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記者、作家,有《聽者有心》《民謠流域》《四十年,一百塊磚》《人間、地獄和天堂之歌》《鮑勃·迪倫詩歌集》等著譯約三十種。曾任華語音樂傳媒獎多屆評審團主席。在《讀書》《文匯報》等設有專欄?,F(xiàn)居武漢。
一
二0一四年八月十二日,走在河口老街上時,已經是下午。太陽依然熾烈,卻已經西斜?!熬沤质铩钡南镒佣荚陉幱爸校覀冄芈纷呷サ亩そ?、一堡街,就像被一個碩大的舞臺燈光穩(wěn)穩(wěn)照著,由西向東,一片通亮。
先吸引我走入的,是一個客棧。不,我想說的是,它在我眼中是一個從前的客棧,這我一眼就直覺地看出來,它在拾級而上的信江碼頭的正上方。站在門口,或從它的房間,我能清晰地意會到古時的客人“門傍信江水,窗含九獅山”的心境。傳說中兇猛追逐、狂奔到江邊的九頭獅子,被“天下雄雞”一聲啼鳴石化,如今,那一個個圓頭圓腦的丹霞地貌的山丘,就伏在江對岸,也伏在這客棧的腳下,是一種氣勢,更是一種溫柔。
客棧已經不存,現(xiàn)在是一個普通百姓的住家。我從過去的接待廳、現(xiàn)在的客廳走進去,金澄澄的陽光正從頭頂?shù)牧炼穬A瀉下來。那是一個竹木結構的屋頂,以木雕制成的漏窗、圍欄和樓臺,在其下方圍成了一圈。不只是精美,最主要的是,這給了兩層的磚木樓房以足夠的明亮。
繼續(xù)往里走。紅色的木梯扶手,墻角堆著蜂窩煤;房間里有煤爐、柳木桶、木制臉盆架、五斗櫥、竹靠椅,半空的光線中懸掛著竹籮和圍裙。有點恍惚,開始有從現(xiàn)實中抽離出去的錯覺。往回走,方留意到門廳兩側木板墻上,半個世紀前的油漆和字跡,是四條“毛主席語錄”,紅底黃框黃字,清晰可見。
我沿著二堡街繼續(xù)東去。已存世133年的“金利合\"藥店建筑,還古怪地矗立在那里。說它古怪,是它有八根石柱,呈上下兩層,結構起半中半西的立面。從上海來的人,一定會說這是石庫門。但走遍上海也不會找到這樣的石庫門。石柱嵌在青磚的墻面,其間是四扇哥特風格的窄窗,窗子上端呈半圓。正門——這是真正的石庫門了,兩根粗圓立柱,莊嚴又精致。整幢建筑,凡柱頭、牌匾、店徽皆為透雕,雕的是中國民俗文化的健康長壽人物和動植物圖案。
八根石柱,都刻著楹聯(lián),鎏以純金,那是近代店鋪的“硬廣”,刻上去了就意味著不變,代表了永恒不易的承諾。中間兩副楹聯(lián)是:
采辦參茸燕桂,抹選道地藥材。
精制飲片丸散,杜煎虎鹿龜膠。
一八七一年,十三歲的何柱成背井離鄉(xiāng),從江西中部的豐城走了五百里路,來到這個四方聞名的贛東北大碼頭做藥店學徒。學徒三年,沒有薪水,中途不能回家,但何柱成勤扒苦做,望、聞、摸、嘗千種藥材,識、抄、記、思中藥經典,睡半夜、起五更,沒有一天松解。
三年學徒期滿,十六歲少年在仁師的幫襯下,開了一片藥鋪柜面。
又苦干七年,以誠信立業(yè)。一八八一年,二十三歲的何柱成購置了一處店房,改建成“金利合”。廳堂上掛“誠心藥室”牌匾,兩邊豎“修合雖無人見,誠心自有天知\"對聯(lián)。該藥店加工飲片不惜工本,一絲不茍遵古炮制,杜絕減貴加賤。其自制正元丹、全身丹、白鳳丸、如意丸、驚風丸、小兒回春丸、附桂紫金膏等,藥效顯著,深受患者信賴。
“金利合\"在贛、閩、浙、滬、鄂、陜,陸續(xù)開了五百多家分店。
如今,這“金利合”的店面看上去依然牢固,像是仍在兌現(xiàn)它昔日的諾言,而且,它吸足了百年時光,變得愈發(fā)神完氣足。在它半土半洋的兩層精雕之上,有一個像時光盒一樣開的磚木門罩,典型的河口風格。磚圍和竹檐下,一截白色照壁記錄著每一年的雨跡和灰跡,像一個人飽經世事的額頭。
