯(Miraflores),城區(qū)已罩在朦朧燈火中,行人穿馬路、水果鋪、墻上涂鴉、孩童奔跑、老人朝我們張望,他們多是印第安人與歐裔混血,西班牙的殖民遺存。我對有些地方有天生好感,純粹是因為它們讀起來好聽,比如Miraflores,一路上不知不覺默念了數十遍,仍覺著音韻與節(jié)奏美妙。我敢打賭,語言是有美丑之分的。大巴挪到了目的地—利馬噴泉公園,當地人晚間的消夏之地。入口處擠滿了爆米花攤販,很多家庭是三代成行,緊張地綁在一起,扶著祖輩抱著幼兒,不讓人群沖散。你可能不知,秘魯人的十分之一有中國血統(tǒng)。我一時淚目,想起了幼年的上海里弄。音樂噴泉很漂亮,但我更喜歡那些月光草坪上的利馬家庭,很多貧寒,但有天然的親情庇護。出了噴泉公園,我們去吃晚餐。那是家有歷史的老餐廳,數十米的長桌,容得下我們幾百人。墻上是印第安風情的巨幅壁畫。我們這桌,有的喝多了,有的話多,有的矜持。席散已深夜,街上無人影,我們站在街沿路燈下等大巴。月光下的利馬街頭,小窗燈影,零星駛過的車輛,“Chifa”中餐館的店招一下子親近起來,如同故鄉(xiāng)。
船上有李先生夫婦,來自新加坡,偕一子一女全球同行。李先生中年,短發(fā)、圓臉,船上船下,總是笑瞇瞇的,永遠放松的樣子。別讓假象蒙蔽,其實李先生可能是船上最為警覺、風險意識最強的客人之一。每次下船,他總是胸前斜挎一個小證件包,黑色的,內藏護照證件現金等要緊物品。我發(fā)現他小包的背法頗有講究。通過數月暗中觀察,終于摸出基本規(guī)律:他的小包與脖子的距離跟當地治安狀況成正比:若當地治安狀況優(yōu)良,小包的背帶就放長,甚至落到腰間。若當地治安有點貓膩,背帶則縮短,小包呈上升趨勢,向脖子靠攏。若當地治安惡劣,則把小包升到脖子下方的最安全地帶。他的防范意識也是事出有因:某日在柏林,他夫人在一廣場喝咖啡小歇,一流浪女子討零錢,她給了。回船發(fā)現,小包里上百美元沒了,應該就是在眼皮底下被流浪女薅走的。此后李先生更小心,背包時脖子下方部位更受重用,漸漸成為出行常態(tài)。
第一次到里斯本。耳邊飄過葡語,語言才是一座城市的表皮。離船啟錨尚早,我請妻子先回船休息,想自己逛逛。她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找找當地的古董書店。這些年我從全球各地古董書店背回的舊書與珍報奇刊已成她的心病,蠶食了她的生活空間,為此我有歉意,并誓言“斷舍離”,此行只看不買。里斯本的街寧靜,人也和氣,街頭歌手的煙嗓讓人聽得愴然。走過幾條街,果然有一家專售古舊出版物的古董書店,一見櫥窗,心想就是它了。店鋪開間不大,但很深,足有二十多平方米,專售17和18世紀的版畫和刊物雜志。女主人從陰影中迎上來,她年近半百,和善地用英語問,有什么可幫你的?我發(fā)現一旁有“LondonGazette”(《倫敦紀事報》葡文版),以前從不知此刊有葡文版,挑了多份,忽然想起發(fā)過誓“斷舍離”,又放回多冊,最后選定兩冊,18世紀末的,每冊40歐。
店里無顧客,我問起老板娘店史。她說父親家境貧寒,是個報童,后來幫人家看管街頭書報亭,賺了點錢。30多歲盤下了這家古董書報店。十多年前父親離世,留下遺囑,將店留給妻子和兩個女兒,不得出讓,從此母女仨合伙經營。她翻出一張黑白大照片,是母女三人在店里的合照。店里的出版物多是葡文,我只能從字縫里猜出點意思。老板娘招呼,讓我看一件東西,那是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簽名致謝信。1969年7月16日“阿波羅號”成功登月,阿姆斯特朗成為全球名人。她父親從珍藏的一冊“登月”古書揭下一張插圖,寄贈給了阿姆斯特朗。老板娘見我還在書店流連,提醒我別忘記登船。出店過了一條街,忽聽身后有人大喊,回頭見是老板娘,跑得氣喘吁吁,裙擺飛了起來。原來是我落下了一只購物袋。街頭,行人匆匆繞過我們,我們再次道別。旅途邂逅,應不會再相見了。
