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口的頻婆樹老了,巨大的樹干漆黑如墨,扭曲變形,有些開裂和臃腫,樹根底部還有許多被白蟻咬得空蕩蕩的樹洞。一個個黑漆漆的疙瘩像馬蜂窩,讓人不寒而栗。唯有“馬蜂窩”上翠翠的葉子卻讓人看到新生的力量。頻婆樹的種子可食,國仔哥經(jīng)常將頻婆豆當(dāng)零食分給村里的孩子們吃,孩子們一小把一小把地塞進嘴里,嚼了嚼,有股板栗的味道。
“急什么呀?像個猴兒似的,別著?!鼻镲L(fēng)起,我站在頻婆樹下,想起那個曾給我們打落無數(shù)頻婆豆的人,內(nèi)心又暖又澀。俯身拾撿地上的果莢,四五個果擠滿了果莢,紅色的果莢裂開,裹著泛著油光的黑色籽。每一粒飽滿的豆子,都像一個對陌生世界難以適應(yīng)的孩子,躲在紅色的豆莢里,重新回到母親的中,偷偷打量這個世界。
我懂事時,國仔哥已經(jīng)在東莞的工廠打工,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這是村里所有年輕人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初中畢業(yè)就去打工,賺錢補貼家用,適婚年紀(jì)帶個女孩子回家,生兒育女,再把孩子托付給老人,自己兩口子繼續(xù)外出打工。省吃儉用,摳下零零散散的錢往家里寄,逢年過節(jié)提著大包小包歸家,抱一抱孩子,日子就溫情脈脈了。這平凡的、樸素的生活,是按部就班的,也是長輩期盼的。
國仔哥身材矮小,不多話。那年代,農(nóng)村孩子都胡亂上學(xué),田頭地尾的活是主業(yè),上學(xué)倒成了副業(yè)。國仔哥也不例外,他沒有怎么學(xué)習(xí)書本知識,踏踏實實地幫家里做了不少農(nóng)活。放牛,砍柴,割豬草……隨處可見他忙碌的身影。
某日我覺無聊,拿著布荊條在地上胡亂畫,畫個圓圈,中間一豎聾拉下來。國仔哥剛好扛著一捆枯松枝路過我身邊,問我在寫什么字,誰教我寫的。我說亂寫的,沒人教。他覺得我很厲害,沒人教居然會寫“中國”的“中”字。他一時興起,蹲下來和我一起畫圓圈。我們越寫越興奮,在地上涂涂畫畫了很久,直到太陽徹底隱去。
二
國仔哥發(fā)病時,第一個傷害的人是我母親。
那時,他從工廠回來有一段時間了。每天到山上砍柴、把門前的曬谷場堆滿了。傍晚就拿著斧頭劈柴,壘在老屋的小木窗下。我的父母也砍柴,把劈好的柴壘在老屋另一邊的小木窗下。一個黃昏,母親抱著木柴壘在小木窗下,國仔哥過來就扇了她兩巴掌。青年男子有力的巴掌把我母親的臉扇得又紅又腫,繼而聽見他說:“我忍你很久了,總是偷我辛苦砍回來的柴,信不信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母親被打蒙了,愣愣地看著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父親是個暴脾氣的,要是知道自己妻子被冤枉,還挨打,非得拿著刀子和對方拼命不可,母親怕出事,把這事瞞了下來。當(dāng)國仔哥母親用很難聽的話辱罵我母親時,這件事就傳得沸沸揚揚了。母親沒有做的事肯定不會承認(rèn),但百口莫辯。他母親說眼見為實,難道還有假?
