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瑞士是一個雙向奔赴的神奇國家。
瑞士人制造時間,火車永遠準時?!拔覀冞€有5分鐘,來得及?!碑斘业膶?dǎo)游萊拉邊開車邊自信地安慰趕火車的我時,我能覺察到她的驕傲。然而,時鐘的搖擺不定也可以用來形容這個國家在政治上的姿態(tài)。在歷史上多次大事件中,瑞士采取了曖昧的“中立態(tài)度”,人們稱之為模棱兩可的國家(countryofambiguity)。
眾多描述瑞士的判語中,也有言之鑿鑿、不易反駁的。比如菲茨杰拉德就曾說過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很少從這里開始,卻大都在此結(jié)束。
6月的一個黃昏,我從游船碼頭上岸,漫步在蒙特勒日內(nèi)瓦湖畔的格朗呂大街,湖面上波光粼粼,和風(fēng)煦煦。皇后樂隊主唱弗雷迪·默丘里(FreddieMercury)的雕像就在我的眼前,他左手拿著麥克風(fēng),右手擎天,以其演唱會經(jīng)典的踢踏舞身姿向每一個過往的游客問候。底座上印著文字介紹,結(jié)尾處寫道:弗雷迪在1978年收購了湖畔的MountainRecording,小鎮(zhèn)的良善和謹慎讓它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在這里錄下生前最后一首歌,直到1991年去世。
這位非洲出生、印度求學(xué),后來在內(nèi)戰(zhàn)中逃亡到英國的音樂人,最終在蒙特勒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如果要為選擇來到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人開一個名單,那會非常長:理查德·波頓、奧黛麗·赫本、卓別林、格雷厄姆·格林、托馬斯·曼、博爾赫斯……而且有趣的是,他們大都選擇在日內(nèi)瓦湖畔落戶。
我是乘坐Velvey的游船來到蒙特勒的。那里的一座公墓,并肩躺著3位杰出的英國人:喜劇演員卓別林、演員詹姆斯·梅森(1962年電影《洛麗塔》男主角)和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蛟S是受到某種情感的召喚,游湖旅途中,我的鏡頭捕捉了身穿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照顧孩童的媽媽,以及甲板上三三兩兩閑坐的中老年人。他們猶如坐在戶外咖啡店的老主顧,悠閑地享受陽光,啜飲咖啡,閱讀當日的報紙。
把默丘里去世的時間回溯30年,即1961年,一對夫婦也選擇從美國來到蒙特勒。他們?nèi)胱∶商乩諏m酒店(現(xiàn)改名為費爾蒙皇家酒店)頂層的一間,并曾為蒙特勒的名字來歷爭吵不休。剛剛出版一本新書而名聲日隆的丈夫堅持認為,蒙特勒得名于MontRoux(橙黃色的山),紀念的是庫布利山黃褐色的秋裝。妻子則反對說,這個名字一定來源于“montre”(陳列品),源于格朗呂街的珠寶店。①這對夫婦叫納博科夫和薇拉,新書的名字正是《洛麗塔》。
從碼頭沿著格朗呂大街一直向南走,會遇見拜倫勛爵的西庸城堡,向北則是盧梭《新愛洛依絲》里的克拉朗小鎮(zhèn)。園藝師非常耐心地經(jīng)營著這片園區(qū),一路北行,可以看到各種氣候區(qū)的植被和樹木:冷杉、榆樹、柏樹、銀杏、泡桐和雪松。有人告訴我,這得益于這里的湖區(qū)小氣候:由于湖面反射的陽光,小城背后拔地而起的山巒又阻擋了北風(fēng),蒙特勒在相當程度上是瑞士—里維埃拉地區(qū)最溫暖的地方。
這條北向的路蜿蜒前行,直到被蒙特勒宮酒店的花園切斷—它似乎在向你宣告:你終于來到了納博科夫的秘密王國。
納博科夫?qū)@座花園評價甚高,稱之為“我所知道的最令人陶醉與鼓舞的花園”。不遠處,我還看到了幾處供游人休憩的長椅。根據(jù)傳記作者布賴恩·博伊德的描述,1961年的秋季格外溫和,納博科夫常常坐在旅館與湖之間,婆娑的雪松下的長椅上。厚厚一沓的索引卡片成了他的便攜式書桌,鉛筆懸在卡片上方,他會猶豫一陣,眺望湖對岸的山巒,為金波特(《微暗的火》主人公)推敲另一個短語,然后繼續(xù)寫下去。
