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每當(dāng)我回想起這件事,眼前總會浮現(xiàn)起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縈系在我靈魂的最深處,不可深究。
我想象自己在年事已高的時候,才會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寫下來,如今,我還沒有走到盡頭,盡頭先尋到了我。
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坦白地說,內(nèi)心沒什么遺憾,反而有一絲竊喜,這個時刻我等了很久,因為我想要的答案,也許,只有等到這一刻,帷幕才會拉開,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自2008年偶遇蓬提波波時,就知道它就在我已知的未來。
2008年,我四十八歲。那一年我過得很艱難,事業(yè)遇到了瓶頸,婚姻也分崩離析。我從未想過妻子會提出離婚,只因她是唯一一個我想要白頭偕老的女人,我依然愛她,我不想離婚。
去民政局的前一天,周笑笑托人送了一張機(jī)票到公司。
晚上八點,目的地曼谷,不可改簽。
就這么一走了之,很不地道。
哥們兒輪番勸我,一旦簽字就回不了頭了,我心想,結(jié)婚時也沒問你們意見,離婚的時候卻廢話連篇,活到這個歲數(shù),身邊居然一個對人生有建設(shè)性的朋友都沒有,著實讓我心涼。
我決定一走了之。
隨便拿了幾件衣服,去銀行換了萬把塊泰銖。
路上,接到了妻子的電話。
你在哪兒?
機(jī)場。
什么時候回來?
你是不是剛才頭疼了?
十八年前遇見她的時候,她就有這種奇怪的感應(yīng),只要我心神不寧她就會頭疼,這毛病直到結(jié)婚也沒好,妻子曾一度懷疑自己腦子里長了一顆瘤。
等回過神時,電話已經(jīng)掛了。
在飛機(jī)上昏睡了四個小時,醒來時,耳朵里嗡嗡作響。
周笑笑開了一輛敞篷車來接我,他是我的發(fā)小兒,我們一起做過很多驚天動地的事,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分道揚(yáng)鑣各自安好,打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大相信人生里真的可以有一輩子的朋友,友情很多時候比愛情還要脆弱。好在我和周笑笑沒有什么過節(jié)兒,只是彼此的生活境遇變了,失去了兄弟之間的默契,共同話題變得越來越少,漸漸地也就疏遠(yuǎn)了。
若不是得知我要離婚,他絕不會主動跟我聯(lián)系,分開這么久,我也沒想過要去找他。
聽說頭兩年,周笑笑在泰國的生意做得特別好,2006年軍變之后,泰國政局動蕩,多少還是受了些影響,好在他也因此開啟了所謂“泰式佛系”人生之旅,在我看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傳言說周笑笑是因為職業(yè)焦慮癥才放棄了國內(nèi)的一切跑去泰國,如今,錢賺到了,病也好了,香車美女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中年男人最理想的單身生活應(yīng)該就是他這樣的。
一路上,周笑笑都在對我宣導(dǎo)他那套“泰式佛系”生活的正確打開方式,那感染力就像一個受過職業(yè)訓(xùn)練的傳銷員所為,我聽得有點不耐煩,唯獨記住了一個名字:蓬提波波。
等到我在周笑笑的豪宅公寓里安頓下來,把自己收拾干凈,坐在餐桌上吃螃蟹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清醒,我很難描述那感覺,就好像身體里某個從未意識到的長眠不醒的早已死掉的部分被什么東西激活了,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多巴胺像納米機(jī)器人般在我體內(nèi)亂竄,讓我頭腦發(fā)熱。
幾杯啤酒下肚,我們很快就找回了當(dāng)年無話不談的酣暢淋漓,這些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對方分享。
說說那位蓬提波波。
我不厭其煩地打斷周笑笑,讓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回到這個名字上來。周笑笑特別詫異我為什么會對這個人有興趣,我告訴他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奇,很想了解關(guān)于這個人的事。周笑笑很認(rèn)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這個人我說不清楚,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我只能帶你去見他,你想什么時候見?明天可以嗎?我毫不猶豫脫口而出。周笑笑皺著眉頭研究了我好一會兒,眼神變得茫然且不可思議。周笑笑當(dāng)著我的面打了幾通電話,確認(rèn)我明天可以見到我想見的人之后,才想起來問我,你可知道這個人是干什么的?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心想,這個問題應(yīng)該你直接告訴我才對吧。
那數(shù)秒鐘的沉默很玄妙。
我和周笑笑同時意識到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發(fā)生了,他沉默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異樣的欣喜,我立刻頓悟,蓬提波波對周笑笑也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只是他沒想到我會在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他其實并不想同我分享或者沒想到我會覺察的秘密。
這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還是決定用這個問題來打破玄妙的沉默。
周笑笑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巨大的垃圾袋。
蓬提波波是個泰舞樂師,但他最厲害的是講故事。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一邊對著垃圾袋扔啤酒罐,一邊琢磨著我以往的人生里從未對這樣的人產(chǎn)生過興趣,這究竟是為什么?