在爭論不休中,父親氣急敗壞地出現(xiàn)了。母親花了極大的力氣拽住父親,聲淚俱下。她恐慌大于委屈,她太了解我父親的火暴性子了,真彈起來,肯定出人命。在母親的努力下,沒有打架,雙方聲嘶力竭爭論了好久。夕陽西下,各自回家。
一同出去東莞打工的知情人悄悄告訴他家人說國仔哥精神出了點問題,是被工廠辭退的,在外面游蕩有些時間了,叫他們不要一起針對我母親。
真相大白,一陣晞噓
他對砍柴這件事有很深的執(zhí)念,每天都到山上去,木窗下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莊稼人對樹珍惜,從不糟,只有長歪了的成不了棟梁的樹才會砍來燒掉。不知道在他的意識里,有沒有將自己和這些長著長著就歪了的樹聯(lián)想在一起,那么拼命干活是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個無用的人。
他不砍柴時還想著另一件事,就是砍我們。
那天我坐在廳里擇菜,看見一個人影走進大門往里面趕,他沒有給我多余的眼神。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慌亂中我扯開嗓子喊父親,急忙去找弟弟,想把年幼的弟弟拽開。弟弟聽見我的聲音從外面跑了進來,我拽不動,在混亂中也走進了上進的大廳,父親正在修茸衛(wèi)生間的小木門,手里正拿著個鐵錘敲敲打打。
我嚇得手足無措,欲哭無淚。國仔哥嘴里念念叨叻,一直罵,揚言要砍人。我看見祖母、母親、弟弟、父親全圍在國仔哥旁邊。他舉起菜刀劈向父親,父親用左手死死鉗住他的手腕,菜刀“喔當(dāng)”一下落在地上。國仔哥的眼神空洞、散亂、呆滯,又充滿了尖銳與敵意。我聽見母親對著窗口喊,喊他們家每個人的名字。他父母急匆匆地跑來,一邊道歉一邊罵國仔哥,死死拽住他的手,把他拽回家,鎖在空房里。
國仔哥已經(jīng)病得這么嚴(yán)重了,我有一種天要塌下來的絕望感,不知道他下一次什么時候會闖進我的家里來,不知道他手里會拿著菜刀還是斧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砍誰。
三
聽聞國仔哥全家要搬到鎮(zhèn)上去住的消息時,我有一種要大擺宴席的快樂。那個伴隨了我們許多日日夜夜的噩夢就要結(jié)束了。他們搬走以后,我們住的花樹下就沒有別人了,我們家夾在兩棟蒼老的舊房子中間,顯得更加冷清。冷清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至少我們是安全的,總比擔(dān)驚受怕要好得多。
他們是在春節(jié)前搬離花樹下的。那天,我站在我家樓頂,看著他們家,心里竟生出了失落。他們家有好幾個房間我都曾經(jīng)住過,曾經(jīng)和他妹妹一起住,一起聊天,一起看書。我們小時候無數(shù)次在那個院子里玩捉迷藏、過家家,也追逐也吵鬧。屋檐下有一排雜亂的花草,是他和妹妹從各個地方搜羅的。那些熱鬧的場面不會再有了………
我在無限悵中看著他們離開。當(dāng)我看見國仔哥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門墩上發(fā)呆時,我心里把對過去的懷念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我應(yīng)該想到的,那個相對繁華的世界容不下國仔哥?;蛟S他們家人的離開就是為了尋求解脫,這些年他們確實也被國仔哥拖得十分抑郁,經(jīng)常被投訴,經(jīng)常四處找人,離開或許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吧。我理解他們的辛苦與無奈。那么誰來理解我們呢?他們走了,把一個已經(jīng)瘋狂的人留下和我們朝夕相伴。我們怎么辦?以后怎么辦?我內(nèi)心的崩潰不停疊加。
鞭炮聲聲響連天,大家都在忙著祭酒,敬神。新年快樂,我不快樂。我的新年愿望就是讓國仔哥快點好起來吧,實在不行就讓他死了吧。我也不完全是因為惡毒去詛咒他,只是單純地覺得他這樣活著未必比死去快樂。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為自己的這個愿望感到深深的負罪感。
他沒有好起來,也沒有死。而是在夜里敲響了我們家的門,我們?nèi)冶惑@醒,齊刷刷站在廳里從窗戶往外看。國仔哥跪在門口,低垂著頭,成了孤獨的小孩。
我茫然無措看著跪在門口的人,內(nèi)心突然就有了蒼涼之感。
父親動了側(cè)隱之心,心疼極了的感覺。開門問他吃飯了沒有,問他渴了沒有,他都沒有回答。父親又說:“你家人過完年就回來接你了?!蔽矣X得父親是多此一舉,他怎么聽得懂。我抬頭看向他們的老房子,曾經(jīng)熱鬧非凡的家一片漆黑。父親用大碗給他熱了一碗飯,了紅燜肉和客家釀豆腐,還給他一瓶健力寶飲料。他端著飯和飲料離開了,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曾披著霞光和我一起畫圓圈的青年隱沒在黑暗中。
四
我們家的房子是一層的平房,屋頂是開的??焯炝?xí)r,屋頂“咚咚咚”響,以為國仔哥又犯病了,在往我們屋頂砸石頭。我們還是害怕的,他一個人,再也沒有誰可以幫忙拉住他了。
等天徹底亮了我們才敢去樓頂看,非常意外地看見樓頂散落了許多蘋果和橘子。我們知道,那是家人留給他過年的。
他用獨特的方式將水果送給我們,是平常人的禮尚往來。父親說別看他什么都不懂了,其實挺有良心的,他念的是那一碗飯的恩??吹揭粋€個摔得殘破的果子,我釋懷了,我原諒了他給我們帶來的那些陰影。也心疼了,這么好的果子,自己留著吃多好,這樣拋到屋頂,摔壞那么多,多浪費啊。我把蘋果和橘子都撿起來,洗干凈,把摔壞了的地方都削掉,把好的蘋果削皮,一小塊一小塊分切好,小心翼翼。
父親吃飯時候多盛了一碗去找國仔哥,沒有找到人,唯有聽見小貍貓在他家廚房喵喵叫。還有一個白色的陶罐,被摔落在院子里,四周是零零星星散落的碎瓷片。
一連許久,我們都沒有看到過他。再見時已經(jīng)是幾個月以后,他頭發(fā)凌亂,胡子長了,衣服也又破又臟。他或許知道我是怕他的,狹路相逢時他遠遠看見我掉頭走開了。他再沒有在我們房前屋后鼓搗這鼓搗那,只是低頭沉默路過,不看人,也不說話。
