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房子大多建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清一色的灰墻青瓦,木窗木門。它們房檐低垂,神色枯萎,表情木訥,屋脊像一尾暗啞的青魚往時光深處游式。若站在河堤上看,它們像是趴在地上睡著了,整個兒被強大的時間貫穿和擠壓,屋體不斷向地面萎縮和塌陷,感覺下一刻就會倒地死去,然后濃縮成一把枯草,散盡在秋天的大風里。有時候甚至感覺它們已經(jīng)死了,門窗上附著死亡的陰影,氣息凝滯不動,與周圍的一切失去關(guān)聯(lián),一些沉重的暗籠罩著它們,一種巨大的力壓著它們。
天氣晴朗的時候,太陽會輕手輕腳爬上它死去的檐角、門窗,又從窗戶悄悄溜進去,爬上一塊死去的墻皮。它會在那兒停留一會兒。一切的想象和記憶也會在那一刻復活。若長時間看,會感覺那塊墻皮像液態(tài)晃動起來,邊緣層層暈開、擴張,金絲般的光線里,一些東西不斷翻涌、回溯、生發(fā),長出無數(shù)觸角,伸向無邊的虛無。恍惚中,有人從房子里走出來,他彎著背,戴著草帽,背一把鋤頭,鋤頭上掛著籮筐,籮筐很舊,但里面有光,有他裹了泥的汗?jié)n。他走進太陽里,太陽也晃動起來,光的毛邊在他周邊涌動,房子、炊煙、樹和大地在他身后靜默。時間像宇宙一樣遼闊。他不緊不慢地走著,沿著那條不斷變寬的村路,沿著那些逐漸老去的樹和房子,沒有人喊他,也沒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他就那么走著,在霧氣彌散的村莊里,在我們不經(jīng)意的回望中,從早走到晚,從太陽猛烈走到大雨滂沱,從一個人生走到另一個人生。
毫無疑問,他還會繼續(xù)走下去,直到將自己走成一棵樹、一條路,或者走成另一個村莊。
清明給母親掛清。母親的墳離老屋不遠。那兒以前是一塊菜地,斜坡,靠近小河,母親曾在那里種瓜果菜蔬,她每天給它們澆水、施肥、除草。五十三歲那年,她將自己也種在了那里,成了瓜果蔬菜的一部分。后來,頂著稻草嚇我的云叔、給我糖吃的謝婆婆,還有膝蓋上長著大肉瘤的海爺爺也都種在了他們自己的地里。他們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給自己種出一塊墳地,或者種出另一座房子,然后讓自己永久地住進去。我們村以前有一塊墳地,是附近的一座矮子山,我們所有的祖先都埋在了那里,村里死去的阿貓阿狗也丟在了那里,時間一久,那兒就埋成另一個村莊。有時候晚上經(jīng)過那兒,還會聽到祖先們附在樹上的嬉笑聲,咯岐咯哎,嘟嘟嘟嘟,風一吹,漫山遍野。后來,一條高速公路要經(jīng)過那里,村民們便將祖先的骨殖挖出來重新找地方安葬。那些骨殖挖出來時有些像樹枝,有些像木楔子,還有些像鉚釘。它們嵌在泥土里,比房子的地基還堅固。沒了墳地,安葬點便隨意許多,人死了,不拘在自家田間地頭挖一個坑,埋一個墳尖。條件好的立一塊碑,筑一個墓供后人祭拜。但村里大多墳是沒有墓碑的。沒有墓碑的墳不容易找到,沒有墓碑的墳就像一間間空房子坐在路邊,路人在它身邊走來走去,卻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誰。
母親的墳頭長滿了草。那些草涼涼的,握在手里像母親的頭發(fā)。小時候給母親梳頭,她蹲在天井里,鱗的胸骨壓住大腿,咳嗽一聲,胸骨就用力收縮一下,似乎要將所有的疼縮進肚子里然后狠狠吐出來。我握著涼涼的頭發(fā),一動也不敢動,直到母親催促才回過神來,將梳子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梳著。母親的頭發(fā)掉了很多,一些頭皮驚慌失措地跳躍,我按住這里它們又跳到那里,它們跳上母親的肩脾,又跳上她的胸骨,然后我看見母親身上全是跳動的頭皮。
