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宋·李之儀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1
或者,我們應(yīng)該把時序拉回崇寧元年,那是公元1102年,也就是著名的宋徽宗趙佶登基的第二年。大約是六月末或者閏六月初吧,伏天的暑熱與暴雨中,一輛牛車,也許是馬車,載著老老小小六口人走出了汴梁城的南薰門,一路向南,或車或舟,奔赴一千二百里外的太平州,即今日的安徽當涂。
出城南下的是貶官李之儀一家,夫人、兒子、兒媳、女兒、孫子,李之儀本人則是“編管太平州”(亦即“羈管”),算不算監(jiān)視居?。扛悴磺宄?,反正基本生活是有保障的,人身也是自由的。在這樣的寬松環(huán)境里,李之儀不再被黨爭所關(guān)注,倒也在逍遙中找回了詩人的感覺,更何況當涂那里還住著當時很著名的詩人:郭祥正,字功父,一作功甫。
從崇寧元年(1102)李之儀初到當涂,到政和三年(1113)郭祥正去世,這兩位北宋詩人在當涂姑溪河畔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從攜手共游采石磯、大青山,到彼此反目,郭祥正背地里下黑手誣陷李之儀,又怎一個文人相輕能概括!若不是千古名篇《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又有幾人還記得李之儀,若無人記起李之儀,又有誰能想起郭祥正?
造化弄人,對李之儀下死手的郭祥正,卻借著李之儀而留名,今人想起當涂先賢,忍不住會涂抹幾筆,代古人飾非,卻不知其中恩怨是那樣的令人嘆息!
先說說李之儀為什么“編管太平州”吧。
2
按照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理解,他打天下時,肚子里至少裝了半部《論語》,到了趙佶這一代,皇帝們的肚子里總算有了全套的《論語》,更有了琴棋書畫。特別是宋徽宗,不僅善畫,開辦了宣和畫院,更是自創(chuàng)了書法史上具有承前啟后意義的瘦金體。
愛好多了,少不得就會被人惦記。這時,仕途尚未發(fā)達的蔡京,果斷出手,千方百計攀附上童貫,借著進獻書畫和貼身太監(jiān)的耳旁風(fēng),終于討得了宋徽宗的歡心,于崇寧元年(1102)登上了右仆射(右宰相)寶座,次年升左仆射,從而開始了位極人臣的人生。
在政治上,蔡京屬于新黨,改革派,在宋徽宗“紹述新法”的直接支持下,他在主政期間全面繼承、恢復(fù)了宋神宗的新法,做了一系列的制度性改革??上У氖?,蔡京在個人修養(yǎng)上極度狹隘,在政治上依然擺脫不了黨爭的宿命。蔡京拜相之前,也屬逐臣,上臺之后,翻歷史舊賬和現(xiàn)世報的心理越發(fā)嚴重,于是,狠狠打擊以元祐黨人為主的不同政見者,掃清他推動新政的一切障礙,當是他工作的應(yīng)有之義。
在我印象中,兩宋的皇帝大多比較溫和,一方面厚待文人的祖訓(xùn)在耳,另一方面,畢竟有了書畫熏陶,皇帝的性格總歸還是要溫潤些。宋徽宗登基之初,為了緩和前朝留下的新黨舊黨之爭,改年號為建中靖國,以標榜“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志,永綏斯民”。這期間,宋徽宗逐步起用了一大批被流放貶謫的元祐黨人,包括蘇軾、黃庭堅等??上н@種調(diào)和政策沒執(zhí)行幾個月,架不住舊黨的游說,宋徽宗突然起用蔡京,并在年底改元“崇寧”,即崇法熙寧變法。這一變,無疑對元祐黨人是個滅頂之災(zāi)。剛剛緩口氣的元祐黨人又紛紛落入被放逐、罷官、下獄的厄運。這其中就有在黨爭中屢次逃過一劫的微末小官李之儀。
蘇軾在定州做刺史時,李之儀曾短暫入幕,但也僅僅是“主管定州安撫司機宜文字”(李之儀《跋戚氏》),也無政績記錄,并未表現(xiàn)出突出的政治作為,只是從文學(xué)的角度特別的推崇蘇軾,并師從蘇軾。這也難怪,畢竟蘇軾是當時的文壇大家,小十一歲的李之儀對其心儀已久,視之亦兄亦師,以致《四庫全書》評價他的文章“神鋒俊逸,往往具有蘇軾之體”。翻檢二人的文集,其中李之儀《姑溪居士全集》收錄涉及蘇軾的詩文信札有四十余篇,蘇軾文集中涉及李之儀的詩文也多達二十余篇,其中崇寧元年(1102)遇赦北歸,蘇軾就給李之儀寫了七封信。蘇軾去世,李之儀在《東坡挽辭》中更是直白地說:“從來憂患許追隨,末路文辭特見知?!辈㈩A(yù)言他的成就將是:“月墮星沉豈人力,輝光他日看豐碑!”由此可見兩位詩人之間的感情,這份感情里不僅有詩歌的唱和,對彼此的仰慕,亦少不了對政局的感嘆、愁悶。
因此,宋徽宗之前的歷次黨爭風(fēng)波,李之儀雖然名列舊黨,但借著恩師范純?nèi)适怯^文殿大學(xué)士的庇護,只被彈劾不能做京官,并未如蘇軾、蘇轍、黃庭堅那樣被發(fā)配至各類荒蠻之地。宋徽宗登基,天下大赦,蘇軾一干元祐黨人只是召還京師,待崗的李之儀居然得到了河?xùn)|路常平倉提舉的任命。常平倉在今天的河北張家口,有天下第一倉之稱。常平倉是源自西漢的一種國家制度,相當于今天的國有儲備糧庫,其作用不僅是儲備糧食,更是一種糧食的宏觀調(diào)控手段,通過合理的糧食收儲與放糧,達到平抑糧價,防止“谷賤傷農(nóng)”和“谷貴傷民”的作用。復(fù)官的李之儀不僅負責(zé)常平倉的日常管理,同時還負責(zé)常平倉隸屬相關(guān)農(nóng)田、水利等基礎(chǔ)建設(shè)的管理。
3
大概推測,李之儀是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登基后就任常平倉提舉的,到任沒多久,到了年底,李之儀又匆匆趕回京城,因為他的恩師范純?nèi)什∥A?。去世前幾日,范純?nèi)蕦鹤?、弟子喊來,口述遺表,“命門生李之儀次第之”。在這篇執(zhí)筆記錄的《代范忠宣公遺表》中,李之儀借《遺表》不僅表達了對恩師為政和品格的高度贊譽:“達孝道于精微,擴仁心于廣遠。深絕朋黨之論,詳察邪正之歸。搜抉幽隱,以盡人材;屏斥奇巧,以厚風(fēng)俗。愛惜生靈,而無輕議邊事;包容狂直,而無易逐言官?!币矈A帶著對時局和新黨的批判:“若宣仁之誣謗未明,致保佑之憂勤不顯。本權(quán)臣務(wù)快其私忿,非泰陵實謂之當然?!?/p>
這還得了!
