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遠方

下午，趙前開車停在農(nóng)村院門口，院門緊閉，里面的房門也關(guān)著。趙前在門口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趙前拿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又放棄了。不用打電話都能猜到母親一定會說：“你回去吧，我在鄉(xiāng)下待著挺好的，不會跟你走的，我能照顧好自己，放心吧！”

這是這段時間，趙前第三次吃“閉門羹”了。

趙前第一次回來，提前打了電話，說：“媽，我接你回城吧?！蹦赣H馬上說：“不去不去，我在鄉(xiāng)下挺好的，你不要來了?！北M管母親這么說，趙前還是回來了，可是，趙前看到的卻是緊閉的院門，以為是母親忘了他回來，所以才不在家。趙前給母親打電話：“媽，你在哪兒呢？我回來了?！蹦赣H說：“我出去了，你趕緊回家吧。”好話都說盡了，母親還是像拉不回的九頭牛，固執(zhí)得要命！趙前在電話里磨了好一會兒，又在院子門口等了老半天，都沒等回母親。趙前第二次回來，事先做了許多思想工作，母親聽起來像是同意了，趙前也告訴了母親他回來的時間，讓她把衣物提前整理好。誰知道，又是大門緊閉。苦口婆心打了半天電話，還是勸不來母親的回心轉(zhuǎn)意。這次，趙前沒有提前透露消息，而是直接回來接母親，但母親還是不在。母親一定是從電話中覺察到了什么，知子莫若母嘛。趙前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久前，母親在城里待過幾天。生活中，母親和妻子李麗都是挺好的人。但不知什么原因，這兩個人待在一起就像一顆火星碰到了另一顆火星，總是矛盾不斷。要么是李麗嫌母親一大早洗衣服聲音太大影響了她休息，還占用了大半天衛(wèi)生間?！皨專銥槭裁床环畔匆聶C里洗呢？”母親說：“我不習(xí)慣用洗衣機，還是手洗好?！币词悄赣H燒的菜，李麗覺得太咸了，原本趙前還想過母親在家燒菜，他們下班回來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母親一直在農(nóng)村生活，口味重是肯定的。趙前長在農(nóng)村也習(xí)慣了母親燒菜的咸淡，但李麗是城里長大的，清淡慣了。李麗還說趙一成也不能多吃鹽，吃多了會影響發(fā)育，還會影響智力。趙一成是他們的兒子，今年5歲了，上幼兒園小班。說到趙一成，他們這個家庭的未來，趙前維護母親的想法就一下停住了。母親和李麗最大的矛盾還是趙一成的教育問題，李麗給趙一成報了各種興趣班，這么小的孩子，天性還是在玩耍，上學(xué)的路上是苦巴巴的一張臉，回家的路上卻是快樂寫滿了臉。母親剛接了趙一成到家，她的寶貝孫子就被李麗一陣斥責(zé)：“趙一成，你昨晚為什么不好好練鋼琴？”趙一成低著頭，小聲說：“不想彈?！薄盀槭裁床幌霃棧俊壁w一成說不出話來時，母親忍不住說：“這么小的孩子，專注力還不夠，能培養(yǎng)出興趣就可以了，你看他爸小時候…”這無疑挑起了李麗心頭壓抑已久的怒火，說：“小小小，就是因為你整天這么說，孩子才不愿好好練琴……”

這是導(dǎo)致母親毅然決然回家的主要原因。

母親畢竟年紀(jì)大了，作為獨子的趙前也不在身邊照顧。雖說老家有鄉(xiāng)鄰、親朋幫著照顧，可母親一個人生活，趙前還是不放心。母親和李麗之間的矛盾一時半會沒辦法調(diào)和，但趙前還是覺得應(yīng)該把母親接回來。既然兩個人在生活中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再難解的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畢竟這兩個人都是他這輩子深愛的人。

沒想到母親居然選擇了逃避，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趙前。這讓他有點束手無策，找不到好的解決辦法。

