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表匠
青山隱隱,綠水瀅瀅,有一座樓屋獨立村口,半新半舊,墻面略有斑駁。門楣上書幾個大字:修理鐘表。下面掛著一個大大的鐘,是為店幌。
有客人來,屋里便會走出一中年男子,拱手寒暄,然后微笑著回頭朝門上的鐘看看。聰明的客人心知肚明:自己是否準(zhǔn)時赴約了?
一位長年累月與時間打交道的人,對分分秒秒都是十分在乎的。
這鐘亦是鄉(xiāng)村的時光符號。每每有鄉(xiāng)親或牽著牛,或扛著犁耙,或背著茶簍,或趕著一群鴨子從門前走過,都會很自然地抬頭朝大鐘瞅一眼。它與村里清晨的雞鳴狗吠同步,也與傍晚裊裊而起的炊煙交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的日子如同這鐘一般周而復(fù)始,歲歲年年。
門廳不大,墻上掛滿了各式鐘表,工作臺上堆放著拆下來的部件。置身在一個鐘表的世界里,聽著“嘀嗒嘀嗒”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是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爭分奪秒”的情緒;平時不知不覺過去的時間,在這里是很具象的,仿佛可觸可摸,甚至有點讓人坐立不安。
主人卻是個從容不迫的人,一舉一動顯得很散淡。他熱衷徽文化,喜歡做抖音,畫面皆是鄉(xiāng)村人家的煙火日常,四季輪回,春風(fēng)夏月,秋收冬藏。
從前慢,他很懷念。
他還關(guān)心從村中潺潺流過的溪流。兩岸的堤壩要用什么材質(zhì)來砌,對水泥砂漿一抹了事不以為然,以為是破壞了生態(tài),小魚小蝦很難生存;也不美,他很欣賞流水彎彎,卵石嵌岸,綠草萋萋的景象。
當(dāng)然,他最得意的還是那一座座被他修好的鐘。四十余年,他的作品早已難以計數(shù)。從小就樸素地接受了徽州地面上相當(dāng)流行的一個道理:學(xué)一門手藝,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父親曾是鐘表匠,他算是子承父業(yè),十來歲開始跟著父親,拆拆弄弄,敲敲打打。歲月流逝,光陰荏苒,鐘表的嘀嗒嘀嗒,見證了一個鄉(xiāng)村鐘表匠的成長過程直至如何抵達(dá)至境。
在那個年代,他應(yīng)該是成功的,生意紅火,一個月能賺兩三百元,而端鐵飯碗的公家人,每月工資才幾十塊錢。在方圓十里八鄉(xiāng),他的技術(shù)一流,待修的鐘表常常堆滿了桌子。
修得最多的是機械鐘。大大的,鏡面上有著吉祥喜慶圖案的那種。鄉(xiāng)里人擺在堂屋正中的案幾上,寓意著終身平安,那是要用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呵!它猶如一臺忠實的刻錄機,在不知疲倦地來回擺動中,記錄與見證著一個個尋常人家的春夏秋冬、喜愁悲樂,怎么會輕易舍棄呢?
于是,修理鐘表于他而言,便賦予了別樣的意義:修補時光。一座鐘,有數(shù)百個零件,修理起來,磨、補、接、銼的工藝一樣也不能少,需要的是匠心、細(xì)心、耐心、恒心。
“修好了,就是連接了歲月,延續(xù)了生命。”說這話時,他雙眼明亮,炯炯放光,心頭充溢著滿滿的成就感。
擺在桌上的一個鐘是清朝光緒年間的,有一百多年了,該是哪位徽商從外埠帶回老家的吧。模樣很有滄桑感,確實老態(tài)龍鐘了??芍魅藢λ扒橛歇氱姟?,畢竟見證了一個家族的繁衍興旺,枝開葉散。如今它走不動了,主人小心翼翼地抱到店里來,當(dāng)然是希望他“妙手回春”,讓它再伴隨一兩代人。
面對這樣有情懷的鐘主人,他焉能不拿出自己的全部手藝而為之?!