此時的蔡京本就到處網(wǎng)羅元祐黨人的罪證,《遺表》這樣赤裸裸的攻擊,蔡京豈能罷休!很快,蔡京“言正平(范正平,范純?nèi)蚀巫樱┏C撰父遺表。又謂李之儀所述《純?nèi)市袪?》,妄載中使蔡克明傳二圣虛佇之意,遂以正平逮之儀、克明同詣御史府”(《宋史·列傳第七十三》)。其實,蔡京之所以要用牢獄之災(zāi)誣陷范正平,以矯詔之名打擊元祐黨人只是明面上的說辭,暗地里則是蔡京對當年被范正平處罰的報復(fù)?!端问贰份d,紹圣中范正平為開封尉,戶部尚書蔡京在開封給祖上建造慈云寺時,違規(guī)侵占四鄰田廬。民有訴,范正平依宋律罰了蔡京二十斤金(黃銅)。這二十斤黃銅,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正是這次毫不講官場情面的罰款,蔡京從此恨透了范正平和范家,時刻謀劃著復(fù)仇。
現(xiàn)在機會來了,豈能放手!
范正平入獄了,李之儀也入獄了。按李之儀所說,他從張家口趕回汴梁城,剛到城門口就被鎖去了御史獄。這次下獄是崇寧元年(1102)的六月間。好在誣陷就是誣陷,范家和李之儀的夫人胡淑修找到了有力的人證物證,加之蔡京誣陷捏造李之儀“矯詔”本身就有“矯詔”的絕大漏洞,自不敢過多糾纏,于是范李諸人很快放了出來。這場冤獄的結(jié)果是,范正平“羈管象州,之儀羈管太平州。正平家屬死者十余人”?!岸锝稹钡呐f賬讓范家付出了十余人的性命,而李之儀“一妻、一女、子與其婦、一孫、并身而六,相繼哭之”(李之儀《上宰執(zhí)手簡》)去了遙遠的江南當涂。
4
其實當涂本就是古稱,秦時的丹陽,定名當涂于隋開皇九年(589),只是到了宋才改名太平州。頂著六月的暑熱,李之儀一家六口從汴梁出發(fā),一路趔趔趄趄地來到了江南水鄉(xiāng)。當涂境內(nèi)山水相依,風(fēng)光旖旎,歷史上的文學(xué)名流大家多有駐足,詩仙李白更是終老于青山腳下,可謂是文脈淵源昌隆。也正是這次“羈管太平州”,當涂成了李之儀的終老之地,雖然李之儀也曾抱怨“蕭然環(huán)堵間,人不堪之”,但正是當涂的山山水水,成就了李之儀的千古名唱。很多年后,在青山腳下,李之儀也終于找到了人生最后的安寧。身為詩人,得與李太白共枕青山綠水,足矣!不過,圓滿總會有缺。尋找最后安寧的李之儀本以為找到了人生的最后安寧,卻又在太平州再遭人生最后的不太平,這始作俑者就是同城詩人、曾經(jīng)的好友郭祥正。
郭李短暫的交好就不說了吧,畢竟美好的事情大抵都是那些詩酒套路。到了崇寧五年(1106),李之儀復(fù)了官,同時原配妻子胡淑修、長子、長女也相繼去世,鰥寡無依的李之儀果斷地迎娶了他的紅顏知己官妓楊姝。這是一樁轟動當涂城的美談,才子佳人終成眷屬。他們很快在那個幸福而安靜的小窩里養(yǎng)育了孩子,取名李堯光。
但是世事就是這樣的無常,你的快樂未必就是別人的快樂,或者說,你快樂,你的仇家就不快樂。到了政和三年(1113),李之儀遭受第三次被貶削籍的嚴重處理,其根據(jù)居然是“與楊姝逾濫及信憑楊姝所生男為己子,增乞歲補”。暗地里策劃舉報他的正是郭祥正。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六載:“適郭功父祥正亦寓郡下,文人相輕,遂成仇敵。郡娼楊姝者,色藝見稱于黃山谷詩詞中。端叔喪偶無嗣,老益無憀,因遂畜楊于家。已而生子,遇郊禋,受延賞。會蔡元長再相,功父知元長之惡端叔也,乃訹豪民吉生者訟于朝,謂冒以其子受蔭,置受誣,又坐削籍。”
這次被誣受害,自己的官職不僅丟了,兒子的蔭蒙(假將仕郎)也被剝奪,還因為“莫須有”冒認兒子“增乞歲補”的誣陷,被葫蘆僧判責(zé)必須與楊姝、兒子分開居住兩地,更令人憤怒的是楊姝還被當庭杖責(zé)。
郭祥正這次假借地痞流氓之口誣陷李之儀是相當無恥,其下手亦極端惡毒。首先瞄準了蔡京第三次復(fù)起,郭祥正拿李之儀獻祭,從政治上徹底阻斷李之儀仕途之路;其次從血統(tǒng)上誣陷李堯光不是李之儀的親生子,意在絕李家門戶;再次以“逾濫”之罪判罰,就是從官方的角度不承認楊姝脫籍的事實,仍以“官妓”來杖責(zé)處置。凡此三點,可謂是對李之儀精神上、肉體上的趕盡殺絕!那一年,李之儀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他想不通為什么孩童時就仰慕的郭祥正會這樣惡毒地針對他,于是寫下:“余為兒童時,誦采石月詩,愛其詩想見其人。既見其人,則知圣俞僅能識其詩爾?!保ā栋厦肥ビ崤c郭功父詩》)