在家門口又待了一會兒，趙前搖搖頭，開車走了。

幾天后，母親打來的電話像在趙前的腦子里炸了一個雷。

母親說：“你妹妹回來了?！?/p>

“妹妹？我哪來的妹妹呀？”趙前想了半天，依稀記起小時候聽父母說他有個妹妹，但他從沒見過這個妹妹，以為是父母和他開玩笑的。因為他們每次說這話的背景，是在他最不聽話的時候：“如果你妹妹在，一定會非常愿意聽我們的話。”父親還會附和一句：“對！”但是妹妹呢？趙前自始至終都沒見過這個妹妹。

母親說：“你這個妹妹呀，比你小5歲，那時我們家經(jīng)濟比較緊張，剛好有個親戚家，未能孕育子女，他們十分期望能夠擁有一個孩子，我們就把你妹妹給了他們。后來這家親戚搬到外地，聯(lián)系越來越少，后來就斷了聯(lián)系。你父親病重前，我們想把你妹妹找回來，見他最后一面。再一想，親戚家肯定是故意和我們斷了聯(lián)系，這樣去找也影響他們的正常生活，所以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也成了你父親臨終前的一個小小遺憾。我本來也想著，這輩子肯定見不到你妹妹了，誰知道昨天我接了個電話，叫我‘媽’，說是我的女兒，還說要來找我。我原本以為這是個騙子，也沒當(dāng)回事，更沒和你說。一個多小時前，一輛車停在了我們家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人，見了我就兩眼淚汪汪的，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是你妹妹?！?/p>

母親難掩既興奮又激動的心情：“想不到我比你爸強，居然能在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女兒…”

第二天一早，把趙一成送到幼兒園，趙前和李麗一起回了農(nóng)村。趙前并沒堅持讓李麗一定要和他回老家，畢竟李麗和母親還鬧了不愉快。但這點上，李麗毫無疑問地將她的家庭整體意識感放在了首位，李麗還怕趙前擔(dān)心，說：“放心吧，我不會和媽再吵的，我們是一家人?！边@也是趙前一直覺得娶到李麗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情之一。李麗還說：“咱媽可以因為突然從天而降的失散多年的女兒而沖昏頭腦，但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好好辨別一下她到底是不是你妹妹，畢竟這么多年斷了聯(lián)系，她突然又聯(lián)系上了你們，是不是帶著什么企圖”一路上，李麗不斷述說著“妹妹”出現(xiàn)的無數(shù)可能性，趙前安安靜靜地聽她分析，也沒插話。李麗還說：“咱媽年紀(jì)大了，如果僅僅是被騙點錢還是小事，只要不影響身體就行，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嘛?！壁w前感激地看了李麗一眼，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婆，代咱媽謝謝你?！崩铥惓坏裳郏f：“傻樣！”說歸說，她自個兒也忍不住笑了。

兩個小時后趙前和李麗到了老家。下車時，一個年輕女人從院子里緩緩地朝他們走來，瘦瘦的，個兒不高不矮，臉上帶著笑，熱情地對趙前說：“你是哥吧？”這一聲“哥”著實把趙前嚇了一大跳，一時間都不知該怎么接話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趙前的默然，又熱情地對李麗說：“這是嫂子吧？嫂子你好呀。”李麗的反應(yīng)狀態(tài)明顯比趙前好，臉上浮現(xiàn)淡淡的笑，又張弛有度地說：“你好呀?！?/p>

這個自來熟的“妹妹”指引著他們往院子里去，倒像她是這里的主人。母親很舒坦地躺在躺椅上，聽到走進來的聲音，朝他們看了一眼，說：“來啦?！壁w前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下四周，發(fā)現(xiàn)這個原本堆滿各種雜物的屋子被收拾過了，再看旁邊幾間，也同樣被收拾過。看起來比以前順眼多了。這肯定不是母親收拾的。母親年紀(jì)大了，說了好多回“你和李麗什么時候有空來收拾下”之類的話。趙前也想幫母親收拾，可真沒那么大把的時間，李麗比他還忙，而且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扔這個那個的，母親還會在旁邊盯著，說這個不能扔那個還要用的。趙前想象著收拾到最后，只有少之又少的東西被清理，大部分還會被留下來，而且?guī)缀醵际怯貌簧系臇|西，所以也就沒有積極來收拾。

這么多母親棄之可惜的東西居然都沒被保留，趙前詫異了好一會兒，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