等你見到他的時候你就會知道。
周笑笑不想再多說什么,也不想讓我再繼續(xù)說下去。
疲倦來得剛剛好,我?guī)е鴿M腹疑惑回房休息,倒頭就著。
那一晚的那一覺特別漫長,我感覺自己睡了三天三夜那么久。
醒來時,耳朵里的嗡嗡聲沒有了,腦門兒有點發(fā)漲,像是裝了太多的夢快要炸掉的感覺,但其實到底有沒有做夢我一點都不記得。
晌午的曼谷街頭,充滿了煙火氣,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玲瓏鏗鏘的泰樂,除了熱還是熱。
四面佛一如既往香火鼎盛。
我不是虔誠的佛教徒,但我喜歡坐在寺廟里看人,很有意思,就像一個人間觀察者,我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優(yōu)越感,因為我始終堅定不移地把自己定調(diào)為一個純粹的凡夫俗子,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訓(xùn)練出洞悉人性的獨特眼光。
但事實證明,我真的就只是一個平庸無奇的凡夫俗子,在能擁有的時候擁有,在會失去的時候失去,人生,沒有奇跡。
還愿的人一撥接一撥,樂曲幾乎沒有中斷,周笑笑已經(jīng)汗流浹背,我有點擔(dān)心這么下去他的耐心會被烤焦。就在這時,舞者停了下來,一個矮個子男人站了起來,對排長隊的還愿香客們行禮,示意大家稍作休息,周笑笑趁機(jī)迎上前去,我猜,那個男人應(yīng)該就是蓬提波波。
蓬提波波越過人潮,看向我。
一張古銅色的面孔一閃而過,辨識不清模樣。
過了一會兒,樂聲繼續(xù)響起。
去一趟華欣吧。
周笑笑在我耳邊說道。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
今天臨時有事,故事會取消了,我?guī)闳トA欣玩一玩。
為什么要去華欣?
樂聲再次把我的話音淹沒,周笑笑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手忙腳亂地跟上,就在這時,舞樂再次響起,我的耳膜被一陣共鳴擊穿,嗡的一聲巨響,眼前一黑,黑暗中,出現(xiàn)了飄浮不定的模糊畫面:幽深的山洞里,一個個路標(biāo)與箭頭……廟宇、靈骨塔、五彩斑斕的石階,一眼望不到頭……一張看不清容貌的男人的臉……
我心口一陣發(fā)怵,睜眼時險些被人流絆倒。
到底去不去?
周笑笑把我拖到樹蔭底下,繼續(xù)低頭刷手機(jī),絲毫沒有覺察我的異樣。我腦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些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零碎念頭。
華欣是泰國皇室度假的地方,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周笑笑眼里的欣喜又開始閃爍,我決定跟著感覺走,好奇不一定會害死貓,但扼殺好奇定會讓我寢食難安。
走,去華欣。
周笑笑果真釋然地笑了,像是完成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使命般雀躍。
華欣,車程四小時,一百九十五公里,晴空萬里。
路過加油站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周笑笑是怎么說起蓬提波波的:
你說你每天都去四面佛附近的夜市聽蓬提波波講故事?
也不是每天,要看機(jī)緣。
什么機(jī)緣?
人、事、靈感,都有可能。
不懂。
我真的沒聽懂,這個會講故事的蓬提波波難道是個作家?
當(dāng)然不是,他根本不識字。
周笑笑扭轉(zhuǎn)方向盤,輪胎激情四射地碾過路面的砂石。
原來,當(dāng)年的周笑笑真的罹患了嚴(yán)重的焦慮癥,必須靠藥物才能維持正常的生活,他沒想過要在泰國治病,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要么繼續(xù)瘋狂地賺錢,要么就體面地死在這里。直到有一天,鄰居的啞巴太太送給他一盒咖喱,盒子里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八點,夜市。約莫七點二十分,啞巴太太再次按響門鈴來拿回她的咖喱盒子,周笑笑拿出紙條問她,曼谷那么多夜市你想帶我去哪一個?啞巴太太一言不發(fā),握牢他的手掉頭就走。那是周笑笑第一次坐在四面佛附近的小夜市里聽蓬提波波講故事,三個月之后,周笑笑的焦慮癥就不治而愈了,從此,再沒有吃過一粒藥。
就聽了個故事?怎么可能。
不止一個,蓬提波波的故事從來不重復(fù),想聽故事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在四面佛跟前抽簽,你沒注意香爐邊上放著一個簽筒嗎?
