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堂詞》現(xiàn)存詞作六十余首,其中大部分皆無題序,少部分詞作雖有題序,但其內(nèi)容卻非常簡略,如“陳倅席上”“王守生日”等,提供的信息很有限。詞作內(nèi)容乍看也多限于傳統(tǒng)的詠物、寫景、艷情、隱逸等方面,現(xiàn)實(shí)指向不明,因此歷來對詞的研究多限于注解字詞、疏通文意或分析其語言風(fēng)格、技巧,很少討論這些詞與生平經(jīng)歷的聯(lián)系,更遑論建立在事跡考證基礎(chǔ)上的詞作結(jié)集情況。但其實(shí)仔細(xì)尋覓隱藏在題序和詞作中的信息,還是可以確定一部分詞的寫作情景,進(jìn)而對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有更深入的理解。同時,通過考證集中詞作寫作時地與相關(guān)人事,也可看出《溪堂詞》結(jié)集時的一些細(xì)節(jié)。
一、早年詞作中與李彭兄弟的交游
集中較有可能是謝逸早年所作的詞為《鷓鴣天》,此詞大致作于其二十四歲左右:
鷓鴣天
金節(jié)平分院落涼,黃昏簾幕卷西廂。冰輪碾碎粼粼碧,玉斧修成練練光。
低照戶,巧侵床。錦袍起舞謫仙狂。鵲飛影里觥 籌亂,桂子風(fēng)前笑語香。
首句“金節(jié)平分院落涼”可知作于中秋時節(jié),提供寫作時間參照的信息來自下闋“錦袍起舞謫仙狂”句。對謝逸謝兄弟詩歌中的常見稱謂有所了解就會注意到,這里使用季白月下獨(dú)酌的典故,是在描寫當(dāng)時的真實(shí)場景,二謝筆下的“謫仙”“錦袍”有固定的指向,他們將李彭(字商老)稱為“謫仙”,有時徑以李白乘舟至金陵時所著宮錦袍指代李彭,如謝逸詩《和王閑叟見贈,兼簡李商老》云“何時游匡廬,登堂識君面。更邀謫仙人,共醉山間院”上,在稱賞王閑叟詩歌文采斐然之后,表達(dá)自己希望邀請時在廬山的李彭共同前往拜訪閑叟的心愿時,就是將李彭稱為“謫仙人”,再如謝詞《菩薩蠻·陳虛中席上別李商老》云“謫仙同夜宴,曉即歸程遠(yuǎn)”,也是將李彭稱為“謫仙”,詩作《示李商老兄弟》則有“月夜宜披宮錦袍,定知公輩豈蓬蒿”,將李彭兄弟與李白披宮錦袍月下起舞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這首《鷓鴣天》寫中秋與好友飲酒賞月時,李彭月下起舞的場景,可與謝遷居金溪之初懷念昔年與臨川親友共度中秋時所作《醉蓬萊·中秋有懷無逸兄幷示何之忱諸友》(詞中有“問月停杯,錦袍何處,一尊無伴”語懷念李彭)對讀。謝《招李商老兄弟,時聞權(quán)守陳公留之,未聽其來》云“十年不見令兄弟”,《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七引《復(fù)齋漫錄》云“陳虛中崇寧間守臨川”,詩題中“權(quán)守陳公”即陳城(字虛中),則大約在1092年前后(元佑年間)二謝與李彭常常相會,此后直到崇寧間李彭復(fù)至臨川,但也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便離去,《鷓鴣天》寫于李彭尚在臨川的早年可能性較大。
二、應(yīng)酬集會上的即席歌詞
集中有題序提示的作品大多與臨川地方官吏組織的燕飲集會有關(guān)。創(chuàng)作時代相對較早的作品如《西江月·代人上許守生日》作于紹圣三年(1096)至元符元年(1098)間。據(jù)《(弘治)撫州府志》卷八,許守指許中復(fù),紹圣三年至元符元年任撫州太守?!妒T文字禪》卷三有《臨川陪太守許公井山祈雨書黃華姑祠》,卷一八《清涼大法眼禪師真贊》序云:“余元符初,至臨川承天寺”[51246,知許中復(fù)守?fù)嶂輹r惠洪恰至臨川,且與許中復(fù)往來,只是不能確定謝逸寫此詞的時候是否是元符元年。
《西江月·陳倅席上》作于元符三年至崇寧元年(1102)間的秋日。韋海英《江西詩派諸家考論》據(jù)崇寧元年九月即往監(jiān)汀州酒稅的洪芻《同陳虛中勸農(nóng)出郊因游明水山寺》詩“臨川賢假守”句中“假守”一詞的含義及謝逸《和陳倅宜黃書事》,推測陳城崇寧元年假守?fù)嶂葜霸螕嶂萃ㄅ?。還可以補(bǔ)充更為直接的證據(jù)是謝的《投贈通守陳虛中》,由詩題可知陳城曾為當(dāng)?shù)赝ㄅ?,又《溪堂集》卷五《和陳倅靈璧寄瑩中二首》有“弟兄直諒?fù)迫?,父子公忠擅四朝”[1503上句,知其筆下的“陳倅”確是陳瓘之弟陳城(《揮塵后錄》卷七謂“陳琥虛中,瑩中之弟也”)?!