“妹妹”顯然看出了趙前的詫異，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功勞”，主動湊上來說：“哥，這些都是我收拾并且說動媽的。”哥和媽兩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毫不生澀。盡管趙前聽到依然別扭，也只能應(yīng)和地點了點頭。

趙前看著眼前穿著寬松外套的母親，身形卻比之前消瘦許多，“媽，你身體怎么樣，可好？”

母親說：“挺好的呀，你妹妹的手藝還真不錯，燒的菜色香味俱全，你們中午正好也留下來一起嘗嘗?！北M管和李麗鬧得不開心，母親還是用征詢的口氣說：“李麗，你看怎么樣？對了，你們早上是送完一成過來的嗎？那是不是要早點回去接他放學(xué)？”李麗笑著說：“媽，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都安排好了?！壁w前說：“媽，這么操心你孫子，還是隨我們一起回城里吧。”“不，不，我在這里挺好，而且你妹妹也在，有她照顧我，我不去?！蹦赣H依然執(zhí)拗。趙前是一門心思想接母親回城，如今有一個從天而降的“妹妹”陪著母親，趙前更不放心了。

“妹妹”在旁邊安靜地聽了一會兒，臉上帶著笑意，說：“媽，你和哥哥嫂子多聊一會兒，我去做飯了?！?/p>

“就做你拿手的那個魚，一定會讓你哥吃得贊不絕口?！?/p>

“好嘞?！?/p>

趁“妹妹”去廚房，趙前迫不及待地問母親：“你怎么就覺得她一定是你女兒呢？做過親子鑒定嗎？去派出所請他們核實過嗎？”趙前把一個又一個問題拋給母親，母親不以為意，甚至自信滿滿地說：“我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是我女兒，至于說為什么？她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我能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女兒？還用做親子鑒定？我已經(jīng)認定她是我女兒了?！壁w前哭笑不得，說：“媽，你怎么一點常識都沒有呢？”一激動，聲音不自覺地陡然放大。李麗捏了一把趙前，他才反應(yīng)過來，面對堅持己見的母親，他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午餐挺豐富，紅燒蹄劈、清蒸鱸魚、白灼蝦、蘿卜骨頭湯、番茄炒蛋……每道菜看上去都色香味俱全，趙前吃了一口菜，味道挺地道，咸淡也符合母親的口味。母親素來喜歡重口味的餐食，趙前常勸她吃清淡些，母親卻說：“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這個不讓吃那個不讓吃，那我活著又有什么樂趣呢？”母親夾菜時手微微顫抖，紅燒蹄劈的醬汁滴落在桌布上，“妹妹”立刻用紙巾擦拭。母親看趙前吃了菜，說：“味道怎么樣？”趙前對那個“妹妹”說：“我媽的血脂高，還是要吃清淡些?！薄懊妹谩边€沒來得及回應(yīng)，母親說：“這都是我讓她這么燒的，可比你們燒的好吃多了。”又對“妹妹”說：“別聽你哥的，他就想讓我吃得沒滋沒味好死賴活著?！眻雒嫔燥@尷尬，反倒是“妹妹”給趙前打了圓場，說：“媽，哥說的也沒錯，他是考慮您的身體，您確實應(yīng)該吃得清淡些，以后我注意點?！?/p>

這下，換趙前不知說什么了。這頓飯趙前吃得沒滋沒味，再看李麗，壓根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吃菜，連趙前看向她的眼神，她都像沒看見一樣。

回城路上，趙前將這個疑惑拋給了李麗，說：“你怎么可以無動于衷呢？”李麗笑著說：“你讓我說什么，難道和你一起聲討這個‘來路不明’的‘妹妹’？你沒發(fā)現(xiàn)你媽已經(jīng)完全認準(zhǔn)了這個女兒，是我說幾句話能扭轉(zhuǎn)過來的嗎？”

停頓了下，李麗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說：“你應(yīng)該感謝我，幫了你一個大忙?！壁w前沒明白，說：“什么？”李麗緩緩打開手上的紙巾，里面是幾根長長的頭發(fā)。“這是？”趙前瞧著那頭發(fā)，一臉不解。李麗挑了挑眉，說：“你‘妹妹’的頭發(fā)?！壁w前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做親緣關(guān)系鑒定？”李麗自信一笑，“是啊，我特意挑的帶毛囊的?！壁w前沖李麗豎起大拇指，心里暗暗佩服她的細心。

