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司從事的是這樣一種工作:將每周要做的事敲入電子表格,交到計劃部去。事情總是千變?nèi)f化,計劃部要求我們每隔一小時就要上報一次進度,不能不填,更不能填“本期無進展”,必須要有所進展。我相當煩惱,一整天全都耗費在填表上,根本沒時間來讓事情有所進展,光是把那些格子來來回回合并和分開,就已經(jīng)讓人精疲力竭了。
對付完每日必填的表格,為了緩解陣陣暈眩,如往常那樣,我穿過又長又暗、布滿窺視目光的走廊,走進了洗手間。我裝模作樣地解手,看左右無人,趕緊沖進第三個隔間,這才算松了口氣。我從褲兜里掏出一本小書,隨便翻了幾翻,又塞回去,后悔沒打印布考斯基的詩帶進來,那可是絕佳的廁所讀物。我還曾躲在這里,靜音看完一整部動漫,以彌補當年遺珠之憾。這都不算什么,記得有一次,我沒吃早餐,但公司規(guī)定八點以后食堂不得賣飯,且不能在工位上進食,于是只能把袋裝玉米汁和包子偷偷塞進兩個褲兜里,進隔間才掏出來狼吞虎咽。幸好那時保潔小妹剛清洗過廁所,一切光潔如新,還飄著潔廁液淡淡的檸檬香味。廁所共有四個隔間,我所在的隔間既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位置剛剛好,可惜沖水感應太過敏感,我人還待在里面,不知道怎么就觸發(fā)了,發(fā)出轟然的水聲。
總感覺有些飛沫已經(jīng)濺射到褲腳、身子甚至頭臉上,雖然肉眼不可見。我計劃買一個黑色的折疊椅,趁同事下班后藏進洗手池底下,這樣每次到隔間里久蹲,還有個凳子可以坐坐,緩解一下腿部的疲勞。只要和保潔小妹打好招呼,讓她清理池下垃圾桶時裝作看不見就行。可是上次得罪過她,那時我過來上廁所,在門口遙遙望見大領導光亮的腦袋,因為不想和他并排站立以免發(fā)生不必要的對話,急忙轉身撤退。此時他已經(jīng)尿畢,正轉過頭來,電光石火間,我意識到自己閃躲的背影如被其視線捕獲,后果恐怕會十分嚴重。我慌不擇路打開旁邊的木門就沖了進去。這是平日存放拖把和抹布等用具的保潔間,空間非常狹窄,僅容得下一個塑料凳和拖把池。偶爾能見到保潔小妹坐在凳上玩手機。剛才門沉默地閉著什么也沒透露,等我打開一半發(fā)現(xiàn)坐著人時已然來不及了,恐懼驅(qū)使我的身體猛鉆進去。小妹怔怔地抬頭看著我,我低頭俯視著她。整個空間除了拖把就是我們倆的身體。
你是進來拿拖把的吧?小妹說。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不錯不錯,我工位的地板有點臟,想拖拖。她放下手機說,那你隨時可以叫我,你為什么不叫我?我說,我是想叫你,卻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說,你過來找我就可以了,你還想知道我名字?我笑了笑,你名字好像挺金貴的樣子。她說,也不是,我只是不想讓人知道我的名字。我猜她是害怕知道名字會方便我投訴她。她忽然嚷了起來,你猜錯了,你什么都猜錯了,我不但不能讓你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能讓你待在這里!我說,為什么啊,我已經(jīng)不能享受我的第三隔間了,我在你這保潔間避避難也不可以?她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每次去隔間為什么那樣干凈?還不是我的功勞!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把它弄干凈,別的隔間我都隨便掃掃?還不是怕你來搶我的保潔間!