此刻,墳地周圍的草木因陰涼天氣顯得格外繁密而沉重。被時間擠壓得越來越小的老屋從繁密的草木間露出一塊灰白墻皮,像極了母親驚慌失措的頭皮,看著有股刺目的痛。掛完清,我穿過密集的草木去看它。幾年前父親搬去坑中后,老屋便一直空著,并以細微的速度老化和陌生,每次見它,都好像與之前不一樣,越來越重的暗沉氣息包裹它,越來越多的草木圍剿它。我不知道它在這塵世間還能存留多久,會不會像母親那樣忽然離去,會不會徹底變成另外的模樣。我慢慢靠近它,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我害怕某些東西被驚醒,害怕那些東西再次鋪天蓋地向我撲來。母親離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黑暗籠罩著。我沒法擺脫那種憂傷。有時候在路上走著走著,它突然就來了。它長長的猿牙舔著我,巨大的痛點從骨頭里往外漫溢,很多時候我像株血淋淋的植物站在路邊,無比悲傷地看著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我曾以為自己的根系在村莊的土地深處盤結(jié),長出密密的細牙,咬合著這里的山山水水,百世百生不會松開。但母親的離去就如一場飄潑大雨淋濕我深扎的土地。所有的來路塌陷,我再也看不到亮瓦上透進來的光。
推開老屋的門,風和塵灰同時旋起,有陌生的濕氣蹄出來咬住肌膚。屋內(nèi)光線陰暗,看不清里面的全貌,但能看見地上散落的木頭、竹條、籮筐以及蔬菜種子。它們有些是母親落下的,有些是父親落下的,還有一些是時間落下的。它們散落的樣子像剛從外面回來,還帶著一絲光。甚至覺得它們都還活著,只要拿在手上就會長出新的枝葉,開出花朵,讓整個屋子年輕、亮堂起來。甚至覺得它們已不是單純的木頭、竹條、蘿筐和種子,它們已具備某種神性?;蛘撸鼈兩砩细街嫦?。無所不在的祖先,他們不再躲在門角落和鏡子里,不再需要我們的呼喚,他們在老去的房梁、墻壁以及各種器物之間自由飄浮、嬉笑,拖著長長的黑色尾巴。那時候,八十二歲的奶奶坐在灶屋門口曬太陽,她黑衣黑褲黑帽子,連拐杖也被時間打磨成黑亮色。她每天都沖著我笑,無聲的笑,嘴張得很大,像深不見底的黑洞,總讓人想起邪惡的烏鴉。后來她死后,我老想著她變成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飛來飛去。此刻,我不敢往里走,怕驚擾到他們,怕走進一個長長的暗黑隧道。但老屋的氣息在聯(lián)結(jié)我、挽留我。我血脈深處的情感在一點點醒來,它在我的胸口攀援、游離。我聽到喉管里溢出的鳴咽聲,這是我的胞衣地??!我用手輕輕觸摸門框、門。門已衰朽,觸摸時有木屑掉落,有微涼貫穿手指。又將耳朵貼近墻面,想捕捉一些聲音。我知道有些聲音無論怎樣散落,最終都會被老屋收藏。就像我們小時候用過的玩具、戴過的發(fā)夾被母親收藏那樣,它們在母親去世多年后陸陸續(xù)續(xù)從抽屜柜和一些衣服的口袋里出現(xiàn)。但我什么也沒聽到。時間似乎靜止了,整個世界紋絲不動,巨大的空感壓迫著一切。我忽然有些恐慌,想逃出老屋,往河堤上跑去。一抬頭,卻看見村莊像水一樣卷來,一些田野、樹、房子沉沉浮浮,一些熟悉的面孔匆匆掠過。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追趕、擠壓。我聽見許多聲音,嘈嘈雜雜,遠遠近近……我看到另一個世界。我看到水。
一場大水,浩浩蕩蕩,漫無天際。