果然“僅能識其詩爾”,李之儀與郭祥正在當涂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即便是童年的偶像,日久生厭,日久生仇也是人情常態(tài),這一點,善良的李之儀的確想不通。他在《延之(時和州太守曾延之)問及當涂近事云君殆能容忍我不及也胡不遷居于此便治館因口占為謝》一詩中寫道:“胯下淹時豈不知,故人疑我似陽癡。一廛固愿授陳相,只恐鋒車便見追?!?/p>
第三次被陷害后,有人勸李之儀“惹不起還躲不起”,移居和縣或者金陵,但是李之儀拒絕了。在《題柳子厚三戒后》一文中,李之儀憤然發(fā)問:“余讀柳子厚《三戒》,未嘗不反覆而屢嘆,竊謂倫類中豈復(fù)有是事,特子厚出奇以為警爾。晚遷江上,遂于衣冠中遍見之,乃知子厚所戒為不誣。初有疑于異類,而今輒見之于人,而又傲然歆艷一隅,方且有臨之者,是可駭也,可勝嘆邪!雖賢者于禍,可得而逃哉?”
這一次遭受打擊,不僅使李之儀懷疑仕途,甚而到了懷疑人生、懷疑人性的地步。但是又能怪誰呢?李之儀到了晚年,終究也有著一些為人不齒的活動,比如連連給自己的政治對手寫信,謀求一官半職,南宋人吳芾假守當涂(臨時派遣,非正式任命)在《姑溪居士全集序》中對此有八個字客觀陳述:“銳于進取,有所附麗。”但吳芾更多的是對李之儀的肯定:“雖若可疑,然范忠宣公《遺奏》,極于鯁切,詆斥不顧一時。用事者欲置忠宣之子于理,端叔慨然自列,謂實出其手。既而公所為《忠宣行狀》復(fù)出,由是得罪南遷,廢錮終身,曾不少悔。其勇于義若此,詎可以微瑕掩之哉?”是的,終其一生,李之儀到底是干凈的,他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現(xiàn)出的勇敢、擔當、不折腰是極為難得的。當蘇東坡落難黃州,一些人唯恐避之不及時,李之儀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寄往黃州,既有寬慰,也有唱和,更主要的是在表達自己對蘇東坡這位亦師亦友的尊重、關(guān)心和立場,這種重壓下的堅定更彰顯出李之儀本質(zhì)的可貴。這也包括李之儀對自己晚年干謁之舉的反思,他在《與無為楊彥濟貢元名》信中自責(zé)道:“愚疏無遠識,晚節(jié)又失周防,自貽伊戚,尚復(fù)何言!”這是給朋友的信札,自責(zé)的懇切令人肅然起敬。據(jù)民國版的《當涂縣志》載,李之儀晚年所謂干謁的是閹黨梁師成的門人儲子椿。文人嘛,在對待閹黨上總是很嚴厲,李之儀有了這樣的“附麗”,少不得要被士林口誅筆伐。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看,李之儀晚年所謂的失節(jié),不過是一個父親、一個丈夫,垂老年邁之際想給自己的兒子、女兒還有楊姝留下一點養(yǎng)家糊口的家產(chǎn)和嚼果罷了。還要說一句的是,李之儀與儲子椿之間的詩詞唱和均保留于《姑溪居士全集》,李之儀并未偷偷地撕了,扔了,不認了。
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最講孔孟之道,最愛拿圣人立言,可一遇到具體的事情,文人筆下又有多少圣人倡導(dǎo)的忠恕之道呢?微瑕大責(zé),總是用道德的顯微鏡看別人的言行舉止,郭祥正大抵就是這樣一類人。雖然,郭祥正可以在肉體上折磨摧殘李之儀,可以在仕途上毀斷李之儀復(fù)出念想,但他阻礙不了李之儀和楊姝忠誠的愛情,更阻斷不了李之儀詩名的傳揚。這種傳揚不僅是從宋至今的代代吟誦,更有地理上的山??缭?。日本的新渡戶稻造在《武士道》中就引用一位大名(日本戰(zhàn)國時期的大封建主)妻子的遺言:“我聽說共結(jié)連理枝或者共飲一河之水,都是前生注定的緣分,自從前年發(fā)誓白頭偕老,我便想如影隨形地追隨與你。”
這位大名的妻子因為丈夫參加注定要死的榮譽之戰(zhàn),就吸取了虞姬干擾項王戰(zhàn)斗意志的教訓(xùn),提前寫好遺書,以自殺來激勵丈夫義無反顧地決戰(zhàn)生死。這個故事固然如狂飆中的殘櫻一般極端而慘烈,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得知,李之儀的詩至少在明代也即公元1500年后就傳到日本,并為日本的貴族階層廣為傳頌。從大名妻子的遺言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的日本不僅傳頌其詩,更是感動于李之儀、楊姝在詩中體現(xiàn)的堅貞愛情。
5
好了,我們再從文學(xué)的優(yōu)美轉(zhuǎn)到人心的險惡。郭祥正陷害李之儀,是因為李之儀晚年的干謁之舉觸犯了郭祥正黨爭的逆鱗嗎?
