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剝開天空,風(fēng)剝開層層綠浪。那幾個比綠葉還青澀的胡桃就躲在樹的肚皮上,羞于見我,如同剛剛哺育過幼子的乳頭,帶著一種初為人母的焦慮與羞澀。
那年,外婆患上了腸梗阻,手術(shù)進(jìn)行得算是順利。但她的小腸被截掉一段,腸道功能減弱,便秘的困擾成了延綿在她剩余時光里的潮濕小雨。許多親戚探望,伴手禮累在地上供人挑揀,外婆最愛那胡桃。
醫(yī)生說過,胡桃里頭的植物油有助于腸道蠕動,可以改善便秘。外婆對它們寶貝得緊,特別尋了一個木盒,將它們裝著。每天夜晚她都會稱核桃肉吃,一定要精準(zhǔn)的20克,這是醫(yī)生囑咐她的最佳食用量。我時常問她,這好吃嗎?她說,有點咸,有點澀,有點苦。
我日夜想著胡桃是什么滋味。當(dāng)我得知這東西是樹上長出來的,便極力央求母親養(yǎng)一棵胡桃樹。我們家早就搬離了鄉(xiāng)村,哪有地方種?哪有時間養(yǎng)?但在我的一再懇求下,母親開著小三輪從集市上拖回來兩棵胡桃樹苗,和住在一層的鄰居商量,種在人家的小菜圃里。母親常掛著笑臉,告訴人家,等胡桃成熟了,就給他們送一袋去。
樹種下以后,我和外婆常常去給它倆澆水、拔草、施肥,恨不得讓果子立馬長出來,長出來了又恨不得讓它們立馬成熟。我多么想化作一只螞蚱,或者一朵野菊花,只要能日夜留在菜圃里,悄無聲息地守著胡桃樹就好??赡赣H告訴我,其實不必怎么管它,這東西沒有那么嬌弱。
外婆不是什么文化人,我的課本她看不懂,她只能問問我,妞兒,長大了想干什么呀?我心不在焉地說,我想當(dāng)老師。外婆問,為什么呀?我說,因為能教小孩子,能給國家培育人才。外婆說,真棒。我哪能告訴她我是隨口敷衍她呢?在那個夜晚,人們已深陷夢境,我雙眼干澀地望著窗外,整個人格外抖數(shù),心里、眼里全是我的小胡桃樹。勉強合眼睡去,就夢見它們被風(fēng)吹倒、被太陽曬,隔天早上,起床頭一件事,就是確認(rèn)它們是否安然無恙。
胡桃,大家常稱其“核桃”,而在古時,“胡桃”才是最流行的叫法。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此果外有青皮肉包之,其形如桃,胡桃乃其核也。羌音呼核如胡,名或以此?!焙彝ㄟ^絲綢之路從西域傳人中國,算是個“外來物種”。外婆聽不懂我念叨的文言文,但當(dāng)我跟她說“外來物種”這個詞的時候,她是不大高興的。她說,什么叫“外來物種”,胡桃在我們的土地上好好兒長了這么多年,怎么就成了外來物種?我與她解釋不通,只能隨她去了。
外婆似乎是與這個時代割裂的事物。我和母親帶她去看大海、看櫻花、坐地鐵。可站在海邊,海浪席卷而來的涵涌和浪花狂野的拍岸聲只讓她覺得煩躁??匆姍鸦?,燦爛的粉紅和擁擠的花香只讓她感到艷俗。坐上地鐵,她會因為車廂內(nèi)對流的冷空氣和不停來往的乘客感到惶恐。我覺得她很無趣,那樣美好的景致和繁華的都市在她眼里都是深淵,是走進(jìn)去就害怕出不來的存在。
外婆不會玩手機,可收音機里播放的關(guān)于胡桃的廣告,她聽得津津有味。大致是這么說的:胡桃不僅是最好的健腦食物,還能有效治療神經(jīng)衰弱?;加蓄^暈、失眠、心悸、健忘、食欲不振、腰膝酸軟、全身無力等癥狀的老年人,每天早晚各吃一到兩個胡桃仁,即可起到滋補治療作用。其味苦且澀,“良藥苦口利于病”,這似乎和生活一般,苦澀的生活,也總會治愈人心性上的矯情和擰巴。