我真沒注意。
每天二十支,不多不少,抽完了就得等下一次。
所以,那天啞巴太太幫你抽了一支?
周笑笑搖頭,事后我才知道,是蓬提波波拜托啞巴太太把我?guī)ヂ牴适碌模也恢浪窃趺粗牢业?,那段時間店鋪正在裝修,我每天來回經(jīng)過四面佛至少四次,但一次也沒有進(jìn)去過。我只記得,認(rèn)識蓬提波波的前一天我忘了吃藥,半夜里胃疼得厲害,第二天整個人昏沉沉的,只想睡覺。
他到底說了一個什么故事?
這我不能告訴你。
周笑笑很嚴(yán)肅地看了我一眼。
這么說,對我而言,你就是那個啞巴太太。
周笑笑仔細(xì)想了想,又搖頭。
是你自己對他感興趣,我可沒想讓你認(rèn)識他。
那個蓬提波波一定對你說了什么。
他真的是臨時有事,我女朋友在華欣,順便帶你散個心不好嗎?
周笑笑輕描淡寫的口氣聽起來毫無破綻,讓我不得不相信。
下榻酒店時,迎接我們的是一個身材極好的長腿泰妹,嚶嚶呀呀說了幾句泰語,周笑笑便將她攬腰入懷,兩個人吻得死去活來,然后丟下一把酒店鑰匙,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樂得一人清靜,舒舒服服游了個夜泳,蒸了個桑拿,喝了點小酒,平躺在床上閉眼時,腦海里還是會浮現(xiàn)起零碎的畫面,于是又爬了起來,打開電腦上網(wǎng)搜索華欣的景點,果然,這里有值得探險的皇家寶藏洞穴,我記下幾個感興趣的,打算明天來一次巖洞大冒險。
第二天吃完早餐路過大堂,前臺小姐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是周笑笑留下的車鑰匙和旅游手冊,昨晚記錄的那幾個洞穴的行車路線圖也都在上面。重色輕友是周笑笑一貫的風(fēng)格,或者,他覺得我其實也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獨處的空間,總之,他打算過兩天再回來找我,然后一起回曼谷。
今天會下雨,最好不要去洞穴。
前臺小姐擔(dān)憂地提醒我。
我沒有猶豫,一腳油門就上了路,心想,2008年是我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年,該遭遇的都遭遇過了,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所以,一定可以安全歸來。最后,我確實平安回來了,但過程極其兇險。
說兇險也許有點夸張,一開始只是走錯了路,我的導(dǎo)航在田埂的泥淖路上迷失了方向,繞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通往目的地的正確路徑。這時,一只小白狗出現(xiàn)在田埂上,它站在不遠(yuǎn)處機(jī)敏地觀察了我一會兒,圍著我的車轉(zhuǎn)了兩圈,小白狗邊叫邊往田埂下坡道的十字路口跑去,然后趴在左邊的岔路上,面向我,難道它想幫我?guī)罚?/p>
我決定賭一把。
小白狗一路狂奔,把我?guī)У揭粋€渺無人煙的山坡上。
山坡向上是一條蜿蜒的大路,路口右邊的巖石上刻著黃漆涂抹的英文字:KAEWCAVE(麥邁卡維洞穴)。
小白狗又叫了一聲,我尋聲望去,路口左邊的大樹底下有張簡易木桌,一個滿頭鬈發(fā)的胖婆婆坐在桌子前面,歪著腦袋打盹。我走上前去一看,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手電筒、雨衣、伸縮拐杖等物品,還有一沓印著250元泰銖的發(fā)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小白狗就把胖婆婆給叫醒了。老太太一看我不是本地人便指手畫腳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要進(jìn)洞,請給錢”。我點點頭,遞上250元泰銖。老太太又指了指桌上的那一堆探險用品,每一樣都伸出五個手指。太貴了,我搖搖頭。老太太不死心,拿起手電筒往我手里塞,我一邊推辭一邊跟著小白狗轉(zhuǎn)身就往山上去,順便看了一下手機(jī),電池滿格,應(yīng)該夠用了。
走到半山腰,才看見洞穴入口,洞口很小,只能容納一個人。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陡壁鐵梯爬下,這是一個很原始的巖洞,里面沒有光。我打開手機(jī)上的手電筒也只能照到前方三五米的范圍,我有點心慌,回頭看了一眼洞口的亮光,小白狗已經(jīng)消失無蹤。
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下一個方向,一個紅色標(biāo)記的箭頭出現(xiàn)在前方的巖石上。
幽深的山洞,路標(biāo)與箭頭……
這本不是我要去的那個皇家寶藏洞穴,但似乎又像是我一定會去的那一個。
思考讓我走了神,一腳踏空滑下陡坡,手機(jī)從我指尖滑下,眼看著就要掉進(jìn)萬丈深淵,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從后面抓住了我,我本能地重心后移坐了下來,手機(jī)掉到了我身上,真是危險。
我驚魂未定,回頭想要說聲謝謝,卻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人。
我重新站起來,拿起手機(jī)照了一圈,心想,那位探險者定是選了另一個箭頭,走了另一條路。我立刻將手機(jī)鏈掛在手腕上,踩穩(wěn)腳跟繼續(xù)前進(jìn),也許,在出口還能碰上他??墒牵叩揭话胛揖秃蠡诹?,這真是一個蜿蜒曲折、陡峭叢生的洞穴,一個箭頭跟著一個箭頭,沒完沒了,時間變得驚悚又漫長,陪伴我的只有沉重的呼吸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雙腿發(fā)軟,前方始終沒有出現(xiàn)出口的亮光。
那一刻,我感到了恐懼,我很擔(dān)心自己又一次走錯了路。
只要跟著箭頭走,就一定能出去。
我再次鼓勵自己。
這種時候我只能相信自己。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靠在巖石壁上稍作休息,試著深呼吸,讓自己的心跳慢下來,這時,我又感覺那個人就在我附近,離我很近的地方。
哈嘍!友伴!你還好嗎?你在哪里?