從歷史上看,郭祥正總體上是擁戴王安石改革的,而李之儀則歸屬元祐黨人。郭李之間在政見上是有鴻溝的,但郭祥正的高明之處就是兩邊都玩,比如郭祥正和蘇東坡、黃庭堅、張耒等都有著很深的交情和唱和往來。所謂新黨舊黨,所謂改革保守,不過是郭祥正用著湊手的工具。李之儀則不同,他雖然身在官場,但朋友圈子基本上就是元祐黨那些著名的詩人詞家,新黨的頭面人物李之儀基本上是避而遠之的。第三次罷官削籍后,郭祥正的目的終究是達到了,但也從此留下了罵名。時至今日,當涂的文史卷宗上,沒有郭祥正應(yīng)有的文學(xué)地位。倒是吳芾一直想在當涂文壇樹李白、李之儀、郭祥正三面旗幟,可惜歷史不認郭祥正,老百姓也不認郭祥正,說來說去,都是“二李”,郭祥正《青山集》里的詩總也不過是為考證李之儀而偶爾引用罷了。前兩年,縣里重修凌虛山,當涂人精心塑了李之儀聽楊姝彈琴的雕像,卻沒給郭祥正留下一抹身影。回眸望去,到底是怎樣的恩怨使郭祥正和李之儀分道揚鑣、不死不休的呢?很多時候,我們喜歡用“文人相輕”來記錄這筆糊涂恩怨,或者有人和稀泥,說,郭祥正的責(zé)任大些。那么我們就先從“文人相輕”說起吧。
中國歷來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之說。一個小小的當涂縣,有了一個大名鼎鼎的郭祥正,忽然又來了一個蜚聲九州的李之儀,你叫縣里的士林文學(xué)不做品鑒那又怎么可能!郭祥正固然是“太白后身”,但只擅長寫詩,而李之儀的創(chuàng)作范圍就很廣闊,不僅有詩,還有詞,簡牘美文亦是一絕。
長久以來,很多人認為雙方恩怨的直接爆發(fā)點是李之儀為郡人羅彥輔作墓志。《揮麈后錄》卷六是這樣記載的:“(李之儀)會教復(fù)官,因卜居當涂,奉祠著書,不復(fù)出仕。適郭功父祥正亦寓郡下,文人相輕,遂成仇敵?!?,端叔嘗為都人羅朝議作墓志,首云姑熟之溪,其流有二,一清而一濁。清者謂羅公也,蓋指濁者為功父,功父益以怨深刺骨焉?!?/p>
通過這段記述,我們可以清晰看出李之儀對郭祥正的輕視和貶低。不過,據(jù)李之儀《全集》卷四八《羅大夫墓志銘》載,羅彥輔去世于元符三年(1100),李之儀應(yīng)邀作墓志至少在宣和七年(1125)以后,此時郭祥正已去世十二年之久,根本看不到李之儀寫的墓志銘。如此算來,王明清那句“功父益以怨深刺骨焉”就很有誘導(dǎo)性,給人誤解成郭祥正睹文生怒,嫉恨于李之儀春秋筆法。不客氣地說,王明清是傾向于李之儀的,之所以搞出這么一個文字陷阱,無非就是褒李貶郭,把原本李之儀的泄憤文字,變成了無心之舉的文人相輕;把郭祥正的無辜,變成了相輕生恨,使得兩人反目成仇的時間邏輯亂了。
客觀地說,這篇墓志確實表達了李之儀的憤怒,即便是郭祥正死了十二年之后:“太平為州,當姑熟溪上。大江自東來,至西北別為支江匯溪水于西。而南溪水清,支江之水濁,其分也,略不相染,州人以其分,各有所況,而其清則公也?!庇衷疲骸肮词朗辶暌?,州之人每行溪上,俯流水而嘆曰:羅公何在,溪流如故,公胡不留,永為吾邦之所矜式。相與躊躇,詠之而不忍云?!?/p>
郭祥正和羅彥輔都住在縣城里,一在東一在西,都是當涂城里的名門望族,李之儀用清澈的南溪河水和混濁的支江水分比兩人,明指羅彥輔是清流,雖濁者未明說,但一句“各有所況”,明眼人怎不知講的是郭祥正呢。固然,作為前輩鄉(xiāng)黨的羅彥輔素有清名,做過當涂、江都、湖口、溧陽等地的父母官,其為官不僅多有政績,亦以清廉著稱。李之儀顯然是在借羅彥輔的“清”諷郭祥正的“濁”,也算是李之儀對郭祥正遲來的報復(fù)吧。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中國歷來有求名人給父母,尤其是有名望的長輩寫墓志的傳統(tǒng)。對墓志的本家而言,這是一個抬高家族身份的機會。很多墓志都出自名家之手,比如顏真卿親撰親寫的碑文,如非有顏真卿的加持,誰記得那些碑主人的姓名。而對撰寫墓志的文人而言,不僅有著一筆可觀的收入,更是彰顯了文學(xué)地位。羅彥輔去世于元符三年(1100),其遺言要求他的墓志“謹勿妄求銘志”,寫墓志的人不得“穢我也”,羅家人自然遵從,直到十五六年后才找到李之儀撰寫碑文。此舉從正面看是對李之儀人品文品的肯定,從另一面看,豈不是對郭祥正人格文品的否定?羅家是豪門望族,地方評價又高,倘若地下有知,郭祥正只怕要氣得棺材板子都蓋不穩(wěn)了。一方碑傳千古,這不僅讓郭祥正失了他身后在當涂文壇的面子,更會因這塊碑的撰寫和流傳,使得郭祥正坐定了當涂文壇千年老二的名號。所以宋人陳振孫在點評《青山集》時才會說:“李端叔晚寓其鄉(xiāng),祥正與之爭名。”按說郭祥正是當涂本地人,又長李之儀十多歲,成名更早于李,可在后人眼里,反倒是郭祥正與李之儀爭名,主客易位,長幼顛倒,彼此文學(xué)高下和士林評價可以管中窺豹了。