車快進小區(qū)時，趙前接到了劉向宏的電話。劉向宏是趙前的前同事，也是他的好朋友。他們倆隔三岔五就會聚在一起，關(guān)系很好。

劉向宏說：“我爸沒了?！?/p>

趙前一驚，“什么時候的事？”一個多月前，趙前去劉向宏家還見到了劉父。當(dāng)時劉父的身體還挺硬朗，精神也不錯，還讓趙前多到他們家和向宏聊天。

劉向宏說：“前天晚上，我爸突然說不舒服，我接到電話趕緊過去，送他去醫(yī)院。后來醫(yī)生看了拍的片子說要早些來就好了就剛剛，人沒了…”

掛斷電話，趙前的腦子里嗡嗡的，事情太過突然，讓趙前有些難以置信。劉向宏是有名的大孝子，為了照顧年邁的父親，特意把房子買在離父親近的小區(qū)，走路七八分鐘就到了。劉向宏幾乎每天都要去父親那里，有時還接父親到家里住，陪他聊天。即便如此，劉父也沒得到最及時的照顧和就醫(yī)，以致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趙前又想到了母親，感覺上次回家母親像是強打著精神和他們說話。

參加完劉父的追悼會，趙前從送別大廳走出來時，給“妹妹”打了個電話。號碼是“妹妹”主動給他的。電話很快接起，伴隨著那一聲“哥”，趙前淡淡地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也不管你以何目的來找認親，我只希望你是真心實意照顧我媽，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提，千萬不要傷害到她，我媽身子弱，更無法接受那些突如其來的打擊”

“哥，你說什么呢？我怎么會騙媽呢？我和你都是媽的孩子，我…”隱約聽見母親的輕咳聲，“妹妹”輕輕地掛了電話。

晚上，趙前躺在沙發(fā)上，心里跳出好幾個假設(shè)：圖錢？母親有每月不多的農(nóng)村養(yǎng)老金，還有僅幾萬塊錢的積蓄。圖房子？農(nóng)村的房子都是自家造的，也很難賣出好價格。其他的，似乎看起來可能性也不大。

電視里的聲音引起了趙前的注意，這是一個類似案件解讀類的節(jié)目，有點情景再現(xiàn)的演繹：

老人一個人在家里，桌上的電話響了。老人接起電話，里面一個年輕人叫他爸。老人愣了一下，說：“你是劉青嗎？”對方說：“爸，我就是劉青。”老人說：“你最近很忙嗎？可有一段時間沒打電話給我，也沒來看我了?！蹦贻p人說：“對不起，爸，我最近確實太忙了，您身體還好吧？”老人說：“我還可以?！蹦贻p人說：“爸，您要多保重身體，我有空就回來看您。”老人掛掉電話時，眼淚汪汪的。

又一天，老人接到了年輕人的電話：“爸，我是劉青?！崩先苏f：“哦，兒子，今天不忙嗎？”年輕人說：“忙的，就是想到了您，陪您說說話?！闭f了一會兒，年輕人突然支支吾吾的。老人很快察覺了，說：“出什么事了嗎？”年輕人說：“爸，我沒什么事?！崩先苏f：“有什么事就和我說，你別看爸一身老骨頭，興許也能幫到你！”年輕人說：“爸，我最近花錢有點猛，您能借我五千塊錢嗎？”老人說：“沒問題呀。”年輕人說：“那我給您一個朋友的銀行卡號，打他賬號上吧，我身邊剛好沒帶卡。”老人說：“好?。　?/p>

隔三岔五的，年輕人就打電話給老人，爸爸長爸爸短的很是關(guān)心。隔三岔五的，年輕人也會找各種理由向老人借點錢，三千塊、五千塊，最多的一次是八千塊。老人都毫不猶豫把錢打過去，從來不問為什么，好像這錢是應(yīng)該給的一樣。

真相是后來被老人的兒子，那個真的劉青發(fā)現(xiàn)的。有一天，劉青去父親那里，老人剛好和電話那端叫劉青的年輕人在通話，看到兒子劉青走進來，老人臉上還有些慌張：“你怎么來了？”不是發(fā)現(xiàn)電話那端不是自己親兒子的慌張，反而是怕被兒子發(fā)現(xiàn)的那種慌張。