我大聲喊。
果然,不遠(yuǎn)處傳來細(xì)碎的腳步伴隨著碎石滑落的聲響。
要不要一起出去?
我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又喊道。
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洞穴里依舊寂靜無聲。
到這種鬼地方來探險的,果然都是獨來獨往的怪胎。
安靜讓我的心跳再次加快,箭頭就在前方,我必須一鼓作氣。
終于,上坡的鐵梯出現(xiàn)了,出口的亮光就在不遠(yuǎn)處,我一陣激動,踉蹌著奔跑起來,就像被妖怪追殺的孫悟空,恨不得一腳騰云飛出去,抓住欄桿的時候,小腿完全使不上勁了,力氣已經(jīng)用完,我恐怕是爬不出去了。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踩上鐵梯,剛要使勁,那位友伴又從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來不及回頭看,只顧著四肢借力往上爬,嘴里語無倫次地說著謝謝你謝謝你……終于,我爬出洞外,第一眼看見的竟然還是那只小白狗!
原來它一直在出口處等著帶旅客下山,這小家伙還真講義氣。
我來不及和身后的友伴打招呼,就跟著小白狗一路下了山。
回到大路,發(fā)現(xiàn)老太太早已下班,只剩下我那輛車還停在原地。我想我應(yīng)該等那位善良的友伴一起下山才對,如果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那位友伴始終沒有出現(xiàn)。
眼看著天色漸暗,我不敢再等下去,只得告別小狗,匆匆啟程打道回府。
就在我發(fā)動引擎的那一刻,一聲驚雷劃破天空。
傾盆大雨如約而至。
只要再晚一分鐘,你就死定了。
周笑笑聽我說完,頓時方向盤打滑,手心冒汗。
回曼谷的路上,我才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直到2018年,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震驚全球的泰國“睡美人洞”探險救援事件,我才知道周笑笑說的一點都不夸張,那天,如果我被大雨困在巖洞中,沒有人會來救我出去。
那位善良的友伴應(yīng)該是跟我一起走出山洞了吧。
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想的,但其實我從來不知道這位善良的友伴是否真的存在過。
回到曼谷的第二天,我就有幸參加了蓬提波波的故事會。
那天下午周笑笑特別高興,這幾年他熱衷于翻譯泰國兒童讀物,最多的時候一年可以翻譯十來本,平均一個月一本,以前我們哥兒幾個總嫌他沒文化,現(xiàn)在他巴不得在我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泰語水平。黃昏時分,我們閑聊漫步前往夜市。路過四面佛的時候,我看到一大片奇幻異景般的七彩晚霞正緩緩地從四面佛廟宇上空飄移,與我們行走的方向同步,無論走到哪兒,都抬頭可見,仿若四面佛的指引般神奇又美妙。
小小的夜市里四通八達(dá),周笑笑在一家賣紗籠裙的店鋪前停下,老板一見到他就微笑,十分親切。老板將我們帶進(jìn)店內(nèi)后院的小巷深處,一座精致小巧很有泰式古風(fēng)味的納涼亭下,幾個年輕的樂手輕撥著悠揚(yáng)的樂曲,不少聽眾已經(jīng)盤腿就座,每一位都身著舒適的居家服,蒲團(tuán)前放著一盞花碟,碟上放著一小杯茶水和若干糕點,樸素心怡。周笑笑帶著我和諸位聽友行合手禮,互相介紹,在座每一位都對我露出善意平和的笑容。這時,蓬提波波手握茶壺,面帶微笑地走進(jìn)了涼亭。
樂聲、人聲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這位名叫蓬提波波的說書人有著一張精神飽滿的臉,極短的寸頭,濃眉大眼,五官勻稱,留著整齊的絡(luò)腮胡,古銅色的皮膚看上去不像是曬出來的,和泰國人相比,蓬提波波更像是中東混血,他肩膀很寬,但是身材很矮,腳特別大,身著寬大的連帽素麻布衣,不由得讓我聯(lián)想起《魔戒》里的霍比特人。
今天有位新朋友。
蓬提波波對我招招手,示意我和周笑笑坐到前面去。
能聽懂泰語嗎?