中秋以后,小胡桃樹開始分娩,每一顆青綠的果實似乎都帶著胡桃樹產(chǎn)子時的疼痛。母親扯著她鄉(xiāng)味十足的大嗓門喊,胡桃長出來啦!那些飽滿圓潤的果實就被孩得藏到綠葉后面,仿佛待字閨中的女子,羞怯地期待著屬于她們的花轎。
小孩子是等不到胡桃完全成熟的那天的。胡桃樹第一次掛果,鄰居家的孩子約上我,在胡桃還未完全褪去青澀花衣時,迫不及待攀樹采摘,毫不顧及胡桃樹顫抖的身軀。起先,我們都不知道那層青皮不可食用,蘋果、梨子、杏子,不都是樹上結(jié)的果實嗎?在我們對胡桃的定義尚且模糊的時候,我們將它們當(dāng)作水果,摘下一顆,在袖口上擦一擦,就往嘴里送??酀谧炖锫樱覀兓琶⑺鲁?,仔細(xì)觀察,那外皮可不似蘋果與梨子的柔軟,而是牢牢地包裹著果核。這又像極了一位母親,身懷六甲就自然會披上鎧甲。
那些沒熟的胡桃被我?guī)Щ丶摇M馄耪页鲆痪韽泥l(xiāng)下帶來的草席,將青皮胡桃厚厚包裹住,天天翻開察看,次次用手揉捏,總害怕熟得不徹底。終于等到捂熟了,扒開外衣取出胡桃,一嘗,味道依舊是生澀的。很顯然,胡桃就如同依賴母親的孩子,若你缺乏耐心,強行將它從母親身邊剝離,就算你待它如親生孩子一般照料,也無法代替它缺失的母愛。只有讓它們掛在枝頭,從母親那里學(xué)習(xí)如何熬過風(fēng)霜雨雪,學(xué)習(xí)人情世故,讓它的生命積累得越加濃郁厚重,才能得到一顆成熟老練的胡桃。
直到十一月初,經(jīng)過秋霜的裝點,胡桃完全成熟,枝丫上掛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狞S色果實。天氣再轉(zhuǎn)涼,等街道上空氣里的那股寒意開始偷偷摸摸向人毛細(xì)血管里鉆時,胡桃就可以采收了。
滿滿一筐胡桃終于乘坐著木籃,搖搖晃晃來到它們的產(chǎn)房。外婆把它們放上餐桌,剖開它們的身體,取出它們辛苦孕育出的孩子。她仔細(xì)將取出的胡桃排列在桌上,再取出一把老虎鉗,剪開胡桃堅硬的外殼,取出最精華的部分放進(jìn)木盒里。日光從窗外悄悄爬進(jìn)來,爬上外婆布滿褶皺和老繭的雙手,將她的臉龐與手臂分隔成兩個部分,一半陰暗,一半明亮,似乎一半正在老去,一半?yún)s在重生。她起的眉頭應(yīng)當(dāng)是共情了胡桃的疼痛,她深知生兒育女的不易。
胡桃樹茂盛、葳的光景很短暫。晚秋時節(jié),樹葉開始掉落,沒來得及采摘的果實瑟縮著,慢慢枯爛,那種暗沉的黃,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失去生機的玉米秸的顏色??伤臼菢O其生動的一種植物,我見過它們許多不同的面孔,憂傷的,歡喜的;安靜的,熱鬧的。它們抑或也曾悄悄數(shù)著屋頂?shù)拇u瓦,悄悄觀望我們草帽上的流蘇,并記住了我們脫口而出的家常。
那兩棵胡桃樹已經(jīng)很高大了,它們仗著身高優(yōu)勢,欲要刺穿湛藍(lán)的天空,于是,在傍晚,雨水就接睡而來了。胡桃樹偷學(xué)了外婆的接生手法,它們?yōu)橥χ蠖亲拥脑贫浣由R坏斡忠坏蔚挠赀蛇蓧嫷?,播種到水泥地上,長出鋼筋、混凝土和紅磚,長成高樓大廈。那樹、那胡桃、那野蠻生長的一切,如何算不得它們的母親呢?那鄉(xiāng)村又如何算不得城市的母親呢?