說完,她就把我推了出去,然后砰的一聲把門合上,像一只蚌那樣關閉了自己,她肯定將這地方當成自己的秘密花園了。此后再見到我,她裝作不認識一樣,掄起拖把在我腳邊拖來抹去,所以我不敢確定她是否會幫忙隱瞞折疊椅的存在??磥碇荒軐嵭蠦計劃:把椅子藏到第四隔間。那是個神秘的隔間,門把手上的指示器永遠是鮮紅色,自到“填表公司”以來,從未聽說有人見過它的真面目。有傳這是領導專用隔間,只有他能享用,只有他能叫得動那瘦高的保安翻進去為他開門。我親眼見到過隔間門頂垂下來兩條細長的黑色褲管,可我沒辦法等到開門的瞬間,我害怕領導隨時走進來。如今,領導已經(jīng)在他辦公室旁加裝了一個豪華廁所,擠掉了與其辦公室相鄰的兩個工位。新廁寬敞又舒適,他是永遠不會再到這邊來上廁所了。而且我猜測,他也不會將這第四隔間的使用權授予他人。所以把折疊椅藏進去應該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我遲遲沒有行動,我在觀察,那個保安是不是會偷偷使用。我聽別人喊他小秦,他的上顎兩側各長著一枚鋒利的狼牙,輕易不露出來,卻被我不小心窺見過。他一般上白班,偶爾晚上也值班。不僅晚上,就連白天,我也對他不放心。
如果不是我同事封驍理,我想我絕不會提前我的計劃。那天我不過是遲到了十幾分鐘,他就在工作群里說,今天你又遲到了。我回,今天北環(huán)路有些堵。他又說,我就是從北環(huán)路過來的,一點都不堵啊,你來那么晚,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由于群里還有好幾雙眼睛盯著,我只好回,下回注意。他卻緊追不舍,別下回下回的了,你每天都來那么晚,有哪次準時過?再這樣下去,部門形象都被你敗壞了,公司業(yè)績都被你拖垮了!我回,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每天來得晚?他發(fā)了一個輕蔑的表情,我全身都看到了,小羽,小顧,你們說是不是?
他竟然還想拉伙對付我。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再次躲進了第三隔間。我掏出布考斯基的一首詩,剛看沒兩句,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有人!我喊道。門外的人語速快又急,你出來,你說你是不是天天遲到?你遲到了要我們怎么辦,我們不能遲到,光看你遲到,我們心不塞嗎?
也許封驍理說得對,我不能這樣不負責任。我是籠子外的雞,我的自由只會勾起籠中的他們的嫉妒。但他何至于踹門,門板竟已被他踢出了一只腳的形狀。我急忙回答,可你沒法證明我天天都遲到,我每天都準時打卡,你沒有證據(jù)。門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了,你等著,我能證明,我會證明給大家看的。你這個敗類,公司白培養(yǎng)你了!接著就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遠去的腳步聲。我來不及多想,扒住第四隔間的三合板墻,翻了過去。過程頗費了一點周折,連襯衫都被掛衣鉤弄掉了一個紐扣。我爬下去一看,發(fā)現(xiàn)這兒沒有安裝廁具,只露出半截下水管,簡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我環(huán)顧四面,想找出哪怕半點特殊之處來。終于被我找到,在貼瓷磚那面墻上,隱藏著一扇小門。一般這種做法都是隱藏弱電線纜井道,但極少見到安排在衛(wèi)生間的。我伸手輕輕一按,那門就自動彈開了。
里面竟然是另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走廊,寥寥幾盞燈泡讓它染上淡淡昏黃,那復古的碟形燈罩與外面走廊的LED燈板完全不同。從沒聽說公司還有這樣的地方,正猶豫要不要一探究竟,就傳來逐漸接近的雜沓腳步聲。我不知不覺地后退,等回過神來,已身處其中。我繼續(xù)往深處走。走出去很遠之后,回頭再看,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關上了。
走廊里充斥著濃重的“書塵”味,每次我到十樓檔案室睡午覺時,都聞到這股子貯藏多年的資料發(fā)出的塵味。久了習慣之后,竟生出了些許對這種氣味的依戀。難道這里竟是公司存放秘密檔案的地方?那這些秘密是什么?聽說員工在公司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記錄在硬盤里,存放在某處,等到哪天裁員就拷貝到電腦里,去尋找我們的把柄。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檔案刪除不良話語。起初,我懷著雄心一路向前,但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到盡頭,回望來路,起點也已丟失了,那扇門根本看不到了。我想朝著來的方向走,肯定會走回那扇門的。又走了許久,直弄得暈頭轉向,連哪邊是來的方向都搞不清楚了,但我只能不停地瘋狂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死。實在挪不動雙腿了,只能停下來大口喘氣。正當我要徹底絕望之時,竟然聽到墻壁傳出話語——誰,誰在外面?