那是童年的某個夜晚,我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跌跌撞撞往外跑。外面很黑,整個村莊像被扔進一個大口袋里,我無法看清周圍,也無法看清自己。只感覺四面八方都是聲音,細細密密,忽遠忽近,似乎在密謀什么,又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著穿行。大人們都出去了,整個屋子空蕩蕩的。我不敢進屋,也不敢出去。只感覺冷,被恐懼裹挾的冷,那冷從骨頭里滲出來,在我的肩和四肢爬行、撕咬。我用衣服蒙了腦袋坐在門垛上,又摸到門后的草堆里蜷縮起來。房屋在黑暗中平穩(wěn)呼吸,稻草的熱烘霉?jié)駳馕?、墻角的陳年積灰氣味、堂屋里晾曬的衣物氣味讓我逐漸安靜下來,我想象母親在灶屋里燒菜,想象父親在屋后面砍竹子,他說要編成籃子拿出去賣錢……當我再次從嘈雜聲中醒來時,天已大亮了,陌生的涼意撓著腳心,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周圍全是水,天井里也是水,所有路和稻田都不見了,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水泡著。我嚇壞了,跑到河堤上,那兒已聚集了許多人,他們站著或坐著,抽著劣質(zhì)香煙,地上胡亂丟著鋤頭、鐵鍬、麻袋、扁擔以及蘿筐和土拉(裝土用的農(nóng)具),但他們并不去拿,只是滿臉疲憊地看著滿滿當當?shù)乃?,一動也不動,仿佛那樣看了許多年。
比起稻田的淹毀,我更驚訝于人的渺小,似乎一個浪頭就能打翻。他們舉著衣物,螞蟻一樣往岸邊泗渡,水地包圍他們、淹沒他們,又救贖他們,如戲物一般,讓人心生憤怒和無力感,也讓他們有了足夠的畏懼和警惕。自那以后,他們開始筑壩、加固河堤、將房子建在高處,或干脆挑著擔子、趕著雞鴨牛羊,沿著黏糊糊的村路逃往緩沖下來的武陵山脈。但水是長腳物,而且有隱秘記憶,那之后它們差不多每年都會來村里一次,沿著熟悉的路線迅速奔跑、涌入,就像回到老家一樣,很快將莊稼淹得一棵不剩。記憶中的村莊,似乎就是一場一場大水疊加出來的,記憶中的老屋,便是這一場一場大水的親歷者、見證者,它們的墻腳,至今還留著被洪水淹過的痕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些年輕人也開始逃離村莊,他們沿著新修的柏油馬路去了深圳、珠海一帶,他們住在狹小的宿舍里,聞著熱烘烘的氣味,在流水線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他們在那里一住就是很多年。他們離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村莊都處于停滯狀態(tài),所有人似乎陷入一種精神性疲憊,他們麻木地勞作,麻木地生活,被動地接受命運的給予。直到二十一世紀初,三峽大壩蓄水后,那些水才沒有再來過村莊,至此黏黏糊糊的村莊才開始慢慢恢復它的元氣?;牧说耐恋亻_始長出棉花和麥子,空了的房屋開始有了煙火人氣,新的房屋也很快蓋起來了,每年春節(jié),都會有一些新的面孔出現(xiàn)在酒桌或牌桌上,丫雀(喜鵲)尾巴長/春米家姑娘/你也嫁/我也嫁/我跟姑娘背傘把這首消失多年的民謠也開始重新在田間地頭輕聲細語地長出來。
但我們的老屋卻悄然迎來它命運的走向。二0一五年,父親從老屋搬到烷中去住。那原是同族親戚修建的三間磚瓦房。十多年前,親戚去廣州打工,之后在村里買了一棟二手樓房,便將這房子賣給一同村村民。同村村民六十多歲,據(jù)說年輕時喜歡喝酒打老婆,原先住的房子垮塌后,子女不愿接他去城里養(yǎng),就買了這座房子任其生滅。他也樂得自在,搬來后依然每天騎著單車出去喝酒打牌,醉了不拘往哪兒一躺,無天管無地收,沒幾年就得腦溢血走了。那房子因此空置了好些年。父親年歲大后,時常念叨回烷中去,不愿住在孤零零的老屋里,說平日里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也不愿離開血脈深扎的村莊來我們這兒。