還有一個故事則讓他黯然神傷了:
一天,一位老人顫顫巍巍地抱著一個鐘來了。老人說這個鐘是他出生那年,父親給他買的,作為紀(jì)念?,F(xiàn)在自己也垂垂老矣了,把鐘送來修,如果自己沒能來拿,就是已經(jīng)過世了,這個鐘就送給他留作紀(jì)念。
幾年過去了,老人一直沒來,鐘就一直放在了店里。
他定期給鐘保養(yǎng):抹油、擦拭、擰緊發(fā)條……小心翼翼,一絲不茍。
這是在完成一份沉甸甸的囑托啊!
他常騎著摩托在鄉(xiāng)道上,足跡覆蓋了周邊幾十公里數(shù)不清的村莊。
為什么呢?
現(xiàn)在村里大多是老人小孩,總不能讓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抱著個鐘,翻山越嶺風(fēng)塵仆仆顛顛地來吧,干脆上門服務(wù),把店開到鄉(xiāng)親的門口。
一年下來,可修兩三百個鐘,這一帶村里的人都認(rèn)識他。一進(jìn)村,就有人吆喝:修鐘的師傅來了。于是要修的人家都抱著鐘出來了,也有人忙著給他泡茶,點煙。有的村子,要一兩個時辰,有的可能就是一兩天。
反正是不修完不走。
收入不高,他卻干得很投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是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他修的每個鐘表上都附有一張保修卡,三年保修,這中間若有任何問題,只要一個電話,他都會趕過去。
那保修卡大小一如名片,設(shè)計得古色古香:右上角是白墻黑瓦的徽派建筑,左上角是一老式掛鐘;他的姓名在中間,豎排繁體。
當(dāng)下,手機在鄉(xiāng)村已相當(dāng)普及,作為計時的工具,鐘表的地位很是式微。但在不少徽州人家,一座鐘或掛或立,都還是置身在屋里的最醒目處,以其不曾歇息的聲音,表達(dá)著日子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xù),生活還在平平安安地進(jìn)行。
鐘聲,意味著人氣,它是生命氣息的發(fā)散。
有一位老人,癱在床上數(shù)年,神志不清。一天,孩子把家里已經(jīng)停擺多時的鐘拿給他修理。當(dāng)鐘的聲音在寂靜的老屋里再次響起時,老人睜開了眼睛,臉上也漾起了欣慰的笑意。
你看神奇不神奇。
周邊的幾個鐘表匠或轉(zhuǎn)行或歇業(yè),唯有他還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修理著那些被歲月磨損的鐘表。有人便問他:你認(rèn)可“鄉(xiāng)村最后的鐘表匠”這個稱呼嗎?
“既認(rèn)可又不認(rèn)可。”
見問者不解,他繼續(xù)說道:
“自己的孩子都不干這一行了,也可以說是最后;既然鐘表還有修理的需求,總會有人來做,也不能說最后?!?/p>
“以后的鐘表匠,恐怕只是更換而不修理。哪個零件壞了,誰還有這個心思、時間去慢慢修理,一換完事,省時又省力?!?/p>
“一座鐘,里面的東西是靈魂,全換了,就是一個空殼子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說這話時,一向談吐豁達(dá)爽朗的老程顯得有些感傷。
一個著名作家說:文學(xué)的底色是哲學(xué)。眼前的這位鐘表匠,鄉(xiāng)村時光的守護(hù)者,他的底色何曾不是哲學(xué)?!