吨裼言~》有《浣溪沙·陳虛中席上和李商老雪詞》《菩薩蠻·陳虛中席上別李商老》《如夢令·陳虛中席上作,贈李商老》,分別作于李彭在場、送別李彭與李彭離開臨川后,又有《定風(fēng)波·七夕莫莫堂席上呈陳虛中》表達(dá)希望陳舉薦自己之意,知陳城在臨川任職期間有過多次宴集,李彭、謝逸、謝皆曾列席。謝逸詞中與陳城宴集有關(guān)的還有一闋詠梅詞《西江月·密雪未知膚白》,此詞無題序,但其中有“振芳堂下月盈庭”之語,《謝幼盤文集》卷一有《賦陳虛中振芳堂》,知此詞作于陳城振芳堂中?!叮ê胫危嶂莞尽份d崇寧三年、四年守臨川者另有其人,故陳城在臨川的時間為元符三年至崇寧二年,此闋不知作于通守時期還是假守時期。謝逸詩《陳倅席上分韻得“我”字》云“萬籟寂無聲,夜闌耿燈火。通守塵外姿,體道忘人我。邀客文字飲,塵風(fēng)清四座。酒酣誦新詩,老氣激衰惰”[1490上,可見陳琥熱衷于邀人詩酒相會,《溪堂集》中有多首在其宴會上或陪同出游時所作的詩歌,雖然溪堂詞中可考為陳席上所作者只有兩闋,但那些沒有明確寫作時地信息的詠梅、詠雪、描寫宴席場面的作品中,應(yīng)當(dāng)還有與陳城有關(guān)的,例如有一首《臨江仙》:
臨江仙
玉樹臨風(fēng)賓欲散,黃昏約馬嘶庭。幽歡未盡有余清。
瓊糜方一啜,銀燭已雙擎。
坐久香津生齒頰,何須五斗消酲。艷歌聲里醉魂醒。明年思此會,旌旆想登瀛。
這首詞描寫歡宴不覺已至黃昏的場景無疑暗示了賓主交情頗深,不過最令人注意的是末句“明年思此會,旌旆想登瀛”中對宴會主人將擁有光明前途的預(yù)想,與謝逸詩《與諸人集陳公美書堂觀雪,以“朔雪洗盡煙嵐昏”為韻,探得“煙”字》末句“明年策馬長安去,誰念清吟孟浩然”[1504上(此詩首句作“踏雪敲門媿履穿,孟公飲我酒盈船”,“孟公”“孟浩然”皆指陳城,二謝常稱陳城為“陳孟公”)如出一轍,此詞或亦作于陳琥席上。
此外,同一時段所作溪堂詞還有《玉樓春(橫塘?xí)灉\琉璃瑩)》與《玉樓春(青錢點(diǎn)水圓荷綠)》,此二闋題為“王守生日”,從所寫景物來看作于夏日。據(jù)《(弘治)撫州府志》,“王守”即建中靖國元年(1101)守?fù)嶂莸耐蹼?,此時陳城尚在撫州通判任上,或同列席。
三、寓居宿州時期詞作
崇寧元年九月,呂希哲被列入元佑黨人碑,寓居宿州,謝逸托時任宿州教授的汪革致書呂希哲,師事之。呂祖謙《題伯祖紫微翁與曾信道手簡后》提到父親呂大器曾說起“侍講……晚節(jié)居黨籍,右丞以筦庫之祿養(yǎng)親。雖門可設(shè)爵羅,然四方有志之士,多不遠(yuǎn)千里從公。謝無逸、汪信民、饒德操自臨川至,奉幾杖侍左右,如子侄。退見右丞,亦卑抑嚴(yán)事,不敢用鈞敵之禮。舍人以長孫應(yīng)接賓客,三君一見,折輩行為忘年交,談賞篇什,聞于天下”[8。呂祖謙這段話因是后人追述,與實(shí)際情況稍有出入,從呂本中《師友雜志》“崇寧初,予家宿州,汪信民為州教授。黎確介然初登科,依妻家孫氏居。饒德操亦客孫氏,每從予家游。三人者,嘗與予及亡弟揆中由義會課”及“謝無逸因汪信民獻(xiàn)書滎陽公,致師事之禮,且與予父子交”中能夠看到,謝、汪、饒三人或許皆“奉幾杖侍左右如子侄”,但專程從臨川前往宿州的則只有謝逸一人。溪堂詞中《七娘子·風(fēng)剪冰花飛零亂》與《采桑子·冷猿寒雁淮山遠(yuǎn)》便作于謝逸在宿州這段時間。
七娘子
風(fēng)剪冰花飛零亂。映梅梢、素影搖清淺。繡幄寒輕,蘭熏煙暖。艷歌催得金荷卷。
游梁已覺相如倦。憶去年、舟渡淮南岸。別后銷魂,冷猿寒雁。角聲只送黃昏怨。
詞中“憶去年、舟渡淮南岸”,說明從臨川前往宿州已經(jīng)一年,此時大約是崇寧二年或三年的冬日?!坝瘟阂延X相如倦”則反映了謝逸師事呂希哲,實(shí)有科場屢次失意后另謀出路之意,然而他似乎在呂希哲處也得不到重視,于是心生倦意。“冷猿寒雁”用嚴(yán)武《巴嶺答杜二見憶》尾聯(lián)“跋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勝悲”[10]935 的典故,知謝逸前面寫宿州種種奢靡歡樂的場景并不只是為了表達(dá)此時的倦意,在嚴(yán)寒的時節(jié)里,錦幄中的溫暖與歡樂卻無法抵擋內(nèi)心的孤寂,倦意是與離別后的思念相隨而至的,那么這首詞必有寄贈的對象,這個被思念的人此時居于臨川,而能夠讓謝逸放松地傾訴“游梁已覺相如倦”這樣不適合對外人言說的感受的,應(yīng)當(dāng)是關(guān)系相當(dāng)親密的人。
大約在寫下《七娘子》不久之后,謝逸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宿州回到家中,在途中他寫下了一首《采桑子》:
