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臥房黑麻麻的,八格木窗沒有撐開。房內(nèi)除了一張老式木床,三壇米燒酒,再無其他了。房內(nèi)“咳……呵……”的鼾聲,此起彼伏。阿英打開門閂,木門嘎吱地響了幾聲。
“哎喲……別打了!”有明蜷縮身子抓著被子捂著頭喊。
阿英沒做聲,也不扯有明的被子,嚇唬似的把竹條抽在被子上,啪啪啪響。
“起來了……別打了!”
客房傳出戲曲聲。有明左手夾著煙,右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米燒,唱了起來:誰料想我五十三又管三軍,都只為那安王賊有表進,打一通那個連環(huán)戰(zhàn)表,要爭乾坤……
阿福趴在有明的腳下,好像還沒睡醒。阿福是兒子從隔壁村買回來給有明和阿英做伴的。
阿英掃了廚房和堂屋的地,走進客房,掃起來。有明唱著,手擺弄著。阿福一直蜷縮在有明身邊,搖著尾巴陶醉。阿英站在有明身邊,瞪著眼睛。有明沉浸在戲里,繼續(xù)哼唱。煙快燃到手指了,還夾著。阿英拿起掃把掃了一下阿福,呵斥道:“阿福,沒見我在掃地嗎?快滾出去!”阿福夾著尾巴跳出去了。有明停止了哼唱,耷拉著臉,跟著阿福走到堂屋。阿福趴在地上,閉目養(yǎng)神。有明坐在凳子上,抽著煙望著遠方的山。
阿英在廚房洗著紅菜薹,有明早已回到客房哼唱了。
有明坐在桌前,望著冒著熱氣的紅菜薹、酸菜湯、米粉肉。阿英在廚房找飯勺。他有些不耐煩,倒了一碗酸菜湯。阿福搖著尾巴在有明的腳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明拿著筷子夾了一塊肉想放進嘴里,又退回碗里,放下筷子,扭頭往廚房看。
阿福不轉(zhuǎn)了,趴在有明腳下。有明把酸菜湯倒進阿福的鐵碗里說:“快吃,再不吃,都涼透了?!卑⒏I斐錾囝^,把頭埋進碗里吃起來。
阿英聽見有明的聲音,罵了一嘴,聲音很小。終于,在洗碗盆里找到了飯勺。
有明喜歡吃米粉肉的時候喝點酒。他瞄了一眼酒壺,又望著阿英。阿英正在給有明添飯。坐下,對著阿福說:“阿福,再喝,死翹翹了,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有明把已經(jīng)觸碰到酒壺的右手縮了回來,拿著剛才喝完了的酒杯往嘴里倒。杯里殘留的一滴酒,被有明準(zhǔn)確地滴到喉嚨里。有明像喝了一滿杯酒似的,瞇著眼睛,嘖嘖了幾聲,夾了一大塊米粉肉往嘴里送。
初夏了,雨水還很多。雨淅淅瀝瀝地又下了一天。晚上,幾盞零星的路燈也不亮了,到處墨黑。無人串門扯白。
阿英和有明各自坐在躺椅上睡著了,阿福也睡著了,只有電視里播放著: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fēng)前……
一聲夏雷。阿福醒了,阿英也醒了,有明呼哧呼哧著。阿英緩緩睜開眼睛,望了眼有明,又望了眼木墻的鐘,快十一點了。起身開了堂屋的燈,走進廚房。過了幾分鐘,從廚房端出一盆水,哐當(dāng)一聲,摔在有明的腳下。阿福汪汪。有明身體顫了一下,醒了。見腳下的熱水,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把腳放進盆里,喊出幾聲“哦啊”的聲音后,又跟著電視唱了起來。突然,電視關(guān)了,臥房的門也關(guān)了。有明瞠目,臉上剛才因笑堆上去的肉,耷拉下來。接著,又哼起來。
“阿福,困了!”臥房里傳出阿英對阿福講的話。
轉(zhuǎn)眼茶樹村的銀杏葉已經(jīng)黃透了,不少都飄落了。大山里的立冬如城里的冬至,寒風(fēng)習(xí)習(xí)。阿英和有明聽了遠在北京的兒子的話,早飯后,去村道上走走,消消食。
有明給阿福套了根繩子,打算牽著阿福走。阿英搶過繩子說:“阿福,都立冬了還不知道哇,戴個帽子!”阿福不喜歡戴帽子,搖晃著身體,把阿英扔到它頭上的黑色棉套帽子抖掉了。有明摸了一下自己的頭,光溜溜的。這才記起來自己的帽子沒有戴,走到客房的木墻上,取下黑色毛線帽子套上。
走出家門不遠,有個岔路口。有明站在往左邊去的路,點燃了一根白沙煙,對阿英說:“去這兒走走,那兒常走。”阿福跟著有明的腳步走了。阿英急忙叫住它,說:“阿福,你不怕死,就走上坡路,不然跟我走平路!”阿福聽懂了似的搖著尾巴掉頭,跟著阿英往右邊的平路走。有明也只能低著頭往右邊走。青色水泥路上,幽靜的茶樹小道上,行走著一條小黃狗,兩個顫顫巍巍的老人。
大寒,白雪紛飛,山村里白茫茫一片。遠處的竹林裹著厚重的雪衣,像一群垂手默立的老人,枝丫間簌簌抖落的冰晶墜入虛空,與呼嘯的北風(fēng)一同消散在灰蒙的天際。肅靜的木屋脊梁上積滿了白雪,屋檐下倒懸的冰凌刺穿了暮色,將最后一縷炊煙割裂成細碎的嗚咽。暮色中,阿英家播放的戲曲響徹了整個村莊。
客房灰黑,只有電視的微光照在阿英臉上。阿英坐在有明的那張?zhí)梢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
電視柜旁擺著有明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放著一杯米燒和一個鐵盒。鐵盒上點著一根煙。煙霧模糊了有明露出牙齒的笑容。阿福蜷縮在阿英的腳下。阿英望著電視的方向:……臨別依依難分開,心中想說千句話,萬望你梁兄早點來……嘴角顫顫嚅動,眼睛紅腫濕潤。
這年,阿英和有明結(jié)婚6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