我笑著搖頭。
那就拜托你啦。
蓬提波波對周笑笑合掌行禮,周笑笑點頭回禮。
蓬提波波盤腿坐下,對著手壺喝了一口茶,開始了今天的故事。
今天要講的,是一個流傳在我爺爺輩匠人們口中的趣事。
大家都知道我祖上前輩都是寺廟里的工匠師,貼金畫畫、舞樂造塔、修繕化緣,無一不精。說到寺廟的修繕師,其實也是寺廟里的風(fēng)水師,他們總是精心挑選每一年節(jié)氣最旺的日子來進(jìn)行寺廟的修繕工作。開工前,修繕師傅們會聚在一起舉行一個開工儀式,眾人拿起掃把,圍著需要修繕的佛像一邊掃地一邊默念:“契沒法師,請保佑我們風(fēng)調(diào)雨順,修葺平安?!蔽覀兲﹪乃聫R建筑都是塔形,很容易發(fā)生危險,大家相信只要拜過契沒法師,他一定會保佑大家平安收工。
說到這位契沒法師,是拉瑪七世時期的一位高僧,他原是寺廟里的掃地僧,因為偶遇了一位皇室貴族,才開悟得道,成就佛法。坊間流傳過很多契沒法師與皇親國戚的故事,我今天要說的這一出,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真實與否不得而知,說起來倒是十分有趣。
話說,這位皇室貴族也并非真正的貴族,他只是血緣上的貴族,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應(yīng)該稱之為“周邊貴族”才對(聽眾們笑)。就像麥當(dāng)勞是賣漢堡的,但也賣甜品,還專門有甜品小鋪,衍生的周邊產(chǎn)品,我這么說大家比較容易理解,所以,這位貴族雖然有著皇室的血脈,但并不在皇宮生活,其父母也只是皇室的遠(yuǎn)親,這位周邊貴族在家中排行老五,也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從小衣食無憂,生活自在。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個個都很優(yōu)秀,在家族里皆有自己的成就與地位,唯獨他,從小到大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好在父母并不介意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吃穿用度一視同仁,哥哥姐姐對他也是不錯,家族中,沒有人對這孩子提出過什么要求,也沒有人真的關(guān)心過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邊貴族就這么無功無過地長大成人,依舊整天無所事事,平日里很少跟家里人交流,大家只知道他非常喜歡吃卷心菜,唯一的嗜好就是每天去廚房雕蔬菜,把廚房里的食材弄得亂七八糟,管家實在看不下去,便勸他,少爺,您能不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不要每天待在家里浪費(fèi)糧食行不(聽眾又笑)?周邊貴族覺得有道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門,直到傍晚才回家,此后天天如此,久而久之,家里的人就漸漸地把他給忘了,沒有人在意他每天是何時出的門,又是何時回的家。
事實上,周邊貴族每天出門也只是在街頭閑逛,看看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吃一些從來沒吃過的東西,走在人群里,他并不起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并沒有什么改變,依然是個無所事事的隱形人,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一天,他路過一家南洋咖啡館,被濃郁的咖啡香氣吸引,便坐下喝了一杯,他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喝過最好喝的咖啡,從此,他不再閑逛,而是每天坐在這家咖啡館里一邊喝咖啡一邊發(fā)呆。但這是一家貧民咖啡館,除了咖啡好喝之外一無是處,衛(wèi)生條件更是糟糕,蒼蠅螞蟻到處都是,奇怪的是,這位周邊貴族非但不嫌棄,還有了一個新嗜好,就是和蒼蠅聊天兒(聽眾們又笑)。
周邊貴族每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咖啡館,對著桌上的蒼蠅說話,旁人走過他身邊只覺得他有點孤僻,就連咖啡館里的伙計也從未發(fā)覺這個男人行為怪異,腦子有病,直到有一天,一位妙齡女郎走進(jìn)了咖啡館,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男人。
妙齡女郎問他,為什么要和蟲子說話?周邊貴族回答,因為只有它聽得懂我的話。妙齡女郎笑了,跟我回家,我家里有個人也能聽懂你講的話。周邊貴族好奇萬分,便跟著女子離開了咖啡館。周邊貴族一路跟隨女子穿過大街小巷,來到河邊的一座小茅屋,女子把他帶到后院簡陋的佛像前,點了三炷香,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周邊貴族聽不懂她吟誦的經(jīng)文,心中卻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女子語畢,指著佛像對他說,瞧,我也是每天跟“他”有說不完的話,你與其和蒼蠅聊天,不如和“他”聊聊。
“他”是誰?