6
其實《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對郭祥正的評價并不高:“郭祥正,字功父,太平州當涂人,母夢李白而生。少有詩聲,梅堯臣方擅名一時,見而嘆曰:‘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后復(fù)出,通判汀州。知端州,又棄去,隱于縣青山,卒?!?/p>
這里有幾個關(guān)鍵點。一是關(guān)于“母夢李白而生”和梅堯臣關(guān)于“李白后身”的評價。可以說,“李白后身”既是郭祥正一輩子的榮耀,也是他一輩子的負擔。首先,關(guān)于郭老太太“夢李白而生”這就是一個無可考證的結(jié)論。我們且認定老太太的確夢到李白后,生下了郭祥正。但這種事情在郭祥正詩名不顯時誰好意思先吹大牛?因此,這必然是郭祥正十里八鄉(xiāng)出了詩名,且詩風(fēng)近似李白后,這段夢生的史料才能被老太太記起來,告訴郭祥正和鄉(xiāng)黨野夫。其次,老太太夢見李白這本就是一個不可考證的事情,或者本就無中生有,郭祥正少聰大才,為博名聲,借著母親臨產(chǎn)前的妄想,附會自己是李白轉(zhuǎn)世的風(fēng)雅神跡也是正常。于郭祥正而言,是言者有其意,于周邊文友而言,是聞?wù)邩菲涫?,大家互相抬抬轎子,多點談資亦是下酒好料。但是這個“李白后身”的名頭一出來,則迫使郭祥正不得不在詩的風(fēng)格上學(xué)習(xí)李白。
不過,畢竟郭祥正少年得名,風(fēng)流倜儻,詩酒縱橫,苦學(xué)李太白,詩風(fēng)的確有幾分神似,梅堯臣當年贊嘆郭祥正倒也不是虛言。在至和元年(1054),當時十九歲的郭祥正第一次棄官,專程前往宣城拜訪詩壇前輩梅堯臣,時年梅堯臣五十二歲,在宣城為母親居喪。郭祥正以晚輩禮見了梅堯臣,并為其朗誦了歐陽修的名篇《廬山高》,同時呈上了他的得意之作組詩《春日獨酌》其一:
桃花不解飲,向我如情親。
迎風(fēng)更低昂,狂殺對酒人。
桃無十日花,人無百歲身。
竟須醒復(fù)醉,不負花上春。
這的確算是一首好詩,瀟灑、清麗、浪漫,亦不失內(nèi)心的虛妄茫然,其中的詩句很多脫化于李白的《月下獨酌》《對酒》,其意境都與李詩有著氣息相通之處,因此給梅堯臣留下了強烈的好感,由衷作出了“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的評價。有了梅老的肯定和加持,一時間北宋詩壇紛傳,多有“江南又有謫仙人”“人疑太白是重生”等褒贊,小郭進士成了一時之網(wǎng)紅。
我不否認郭祥正的才華和能力,但豪放、夸張、飄逸、浪漫、大氣磅礴這些從李白骨子里生出的詩歌特點,郭祥正要想學(xué)習(xí)何其難也!這一點可以在陸游《入蜀記》中可知一二:“《太白集》有《姑孰十詠》,東坡自黃州還,過當涂,讀之,撫手大笑曰:‘贗物敗矣!豈有李白作此語者?’郭功父爭以為不然。東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做耳!’功父甚慍?!?/p>
按理蘇軾曾官居禮部尚書,是公認的文學(xué)宗師,又是郭祥正堂上的貴客,郭祥正完全沒必要為《姑孰十詠》的真?zhèn)闻c蘇東坡發(fā)生爭執(zhí)。畢竟李白詩集流傳雜蕪,編撰者多有夾帶和篡改,至宋,以蘇東坡、黃庭堅、嚴羽等為代表的考據(jù)辯誣成就最高,其中就有對《姑孰十詠》的詳細考證。但是,郭祥正依然“甚慍”。究其原因,一方面郭祥正以故土為榮,李白為當涂寫《姑孰十詠》,這是地方的榮耀,現(xiàn)在否定了,豈不讓地方很沒面子?一方面郭祥正也曾寫過《追和李太白姑孰十詠》,現(xiàn)在正主被判偽,這豈不是讓郭祥正這個“太白后身”“追和”了個寂寞?進而考究,郭祥正一心學(xué)習(xí)的李白詩風(fēng)豈不是落入不辨真?zhèn)蔚膶擂危窟€有一點,當涂是李太白的終老之地,郭祥正又是“太白后身”,即便是鑒偽那也應(yīng)該是郭祥正的事情,豈容你一個路過打秋風(fēng)的蘇軾擅場掠美逞英雄!