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我們這十幾個。待從“金利合”的門罩上移開眼神,我發(fā)現(xiàn),這十幾個人也走不見了。
不遠處,一位身著藍花衣、下著黑褲的婦女,正從樓一樣巍峨的宅門走出來,收起竹椅上晾曬的被褥。見我在拍照,她善意地默許、微笑。我跨進宅門,但見宅室深深,深不見底。抬頭看廳堂上方的竹木亮斗,足有八九米高,四面各開一扇內窗。
在街上左顧右盼,我的影子在前面,我跟著我的影子。兩邊都是住家,每一家都開著,有時看得見主人,有時不見。這些建筑一幢連著一幢,全是老房子,帶著從百年時光中穿過的舊貌,有已逝的近代和古代的華美,以及贛、閩、浙、皖甚至西方的風格印記。只要你端詳兩眼,它們就會從滿面塵灰中透射而出:
有著秀美木雕的陽臺和樓閣;
融入了西方元素的門窗,有石雕和鐵花;
取代了木材的石制雀替和石梁,一樣精雕細刻;
明清式青磚條石民居,石制門框的上方有木制門罩,斗拱有木制,也有青磚制;
木雕額枋,帶有中原傳統(tǒng)的蝙蝠、葡萄、牡丹圖案;
內凹的八字門樓,抬梁穿斗結合的山墻,徽式風火墻,古制石砌井圈……一件件都是破而不敗、風霜滿面、空寂的美。
二堡街、一堡街沿著信江,由西向東鋪展,整條街都是文物。我漸漸看明白,沿街房屋都是前店后宅,任一扇門推開,即展開一條深巷——其實是這房宅的走道。走道上方,一簇簇挑起亮斗,形成采光天井。一進二進三進四進,房間縱向延伸,亮斗在每進之間。
這里還是熟人社會,家家不閉戶,一條街都是近鄰。
我喊了幾聲沒人應,按捺不住好奇心,走進一戶人家去。長長的“小巷”,我走了十米、二十米,越走越心虛,越走越驚懼,直到遠遠看到前面,隱隱約約是江堤和江面,掉頭就往回返。不是怕被主人誤解,是我感覺,我正在掉人時間的深井:竹椅、條凳、八仙桌、黑檀櫥柜、太師椅,斗笠、木桶、米缸、矮桌、雕床,關羽像、雙親照、掛在墻上的老鐘、一副副對聯(lián)重重疊疊,那是一個個過去的時空,我像是逆向走進了自己的少年、幼年。
整個河口寂然不動,只有我們在動。其實,巷子里有兒童在騎車;有兩個孩子在街邊翻動醬曬的瓜干和辣椒;有孫河清老人給我們唱俄語歌曲;有縣文化館鐘文良館長講解街上的建筑,文化局老局長張明正、鉛山報社張治國副總編給我們介紹鉛山、河口的掌故;有偶爾遇到的坐在街邊的當?shù)厝藢ξ覀冃凶⒛慷Y……但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河口寂然不動,恍然兩百年前的一個鬧市突然凝固,所有的人被清場,而我們被魔法投入其間,在街道兩邊探頭探腦。
二
鉛山位于江西東北角,今屬上饒。上饒古稱饒州,又稱信州,地接贛、閩、浙、皖,有“豫章第一戶”(意為“江西大門”)之稱。
鉛(yán),實際上是方言口音。此地把鉛筆叫“yán筆”,鉛礦叫“yán礦”,鉛字叫“yán字”,洗盡鉛華叫“洗盡yán華”。一座千年重鎮(zhèn),因地方的強勢,將地方發(fā)音固化成了標準音。千古的力量饒是強悍若此,鉛念作yán,只有“鉛山\"這一用,競牢牢地保留在歷代的字典中。不管你客來何方,但凡到此,只管叫鉛山為\"yán山”。
鉛山的名物特產,或只是皮相,就像人從娘胎中帶來的肉體五官,是他得自上天的根基。至于其功用發(fā)揮,以至于光芒四射,全賴天時地利人和。鉛山物產馳名神州的外表下,更埋伏了一部北方南方交相互動,北方經濟文化重心逐漸向南偏移的隱史。