周邊貴族指著那尊破佛像反問妙齡女郎。
你不認(rèn)識“他”?
女子十分驚訝。
周邊貴族沉默片刻,走到佛像前,試著開口對“他”說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邊貴族覺得很沮喪。
沒關(guān)系。妙齡女郎安慰他。
“他”就在你心里,等到你想開口的時候,隨時回來找我,你認(rèn)得那條路。
妙齡女郎的聲音很溫柔,聽起來就像是飛蚊掠過耳邊的嗡嗡聲,周邊貴族感覺十分舒服。當(dāng)晚,他一夜無眠,耳邊反復(fù)回蕩著女子溫柔的聲音,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突然驚醒,終于明白自己要說什么了。
周邊貴族尋著昨日的路回到河邊,卻怎么也找不到妙齡女郎的小茅屋,他不甘心,又回到了那家臟兮兮的咖啡館里等。等了七天又七天,一月又一月,那位妙齡女子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周邊貴族如夢初醒,懷疑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白日夢,妙齡女郎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糊涂透頂?shù)幕孟???墒牵瑥哪且院?,他再也無法回到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中,一種難以克制的欲望植入了他的腦海,他想要找到妙齡女郎口中所言的、那個活在自己心里的“他”,他想要對“他”說話,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終于,有一天晚上,他夢見了“他”,一張和自己長得極為相似但看不清容貌的臉,夢里,他還看見廟宇、靈骨塔和一眼望不到頭的五彩繽紛的臺階。
周邊貴族恍然大悟。
三天后,他終于在泰北找到了夢中的廟宇,那是一座靠近緬甸邊境、位于高山深處的寺廟,從山下到廟門,需走過三百零八個由彩色卵石鋪就的石階。
周邊貴族頂著烈日上山,等到他跨過第三百零八個臺階時,看見一位樸素的僧人正在廟門前掃地。僧人見這位男子衣冠楚楚,氣度不凡,便知不是尋??停⒖逃H自為他開門。周邊貴族進(jìn)了寺廟,走遍了大殿小殿都沒有找到夢里的人,正失望時,又看見那位掃地僧,便上去問道,這廟里還有沒有別的像?掃地僧說,佛誕樹下還有一尊石佛像,那是建廟時就有的,也不知是誰造的,因常年失修,如今也沒有人拜“他”了。掃地僧帶著周邊貴族來到樹下,誰知,他一看見那尊破石像就立刻跪倒在地,淚如雨下,對著那尊石佛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掃地僧覺得驚奇,又擔(dān)心他一時失控做出什么不雅之事,只得陪他一起站在樹下。兩人雖然離得很近,僧人卻聽不見這位施主的說話聲,只見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動,再看那破石像,長得竟與這位施主略有幾分相似,就好像他看著自己說話一般。就在這時,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掃地僧發(fā)現(xiàn)周邊貴族說著說著臉就變了,變成了一個比來時看上去更年輕更漂亮,皮膚白到發(fā)光的英俊青年。
真是佛祖顯靈了嗎?