畫 匠
橫江緩緩流過,兩岸山巒青蔥,聳立著“海陽四塔”,水光塔影里,有多少故事與傳說如風(fēng)如云、如夢如幻。
有一個鄉(xiāng)村畫匠的故事,主人公是老余。
他已七十有四,個頭瘦小,衣著與鄉(xiāng)民無異,頭上戴著的一頂鴨舌帽,添了些老文青的范兒。他家有個不大的院子,一棟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蓋的農(nóng)家小樓。院內(nèi)的墻上、客廳、房間、過道、樓梯,但凡有空間的地方,舉目皆是他的作品;兩米長一米寬的工作臺上,攤著一幅未完成的徽州民居圖。隨便打開一個櫥門、抽屜,里面皆塞滿了一卷卷的畫紙,且有濃濃的樟腦丸味(防蟲)。
儼然畫的世界,用“汗牛充棟”來形容很是貼切。
與他邊聊天,邊欣賞他的作品,是件心曠神怡的事情。他說不好普通話,一開口就是休寧方言,鄉(xiāng)情味十足。外地人得要帶一個本地人當(dāng)翻譯。
到底是狀元縣,文化底蘊深厚,方言也很文縐縐。問你吃飯沒有,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都這樣說:吃飯不曾?典型的文言倒裝句。
從童年開始,他侃侃而談,時光一下子倒流了六十多年。
六歲大的孩子,就開始涂抹了,是什么開啟了他畫畫的夢想?
牧童短笛、桃紅柳綠、老屋古橋、雞鳴狗吠……
“上學(xué)的時候,春天來了,我看到路旁的花開了,非常好看,我順手用石頭把它畫下來,后來形成了習(xí)慣,用石頭在墻壁上作畫,用棍子在地里作畫,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畫畫。”
除了石頭和木棍,當(dāng)畫筆的還有老師上課剩下的粉筆頭,柴灶火籃里黝黑黝黑的炭塊……白與黑兩種色彩,似乎也可以表達(dá)一個孩子眼中五彩繽紛的世界。他畫山畫水、畫樹畫花、畫天上飛的鳥和溪里游的魚,似乎又復(fù)活了古書里寫的王冕的故事;最喜歡畫的還是村里的房屋:白壁黑瓦,高高的馬頭墻、雕花的窗欞、四水歸堂的天井……
老余家境貧寒,讀了六年書就輟學(xué)了。從此田間地頭,多了一個荷鋤挖地的小小少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但夢想?yún)s始終沒有在心里泯滅。成年后,他做過木匠、石匠、磚匠,成了鄉(xiāng)間頗受人尊重的手藝人,收入也足以維持一種體面的生活。吃飽穿暖,還能抽上煙,每天喝幾盅酒??衫嫌嗖⒉粷M足,酷愛繪畫,居然自我了斷了匠人的職業(yè)生涯,成為鄉(xiāng)民們眼里的“另類”。有人說他“拖呆”(方言,蠢),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收入斷崖式地下降。畫畫是一件耗時又耗錢的事情,光買紙一年就要掏不少。人啊,一旦癡迷了一件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
在他的一千多件作品中,徽州的山川形勝、城鄉(xiāng)民居為最多,在他筆下栩栩如生。觀之,會想起清代徽州人程庭所描寫:“鄉(xiāng)村如星列棋布,凡五里十里,遙望粉墻矗矗,鴛瓦鱗鱗,棹楔崢嶸,鴟吻聳拔,宛如城郭,殊足觀也?!庇盟约旱脑捳f:“我的畫法一般以工筆為主,作畫時沿中線畫,畫筆走到每一個地方,畫出每一個東西,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有立體感?!?/p>
有“三匠”的功底,他畫徽州建筑,游刃有余。
一幅休寧海陽鎮(zhèn)全景圖,一丈二長,四尺寬。當(dāng)然,呈現(xiàn)的是一百多年前的場景,傾注了老余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豐富的想象。這種想象可不是憑空而來的,一本《休寧志》被翻得卷了邊,是細(xì)細(xì)閱讀,反復(fù)揣摩,不放過一點遺漏。
類似的書,桌上碼了一摞子。
畫圖徐徐展開。城墻環(huán)繞,流水潺潺,街巷古橋,屋舍店肆……“海陽八景”尤為醒目:壽山初旭、松蘿雪霽、鳳湖煙柳、夾源春雨……在這張比《清明上河圖》還要豐富細(xì)膩的畫面上,甚至可以看見某個老宅門前的那幾級青石臺階、院落里的那口古井……
數(shù)百年后,人們想一睹民國時海陽鎮(zhèn)的容貌,或許會在故紙堆里找出這幅已陳舊泛黃的畫,感嘆其氣魄與功力,考證它的作者是誰呢?