慍就慍吧,這或者就是郭祥正的心胸格局和性格執(zhí)拗的特點,背著太白后身的名號,也就給自己背上了大宋詩歌“接班人”的重擔,結(jié)果自己把自己端得太高,突然間來個李之儀,詩詞文賦樣樣精通,“一江水”瞬間沖垮了“大青山”,由不得他從欣然到猜忌,到相輕,再到報復(fù),這個心路歷程也是夠曲折陰暗的。蘇軾是豁達的,堂下有酒有琴還有古劍相贈,先快活了再說。后來蘇軾在《東坡志林》卷二卻是這樣說的:“過姑孰堂下,讀李白《十詠》,疑其語淺陋不類太白。孫邈云:聞之王安國,此李赤詩,秘閣下有赤集,此詩在焉。白集中無此 。赤見《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卒為廁鬼所惑而死。今觀此詩止如此,而以比太白,則其人心疾已久,非特廁鬼之罪?!?/p>
坡翁的筆墨自有一段曲折風(fēng)流,文中只字不提“姑孰堂下”的郭祥正,更有對“其人心疾已久”的斥責(zé),這是不屑李赤的狂妄?抑或是批評那些自不量力、自命不凡、“自比李白”的人呢?想來讀者是明了的。不過這已經(jīng)是一言難盡的后話了。
歷史上對郭祥正的評價不高,除了主責(zé)了郭李矛盾之外,宋人對郭祥正的人品亦多有微詞,其中最為突出的是王安石對他的評價?!端问贰肪硭陌偎氖木磔d:“熙寧中,知武岡縣,簽書保信軍節(jié)度判官。時王安石用事,祥正奏乞天下大計專聽安石處畫,有異議者,雖大臣亦當屏黜。神宗覽而異之,一日問安石曰:‘卿識郭祥正乎?其才似可用?!銎湔乱允景彩彩瘣u為小臣所薦,因極口陳其無行。時祥正從章惇察訪辟,聞之,遂以殿中丞致仕。”
魏泰的《東軒筆錄》記載略有不同:“王荊公當國,郭祥正知邰州武岡縣,實封附遞奏書,乞以天下之計專聽王安石處畫,凡議論有異于安石者,雖大吏亦當屏黜。表辭亦甚辨暢,上覽而異之。一日問荊公曰:‘卿識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G公曰:‘臣頃在江東,嘗識其人,才近縱橫,言近捭闔,而薄于行。不知何人引薦而圣聰聞之也?’上出其章以示。荊公恥為小人所薦,極口陳其不可用而止。是時祥正方從章惇辟,以軍功遷殿中丞,及聞荊公上前之語,遂以本官致仕。”
按說,郭祥正給宋神宗推薦王安石還是很小心、謹慎和隱蔽的,用了官方法定的奏章并做了“實封”(密封)。這是直達皇帝的一種奏章,因此王安石在神宗詢問時并不知道郭祥正在推薦他,可以說是在不知背景的情況下,就實話實說否決了宋神宗的起用念想。及至看到郭祥正的奏章,王安石更是不會因為幾句馬屁而改變自己的主張,說其“恥為小臣所薦”更是理所當然。在這一點上,我傾向于《宋史》的“恥為小臣所薦”,而非《東軒筆錄》的“恥為小人所薦”。以微末小官向皇帝推薦“當國”之臣,這本就意不在推薦,而是自薦,到底是一種放浪行為。王安石不領(lǐng)情理所當然,或者在王安石看來,這種虛頭巴腦的“推薦”和揭發(fā)舉報、打小報告性質(zhì)差不多,所以王安石認為郭祥正“薄于行”完全是恰當?shù)脑u價。但由此否定王安石與郭祥正的關(guān)系,也不盡然。范正敏的《遁齋閑覽》有記:“功父曾題人山居一聯(lián)云:‘謝家莊上無多景,只有黃鸝三兩聲?!G公命工繪為圖,自題其上云:‘此是功父題山居詩處。’即遣人以金酒鐘并圖遇之?!?/p>
王安石的眼界多高,如果真的看不上郭祥正,還能這樣對待郭祥正的兩句詩?由此可見,郭祥正在北宋政壇、文壇總是有幾分左右逢源的功利和道行,既支持王安石的改革,保持著與王安石的唱和應(yīng)酬,又和蘇東坡這樣的元祐派龍頭老大維系著密切的來往。左右逢源,左右得利。所以,蘇東坡即便是挖苦他,他氣歸氣,場面上還是好酒好菜地招待蘇東坡。果然,美酒佳肴換得醉眼迷離的蘇東坡大筆一揮,《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二古銅劍》: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墻涴壁長遭罵。
不嗔不罵喜有余,世間誰復(fù)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芒。
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一頓觥籌交錯的酒飯,一次打趣羞辱的隱忍,郭祥正換到了蘇東坡在自家內(nèi)堂墻壁上留下一首詩、一幅畫!從此后,郭家內(nèi)宅成了文人們向往的圣地,雖門檻磨破卻門楣高漲,就連蘇門四子的黃庭堅來當涂也一定要看看老師留下的墨寶,留下了《次詠東坡先生屏間墨竹》。
黃庭堅觀畫的時候,李之儀不僅蹭了酒飯,也蹭了觀畫的熱鬧,并留下詩文《次韻東城所畫郭功甫家壁竹木怪石詩》:
大枝憑陵力爭出,小干縈紆穿瘦石。
一杯未釂筆已濡,此理分明來面壁。
我嘗傍觀不見畫,只見佛祖遭呵罵。
人知見畫不見人,紛紛豈是知公者。
汗流幾案慘無光,忽然到眼如鋒铓。
急將兩耳掩雙手,河海振動電電吼。
平心而論,李之儀這首詩帶有戲謔的成分,“只見佛祖遭呵罵”就是明指當年蘇東坡(蘇東坡自稱佛子,故李之儀謂其佛祖)醉后作畫時,曾遭到了郭祥正老婆的“蛟龍吼”,還游戲筆墨了郭祥正怕老婆怕到“汗流幾案”“兩耳掩雙手”的窘態(tài)。黃庭堅到當涂時,也是李之儀與郭祥正在當涂相遇不久,彼此之前并無交集,更何況郭祥正是東道主,又年長十二歲,用如此戲謔筆墨調(diào)侃郭祥正,不僅不厚道、不尊重,更委實不應(yīng)該。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跟你很熟嗎?