嗓音挺熟悉的。我試著按了那面墻,一扇門果然彈了開來,也刷成了白色,隱藏在墻壁上。里面有七八平方米大,無窗,擺放著一張簡易的辦公桌,桌上空無一物,另一邊是生銹的行軍床,床上坐著一個穿夏季制服的男人。當他徐徐抬起頭時,我不由得嚇了一跳,封驍理,你怎么會在這?他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和在外面時不同,這里的他變得異常沉默、沮喪。我再多問他幾句,他竟然做出一副很疲憊的樣子,躺倒在行軍床上,嘎吱嘎吱作響。我見他不說話,便在墻角坐下來休息。他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終于說話了,但好像不是對我說,而是對著空氣在說。他說,好癢啊,這些東西睡在我的身體里好癢啊。
我問是什么東西睡在他身體里。他搖著頭嘆息說,還能有什么東西,一些古怪的小東西。我走過去問他,能讓我看看嗎?他舉起一條手臂,把袖子擼上去,那黑黝黝的手臂比平時要腫,除此沒什么奇怪的。我說,你最近是不是變胖了,聽說食堂換了廚師,做菜很油。他說,我很久不在食堂點餐了,一般叫外賣,這不是變胖,而是里面住著它們。他用另一只手去猛拍了幾下,手臂上就綻開了一個暗紅的口子,從里探出一個球形攝像頭來,濕漉漉的,活像一只碩大的眼球。攝像頭有點萎靡,它懵懂地四處張望,看到我之后立即高昂起頭,不管我走到哪個角落,都轉頭緊盯著我。封驍理說,這是最大的,最不怕人。他又拍打了幾下,那只攝像頭就不情愿地回到了皮肉里。他站起來,撩開襯衫,給我看他的后背,這有許多小的,發(fā)育不良,很害羞,看到人會縮回去。我試圖用手指去碰那些一叢叢豆芽菜似的攝像頭,它們發(fā)出尖利的叫聲躲回了皮下。封驍理摸著自己的后腦勺說,這里還睡著好幾個花骨朵,還沒開,等它們慢慢發(fā)育,就會綻放,這幾個很大。我問,這種東西會不會熟?他說,會,剛才最大那只就是。它熟了之后會從我身上脫落,到處游走,傳回來遙遠地方的圖像。太痛苦了,每時每刻都看到那么多圖像,我快瘋了。我問,你是怎么染上這種怪病的?封驍理笑著說,這種子似乎還是你種下的呢,當初我不過是在地下停車場多停了幾天車,被你發(fā)現(xiàn)了,說我利用公司停車場免費停私家車,侵占公共資源……你就在旁邊,就是你把那種子給我種下的,一粒小小的攝像頭?,F(xiàn)在請你出去吧,我要睡覺,只要不睡覺,這些攝像頭就老傳各種畫面給我,我受不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畫面了。說完,他又重新躺下閉上了眼。我對他所說的事毫無印象,而且我怎么可能有攝像頭的種子呢?不過現(xiàn)在并不是跟他糾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問他到底要怎樣才能出去。他說,為什么要出去,這里永遠簡簡單單,沒有混亂的線條,視野也總是一片純凈的昏黃或黑暗,出去接受光污染干什么呢。
我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眼下我就想找一個有窗子的地方,把頭頸像樹枝一樣伸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既然從他身上得不到答案,我就只能胡亂地四處摸索,著急起來就亂打亂踢。開始他還能偽裝出鼾聲,后來忍不住抽出枕頭用力捂住腦袋。他全身的攝像頭都被我的響動驚醒了,紛紛探出來,有幾只大的還跳出了體外,邁著兩只肥短的黑腿,搖搖晃晃向我走來。他叫了起來,算了算了,告訴你吧,就在桌子底下,用你的臭腳去碰碰吧。