胡桃樹越長越高大,街道上橫穿的電線被樹枝纏繞。為了安全,我們不得不將胡桃樹的枝丫修剪。母親為了省事,直接將它們的手臂齊齊折斷。我原以為下場非死即殘,卻沒想它們來年依舊茂盛。
我離家上大學(xué)的時候,正是胡桃又一次掛果的季節(jié)。春去秋來,無聊的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新生與死亡也是。對我來說,胡桃樹已失去新鮮感,日子被求學(xué)、勤工儉學(xué)囚禁,沒有時間給予它們關(guān)注。就在那個時期,母親病了。一朵朵荷葉在她身體上盛開,美麗卻觸目驚心。醫(yī)生說,那是荷葉癬。從那時起,母親臉色就一直灰暗陰沉,如同被廢鐵渣淬淹沒的螺絲帽。每次晨起,總會在枕頭上看見她脫落的頭發(fā),青絲與白發(fā)雜亂地交錯在一起,像蜂蝶追花一般,雪色總想染白那些烏黑。外婆敲掉胡桃樹上的果子,將它們尚未成熟的外衣剝下,送去醫(yī)院,讓大夫給母親煎藥。那是外婆唯一一次心甘情愿摘下未成熟的胡桃。
母親躺在病床上,看見外婆帶來的胡桃青皮,她問,你不是跟你外孫女一樣,最寶貝這些胡桃?怎么舍得沒熟就給摘咯?外婆給她端水,說,這東西不就是給人吃的,什么時候要吃就什么時候摘,有什么寶貝不寶貝?母親端著杯子,放在嘴邊吹了吹,問,你不是要吃熟的?外婆說,我不吃也不打緊,我沒多少日子了。你的命還長呢,你二弟離婚七八年了連個媳婦還沒找到,你三弟的娃秋天上小學(xué)到現(xiàn)在都沒托到關(guān)系,還有你姑娘剛考上大學(xué),這都是你該操心的事啊。母親沉默了。
我請了假,連夜從外地趕回來看母親??伤齾s說,沒什么大事,過兩天就好了。我放寬了心,卻還是舍不得走,借著照顧她的名義留下來。我給她做午飯,昏黃的光點點滴滴從胡桃樹的枝葉間漏下來,照進(jìn)我家廚房。外婆在擺桌凳,桌子是用了好久的長條桌,低矮,綠色的油漆有的被歲月?lián)傅袅?,有的被兒時的我摳掉了,它“哎哎呀呀”地表達(dá)對我們的遣責(zé)。凳子也是長條凳,四條腿,左低右高,站不太穩(wěn)。母親想吃面條。我點起火,燒著水,把雞蛋敲進(jìn)碗里,用筷子攪散它們。水開了,叫囂著,搗碎了筷子撞擊碗的聲音。我把雞蛋倒下去,面條、豬油、蔥花依次跟上。最簡單的面條出鍋了,母親端起碗調(diào)料,有點慢,半勺鹽、一勺醋、兩勺辣椒,還有三四滴香油,端上桌。我記得那天中午很安靜,我們都沒有說話。
外婆,母親和我,我們?nèi)顺鋈ド⒉?,路過鄰居的菜圃。陽光學(xué)懂了大雨的磅礴,洋洋灑灑地鋪下。菜圃里長滿了蒜苗,每一株都有碗口大小,整齊劃一地排列著。蒜苗周圍的土壤散落,零碎地附著在它們的根部。再往前,種著豆角、菠菜和大蔥。三根舊竹竿搭成一個三角形架子,頂端用橡皮筋綁著。豆角的藤條細(xì)長柔軟,纏繞在竹竿上。菠菜長勢喜人,如同一只大手撫摸著大地。大蔥周圍的土壤被堆積成小土壟,方便蓄積雨水。最后是那兩棵胡桃樹,最為最高大的植物,它們是那樣顯眼,那樣搶風(fēng)頭,那樣渴望人的關(guān)注,可我又一次忽略了它們。