他筆下完成的還有歙縣、婺源、黟縣……他的愿景是要畫完古徽州的“一府六縣”,那個徽州存在了九百余年。
最讓人欽佩不已的是他正在畫的《黃山民居圖》,從構(gòu)思開始,逾三十年,已完成了部分,計劃是400余米,全部鋪開,要從村頭擺到村尾,徽州幾百個村莊老宅,古橋牌坊,大河小溪,奇峰峻嶺,盡在其中。
一支畫筆,煙火徽州。
于一個人而言,這是一個多么浩大艱巨的工程!他說:只要我不死,一定要完成它。
望著他瘦削的背影,想到的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用當(dāng)?shù)卦捳f:不服老!
畫是畫,生計還是要維持的。老余慢慢也尋到了一條葆有初心與煙火生活的平衡之道。他走南闖北,到山東、江蘇、浙江、江西等許多地方去給人家畫墻畫,有了收入,那份對繪畫藝術(shù)的執(zhí)著之愛也不至于陷入窘境而難以為繼。
掙的是辛苦錢。背著畫畫的工具箱和行李包裹,妻子隨行,寒暑易節(jié),四處奔波,風(fēng)餐露宿,日曬雨淋。
“我繪制的最大一幅畫在安慶,有3米長8米寬,24個平方米,畫的是我們休寧的地標(biāo)古城巖,色彩斑斕、大氣磅礴,別人看到都說相當(dāng)好看?!?/p>
說這話時,他很得意。
縣城西街的同仁堂修繕,他以竹漆畫繪就了一幅幅圖案:龍鳳呈祥、麒麟送子、龍騰白岳、福祿壽喜。一張張畫作,惟妙惟肖,生動活潑,人們見了,都嘖嘖稱贊,不敢相信這些竹漆畫竟然創(chuàng)作于一位鄉(xiāng)村農(nóng)民畫匠之手。
他喜歡喝酒,微醺后,更能進(jìn)入作畫的境界。他的朋友曾作一首打油詩記之,內(nèi)有“深夜畫幅青山賣,賺點人間買酒錢”調(diào)侃之句,頗有板橋遺風(fēng)。
“三更燈火五更雞?!彼30胍故c起床,揮毫潑墨,一直到“吃天光”(方言,早飯)還不歇息。數(shù)十年如一日:春蛙鼓叫,夏蟬鳴唱,秋蟲呢喃,冬雪壓枝;冷月高懸,周遭寂靜,孤燈一盞,紙窗虛白,映著一個鄉(xiāng)村畫匠晃動的身影。
有人問他:是什么原因讓你在這個小村子里堅持畫畫六十余年。
他淡淡一笑:“一是有興趣,后來就成了割舍不了的熱愛。哪一天不畫,就像什么事情沒干,丟了魂一樣;二是生我養(yǎng)我的這塊土地太美了,人在畫中畫畫,這輩子也挺值的?!?/p>
他指了不遠(yuǎn)處古城巖的萬壽塔:“春夏秋冬,清晨傍晚,我不知道眺望它多少遍,每次都有畫的沖動。小時候,我在塔下放過牛、打過滾,也想過有朝一日把它畫下來?!?/p>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他卻爬上了塔,望著如練的橫江,連綿的群山,放飛自己的夢想。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還不想牽?;丶?。遠(yuǎn)山銜住落日,輝映著塔影,把金色的光帶鑲在起伏的山脊上,村里各家的炊煙在天空中交集攏合,又裊裊散開。這夕陽山外山的景致,多少次讓少年的他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沖動。
這座塔在他的畫作里多次出現(xiàn),都是畫龍點睛之筆。
他心里有著一個夢,一個藏了幾十年的夢:有生之年舉辦一次個人畫展,向世人展示家鄉(xiāng)美麗的山水建筑,古樸的風(fēng)土人情,讓更多的人來了解厚重博大的徽州文化。
一個鄉(xiāng)村畫匠,辦畫展談何容易!一想到這里,他黯然起來,免不了就著一碟花生米,喝幾杯悶酒,澆澆心中塊壘。