“冬天我七點左右醒來,我的鬧鐘是一只阿爾卑斯紅嘴山鴉—油亮黝黑的大家伙,喙又大又黃—它飛到陽臺上,發(fā)出悅耳動聽的咕咕聲”。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納博科夫罕見地透露了自己一天的行蹤。
阿爾卑斯山是吸引這位業(yè)余昆蟲專家選擇在蒙特勒定居的原因之一。在這里,他繼續(xù)瘋狂地收集各式各樣的蝴蝶標本。夏天的旅游高峰期,蒙特勒喧鬧不寧,他會選擇避開那些蜂擁而至的游客,避開格朗呂大街上的血拼族,和薇拉一起逃到山里。有一次,他甚至跑到采爾馬特,那里禁止使用汽車,僅出租馬匹和馬車用以代步。
從1961年到1977年,納博科夫在瑞士度過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十六載時光,但別忘了,是在一家酒店里。人們也許聽說過一些喜歡住酒店的名人,比如住在紐約切爾西酒店的鮑勃·迪倫,住在拉斯維加斯賭場酒店的愛德華·休斯,但真正把酒店當作自己的家,在那里創(chuàng)作的作家,納博科夫似乎是堅持最久的一位。
關(guān)于為何選擇酒店,而不是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納博科夫本人和各類學(xué)者都給出了一些解釋。作家從自己的童年找原因:“除非是我童年的摹本,否則什么也無法令我滿足。我從不想尋找跟我的記憶相一致的東西,那么何必費心于無望的近似呢?”納博科夫出生在一個真正的俄國貴族家庭,從小就生活在被幾十個仆人圍著服務(wù)的大家族里,“也許因為我富有的童年,我被教育要以開心的輕蔑態(tài)度去看待任何對物質(zhì)財富耿耿于懷的行為”。
1977年,當納博科夫的心臟在蒙特勒宮停止跳動時,一只阿爾卑斯山藍色魔鬼蝶(Polyommatusdamon)飛向距離蒙特勒碼頭往東30公里的羅西尼爾山谷里,停留在一座大木屋的屋頂上。
藝術(shù)之神似乎是把生命的接力棒從納博科夫的手里抽了出來,交到了前者“指定”(欣賞)的下一位藝術(shù)家手中。這位藝術(shù)家就是巴爾蒂斯,納博科夫在世時推崇的兩位同時代畫家之一。“在藝術(shù)史的晚期,他仍能為人體和光的作用發(fā)現(xiàn)新的姿態(tài)、情調(diào)與含義”,納博科夫如此評價他欣賞的巴爾蒂斯。和《洛麗塔》類似,巴爾蒂斯也因為他的繪畫里的少女情色題材而飽受世人爭議。也許在這一點上,納博科夫與巴爾蒂斯惺惺相惜。
得知我要去他的家鄉(xiāng)旅行,我的瑞士朋友P拿出一份地圖,在上面迅速地用紅筆圈住一個地方,然后在旁邊寫上GrandChalet(大木屋)。
“我的童年,經(jīng)常是在這棟木屋里度過。巴爾蒂斯和日本妻子出田節(jié)子生了一個女兒叫晴美(Harumi),和我同歲。那時候我們在附近一個學(xué)校上學(xué),經(jīng)常在一起玩。放學(xué)回家,她會跳上我的自行車,然后我們?nèi)ニ业拇蠓孔永锿嫠?。那時候,老巴爾蒂斯經(jīng)常待在自己屋子里畫畫,不太愛和我們說話,就一個人,怪怪的。當然,我們還小,不知道他那么有名?!睉浖巴拢琍的眼睛放著光。
如今,這棟六層高的18世紀瑞士大木屋就聳立在我的眼前,最上層的原色的杉木板上雕刻著1754的字樣,旁邊是兩只麋鹿。在成為巴爾蒂斯的工作室和家之前,它是一棟別致的私人大旅店。它用了200棵杉樹建成,有60個房間、113扇窗戶,是整個阿爾卑斯山區(qū)僅存的大木屋。這是一間貨真價實的酒店,巴爾蒂斯夫婦搬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一層只有一個洗手間,卻有40個夜壺。
大門緊閉,里面應(yīng)該只有日本遺孀出田節(jié)子和一群貓咪作伴。萊拉告訴我,盡管畫家已經(jīng)去世,但依然不斷有人前來探望。這座木屋仍保持著巴爾蒂斯生前神秘莫測的氛圍,它似乎和周圍的群山和大湖一起,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呵護他們深居簡出的晚年生活。