錄制現(xiàn)場，老人說：“我第一次通話就知道那個年輕人不是我兒子，但他能陪我聊天，陪我解悶，我給自己兒子打電話，沒說上兩句話，兒子就會說他在忙，先掛電話了。”老人說：“因為那個年輕人關(guān)心我，哪怕我出點錢，我也心甘情愿，在我無比孤單無人問津的時候，我需要這樣的噓寒問暖…”

這些話，久久在趙前的耳畔回響，甚至連李麗什么時候回來的他都毫無覺察。

趙前又開車回了老家。母親驚訝于趙前的突然回來，說：“今天不用上班嗎？”趙前說：“下午沒什么事，回來看看你?！薄懊妹谩睆奈葑永镒叱鰜恚f：“哥，午飯吃了嗎？鍋里還有飯，菜也有……”“哦，吃了吃了。”趙前對“妹妹”的熱情還不習(xí)慣，反倒是“妹妹”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角色，儼然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趙前問“妹妹”：“你不用上班嗎？”“妹妹”說：“我不久前動過一個小手術(shù)，剛好休息一段時間?！薄靶∈中g(shù)？”“已經(jīng)無礙了，醫(yī)生說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痊愈了。”“妹妹”似乎并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xù)下去，拿起塑料拍子去拍打晾曬的被子。陽光是真的好，農(nóng)村人都有晾曬被子的習(xí)慣，特別是冬天。在城里住時，母親動不動就給他們曬被子。

母親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曬著暖暖的陽光。趙前剛要走過去，手機響了，是部門小劉打來的。小劉著急地說：“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送來一個通知，說區(qū)里剛確定后天的一場重要活動，其中涉及咱們部門，要求今天就提供材料?！壁w前說：“這么急？”小劉說：“是的，說今天晚上領(lǐng)導(dǎo)要審?fù)?，明天區(qū)領(lǐng)導(dǎo)也要審一遍，這樣才能確保后天活動前材料能到位?！壁w前說：“那你按通知上的要求，把涉及的內(nèi)容做分解，你和小顧一人一半，抓緊把初稿弄出來。相關(guān)素材你先發(fā)我，我熟悉一下…….”

趙前顧不上陪母親說話，起身去車上取了筆記本電腦，又徑直上了二樓。趙前在二樓度過了他的少年時光，后來在外求學(xué)讀書，又結(jié)婚生子在城里安了家，回來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直至后來每次都是當(dāng)天來回，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個日子沒上過二樓，沒在家里住過一晚了。

二樓的幾個房間，明顯是“妹妹”打掃過的，以前母親也會打掃，但現(xiàn)在她上樓都困難，很少打掃了。樓上是水泥地，明顯是打掃過的，許多打掃起來很不方便的角落也都很干凈，足可看出“妹妹”的用心。

已經(jīng)容不得趙前去想這些事情了，打開電腦，很快看到了小劉發(fā)來的郵件。幾個打包材料多半都見過，他又仔細看了一遍，對照通知上的要求，琢磨小劉一會兒發(fā)來的初稿應(yīng)該從哪里入手去修改?？紤]了一會兒，不知是動了腦筋疲憊了，還是“妹妹”的到來減輕了關(guān)心母親安危的負重感，趙前突然有了困意。很快，困意排山倒海般將他掀翻，將他帶入沉沉的睡意中…