鉛山位于武夷山北麓,信江南岸。其地所據(jù)之要,一如武夷山南麓、閩江上游的崇安(今武夷山市)。其五分之四居南為山地,屬武夷山區(qū);五分之一居北為平原,為信江河谷與丘陵;總面積2178平方公里。我在鉛山采訪,張明正先生授我以此地山川形勢,說鉛山“七山半水半分田,還有兩分道路和莊園”
戰(zhàn)國晚期,越國解體。越王無疆之子玉率族人南下,由鉛山走武夷山脈,越分水關,建閩越國,王城建于崇安。
吳被越滅國后,吳王夫差后裔吳芮訓練了一支亦兵亦農的隊伍。這支隊伍打通鉛山至崇安的通道,幫助無諸(玉之孫)平定匪亂,并帶去了稻種推廣。其后,這支隊伍又從贛州人廣東,過韶關、經衡陽、到長沙,打通了另一條南北通路,保護商旅南下北上。
秦末,無諸與吳芮助項劉滅秦,又助漢滅楚。劉邦登基,封無諸為閩越王。
閩越國遷都福州,于冶山之麓,謂為“冶城”。閩越王轄福建全境和贛粵部分,自成一統(tǒng),隔山而治,鉛山位于閩越國之首。
無諸被尊為“開閩始祖”,為閩越史上第一個杰出人物。至今,福州惠澤山上還有閩越王廟,山頂立碑\"全閩第一江山”。
武夷山真正被打開,使南方北方互通,始于漢武帝。據(jù)明李鴻《封禁考略所記》:“信(上饒),古荒服,所謂吳頭楚尾是也。秦尚為不墾之土。漢武帝征閩越,由分水人關,道路始通?!?/p>
閩越王余善叛亂,漢武帝派朱買臣統(tǒng)領人馬,進攻閩越。漢軍渡信江,過鉛山,鑿通分水關,修筑五尺道抵達溫嶺(崇安古名)。這條道路,后世稱為“崇安古道”,成為中原與閩越間的通道。
魏晉南北朝,晉人避戰(zhàn)亂,紛紛經鉛山越分水關,史稱“八姓入閩”。
隋唐至清,閩人進京趕考,必過分水關,經 崇安古道至鉛山,再轉為水路。
我們從武夷山駛入河口。一路都是隧道、橋梁;上方、下方和兩邊,都是山嶺。傳說中的分水關和崇安古道,就這樣被我們一晃而過。
但分水關的地勢形貌,已經大體了然。
分水關位于武夷山南部分水嶺上。此嶺一嶺分開閩贛兩省。以分水關為原點向東北延伸,武夷山嶺又分開了南方中國的東西—閩浙與江西,也分開了這東西兩地的水系。
在貨物和客流仰賴水路運輸?shù)墓糯?,鑿通分水關連起鉛山與崇安的陸路(崇安古道),北流、西流穿過鉛山的桐木江和信江的水路,將武夷山山脈東西兩大水系、南北兩大地塊連接起來。
武夷山脈及其南、東、北麓的江西、福建、浙江山區(qū),物華天寶,物產與中原殊異。以更大視野看,鉛山一帶,是東南山地丘陵與北方中原大地的交會地。崇安古道恰似穿透武夷山的一道光,貫通照亮了東部中國南北兩大地塊。
武夷山南麓的分水嶺,由東向西,放眼看去有八個關名,日溫林關、觀音關、分水關、桐木關、鴨母關、馬鈴關、云霧關、火燒關。關其實是道口。通時為口,閉時為關;一旦開戰(zhàn),此口必關。而以此地之要之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由鉛山南下,經此八個關口皆可進入福建,古稱“八閩孔道”,又統(tǒng)稱“鵝湖古道”。其中,由鉛山過分水關至崇安的崇安古道,最古、最大、最通暢。
對鵝湖古道之利,明王世懋《閩都疏》說得最明白:“凡福之綢絲、漳之紗絹、泉之藍、福延之鐵、福泉之橘、福興之荔枝、泉漳之糖、順昌之紙,無日不走分水嶺及浦城小關,下吳越如流水。”
河口,位于這古道最北端。行人到此,放下行囊,長舒一口氣。等于說,崎嶇山路已盡,通天大道又現(xiàn)眼前。
三
二0一四年的這一天,我們從鵝湖書院,切入這崇安古道。已是鉛山縣境,武夷山被甩在身后,雖然離河口還有15公里,但眼前已是一馬平川。在書院外的稻田,田壟草叢間,一條古道現(xiàn)出了舊影。