好在當(dāng)?shù)匚幕顒佑l(fā)多了,老余也日益忙碌起來,常被邀請現(xiàn)場作畫,名氣也慢慢有了。每每看他作畫的人不少,他心無旁騖,屏氣聚神,揮毫潑墨,心緒與情懷全在畫面上了:白紙黑墨,家鄉(xiāng)故土,田疇屋舍,流水莊稼……
我從村中來,帶著泥土香。
漆 匠
他“蟄居”在村里一棟很平常的宅子里,若不是他家對面是一家餛飩店,根本摸不到門。
餛飩店里人頭攢動,生意紅火;這邊卻是門可羅雀,他喜歡這份清靜。
他姓陸,今年七十九歲了,做了近五十年的漆器活兒。
一進(jìn)門,已然置身在一個漆器的世界里。且不說墻上掛的、案幾上放的,皆是老陸的作品;隨便一個生活用具,無一不見他的手藝:茶盤、牙簽盒、抽紙盒、煙灰缸、筆筒、手電筒、打火機……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漆香味。
他不修邊幅,衣著隨意,但透出的還是一股子“文藝范”,特別是那雙明亮的眼睛;他是浙江遂安人,說話語速很快,還夾著一點鄉(xiāng)音。老陸祖上很“闊”,乃南宋陸九淵四十八代孫,族譜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曾祖亦是晚清探花,標(biāo)準(zhǔn)的書香門第。以后家道中落,父親做了裁縫,卻也是那個時代的“文青”,喜古詩詞、愛畫畫,沒事?lián)v弄些小工藝,自然也潛移默化了兒子。老陸拜師學(xué)藝三年,十來歲便成了一個少年漆匠,二十來歲在這一帶就頗有名氣了。與眾多徽州匠人一樣,吃百家飯,做百家活,足跡方圓百里。
老陸活干得好,主要是給人家漆家具,而且收費公道,一張八仙桌四塊錢,好些道工序,得忙乎幾天。附帶漆個小板凳,刷個窗框什么的,則不收錢。
賒賬的不少,有的就收不回來了。進(jìn)了臘月,有人家會送一刀豬肉或半籃雞蛋和粽子來,算是抵了工錢;還有窘迫的,會送上一板熱氣騰騰的白豆腐,老陸笑著收下,拱拱手還表示感謝。
冬天打過霜的白菜燉豆腐,也是他喜歡吃的一道菜。
那時結(jié)婚作興自己打家具,畢竟能省不少錢。社會上流行“四十八條腿”,即把五斗櫥、大衣櫥,桌椅板凳所有落地的腿腳加起來。這一套東西漆下來,得要大半個月甚至更長。老陸用的是土漆,特點是不褪色,傳幾代人沒問題。
主人家(一般是男方)用來辦終身大事的,他干起活來自然是格外盡心,一點馬虎不得。白生生的家具經(jīng)過老陸一遍遍地打磨,刷漆,最后變成紅彤彤的很喜慶的模樣,成為那個年代婚慶的標(biāo)配(當(dāng)然,還有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所謂的“三機一轉(zhuǎn)”)。老陸的名聲就這么傳揚開了,口碑相傳,找他干活的愈來愈多。有幾年,正月里就出門了,一直要忙乎到臘月二十八九,一年幾乎不回家。
他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漆匠,說他是一個“隱”在山里的漆器大師也未嘗不可。他可把“髹”這個活做到了極致?!镑邸笔莻€古字,即把漆涂在器物上。一般是髹朱飾黑,或髹黑飾朱,用優(yōu)美的圖案在器物表面構(gòu)成一個綺麗的彩色世界。由于漆有耐酸、耐堿、耐熱、防腐等特性,因此很早就被人們利用。我國是世界上用漆最早的國家,《韓非子·十過》篇述虞舜做食器“流漆墨其上。禹做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畫其內(nèi)”。戰(zhàn)國哲學(xué)家莊子還曾擔(dān)任過管理漆園的官職呢!