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安靜的所在,一個看起來與世隔絕的地方,也曾經(jīng)歷過談笑有鴻儒的繁華。曾幾何時,這里接待了歐洲最有名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精英。在這個我朋友眼中的兒時游樂場里,小晴美曾經(jīng)在布列松的鏡頭前擺pose,費里尼曾在某個下午前來喝茶。更有一次,搖滾巨星大衛(wèi)·鮑伊居然自告奮勇?lián)斊鹩浾?,為某藝術(shù)雜志前往大木屋采訪巴爾蒂斯,寫出一篇長長的評論文章。
最大的排場,據(jù)P回憶,可能是2001年畫家的葬禮了?!按遄永锿蝗怀霈F(xiàn)很多陌生的面孔,熱鬧極了。各地的親朋好友,總統(tǒng)、超模、親王和畫家親屬都前來送別。U2的主唱波諾還在葬禮上為他獻聲,我都聽到了??上顺耸裁?!”
我們?nèi)ヅ赃叺陌蜖柕偎共┪镳^參觀。入口處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一身花色毛線衣打扮的老年巴爾蒂斯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摩挲沙發(fā)上的貓,眼神里充滿了柔情。老照片的下面,蹲著一只黑色的流浪貓。照片墻后面的一個小屋子里,正在放映一部以大木屋為線索的畫家紀錄片。已經(jīng)跟隨丈夫?qū)⒔雮€世紀的節(jié)子告訴記者自己初來乍到時的感受:“這里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木制的房子給人以溫暖,山區(qū)的景色、整潔的修葺、安靜的村民,還有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松柏。一切都那么日本,所以一下子我就適應(yīng)了。怎么說呢,是這個木屋子找到了我,而不是我試著在這里住下來?!比R拉告訴我,后來在大木屋的圖書館里,節(jié)子受洗成為一名天主教徒。
這棟龐大的木屋,同樣在晴美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設(shè)計的首飾,給人一種飄忽、寂寥的感覺。在一次訪談中,她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小時候的木屋生活,還有媽媽帶來的侘寂美學(xué)。它們像行走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腳步聲,至今縈繞耳邊,讓她念念不忘。五行缺土的她,認為自己會一直飄忽不定下去。
巴爾蒂斯是在木屋對面的工作室離開人世的,這是他的個人選擇。2001年的一天,在洛桑醫(yī)院,他感覺時間不多,希望節(jié)子帶他回到畫室。后來他們真的回到村子,并把巴爾蒂斯安排在一個椅子上躺下。就這樣,在節(jié)子和兒女的陪同下,畫家在自己的畫室里過完了人生最后三個時辰。正因如此,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但節(jié)子仍特地把巴爾蒂斯的畫室定格在畫家離世時的那一刻—畫板上的畫尚未完成,似乎在等待主人的隨時歸來。
巴爾蒂斯臨終前的做法,讓人想起中國古籍《禮記·檀弓》里的一句話:狐死正丘首。意思是狐貍死時,頭必朝向其洞穴所在的山丘。后來,首丘被用來指代不忘故鄉(xiāng)。今天,納博科夫、巴爾蒂斯、默丘里直把自己喜愛的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倒也不失為一種新的首丘精神—誠如另一位在瑞士終老的作家托馬斯·曼所言:我在哪里,德國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