他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老屋里,在黃昏的時候進進出出。他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蕩,有時候躲在樹上,有時鉆進山洞里,整日整日不出來。或許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現(xiàn)實世界都是虛空的。他只是在日復(fù)一日地尋找自己丟失的靈魂,或許有一天可以找到,或許永遠找不到,而這些,是沒人關(guān)心的。
他前面有幾個哥哥,后面有兩個妹妹,兄弟姐妹中他最勤快,常常在山上種木耳,砍柴薪,可以說干起農(nóng)活來樣樣在行。如果日子就這樣平穩(wěn)地向前走,他應(yīng)該會遇見一個樸素的姑娘,結(jié)婚生子,過上可能不是很富有卻也平靜安詳?shù)纳?。那樣簡單美好的生活他是不會擁有的了,他的圓圈是殘缺的。
他的節(jié)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被打亂的,誰也不知道。有人說他是在一次工作中背黑鍋后開始有被害妄想癥的,也有人說女友的離開才是導(dǎo)火線。許多事情是一個謎,時過境遷后,謎底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
五
清晨,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花樹下的村莊,重生河的水悠悠地流淌,像穿過一條光的隧道。國仔哥卷起褲腳,站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清洗家具。他抬頭看見河邊一束墨綠色的葉子,上面開著紅色的花,紅得有些耀眼,還有一些透明的碧色漿果。枝葉纏纏繞繞,和其他藤蔓纏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甜甜的氣味。沒有風(fēng),但是樹葉在晃動,或許有什么小動物在叢中走動,也或許什么都沒有,是樹葉自己在動。對于國仔哥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段山長水遠的時光了。
游蕩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他還是被家人接到鎮(zhèn)上去了。血畢竟?jié)庥谒?,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愿意看著自己的親人渾渾噩噩,四處游蕩。
有人說在鎮(zhèn)上經(jīng)??匆妵懈缬问帲旌诹司突丶?。他穿著破爛,渾身惡臭,頭發(fā)凌亂,恍恍惚惚,不記得誰,也沒有打過誰,天黑了就回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顧自地生活,全然不顧這個世界給他造成的困擾與他給這個世界造成的困擾。再后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或者和我們許多人一樣,似一片被蟲子咬爛過的葉子,摔落在水里,漂漂蕩蕩,隨波逐流,直到腐爛化泥。
又過了幾年后,國仔哥再一次走丟,同村的很多人都有去幫忙尋找,無功而返。
母親卻在這時和我說起村里另一個精神病患者,在瘋瘋癲癲折騰了幾年后,他父親買了火車票買了糖果餅干帶著他去了武漢的某個地方,下車以后叫他等自己。把他丟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自己含淚坐上回家的火車。他父親在車上已經(jīng)后悔了,又買了車票返回,等回去找時人就不見了。那個老父親說兒子就坐在車站的門口,巴巴地等著自己,他還不知道自己被丟棄了。那個老父親坐在老屋的門墩上,常常被悔恨與心疼撕扯得淚流滿面。
關(guān)于國仔哥的結(jié)局,我們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卻也不敢確認(rèn)。那幾年,他們家也有把國仔哥送醫(yī)院,但是哪一個農(nóng)村家庭熬得住一個精神病患者的開銷呢?一個如此不體面的人一定給他們家?guī)碓S多困擾吧?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我不得而知。他們家搬離花樹下后我們很少見面,更沒有聯(lián)系。
離開花樹下那些年,他有時會走路回來,回他們住過的老屋。好幾次,我看見他坐在門前的階梯里,不說話,像游子歸來等母親開門。老屋已經(jīng)空蕩蕩了,不會有人從里面拉開門門走出來,也不會有人推門走進去。他們的房子在風(fēng)雨中已經(jīng)搖搖欲墜,成了老鼠蟑螂野貓的棲息地。那破舊的窗臺上還歪歪斜斜擺放著十幾缽花,吊蘭、落地生根、水鬼蕉、蔥蘭……它們胡亂生胡亂長,倒也肆意。他瞅一眼開得單薄的花,自己也變得單薄起來。
還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圍繞著他們的老屋走了一圈又一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尋覓覓。我們每個人都在畫圓圈,有的人圍著圓圈轉(zhuǎn)動,有的人離圓圈而去,擁抱一個殘缺的夢。正如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里說的:“圓圈是封閉的,一離開就回不來了。行星繞著圓圈轉(zhuǎn)動,這不是偶然的,如果一塊石頭跌落出來,那它就在離心力的作用下,萬劫不復(fù)地遠去了。正如脫離了星球的隕石一樣,我離圓圈而去,直到今天還在不停地墜落。有些人注定是盤旋落地而死,有些人垂直落地。”
(選自2025年第2期《四川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