雖然在有關萬里茶道多種書籍中讀過,眼前所見依然讓我們吃驚。一列石板,石面兩邊翹起,像是一條面餅,被重物從中碾過;又像是被烈火炙烤,面餅的邊沿翻卷過來。
大家一時都不言語,抬眼順著石板的印跡向前張望,但見古道斷斷續(xù)續(xù),隱沒在荒草遠處。
卷曲的石板,是來往獨輪車的痕跡。獨輪車怎么可能在石板上壓出車?。恐拔覀兌疾幌嘈?,以為是夸張,待見到古道真容,才知道史跡比我們的各種想象,都更為夸張。
鵝湖書院是朱熹的講學處。當年,朱熹就在這條古道上,翻過分水關,與販夫走卒同行,來來往往于閩贛。朱熹祖籍徽州婺源,該地位于安徽江西交界,如今屬上饒。而我們剛離開的武夷山市,是他的成長和治學地。他的一生都在武夷山脈兜兜轉轉,朱熹本人就是北南相會、經濟文化重心南移的一段歷史。
南宋淳熙二年(1175)六月,陸九齡、陸九淵兄弟來鵝湖書院與朱熹見面,就“教人之法”展開辯論。
現(xiàn)場有一百多位學者。這場辯論,成為中國哲學史上的著名事件,史稱\"鵝湖之會”。“元晦(朱熹)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后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fā)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陸九淵集》卷三六《年譜》)
“教人之法”也就是認識論。朱熹強調“格物致知”,由事物之理,推致其知,以至其極。他主張多讀書,多觀察,認為這是認識之門徑。
陸氏則強調“心即理”,格物其實是體認本心。他們主張“發(fā)明本心”,心明則萬物萬理通。認識之重點,是去此心之蔽。不必多讀書、多觀察,養(yǎng)心神要緊,“先立乎其大”。
陸九淵說,圣人相傳的道統(tǒng),只是“此心”此心猶如木有根、水有源。朱熹說,“理”雖先于物,但存于心外,在“宇宙”之間。
雙方爭議了三天,不歡而散。爭論又斷斷續(xù)續(xù)了十四年,直到紹熙元年(1190),雙方仍各執(zhí)己見。
陸氏學說傳至明代,經王陽明發(fā)展為“陽明心學”。朱熹的學說被尊為“程朱理學”,統(tǒng)治者稱朱為“大賢”,學者奉其為“萬世宗師”。
鵝湖書院一直興旺,直至科舉不存、新學興起。清末,鉛山新式學堂在河口各會館中興辦,供各地鄉(xiāng)籍子弟上學。河口的平民少年,也在新學堂上課。
鵝湖書院,這個中國哲學的分岔口,就立在道旁,是萬里茶道的必經。崇安古道的這一段,令人百感叢生。我們在書院中繞行一周,俯仰四顧,然后從牌坊下“繼往開來”四字走出,北上繼續(xù)奔河口。
四
江西一帶的茶葉集散中心,原本在浮梁,在鉛山正北,距離200公里。
白居易《琵琶行》中,那個賣藝女子幽怨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透露了唐中期這個茶葉集散中心的一絲信息。
至明清,最大的茶葉集散中心,移到了鉛山。準確地說,移到了鉛山的河口。
群山萬壑赴河口。四列從武夷山脈四座高峰延伸出的大山,向北奔馳到信江岸,戛然而止,從左右兩側拱抱河口。
河口更匯聚了周圍大山涌來的水流——武夷山脈東部、南部發(fā)源的河溪,匯集為信江、桐木江,往西往北流,在河口交匯。交匯口的東、西以及對面,又有青溪河、陳坊河、九獅河匯人信江。
河口成為天然的良港,據(jù)此也成為連接江西、福建、浙江、安徽的樞紐。