果然,桌子底下出現(xiàn)一個方形口,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放下去。四周是不銹鋼面,明晃晃地照出我的身體,原來是電梯轎廂的內(nèi)部。指示器不亮,肯定出故障了,我被困在這里了。沒有猶豫,我開始拼命掰門,好不容易才弄出一道縫,我雙手撐開兩邊,整個人拼命跳了出去,摔在地上。電梯門急不可待地再次合攏了。隨著一陣哐當哐當?shù)穆曇?,電梯啟動,不知道去了哪一層才停下,指示器一直顯示錯誤。我覺得這里有些像我常去的電梯間,旁邊還有一個消防門掩藏的樓梯入口,但沒有樓層標識,也沒有通向辦公區(qū)域的門。
我進了樓梯,先是往上走,才剛走了一層,就看見穿著黑色保安制服,好像是小秦的人站在上面。幸好他背對著這邊,沒發(fā)現(xiàn)我。我立即輕手輕腳地退回來,一路往下。每下一層就推門而入,看看有沒有出口。不幸的是,每層樓的樓梯間都長得一樣,全都沒有出口。終于,在不知下了多少層之后,發(fā)現(xiàn)兩個頭戴船帽的備餐員倚靠在電梯門上抽煙。他們見了我,沒有平日見到員工那樣不自覺地繃緊身體,也沒再露出討好的微笑。這種微笑常常令我覺得愧疚,并且暗自慶幸自己不是領導,否則他們恐怕會縮到只有原來的一半大。如今這兩個小伙子像沒看見我一樣,繼續(xù)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談論著附近新建的酒吧街,偶爾輕輕拍打彼此的肩膀。他們談得如此興奮、愉悅,我根本找不到他們對話的縫隙來插入我煞風景的問題。我只好默默地轉身,走向了下一層。
這一層的人們在聚餐,有戴著平菇帽的廚師,也有戴著船帽的打餐員。我認識他們的臉,甚至對其中一個打飯阿姨印象頗深,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名字。菜肴放在平日專給領導傳菜的小餐車上,銀色金屬圓蓋罩著,很精致的樣子。一個廚師捏住蓋子頂端的提手,高聲報出菜名,其他人則鼓掌歡呼,發(fā)出咂口水的聲音,仿佛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稀世佳肴。但是蓋子提起來之后,出現(xiàn)的并非熱氣騰騰的美味,而是幾只迅速逃竄的壁虎,有一只爬到了蓋面上,不停地打滑,最終墜落在地,被人踩住尾巴,又斷尾逃脫。蓋子一次次被掀開,牛蛙、倉鼠、小雞,甚至蜻蜓,一次次出現(xiàn)并被放任逃脫。眾人哈哈大笑:到嘴的美食飛了……
下一層,人們把帽子摘了丟在地上,穿著水鞋跳舞,以一種陌生的舞步,似乎是來自他鄉(xiāng)或異族。但我仍能從臟污的白色制服上認出他們往昔的身份。幾個穿淡藍制服的女人抄起拖把狂舞。她們把灰黑的塵土抹在白墻上,抹在天花板上,抹在光亮的不銹鋼電梯門上。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忽然瞧見了我,停止了舞步,沖我喊道,你是不是來找我的?我也認出她來了,她就是那個保潔小妹。所有人都暫停了動作,齊刷刷望向我們。她說,你難道還想知道我的名字,在這所公司里面,我們配擁有名字嗎,你我都一樣,名字是用來遺忘的。她猛地把自己胸前的銘牌摘下,再插進褲兜里,始終捏得緊緊的不松手,生怕我奪了去。大家發(fā)出“噓”聲,似乎認為不過如此,又繼續(xù)跳起了舞,沒人再看我一眼。
我只有離開,一層層地走下去。這里是另一個歡樂的王國,屬于每一個人,他們的情緒感染了我,讓我的腳步都輕快起來,早已忘記下了多少層。印象深刻的是那層,樓梯間的墻壁是由透明的塑料磚堆砌而成,電梯轎廂也是玻璃材質(zhì)。盡管已經(jīng)臟污不清,我還是依稀認出,待在轎廂內(nèi)喝茶的人,似是幾個計劃部和財務部的同事。我在公司里唯一的朋友——也許只是我自己認為的——羽躍冬,也在其中。見他臉色異常蒼白,嘴唇干燥脫皮,一直不停地喝茶,盡管他的肚子已經(jīng)鼓得像個籃球。他空洞的眼神看向我在的位置,他的話語像講給自己聽的,啊,又冒出來了,真舒服啊,我要趕緊把這些割下來,給各個部門領導送過去。說著他捏起切茶點的小刀,把自己耳朵割了下來,滴下幾攤白色的血液。