一開始我們忌諱那房子死過人,住進去不太吉利,但父親說自己年輕時殺過豬,身上煞氣重,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于是我們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那村民子女,以七千元的價格將那房子買了下來。父親搬走后,老屋一直未落鎖,還特意留了椅子、掃把、抹布等物在里面,父親說方便附近勞作的村民歇息和放置農(nóng)具,也方便我們時時回去看看。頭幾年回去,發(fā)現(xiàn)偏屋的瓦被風掀翻好幾塊,雨水灌進來將一部分土墻和地面打濕,一堆小竹子和小構(gòu)樹站在墻角搔首弄姿。我們找來稻草蓋住掀掉的地方,又在上面壓了磚頭。之后再回去,發(fā)現(xiàn)稻草又被掀掉了,墻面有了明顯的塌陷,原先的隔斷也萎縮了,房子一下子衰老許多。有段時間我們想用木頭、繩子挽救它,或者找人修一下,但通過評估,又覺得對于各個“器官”都衰竭的它來說根本無濟于事,只好作罷。
一天,弟弟忽然打電話跟我說,老屋垮了,里面的蒿草有人把深。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往一條河邊走去,這些年來,我已無數(shù)次往返那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接完電話我停下腳步,開始回憶老屋最初的樣子,回憶那些關(guān)于成長的細枝末節(jié),回憶那些我們與老屋共同擁有過的日月星辰和風風雨雨,但無論我怎樣努力地回憶,關(guān)于它的最初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們的老屋就這樣被丟進漫長的時光隧道里被蠶食,然后又在漫長的時光中被遺忘。實際上,大多老房子都是這樣慢慢走向生命的終點。
那天從老屋返回時,路過幾座熟悉的房子。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拿了鹽罐子去那里借鹽。那時候它們周圍有許多樹,屋后有堰塘和大片菜地,夏天,有調(diào)皮的小南瓜從圍墻翻過來,一不小心就掉到堰塘去了。記得那房子很高,我需要用力仰望才能看到它的瓦檐以及瓦檐下黏附的燕子窩。這情景后來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懷鄉(xiāng)夢中。記得那房子有一部分也是土磚結(jié)構(gòu),其中有家墻面貼滿了報紙,墻邊翻靠著一溜兒靠背椅子,房梁上吊著籮筐和草繩,大門邊的長條凳子上放一大缽一匹罐茶,旁邊有茶碗,無需打招呼便可以起來喝。還有家灶屋地上長年累月堆放著蔬菜和籮筐,墻角放著雞籠,走進去一股濃烈的腥臭和爛菜葉氣味。但此刻我已對應不上它們是哪座房子了。它們周圍的樹少了許多,堰塘和菜地也不見了,歲月的潮水退去,它們都露出了驚人的衰老模樣,整個兒像縮了筋骨的老人坐在路邊,似乎輕輕一推就會倒地死去。我下意識地喊了幾聲,好一會兒才出來一個老人。老人招呼我進屋,拿水果給我吃。我快速翻閱記憶,從那老去的眉眼間捕捉熟悉的影子。記得我借鹽那會兒他個頭還很高,骨節(jié)還比較結(jié)實,臂膀還孔武有力,他挑著谷子走路的時候,還能聽到大地的回音。那時候總看見他在天井里劈柴,背著大斧頭,一下一下,似要把地面砸出一個洞來。但此刻已找不到當年的一絲模樣。他彎腰塌背,面容蒼老灰暗,走路有氣無力,說話也慢慢吞吞,倒是和這老房子的氣息十分吻合了。他說老伴前幾年走了,這兒的老一輩差不多走完了,這些年就剩他一個人住在這里,偶爾去城里兒子家也是匆匆而回。他說房子住久了,人的魂兒氣息兒都纏在上面了,去別處太久會心神不寧,房子也會很快跨掉。他還說人老了就得待在家里,不然出門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老人的話讓我無比傷感,也讓我想起村里那些悄然離去的村民和消失的物象。