趙前還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他，暢意地行走在故鄉(xiāng)的田間小路上，路的一側(cè)是一條小河，另一側(cè)是大片的農(nóng)田。路上有高大的桑椹樹，小小的趙前先是站在樹下踞起腳尖采摘熟透的桑葚果，洗也沒洗就往嘴里塞，吃得手上嘴上全是紫色的粘液。低處的很快摘完了，趙前就往樹上爬，樹干并不粗壯的桑葚樹一搖一晃的，一下晃到小路這邊，一下又晃到小河這邊，人小嘴饞的趙前顧不上會掉到路上或是河里，腳踩在樹的分叉處，一手扶住樹干，一手采摘桑葚果。這高處的桑葚果比低處的桑葚果要好吃些，他吃了許多，仍意猶未盡。很快那個位置的熟桑葚果也沒有了，他抬頭看到了更高位置的桑葚果，飽滿水潤，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曵，甚是誘人。他小心地伸出腳，又往上探出手，想要再往上，到達能摘到桑葚果的位置。樹干搖搖晃晃，似已難以承受他再往上的重量。猶豫之間，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哥，不要再上去了，危險！”這個糯糯的聲音，一下把他從采摘桑葚果的誘惑中“清醒”過來，也把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站在樹下同樣小小的妹妹身上。妹妹說：“哥，趕緊下來吧?！边@聲音像有一種魔力，他聽話地點點頭，扶住樹干小心地從樹上下來，妹妹大松了一口氣，說：“哥，這太嚇人了，你都差點掉河里了?！泵妹靡呀?jīng)換作喜悅的表情，慶幸他的安然無恙，他不好意思地說：“哦哦，我知道了?！?/p>

趙前牽起妹妹的手，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走，他聞到了空氣里的花香味，那是讓人無比歡暢又無比心醉的花香。他們回到了家里，看到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熟悉的臉…

趙前醒來時，渾身舒服多了，身上多了條毯子，顯然是“妹妹”給他蓋的。趙前愣了愣，樓上的幾間房都空著，“妹妹”也沒上來住，只是母親的床旁多了一張小床。

來不及多想，電腦前已顯示有未讀郵件的提示，趙前趕緊打開，果 然是小劉發(fā)來的。趙前趕緊投入到修改稿件的工作中…

這一忙直到天黑，在對合并的稿子多輪修改后，趙前才算滿意地松了口氣，關(guān)照小劉趕緊把稿子傳給辦公室，請領(lǐng)導(dǎo)們再看看。

關(guān)上電腦時，剛好“妹妹”走進來，說：“哥，下樓吃飯了?！壁w前說：“好的?！逼鋵崱懊妹谩痹跇窍潞耙宦暰涂梢粤恕Ｒ郧澳赣H叫他吃飯，在院子里吼一聲，他就下樓了。這倒顯得鄭重其事了。趙前說：“謝謝你?！壁w前說的謝謝不只是給他蓋的毯子，還有她上來叫他吃飯以及對母親的照顧。“妹妹”微笑著說：“哥，你不用和我客氣的，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晚飯除了一桌豐盛的菜，還開了一瓶紅酒，是“妹妹”帶來的。母親問趙前：“喝點嗎？”母親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趙前，其實從她的表情能看出對酒的期許。母親喜歡喝酒，只不過這么多年都沒怎么喝。趙前看了眼母親，說：“想喝就喝吧，我們陪你喝，今晚我不回城了。”趙前特意用了“我們”，不期然地把“妹妹”也帶了進去。趙前看過，這紅酒不錯，“妹妹”有心了。趙前還給李麗發(fā)了消息：“今晚我住老家，陪陪媽?！崩铥惡芸旎貜?fù)：“好的?！狈畔率謾C時，“妹妹”已經(jīng)倒好了紅酒。三只高腳杯輕輕地碰撞在一起，發(fā)出一聲脆響。

這一晚喝得很暢快，特別是母親，一直掛著笑，能看出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大概是因為母親的開心感染了他，趙前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在這間裝滿他年少回憶的屋子里睡得格外安穩(wěn)。

好多天后再回想這一幕，趙前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自多年前父親過世后，母親的生活中從沒有過這樣自在又溫情的生活場景了。趙前曾經(jīng)想過，即便是母親和李麗之間沒有婆媳之間的種矛盾，多的是融洽、和氣的氛圍，但農(nóng)村和城市生活之間的天然代溝也是難免的吧。