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疼的樣子。而且,那只耳朵割下來后,后面還有一只耳朵,比剛才那只稍小。竟然是一排從大到小排列的耳朵。羽躍冬把那些淌著白汁的耳朵放在面前的盒子里,盒子像是飯盒,有些裝的耳朵要比別的多。耳朵也不聽話,在盒子里翻來翻去,有些用力一蹦,險些要跳出盒外。另外兩個我叫不上來名字的同事急忙捂住。羽躍冬的傷口迅速愈合了,在瘡疤中又冒出肉芽來,很快長大成蜷縮的肉片,再伸個懶腰,就蘇醒了過來。今天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有人說。他們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防止耳朵跳出來。我問,你們要那么多耳朵干嗎呢?他們看了我一眼,像是奇怪我居然還會問出這種問題。我又去問羽躍冬,躍冬,你知道嗎?他懵懂地搖頭,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要來干什么,喂,這是要來干什么的?被問到的那個人露出神秘的笑容說,難道你猜不出來嗎?就是那個呀。他對面的人也附和,對,就是那個。我問到底是什么,他們卻不再說話了,甚至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我只好問我的好朋友,難道你不覺得不舒服嗎?羽躍冬虛弱地笑著,挺舒服,不割還難受呢。我問,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嗎?羽躍冬說,去哪里,這里喝茶挺好。另一個人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趴在桌上刷刷刷地寫了幾下,填好了一個表格。他把那表格塞給我,你幫我把這些種子送下去。我剛想拒絕,他就好像看穿了似的用話堵住我,你要是不去,以后我們部門就不再對你敞開,你別想知道怎么出去。
我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此刻他的面容像一團波動卻不散的濃煙。盡管覺得他可能在騙我,但我還是提著一大袋裝著耳朵的盒子上路了。表格上清楚地填著此行的目的地:地下停車場。忘記自己走了多少層,我像闖進無數(shù)層夢境,一層更比一層朦朧,一層更比一層深入,卻怎么也探不到底。直到白色蒸汽似的燈光在底下出現(xiàn),心情早已經(jīng)起落過無數(shù)次的我,毫無波瀾地走向樓梯終止的地方。我穿過了一個無人值守的閘機,在地下室到處游蕩。四處是霉黑鼓起的墻面,紅色消防水管小聲地滴水,排風管悄無聲息,錯亂的排污管道泄露著污穢的秘密。銹跡斑斑的管道拐彎處,菌類、苔蘚和羊齒植物在積土里生長。原本光滑的絕緣漆地面落滿了灰塵,昏濁的污水從溝里漫溢出來,形成小溪。粗大的圓柱群像古老的森林那樣遮擋著我的視線。本以為能很快找到收費處或管理室那樣的地方,但并沒有。最后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我終于遇見了那個我后來棲身的房子。
這是一間由鐵皮、木板、空心磚、水泥袋拼湊起來的房子,看起來破破爛爛,隨時會瓦解,卻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縫合起來,維持著完整。窗子里漆黑一片,仿佛里面填充著滿滿的黑色淤泥。我站在門外叫道,有人嗎?有人嗎?沒有回應。就在我準備放棄之時,門猶猶豫豫地開了。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手握門把,仔細地辨認著我,忽然露出笑容,是你啊。他把門完全推開了,走了出來。