若不是親眼所見,掃地僧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僧人還沒回過神,周邊貴族就站起了身,走到他跟前問,您可是這寺廟的住持?掃地僧搖搖頭。周邊貴族又說,麻煩您去問一下貴寺的住持,我能不能留在這里?掃地僧去請示住持,住持想要見一見周邊貴族,誰知那周邊貴族說不必相見,只問住持能不能讓他留下。掃地僧再去請示時,住持方才領(lǐng)悟到什么,微微一笑道,相逢何必相見,就讓他留下吧。
就這樣,周邊貴族留在了寺廟里,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掃地僧一起掃地,或坐在佛誕樹下看著天空發(fā)呆,但也沒有再對石像說過話。掃地僧日日與他相處,對他越來越好奇,每天都會主動跟他說話,問他到底是誰,從哪里來??墒?,周邊貴族總是笑而不語。一日,實在忍不住,掃地僧又問他,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到寺廟里來?周邊貴族回答,為了尋找活著的意義。你找到了嗎?周邊貴族點點頭。掃地僧又問,那天,你跪在那石像前到底跟“他”說了些什么?周邊貴族回答,說前生,說今世,說萬物輪回。掃地僧一聽越發(fā)好奇了,又道,你活著的意義就是在這寺廟里掃地嗎?周邊貴族笑著搖頭,是沉默與等待。等什么呢?等回家。周邊貴族回答。掃地僧越聽越糊涂,回哪個家?周邊貴族伸手指天,這是我在此間的最后一世,我此生為人的意義只有一個,就是回家,回天上的家。
我終于想起我是誰了。
周邊貴族說完最后一句,便起身離開了。
掃地僧看著那尊破石像,還是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深意,只感覺他剛才的每一句話都深奧到足以讓人琢磨一輩子。
掃地僧想著,也許,他就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青年,如果他真是個病人,他的家人為什么從來沒有找過他呢?掃地僧擔(dān)心他的家人不知道他留在了此處,便獨自下山四處打聽有關(guān)他家人的下落,掃地僧隱約覺得,在尋找他親人的那許多日夜里,自己曾經(jīng)路過他的家,走過他的路,坐在他曾經(jīng)坐過的咖啡館里,他總能感覺到世間有他,卻又無他,這個人真的好像被遺忘了,或者說,從未有人認(rèn)識過他。
掃地僧為他感到遺憾,甚至萌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
最終,他放棄了尋找他家人的念頭,決心用心去體驗與這個奇人相處的每一天,也許,就能參透他所說的那些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掃地僧習(xí)慣了每天和周邊貴族一起掃地,習(xí)慣了彼此笑而不語的沉默,習(xí)慣了漫無目的又百思不解的等待,然而,在這樣的等待中,他們竟然都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幸福。
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
第十一年的仲夏,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周邊貴族突然對掃地僧說,時間到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想送給你四個字。
什么字?
契沒于心。
這是我十年來,與你相處的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感受到的四個字,契乃默契之契,沒乃沉沒之沒,心是你我之心。
第二天清晨,這位神秘的周邊貴族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門前只留下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竹掃把。
掃地僧從未感覺如此悲傷,因為他知道他已經(jīng)回家了,此生他們不會再相見,同時,又無比欣喜,因為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掃地僧依舊還是掃地僧,每當(dāng)他想起過去,眼前總會浮現(xiàn)起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他留下的那四個字。掃地僧時時感懷,日日參悟,無時無刻不回味著自己與周邊貴族相伴無語的每一天,最后,他終于領(lǐng)悟了那四個字真正蘊(yùn)含的佛法奧義,成了一位得道高僧,法號契沒。
故事說完了,蓬提波波雙手合十,樂聲再次響起,席間的氣氛回到了日常的愜意。
大家各自飲茶交談,討論著這個有趣的故事。
周笑笑忍不住舉手問,后來契沒法師就再也沒去找過周邊貴族嗎?
蓬提波波放下嘴邊的茶壺。
都契沒于心了,還想去哪里找?
眾人又被蓬提波波逗樂了。
可是一個大活人總不會憑空消失,你們猜那個周邊貴族到底去了哪兒?
就是下山回家了唄。
那可不一定,搞不好被家人關(guān)進(jìn)精神病院去了。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蓬提波波打斷了大家的爭論。
有人說他失蹤了,有人說他回家了,也有人說他變成了泰王的守護(hù)神。1933年皇室政變,貴族逃難的時候,他為了保護(hù)國家寶藏被敵軍追殺,死在了華欣的一個神秘的山洞里。
說不定就是你去過的那個!
周笑笑興奮地在我耳邊說。
周笑笑的戲言并沒有讓我覺得毛骨悚然,這個故事對我來說也并非那么有趣,反而覺得很傷感,讓我突然回顧起了我的前半生。
仔細(xì)想來,我前半生的每一天好像都過得挺充實,又好像和那位周邊貴族一樣,其實過的是一種并不能給我?guī)砜鞓泛托腋5臒o所事事的充實,所以我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夜深人散時,我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中國茶送給了蓬提波波,感謝他讓我聽了一個這么精彩的故事。
我們還會再相見的。蓬提波波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抱歉,我這個人不太相信緣分。
他似乎料到我會這么說,笑容意猶未盡。
存在即完美。信不信不重要,真相永遠(yuǎn)都會找到你。