觀光車的導游喊了三遍,“美人魚到了!美人魚!5分鐘上車!”。他喊得像在打卡上班,我猶豫了片刻,勉強下車。這是第三次到丹麥首都。自從20年前趕往哥本哈根港灣與美人魚首次合影,我發(fā)誓這是丹麥人的一個玩笑。后來因為全球游客的精誠合作,終于現在成了一個美好的惡作劇。高1.5米,海灘巖石旁這尊極不起眼的雕像,與布魯塞爾的“撒尿小童”或是人類從眾心理的偉大試驗。這條傷感的美人魚,雕塑于1913年,靈感源自《安徒生童話》:一條美人魚舍棄了她的鰭,不得不活在陸地上。美人魚跟前簇擁著她的朝拜者,各個角度自拍或他拍,視線朝著各個方向,各種語言與表情,我在一旁拍攝游客的激動與興奮。美人魚的表皮黑乎乎發(fā)出黝光,低眉注視著對岸,與游客全無交集,似乎并不樂意留在那里。這不是安徒生的錯,只是當童話變成了花崗巖雕塑,美人魚與想象就死了。我不相信“若不看美人魚,等于沒有到過哥本哈根”的鬼話。但又不得不坦白,臨近她時我三次都下了車,近身瞻仰。旅游攻略是最脅迫人的。有時我們想擺脫它,但又怕失去它。
名人故居、出生地與墓地,占去了我們旅行的相當時間。歸根結底,歷史是名人創(chuàng)造的,這是旅行者用腳跑出來的真理,即便你不認這個真理。船到阿雅克肖,我決定不去朝拜阿雅克肖最有價值的資產—拿破侖·波拿巴的出生地,相當于法國的韶山沖。一是那里一定打卡者眾,二是拿破侖幼時在此時間并不長,估計歷史早被榨干。我坐旅游車在城里兜了一圈,又去了海邊。忽見近海邊一大片墓地,開車也得走上幾分鐘。對墓地我向來感興趣。與眾不同的是,科西嘉的墓地,建得更像是一個人口密集的小鎮(zhèn)。每個棺材并不深埋地下入土為安,而是擱在地面上,再蓋一間體面的屋子,考究得像個小教堂,像為死者在天堂又安了一個家。每個墓葬設計各異,有的形同大教堂的微縮版,有的以雕塑見長,讓死者永生。當地人稱它為“Canicciu”,名字取自早被深埋地下、曾用來灌溉當地甘蕉園的水道。科西嘉今天好天氣,藍天藍海,配得上拿破侖的名聲。目光及處,一排排靈屋從海邊沿山坡向上伸展,享受陽光映照。這個墓園始建于1834年,源于科西嘉曾經的主人熱那亞王國,現已有4000多個墓穴,葬了1萬多人。車上的游客覺著新鮮,伸長了脖子看這片墓園奇景,就像看一個建筑展,據說那里埋了很多當地名門望族,包括歷任市長。那里風水再好不過,面向大海,一年四季游客行注目禮,這得感恩科西嘉之子拿破侖了。
今晚作別悉尼港。因為要觀夜景,船要等到天黑起錨。從市政廳趕回碼頭,一路穿過植物園。前邊有個噴泉。一群游客在拍照留影,很忙的樣子。其中一家五口正在拍全家福,三個女兒,六七八歲的樣子,加上父母。三個女兒都漂亮,穿著白色禮裙,父親身著正式的穆斯林服飾,應是有備而來。我上前抓拍了幾張,問他們來自哪里,男人回答,烏克蘭。他突然臉色一沉說道,你們拍的照片,自己看看就好,但是千萬不要放在網上。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烏克蘭正在激戰(zhàn),而他正是政府征兵的年齡。
加拿大移民博物館,簡稱21號碼頭。它是加拿大的愛麗絲島,100萬移民都是由此上岸入關進入加拿大的。路過一間展廳,里邊有桌椅,一亞裔青年笑嘻嘻問我,想不想做個“移民入籍考試”?他知道東方人對考試感興趣,我說可以試試。一旁幾個加拿大人見狀也坐下參試。筆試部分共有20道選擇題,答對15題以上的申請者則通過筆試。18到54歲的申請人必須參加入籍考試,內容包括加拿大政治、地理、歷史、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知識。據說近幾年亞裔申請者增多,考試難度有所增加。加拿大現有4000多萬人口,超過五分之一出生在海外,是地道的移民大國。我連猜帶蒙,最后得13分,未能通過入籍考。加拿大本地“考生”僅一人通過。作為移民大國,加拿大也有不光彩的一頁。1939年5月,逾900名試圖逃離納粹政權的德國猶太難民搭乘“圣路易斯”號郵輪離開德國,跨越大洋求生,但古巴、美國和加拿大拒絕接納。難民們無奈被迫返回歐洲,部分被英國、比利時、法國和荷蘭收留?!岸?zhàn)”爆發(fā)后,乘客中有254人遭納粹屠殺。2018年總理特魯多就“二戰(zhàn)”前夕拒絕“圣路易斯”號郵輪的猶太難民入境正式道歉。博物館禮品店里,我看到一款呼吁烏克蘭和平的限量版巧克力,包裝上印有多國語言的“和平”,我買下一塊,回船送給那對服務員夫婦,丈夫烏克蘭人,妻子俄羅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