我是顧骨,他一邊走一邊說,還記得我嗎,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搖搖頭,我對顧骨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了,在尋找地下室的過程中,我遺失了太多記憶。顧骨手腳亂舞地說,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下來之前,聽說你撞死了。我說,我是怎么撞死的?顧骨說,是晚上,下著大雨,你跟別人談工作上的事,喝了好多酒,騎著電單車回家,撞進停在路邊的大卡車底下,血一直流,沒人發(fā)現(xiàn),你就死了,我還難過了好久,但是后來聽說死的是另一個同事,現(xiàn)在看到你,就更知道是搞錯了。我說,我不記得了。
我總算想起了一件事。我放下早已和我融為一體的袋子,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變得皺巴巴的紙,遞了過去。給你,從上面送下來的。顧骨接過表格看了看,打開袋子,那些盒子里面的耳朵早就死掉了,有些枯萎干縮成團,有些生出毛茸茸的綠霉。顧骨翻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大坨腐殖質(zhì)里找到了指甲蓋大小的耳朵。他差點跳起來,他說,自從那個姑娘離開以后,好久沒發(fā)生開心的事了。
他領我進房子里住了下來。他刮擦那些窗子上的臟土,收集了一大臉盆,再把那只微型耳朵種了下去。經(jīng)過細心護理,耳朵很快長大,并繁衍出更多細小的耳朵。這些耳朵不像上面剛采下來的耳朵,總是收集了太多喧鬧的話語,這里的耳朵盛放的只是無邊寂靜里的一小塊沉默。耳朵從臉盆里溢出來,蔓延到了地磚的縫隙里,霉爛的木板上,接著是總也刮不干凈、很快又變得全黑的窗戶,最后沿墻面蔓延到生銹的管道上。顧骨非常高興,每天都不知疲倦地采割這些耳朵,投入鍋中熬成奶白的鮮湯。每次喝完湯,我就躺倒在屋子中央那張像雪一樣的床上,床上鋪滿了厚厚的天鵝絨,這是屋子里唯一不會被霉菌和落塵打擾的地方,怎么也不會臟污。我陷入無夢無幻水下懸浮自由呼吸般的睡眠。
我依然到處閑逛,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小動物生發(fā)出來了。它們朝圣一樣圍著我們那平頂?shù)姆孔樱缓笊㈤_去尋找暗處滋生的耳朵。但昏濁溪流里也出現(xiàn)了體形頗大的鱷魚,它還算友好,只要我勇敢地毫不遲疑地盯著它,它就不敢擺動一下尾巴。耳朵也產(chǎn)生了變異,不僅能在泥土里,還能在管道上生長。有一次,我甚至發(fā)現(xiàn)一個球形攝像頭上長著兩只小小的耳朵,不久后,耳朵長得又大又薄,成了它脫離地面的翅膀。顧骨勸我留下,我也非常動心,關于這個世界的上部,以及外面那個世界的記憶已經(jīng)搖曳模糊。
我暫時不打算離開了,我打算在這個王國里待上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永遠。我等待著更多的人走下來和我作伴,我相信他們終究會抵達這里。顧骨悄悄告訴我,第四隔間的門是他從里面關上的。在那之前好幾年,他不時看見有人進去后就不再出現(xiàn),但他還很年輕,剛工作沒幾年,不想在上班時間消失。于是,在一個暴雨夜,他靠著雨聲的掩護,偷偷地回到公司,進了第四隔間。下到地下停車場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在這里了,就好像從來都在這里。除了中途迷失的人,比如封驍理、羽躍冬,其他消失的同事,顧骨說,并不在這里,也許他們變成了外頭的小動物。
我打開那扇剛被刮干凈的窗子。老鼠一家在房子外邊睜著無辜的眼睛,并不懼怕我們兩人。它們長長的嚙牙啃咬著耳朵。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