但那個從天而降的“妹妹”居然可以，難道這真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使然嗎？

辦公室桌子的最后一個抽屜里，還放著那份鑒定書，一直在檔案袋里，他沒打開過。趙前有點不敢打開，說不清原因。甚至，他還反思自己當(dāng)初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做這個鑒定。如果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妹妹”是不是就要離開，母親又要一個人待在農(nóng)村無人照料了？母親這段時間心情很好，電話中都能感覺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因為不放心，趙前還偷偷回過一趟家。他把車停在一個橋頭處，走著回村里，一路上看到的大多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從他們的臉上，依稀能看出以前的熟悉輪廓，這是他開車回來看不到的。他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一來是掩飾他回來的不為人知，二來這么多年了，老人們也許難以從時間的長河中打撈出對他的記憶。他走過了那條曾經(jīng)用腳一步一步丈量過的路，最早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再是石子路，灰砂路，到今天的水泥路，村里的房子都是多年前建的，有的已顯破舊，或許是少人住的原因；另一側(cè)是一條與路平行的河，河上每隔一二百米即有一座橋，他走過了一座橋，又走過了一座橋一座座橋連接著河?xùn)|河西兩岸的村民。趙前的家門口，就是這條長長的河，小時候的每年夏天，他猛不丁地跳進河里游上一圈，耳邊都會充斥著父母親喊他趕緊上岸的聲音。

很快就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口，趙前當(dāng)然沒有進去，他特地戴了帽子和眼鏡，在房子周圍轉(zhuǎn)悠。站在大門口能聽到母親和“妹妹”的對話，“妹妹”客氣地說：“媽，我來吧，您歇著好了?！被蚴恰懊妹谩倍酥诉M屋時，說：“媽，這個菜可好吃了，您趁熱先吃上兩口，涼了味道肯定沒現(xiàn)在好…”趙前默默地觀察了老半天，覺得“妹妹”對母親的好并不只是在他面前演戲。難道母親的“女兒”真的回來了？

回城路上的某一刻，趙前豁然開朗，覺得沒必要再多想這個事情了，既然“妹妹”是真心實意對母親好，那就先這樣吧，哪怕是前面埋了雷，也可能是個啞雷。

好些天后，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時，趙前還在開會，隱約感覺有些不妙，“妹妹”從來不會在大白天給他打電話。趙前和領(lǐng)導(dǎo)打了個招呼，到了走廊，聽到的是“妹妹”急得哭出來的聲音：“哥，媽突然暈倒了，我怎么也叫不醒她，你看送她去哪個醫(yī)院才好…”

來不及多想，趙前說：“送仁宏醫(yī)院吧。

“好，我這就開車送醫(yī)院。 7“注意安全，我先去醫(yī)院?！?/p>

趙前有個好朋友叫張非，是仁宏醫(yī)院的科室主任，他馬上打電話給張非，簡單說了情況，張非說：“馬上安排?！?/p>

“妹妹”把母親送到醫(yī)院門口時，等待多時的趙前和醫(yī)護人員將母親放在移動床上，快步將她往科室送去。

病房外，“妹妹”的眼圈紅紅的?！懊妹谩笨粗w前，問：“哥，媽不會有事吧，她…”

已經(jīng)變得冷靜的趙前看著“妹妹”，沒有一絲責(zé)備的意思，心平氣和地說：“現(xiàn)在，能告訴我你和我母親之間的秘密嗎？親緣關(guān)系鑒定我已做過了，只是我覺得你對我母親確實是非常好，所以我一直沒有拆開報告書.”

“妹妹”似乎也并不吃驚，頗有幾分歉意地看著趙前說：“哥，我知道你早晚會問我。做你的妹妹，是阿姨讓我這么和你說的，好幾次我一直想跟你說，但阿姨都勸我不要說。早在幾個月前，阿姨就查出了肝癌，醫(yī)生說按照這個擴散程度，不建議做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阿姨知道你孝順，她不想你知道后太過痛苦，甚至為她的病到處求醫(yī)。阿姨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過得快樂自在些，她不想每天吃藥，她覺得這輩子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已經(jīng)足夠了，所以，阿姨特意找機會和嫂子產(chǎn)生矛盾，這樣她就有了一個人回老家住的理由了。阿姨怕你惦記她一個人生活，沒人照顧她，所以特地讓我去照顧她，又怕你還不放心，所以跟你說我是突然回來的‘妹妹’，我…”

說到此，“妹妹”已是泣不成聲，趙前的臉上也掛滿了淚水…

母親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的，張開眼就看到了床前焦急等待的趙前。母親忽然笑了，這縷笑讓她原本蒼白的臉上多了些紅潤。母親似乎早已猜到了什么，說：“別怪米雅，是我不讓她說的?！泵籽攀恰懊妹谩钡拿?，昨天趙前就知道了。