同樣的揶揄只怕不止一處。李之儀在《路西田舍示虞孫小詩二十四首》之二十一中寫道:
青山于我豈無因,到處抬頭便見親。
時更一班逢好句,玄暉端恐是前身。
郭祥正崇拜李白,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這里李之儀卻說謝朓是他的“前身”,這不是頂著郭祥正的“后身”戳肺管子嗎!按照《路西田舍示虞孫小詩二十四首》后記載,這組詩大抵緣起于崇寧三年(1104)買田舍,起筆于自湖州歸來的大觀二年(1108)春天,完成于政和五年(1115),或者其創(chuàng)作與郭祥正生前略有交集。郭祥正倘若看到這樣的“前身”哪能不“惡向膽邊生”呢?即便是郭祥正生前不知此詩,李之儀靠著擁有話語權(quán),挖苦郭祥正,既出惡氣,又壞名聲,何樂而不為呢。
或者這就是文人的孟浪,這也是文人的狹隘。一個言無顧忌,一個心有戚戚。兩個大老爺們關(guān)系好的時候,可以“蘩招婿婦,翰墨見兒孫”,可以“詩人難再得,彤管負詳論”的嘆息,還可以“謝公山人詩筆奇,問君何緣得此詩”的吹捧,更可以“采石月下憶相逢,笑披錦袍弄明月”的肉麻;一旦翻臉,那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慘烈。文人相輕的梁子總歸都是這么一點一滴在不經(jīng)意間、在字里行間結(jié)下的。
當然,郭李反目還有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原因,那就是楊姝。
黃庭堅到當涂,筵宴之際,官妓楊姝操琴助興,這本是唐宋官場的尋常做法,可是李之儀卻聽琴知音,一見鐘情,大膽地愛上了楊姝,并在妻子去世后娶了楊姝,不僅成就了一段姻緣佳話,更成就了千古名詞《卜算子·我住長江頭》。說真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放眼全當涂十街八巷,那么一個色藝絕佳的楊姝,卻被一個外來戶蓬蓽藏嬌,你叫怕老婆的郭祥正怎么不又氣又恨又說不出口?或者,楊姝這個十三四歲的小妓保不齊學(xué)藝之初,與郭祥正或有師生之誼,現(xiàn)在成了弟妹,還是自己對手獨占的“弟妹”,這種失落之噬必然會結(jié)合那些文壇爭鋒的破事,交織成一種日夜不寧、寢食難安的痛楚吧。
女人的嫉妒是可怕的,男人的嫉妒一樣可怕。得不到,那就毀滅吧!郭李交惡,楊姝不是根本原因,但一定是促成郭祥正舉報李之儀的一個引子。從最終判案的角度看,罪證用的是“逾濫”,殺威棒打的是楊姝,潑的臟水是李堯光不是李之儀親生,所有的一切都證明了郭祥正潛意識里對得不到楊姝的極度心理失衡。相傳郭祥正臨死前有一首挖苦李之儀的打油詩:
七十馀歲老朝郎,曾向元祐說文章。
如今白首歸田后,卻與楊姝洗杖瘡。
這不是郭祥正《青山集》里收錄的詩,我想可能是郭祥正的弟子們小人得志的猖狂,無非想討得郭祥正的歡喜,抑或郭祥正聽了李之儀和楊姝的遭遇,做的戲謔語。畢竟,即便將死的郭祥正也是愛惜羽毛的,斷不會用這樣粗俗的文字玷污自己的“太白后身”的清名。是的,郭祥正的《青山集》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詩,雖然褒貶不一,但總體上其選編是嚴謹?shù)??!段墨I通考》轉(zhuǎn)述的評價是:“郭詩,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 終日揖讓, 而適口者少。亦有贊其詩者, 可謂褒貶不一。”奇怪的是,有不少在王安石、蘇軾、梅堯臣、張耒、黃庭堅等人詩集中留下唱和詩的,在《青山集》中卻不大容易找到唱和的本詩,李之儀所唱和的本詩更是蹤跡皆無?;蛘呶覀冎荒苓@樣猜想,之所以《青山集》未收錄一部分詩,是因為本詩的水平不及那些大家的和詩,郭祥正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留存,因此刪了;另一部分則是彼此交惡或者陰恨對方,寧愿揮刀自宮亦不愿、不屑留下本詩給后人對比評判。反觀李之儀的《姑溪居士全集》的選錄則極為大度,涉及郭祥正的詩詞、札文并不回避,尤其是初識郭祥正的那幾年,兩個人還在“蜜月期”,李之儀的詩不僅直白地表達了對郭祥正的崇拜仰慕,甚而有幾分奉承阿諛,可李之儀都一一保存,并不刪除??磥硇男鬲M隘的人,不僅對別人忍忮刻骨,對自己也是毫不留情。
回頭想想,李之儀初識郭祥正時曾寫下了《題步云亭》一詩,結(jié)尾居然還有“何妨邀取山人去,卒歲扶攜醉笑間”的心心念念,一番經(jīng)歷,何其可笑而荒誕!而郭祥正的這種愛之也切,恨之成仇的性格缺陷也為后人不屑,評價不高自在情理。以李郭后輩詩人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為例,其間寫到李之儀詩文軼事凡五條,郭祥正一字皆無。