我們沿著河堤漫無目的地走,我竟有恍惚之感,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居住的鄉(xiāng)下田野。陽光萬里,飛鳥成群,炊煙升起,牛羊遍野,老漢向縷著腰桿插秧,孩童端坐在牛背放牧。一瞬間,凌晨三點跟母親去收菜、在炎熱的下午隨外婆去給菜田澆水的時光復(fù)活了。然而這種復(fù)活,只是片刻,時光依然乘著烏蓬船向遠(yuǎn)處流走。
外婆其實已經(jīng)病入膏育,那沒根治的腸梗阻最后發(fā)展成了癌癥。但我總覺得有母親和舅舅在不會出事,我總繞幸地想,醫(yī)生總有一天能研究出徹底治好她的方案。我想了又想,我想她拿著老虎鉗給我夾胡桃吃時慈祥的笑,想她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妞妞以后一定會成為最好的老師,想她偷偷從垃圾桶里撿起那些被我扔掉的尚未成熟的胡桃吃掉時的模樣,我唯獨沒想過回去看看她。而懊悔有什么用呢?
待我趕到時,她已經(jīng)被火化。她死在秋收的時候,媽媽說,她就躺在那張長凳上,懷里抱著幾顆未脫殼的胡桃,在濃密的陽光里合上了眼睛。她很平靜,像是一個長跑運動員終于沖過終點,丟開所有的疲憊,沉沉睡去。
我們把她的骨灰埋在胡桃樹下,她躺著的那片土地,是她平常搭梯子摘胡桃的地方。胡桃樹遮擋著日光,接納著外婆的歸去。沒有人再會為它們修剪枝丫,給它們澆水、施肥,將它們的孩子視如己出了。但胡桃樹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春天長出嫩綠的葉子,夏天被烈陽拷打,秋天掛果成熟,冬天落滿厚厚的積雪。外婆只能無聲地陪著它們,無法對這一切進(jìn)行干預(yù)了。
這是我和母親第一次如此深切地體驗一個生命的結(jié)束。很多人勸慰我們說節(jié)哀,他們以為我們會大悲大痛。但我知道,外婆離去帶給我們的傷痛算不得一場暴風(fēng)雪,而是不定期就會降臨在我和母親往后生命中的濕冷的雨。
很久以后,我回家看望母親。我們搬來長凳,坐在胡桃樹下,夜風(fēng)刮來略帶涼意的秋,胡桃躲在樹枝上敲擊時間。母親問,你是不是快畢業(yè)了?我說,嗯,在找工作了。母親問,想找什么工作?我說,英語老師。母親問,怎么想到當(dāng)老師?我猛然回憶起那個夜晚,外婆也是如此問我。外婆斑白的鬢角如今已經(jīng)復(fù)制到母親頭上了。夜色又深又兇猛,像海浪一樣撞擊我的靈魂。我想了想,還是如同兒時那樣回答,因為可以培育孩子們啊。母親笑了,笑我純真,也夾雜著欣慰。
我哪敢說是因為這份工作體面、待遇好呢?那些青澀的胡桃會聽見啊,它們會在深秋里,在夕陽的殘照下,講給外婆聽的。
《小說月報》2025年第4期目錄
原刊責(zé)編"楊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