信江經過河口,繼續(xù)西流,注人翻陽湖。鄱陽湖就像大水袋掛在長江上,又如一只八爪魚,匯饒、信、撫、贛、修五條大河,挽著江西、安徽、浙江、福建、廣東、湖南、湖北,遠連著江蘇。
桐木江改道河口,發(fā)生于明初。這條自南向北貫穿了武夷山的河流,流來了山中和山那邊的山貨。信江從東向起到同樣作用,使浙閩物流翻山越嶺來到河口。僅僅七十年,河口從兩三戶人家,爆發(fā)成為千家萬戶、客商云集的八省碼頭。
“東連吳越,西通荊楚,南控八閩,北帶中原。\"這樣的描述開始現(xiàn)于史書。河口如一個咽喉,恰在中原大地與東南山地唯一的水陸結合點上。
中國北南交會的力量,北方重心的南移,北方力量向南方的擠壓,蓋源于對資源的需求。南北不同物產之間的相互尋求,是這種交會的動力。在現(xiàn)代化大潮還沒洶涌起來的古代,交通和商業(yè)的力量,只能憑借天力。而河流是最大的天力。在河流中斷處,出于迫切的或巨量的流通需要,則會打通一個陸路或水路出來,連接不同水系。
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南北中國就這樣在河口相會。南方此時的特殊物產——茶葉,被北方和西北方的食肉民族大量渴求。全球化的初瀾涌動,又產生西方國家對東方國家這種特殊物產的渴求。觀此時,中國就像是一片海棠葉,環(huán)葉皆為鐵壁,唯北方恰克圖和南方廣州各留一孔,兩孔之間連成一線。其間,河口成為北上、南下都必經的水陸通道,鵝湖古道成為南北陸路唯一連通處。
當此時,在這個中原大地與東南山地的交會地,攜帶中國東南的出產,武夷山西側的河流,都向西、向北流;武夷山東側的河流,甌江水系、閩江水系、錢塘江水系,包括它上方的長江水系,成千上萬的竹筏和木船,都逆水而上,盡往西行;山脈中各種孔道,同時舒張。群山萬壑,百水千溪,共赴河口。
五
天亮起來,河口市聲鼎沸,喧囂聲直飄浮到了半空。
緊挨著碼頭,一堡街、二堡街、三堡街,青石板路上,一輛輛獨輪車急急奔行。它在山那邊叫“雞公車”,到山的這一邊,改叫“花車”?;ㄜ嚻綍r推女人(媳婦、小女、親娘),現(xiàn)在全推著高聳的貨包。包著鐵箍的木輪,與石板摩擦發(fā)出“喔喔喔”的嘯叫。這本是極刺耳的噪聲,但此時落人人們心里,不旁為整條街上豐收的歡唱。
茶行老板、伙計們喜上眉梢,跑出跑進。拋卻了女紅、不聞蠶桑的獅江女,笑語盈盈,向莊客分小票,以春蔥纖指抹著新茶,一日獲兩百文。河口不產茶,卻有最厲害的河幫茶師,他們括一括、嗅一嗅,就知道茶葉的成色。頂多再抿上一口,就說得出茶葉品牌和等級,是否以次充優(yōu)。
兩百多家布店,上柜了名聲最響的武昌巴河布、南昌色布、福建生布、浙江絲綢。
雜貨店里,從九江下游各地運來的日用雜貨琳瑯滿目。米店里是貴溪、代陽的米,陶瓷店里是景德鎮(zhèn)的瓷器,火爆街上是萬載的煙花,藥號中是各地的藥材,還有的店里賣著閩浙的鹽、武夷山的山貨……它們零售給鎮(zhèn)上人日用,大部分批發(fā),轉銷全國。
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已經成為坐商的掌柜,口音也是南腔北調。顧客中怕遇到浙江人,浙江人中又最怕江山人。好在談生意不需要多話,兩手比畫,指指點點,買賣也便成交。
河口立于江邊,也浮在水上。鄉(xiāng)賢費氏兄弟出資,于明嘉靖六年(1567)鑿成的人工河惠濟河,從東南向東北穿城而過,于二堡街中段匯人信江。河邊吊腳樓上的商戶,駛出小船,穿梭惠濟河十一座小橋下,來往轉運零散貨物。