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回村的時間并不密集,也不算稀疏。但每次回去父親都會告訴我村莊的一些變化,他告訴我哪棵樹死了、哪口堰塘干了、哪條路不見了、哪個人又不在了,絮絮叨叨從眼前說到過去,說那些我聽了無數(shù)遍的舊事舊人。每次我都是隨便聽聽,偶爾在心里感慨一番,聽膩了還會不耐煩地走開。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好多人和東西真的都不見了,我才明白我熟悉的村莊正在一點一點離我而去,熟悉的人、熟悉的路、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河流,他們像果子從村莊剝落,又從時間的缺口墜落,無休止地墜落,塵煙漫過,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迅不可捉的影子,再過些年,春風拂撫,萬物新生,這些連影子大概也尋不著了。
那天告別老人后,我沿著一條村路走了很久。這是一條新拓寬的水泥村路,它從一條主村路的腋下長出來,蜿蜓在我曾熟悉的稻田之間。正是春耕期間,路上有掉落的新鮮田泥,有各種車輪碾壓的痕跡。一條不足丈寬的溝渠從河流那邊伸過來,依傍它形成一條單向水系輸送帶,彼時正在將河水源源不斷地送到途經(jīng)的田塊周邊。毫無疑問,它與村莊的發(fā)展是匹配的,是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規(guī)劃的需要。但由于它的介人,我竟有誤人他鄉(xiāng)之感,感覺行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連氣息也不對了。盡管它周邊的毛細血管大部分還保留了原來的分布,但因為更加窄小卑微,有些地方甚至塌陷萎縮,我一時竟難以將它們與記憶中的它們聯(lián)系起來。除此之外,所有熟悉的物象支離破碎、似是而非,仿佛時間東一塊西一塊錯亂穿插,沒有指向,沒有邊界,也看不到起點和終點。正惆悵間,忽然看見一個墳包。實際上是兩個墳包。它們在一塊長形地里,岑寂得如同一片深海。它們光溜溜的樣子是我認出它們的主要原因。記得小時候路過它時經(jīng)常探究那兒的土質(zhì),一度以為是牲口的氣味造成的,沒想到這么多年還是那樣,依然寸草不生。我從一條幾乎斷裂的田埂走過去。我需要從那里找到解鎖原鄉(xiāng)的密碼。墳包明顯矮塌許多,幾乎要與地面平齊了。但那條路還在,只是上面長滿了草。那些草挨挨擠擠嘰叭,竟有春日動蕩之勢。我小心撥開它們,走到一塊光皮地方站著,這時候我終于看到熟悉的一切,仿佛轉(zhuǎn)動了時間的鑰匙,每一條路都有了清晰的走向,每一塊稻田、每一棵樹、每一口堰塘都回到原來的位置,每一口呼吸都有了熟悉的味道,啊,我熟悉的村莊終于又回來了!
但我還是有些傷感,生命的流動性遠比我們看到的驚人,熟悉的東西終有一天會全部消失,新的東西會不斷覆蓋和替代,村莊的故事也會不斷被擠壓和遺忘。到那時,我將再以怎樣的密碼解鎖屬于我的原鄉(xiāng)?
那天離開村莊的時候,我回頭作別。在陰暗天氣的裹挾下,發(fā)現(xiàn)那些房子更加矮小了,顏色也更加暗沉,像是濃縮了所有時間,又像是干枯的果子被遺忘枝頭。透過大片田野,看見有老人坐在房子門口發(fā)呆,天井里大團樹冠壓下來覆蓋著他,老去的門框緊緊咬合著他,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連空氣也凝固了,枝葉偶爾浮動間,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枚緩緩下墜的果核。
(選自2025年第2期《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