采桑子
冷猿寒雁淮山遠(yuǎn),風(fēng)裊青簾。飛雪廉纖。莫道空 中是撒鹽。
到時干鵲喧梧影,曉卷疏簾。彩服巡檐。索共梅花笑語添。
這里的“冷猿寒雁”則不是用嚴(yán)武詩意,而是呼應(yīng)自己《七娘子》詞中的“別后銷魂,冷猿寒雁”。下闋“干鵲’一作“乳鵲”,《西京雜記》云“干鵲噪而行人至”,用“乳鵲”則無著落。既云曾令自己飽受離別之苦的淮山已在身后,在外的行人將至家中,又道“彩服巡檐,索共梅花笑語添”,用杜詩《舍弟觀赴藍(lán)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其二中“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10]1842意,表達(dá)對與親人團(tuán)聚的期待,知其此時已離開宿州,正在返回臨川的路上。在此處杜詩的典故明確表明上一首《七娘子》與這首《采桑子》的預(yù)期讀者并非臨川友鄰,而是在臨川附近的弟弟謝②。
四、其他作品所涉人事
除了上述所涉人事較為明確的詞之外,還有一些作品可以考知部分相關(guān)信息。《西江月·送朱泮英》雖不知朱泮英事跡,但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三有《送朱泮英隨從事公西上》,與謝逸詞所寫情景相近,當(dāng)是同時送別之作,詩中云“上庠閱英俊,過目知等差。君才固逸群,如金渾泥沙。明年對殿陛,落筆翻龍蛇”[5]35,知朱泮英此行是進(jìn)入太學(xué)。同書卷二0有《明白庵名》序云“大觀元年春,結(jié)庵于臨川”[5]264,卷二四《寂音自序》云“而顯謨朱彥世英請住臨川北禪,二年退而游金陵”[5]330,故惠洪元符初及大觀元年(1107)至二年皆在臨川,《西江月》即寫在這兩段時間中。
此外,還有一些詞雖不知寫作時間,但也可以大致知道寫作場景或寄贈對象?!肚迤綐?(花邊柳際)》云“故人零落西東,題詩代倩歸鴻”,以詞為詩,表達(dá)對異地親友的思念,當(dāng)為寄贈異地親友作;《武陵春(拍岸蒲萄江水碧)》題序作“送任民望歸豐城”,《鷓鴣天(水闊天低雁字橫)》末句為“坐中有客聯(lián)鑣去,誰唱陽關(guān)第四聲”,具體時事雖不可考,但知皆是贈別之作;《江神子 (香花村里酒旗風(fēng))》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三引《復(fù)齋漫錄》載,題于黃州關(guān)山杏花村館驛[4]2;《西江月(曉艷最便清露)》云“坐客聯(lián)揮玉塵,歌詞細(xì)琢瓊章。從今故事記溪堂,歲歲攜壺共賞”,作于同友人在溪堂賞花飲酒的場合。
雖然謝逸詞幾乎沒有題序或本事等明確信息,但通過以上對詞作寫作時地的考察仍可以看到,溪堂詞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皆與謝逸曾居臨川的親友(尤其是謝、李彭、陳城、惠洪)有密切的關(guān)系。謝逸雖然未曾做官,但他的行跡以及交游群體并不限于臨川當(dāng)?shù)?,《溪堂集》中出現(xiàn)過的大量姓名,都不見于詞集,比起認(rèn)為是由于其他詞無法考知確切寫作信息的判斷,更合理的解釋是因詞集整理者的搜集范圍有限所致。
注釋:
① 韋海英《江西詩派諸家考論·李彭考》考證李彭曾于建中靖國元年及崇寧元年分別與蘇軾、黃庭堅(jiān)在廬山會面。詳見:韋海英.江西詩派諸家考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183-184.
② 《溪堂集》卷十《反求齋對》還提到了表弟李紱,但從文中看謝逸與這個表弟的關(guān)系似不甚親密,在其存世詩文中出現(xiàn)較多且親密的弟弟唯有謝。詳見:謝逸.溪堂集[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558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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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萬根寧,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詞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