洋莊茶令河口振奮,鉛山從事茶葉加工運銷的人足有二三萬,河口茶行有四十八家。而茶葉催發(fā)的不只是茶行,一業(yè)興而百業(yè)興,各行各業(yè)都倍添精神。中原大地與東南山地結合點的大碼頭,水道四通的商賈聚貨交易之所,賜福一切交流物品,貨到河口,全都身價倍增。
有著氣派門庭的東海第,住著連云港專做 茶葉簍的富商。上饒沙溪徐氏慕名上門,學 做匠。匠活兒傳五代,徐氏盤下東海第,還 在河口買下四十二幢房產。
光緒年間,抄本《鉛山鄉(xiāng)土志》這樣描述河口:“華洋通商,河口最盛。茶紙巨商,次運糧油。負販經營,趨微者稀。商家億萬,充塞市。大小商民,不下十萬。士農工商,擊轂摩肩?!?/p>
六
河口的好運,延續(xù)了八十年。
一八四二年,英帝國的炮艦轟開了大清國東南沿海的港口上海、福州、廈門、寧波,結束了廣州的海上“一口通商”局面。
河口的洋莊茶生意,走向衰落。饒、呂、郭、莊四大茶行,轉行做紙、糧和藥材生意。
茶葉大盜、英國植物學家羅伯特·福鈞,一八四九年來到河口,見識到了這個世界茶葉名鎮(zhèn)的余暉。他在《中國茶鄉(xiāng)之行》中寫道:“河口是繁榮的大市鎮(zhèn),茶行林立,全國各地茶商云集,英國商人也自行來此采購河紅茶?!?/p>
河口的手工業(yè)和百貨繁榮,此后又延續(xù)了大約八十年。鐵路時代隆隆駛來,內河航運和驛路交通式微,河口從國際和全國集貿中心,被拋荒到了現(xiàn)代化世界的曠野。
七
“鵝湖山下稻梁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碧拼躐{這首《社日》,寫的是九世紀的鉛山。
清康乾年代,長江中下游有諺語,“買不盡的漢口,裝不完的河口”;又云,“河口茶市通天下,河紅茶幫遍中國”。
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河口的老奶奶教小兒念兒歌,還有“一典當,二牌坊,三關卡,四庵堂,五祠堂,六秀才,七戲臺,八錢莊,九條弄,十碼頭,十一橋,十二廟,十三街,十四館”。
迄今,河口人的記憶里,依然留存著兒時那濃烈的舊日民俗生活的印記:
——中秋節(jié)晚宴,月餅分給孩子們。半大小伙兒不分月餅,一起去“鏟鍋巴”。一伙人推著一塊石頭,推到一家就會得到一塊月餅。另一伙人到園子里“偷\"柚子、梨和棗子。在中秋夜,這是一種歡樂,不算偷。
——臘月初八打棵。將米用槌在石白打,打成粗坯再蒸。再放進石白打,然后用印板印,印上“福祿壽喜”字樣。每打好一白,主人家就請大家吃用蘿卜絲炒蝦米的包大米顆。
——冬天人人有火肉取暖,火肉是一種內裝陶缽炭火的烘籃。小孩子喜歡秋天到地里撿稻谷、豆子、紅薯,用自己的小木箱儲存起來。過年看生產隊殺豬分肉,也撿得幾塊肉屑。然后,再想吃零食時,就將這些東西放進些許在火鹵的鐵盒中,看豆子蹦跳、“紅燒肉”在鐵盒中磁磁作響……
我意識到,這是那個古代富庶中國、富庶鄉(xiāng)鎮(zhèn)的燦爛時光,在舌尖上殘留到今天的最后一絲余味。
我小時候留下的記憶是,在家鄉(xiāng)安徽和蘇北,那些走街事巷的匠人,但凡自稱來自江西的,男女老少都投以敬佩的目光:賣竹椅的、做棕床的、編竹席的、箍桶的、刷桐油的、打錫壺的、補鍋的、修傘的……在我們那一帶的傳說中,江西是百業(yè)中國最出能工巧匠的地方,我現(xiàn)在回想,那真像是河口的一個尾聲,如此的驚艷、響亮而悠長。
(選自2025年第2期《長江文藝》)
原刊責編"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