7
政和三年(1113),郭祥正滿懷“卻與楊姝洗杖瘡”的微末快樂,一命嗚呼。彌留之際的郭祥正依舊活在“太白后身”的光環(huán)里,只是這次他薅著自己稀疏的頭發(fā),把他的身價高度又往當涂城晦澀而污濁的天空拔了拔,自得自戀地吹噓:“郭功父晚年,一日夢作游采石詩,明日書以與人曰:‘余決非久于世者?!藛柶涔省T唬骸嘟性娫唬河麑よF索排橋處,只有楊花慘客愁。豈特余平日不能到,即古人亦未嘗有也,忽得之不祥?!挥庠鹿馈!保ㄖ茏现ァ吨衿略娫挕罚?/p>
當涂縣城不大,郭祥正的話很快傳到了李之儀耳中,李之儀拂袖揶揄:“不知杜少陵如何活得許多時?!?/p>
是年,郭祥正七十八歲,而杜甫去世時僅五十八歲,李之儀這是在挖苦郭祥正老而不死呢!看來遭受罹難的老實人也有咬一口的溫文爾雅。那時的李之儀飽受郭祥正的陰謀打擊,妻離子散,索居寒舍,悲慘且悲憤。逼仄的當涂城內(nèi),妻子楊姝只能帶著七歲的兒子李堯光另外居住,相思易,相見難,混濁不堪的支江成了李之儀和楊姝的苦難天河。好在春天總會來的,他們一家三口團聚要在很久以后:“久之,其甥林彥振攄執(zhí)政,門人吳可師道用事,于時相訟其冤,方獲昭雪,盡還其官與子?!保ā稉]麈錄》)
但這已經(jīng)是政和六年(1116)的事情了,距離被郭祥正誣陷迫害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天,郭祥正的墳頭早已青草萋萋了。當然,一樁歷史的公案總有那些存疑的地方。及至現(xiàn)在依然有人覺得郭李之間就是簡單的文人相輕,并無生死仇恨。特別是李之儀在當涂第三次被構(gòu)陷,主謀到底是郭祥正還是另有其人,連李之儀自己都有所狐疑:“適有值一方任事者,早不測其著意,一旦借此以逞,幾破我家?!保ɡ钪畠x《與王性之書》)的確,從案子的處理來看,當涂縣地方官肯定是直接的操盤手,但背后有沒有郭祥正的推波助瀾,又有誰知道呢。
以后的日子是安寧的,清澈的姑溪河依舊緩緩流著,平展的釣魚臺上,李之儀安靜地聽著楊姝為他彈奏著《履霜操》,我想,那時的琴聲一定不再是寒徹剛硬,恬淡的溫柔正在融化歲月的寒霜。北宋王朝最后的余暉照到姑溪河的蘆葦蕩,采石磯江灘已經(jīng)隱隱傳來羯鼓的咚咚,鼎革的離亂即將到來,而李之儀和楊姝這對苦命鴛鴦到底還是搶先過完了他們在姑溪河畔執(zhí)子之手的平靜生活。劫后余生的十一年里,他們過著安寧的日子,還得到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或者,這是中國人最愛的大團圓,也是李之儀和楊姝愛情最大的福報。
至靖康元年(1126),八十歲的李之儀或者早已忘卻當涂曾經(jīng)生活過一個叫郭祥正的詩人,李之儀和宋徽宗一樣,都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汴梁的城門,這是他們的宿命,只不過當年李之儀一家是南薰門出,牛車南下,而徽欽二帝則是安遠門出,囚車北上。
忘了那些私仇家怨吧,趕在北宋滅亡之前,李之儀溘然而逝。
那個暮春的晌午,一頭老牛拉著木車,咿咿呀呀地駛出了當涂縣城低矮的東門,顛簸的牛車上是李之儀漆黑的棺槨。牛車來,其路也迢迢;牛車去,黃泉亦茫茫。素衣的楊姝帶著一雙兒女,默默地把李之儀送到了城東南十里外,圍屏山麓的致雨峰下。和煦的春風(fēng)拂過楊姝的發(fā)梢,無須淚水盈盈,楊姝最后送走了她的江水情郎,也見證了李之儀和他的父親母親、他的妻子、他的長子、他的長女的最終團聚。致雨峰的茵茵草綠了,彼岸花開得那么繁茂燦爛。沒有了李之儀,楊姝如天空斷線的紙鳶,從此帶著她的愛情消失在茫茫人海,她和李之儀共同生養(yǎng)的一雙兒女也一樣消失在曖曖遠村。
“我住長江頭”的絕響?yīng)q在耳側(cè),卻恍惚間九百多年過去了。歷史的天空總是反復(fù)變化著,曾經(jīng)的恩怨早已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李郭之間的恩怨也成了流浪在姑溪河畔的一段荒蕪的野風(fēng)。而我,只是因為一首詩,喜歡上一個人,喜歡上一段刻骨的愛情。去年深秋,我找朋友要到了李之儀墓的地址,可是一直未能成行祭拜。早春的料峭中,枯對詩卷,我想象的卻是致雨峰的離離荒草。既然聽不到叮咚的琴操,那就讓凜冽的霜再寒徹一些吧!
青山下,姑溪畔,水將平堤柳將綿。郭祥正走了,李之儀也走了,江水東流,無清無濁,只是這方水土再也沒有了詩,沒有了詩人,沒有了詩意……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