而此時,老陸家的大桌上,呈現(xiàn)了一個中國漆器的直觀存在:神仙、人物、動物、器皿……一件件栩栩如生,光彩妍美,讓人目不暇接,大開眼界。他甚是得意,對自己的作品娓娓道來,滔滔不絕而不可收。顯然,老陸對漆器工藝的癡迷,全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說著說著,他順手拿起桌上手掌般大小的一尊彌勒佛像,問旁觀者:知道這上面髹了多少道漆嗎?
旁觀者當(dāng)然無從回答。其中一位上了年紀(jì)的,想到的是自己當(dāng)年結(jié)婚時那套家具就是土漆的,師傅上了四道漆。
“九十道?!崩详懙脑捵屌杂^者們都張大了嘴。
“一遍遍地髹,得花好幾個月時間。漆面慢慢變得堅硬、光滑、細(xì)膩?!?/p>
工藝要求很高的漆器是檔次很高的藝術(shù)品,與一般的家具豈能是一回事?
“這么長的時間里,心里一直惦念著,有時半夜醒過來,想要髹次漆了,會翻身下床,跑進(jìn)工作間干起來?!?/p>
“漆通人性,也是活絡(luò)的,有情感的,什么時間髹,很有講究,一點耽擱不得?!?/p>
說這些話時,他兩眼放光,望著桌上一個個自己的作品,全然忘我。
工作間在二樓。一上去,就見一面窗大大地敞開著,窗外長著一株他栽的桂花樹,枝繁葉茂,有的枝條幾乎探頭進(jìn)了屋里??梢韵胂?,八月花開時,滿宅香氣裊裊彌漫;半夜月掛中天,清輝瀉地,也透過窗戶,灑在案頭的一個個漆器上,發(fā)出幽幽的光。老陸睡不著,起身盯著它們看,自言自語,享受陶醉。
窗子對面的工作臺上放著幾十種工具,林林總總,令人眼花繚亂。袖珍小巧的居多,擺放得很零亂,老陸用起來可得心應(yīng)手;他又打開了一個柜子,里面橫豎又是滿滿的工具。
縱然“武”藝超群,也不需要這么多的“兵器”?。?/p>
他又得意地笑了:我什么東西做不出來???
他指了指腰間的腰帶:這就是我自己做的,全金屬的。
確實是一根閃閃發(fā)光的腰帶,美輪美奐,腰帶上還掛著同樣精美的盒子,確實精巧無比。體積不大,里面好幾層,手機自不待說,還有名片、紙巾、U盤……最不可思議的是能放人民幣七千元。說罷,他居然從中拿出了厚厚的一沓子百元大鈔。
“我不會微信、支付寶什么的,一律現(xiàn)金交易?!?/p>
“您老又很少出門,帶那么多現(xiàn)金做甚?”有人還是不解。
“我出去關(guān)注的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看見了就想據(jù)為己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現(xiàn)金最方便哦?!?/p>
別以為他老陸只會把漆器工藝“玩”得爐火純青,機械、無線電諸多領(lǐng)域也很在行。大到縫紉機自行車照相機電視機,小到U盤都能自己做出來或組裝。當(dāng)年冰箱、電視機的電壓不穩(wěn),他搗弄出小型變壓器,還有家里的自動打水系統(tǒng)……
環(huán)顧家里的一切,老陸樂呵呵地說: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親自制作出來的。
正說著,墻上的大鐘“當(dāng)當(dāng)”響了,他不無自豪:里里外外都是我早年手工一點點打磨出來的。
那鐘一副歷經(jīng)滄桑的模樣。
除了這一切,他還有什么愛好呢?
口琴、彈弓。
他不抽煙,也不喝酒。緊張的工作之余,他會吹吹口琴,古曲洋曲都會,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情緒,放松放松心情;彈弓是他少年所愛,當(dāng)年幾乎百發(fā)百中。這玩意還被老陸保存著,“奇貨可居”,時不時地拿出來拉拉扯扯。
這不,他從抽屜里取出彈弓,有模有樣地比畫了幾下,眼光如孩子般的清澈。老陸發(fā)出了爽朗的笑聲。
童心未泯,天真依然,老陸是個趣人。
責(zé)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