就這樣,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和他的故事。
第二天,我一下飛機(jī)就給妻子打了電話,約她下午兩點在民政局辦離婚。
確切地說,我的后半生是從離婚那一天開始的。
我決定選擇另一種人生,去尋找失去一切之后,繼續(xù)生活的意義。
然后,我學(xué)會了沉默與等待。
我不能說是蓬提波波的故事改變了我的人生,生命是自己的,想要改變的永遠(yuǎn)都是自己而不是別人,或別人口中的一個故事。
但是這些年,我經(jīng)常會夢見那只小白狗,好幾次,都在夢中回到華欣的那個山洞里,打著手機(jī)電筒,在洞穴里尋找箭頭,尋找出路,每一次,都能感覺到一種難以描述的安全感,在黑暗里,沒有光,但依然覺得很安全,依然相信出口就在前方。
周笑笑在2013年的時候離開了泰國,和幾個朋友去了澳大利亞的珀斯做礦產(chǎn)生意,我們依然保持聯(lián)系,但很少有機(jī)會見面。我住院的那段時間,他托人來看過我,一個長相甜美非??蓯鄣哪贻p女孩,我們聊得很愉快,我讓她帶話給周笑笑,叫他不用惦記我,日子還長,就此一別兩寬,江湖再見吧。
之后周笑笑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了,直到半年前,我意外地收到一份來自泰國的包裹,里面有一盒上好的泰茶,還有一包南洋的咖啡豆和兩封信。一封是周笑笑寫給我的,大致意思是他前陣子回了一趟泰國,見到了蓬提波波,他已經(jīng)退休了,但每天還在夜市里給人家講故事,禮物是蓬提波波讓他交給我的,里面還夾著一張卡片,卡片上貼著一張照片,那是蓬提波波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敽鸵晃荒贻p掃地僧的合影,還有一封只有我可以打開的信。
我們還會再相見的。
那是蓬提波波最后對我說的,可惜,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就在我決定前往比利時的前一天晚上,我意外地接到了前妻的電話,算起來,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聯(lián)系了。
為什么停止化療?不是還沒到這步嗎?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我能感覺她努力克制的復(fù)雜情緒。
我有權(quán)利選擇我想要的結(jié)束方式。
還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
她有點激動了。
總會結(jié)束的。
我想著,還是岔開話題比較好,我不想給她添麻煩。
聽說你一直沒結(jié)婚?
和你有關(guān)系嗎?
我笑了,十幾年過去,她還是老樣子。
沒關(guān)系,我就是好奇問問。
她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和你在一起那些年,該體驗的都體驗過了,婚姻這東西,一輩子一次就夠了,反正以后也不會再遇到像你這樣讓我頭疼的男人了。
我跟你不一樣,我不結(jié)婚是因為我還愛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的情緒終于安穩(wěn)了下來。
那你呢?你不愛我嗎?
愛啊。
愛,你還跟我離婚?
我覺得她在開玩笑。
那場婚姻把我們之間所有的男女之愛都耗光了,但是我依然愛你,所以,只有離婚,我才能繼續(xù)愛你,你懂不懂?
契沒于心,我懂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回來陪你,你還愿意堅持下去嗎?
我沉默了很久。
她沒有勉強(qiáng)我回答,而是繼續(xù)詢問我在比利時的行程安排,以及大家一起會合的時間,她努力克制著不要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難過,這種被愛的感覺,比任何愛情和婚姻都要來得安全與幸?!?/p>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蓬提波波給我的那封信我還沒有來得及拆。收到禮物的那天,我正要趕飛機(jī),后來就把那封信給忘了,我想,它應(yīng)該還放在原來的地方。
那幾年我滿世界到處跑,熱衷于去尋找契沒法師的那座寺廟,直到2017年才終于找到了它。那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出了一些狀況,體力沒有以前好了,但我還是獨自爬上了那三百零八級臺階。寺廟已經(jīng)修繕過很多次,香客絡(luò)繹不絕,我尋遍了大殿小殿也沒有找到那尊石佛像,廟里也沒有人聽說過契沒法師這個人,直到一個小和尚告訴我,2010年修葺靈骨塔的時候,寺廟的修繕師們曾經(jīng)集資捐贈過一尊鎏金的佛像給廟里,就放在靈骨塔的香爐邊上。佛像雕塑的是一位盤腿而坐的年輕和尚。我終究還是見到了“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但是,“他”依然無名無姓,無人問津,每天只是坐在靈骨塔的角落里,看著蕓蕓眾生,繼續(xù)沉默著,等待著……
信不信不重要,真相永遠(yuǎn)都會找到你。
我打開蓬提波波留給我的那封信,上面只有一小段他親手寫的中文字,看上去特別工整,應(yīng)該是練了很久:
緣若無盡,生何遇?緣若有盡,愛何存?
無消無長,無病無懼,無愛有存,識愛永恒。
契沒于心。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2008年的那個故事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我沒有猶豫,立刻撥通了她的電話。
嗨,你剛才說如果的那件事還作數(shù)嗎?
當(dāng)然。
她的聲音變了,仿佛,一個哭了很久的人,突然笑了。
我相信這世界是有奇跡的。
這一次,我只想為我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張凡羽
【作者簡介】沈星妤,本名顧云貝。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作協(xié)會員,小說家,影視公司總經(jīng)理。著有《盛夏的櫻花樹》《晴天》《時光停止的夏天》《愛情下一秒》《天堂大街的相片》等作品,并多次獲獎,多部作品已售出影視改編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