回想起這些日子，趙前才驚覺母親的變化。從前，母親雖說不上精力充沛，但操持家務(wù)、侍弄菜園，樣樣都不含糊?？勺罱@幾個月，母親明顯消瘦了，原本圓潤的臉頰如今凹陷下去，眼窩也深陷著。有時候，母親在院子里曬會兒太陽，就累得直喘氣，從前麻利的手腳，現(xiàn)在也變得遲緩，端個菜都微微顫抖?？杉幢闳绱?，母親還是強撐著，和米雅一起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在趙前面前，更是從未流露過一絲痛苦。

母親深知趙前孝順，不想讓他為自己的病揪心，更不想整日在醫(yī)院里靠藥物維持，苦挨日子。她覺得這輩子有趙前這么個好兒子，已經(jīng)心滿意足。所以，母親故意找機會和李麗起爭執(zhí)，只為尋個回鄉(xiāng)下獨居的由頭。之后，又聯(lián)系上米雅，讓她來照顧自己，還編了個“失散多年的女兒突然歸來”的故事，就怕趙前不放心。

母親是半個月后走的。母親走得很安詳，也很輕松。遵從母親的意思，在她最后的時光，趙前沒有讓母親繼續(xù)住院。在母親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院子里，各種蔬菜在一場雨后更加蓬勃生長，還有鳥兒飛來飛去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母親在這個承載了她一生回憶、見證了她歲月變遷的地方，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寶貴時光。

送走了母親，趙前和李麗商量了下，準(zhǔn)備給米雅一筆錢，算作對她全心全意照顧母親陪伴母親的補償。趙前給米雅打電話，說了他們的想法?！案?，你們不要給我錢?！泵籽畔袷且庾R到了什么，“我以后還可以叫你哥嗎？”趙前愣了一下，說：“當(dāng)然可以?！泵籽耪f：“謝謝哥，你們真不用給我錢，阿姨一直以來都很關(guān)心我，我這也算是報恩了?！?/p>

掛斷電話，趙前在想米雅最后幾個字的意思是什么，難道母親和米雅很早就認識嗎？母親還對米雅很關(guān)心，以致米雅來報恩？

在趙前還沒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米雅發(fā)來一條很長的微信，內(nèi)容如下：

哥，我感覺叫你哥也挺好的，雖然從心里來說，我真不是很想做你的妹妹。

你是不是早就不記得我了？

小時候，我常到你家來玩，我叫你前前，你叫我雅雅。我們曾一起偷偷溜到河西的劉奶奶家擠奶牛；我們還一起去偷鄰居家的草莓，你摘了一顆青澀的草莓讓我吃，又摘了一顆往自己嘴巴里塞，似乎我們都不覺得酸，哪怕眉頭皺得深深的，仍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還采摘過野蘑菇，煮蘑菇湯喝，別提多鮮美了，我至今都還記得。你突然臉露難色地說肚子疼，嚇了我一大跳，這野蘑菇不會真的有毒吧？那可怎么辦？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你突然得意又夸張地笑了。我這才知道你是在騙我，我狠狠地揍你一拳，你像只兔子一樣跑開了有個冬天，我一個人在河邊玩耍，不小心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里，我大聲喊“救命”，是阿姨不顧一切把我救了上來，讓我換掉濕衣服，給我洗熱水澡所以我說我的命是阿姨救的，阿姨對我有恩。

你還記得嗎？有次阿姨對你和我說：“以后雅雅要做咱們家的媳婦兒?！备愕梦也缓靡馑嫉刂睋u頭，其實我心里在點頭，只是不敢表達而已。后來我們家搬去了城里，也慢慢和農(nóng)村斷了聯(lián)系，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這個童年的伙伴。一年前我回來想打探你的消息，剛好碰到了阿姨，幾乎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了。阿姨后來請我?guī)兔?，我本來是不愿意的，因為我不想騙你，但還是沒拗過阿姨，只能同意。

哥，看得出來嫂子對你很好，你這么幸福，我也為你高興，并衷心地祝福你們。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再次說聲謝謝你。

趙前打微信電話，已顯示對方不是好友。愣神之間，李麗進來了，問道：“你怎么了？”趙前說：“沒什么，突然想起一個童年伙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