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晶晶說要來城里,我問她什么時候來,她說周六。
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本來想接著問周六你不是更忙嗎,怎么請到假的?又怕她誤會我不歡迎她。說到底我們沒有親密到同胞姊妹的程度,只能讓著點才顯得對對方真誠。我轉話頭說,好啊,我給你把書房收拾出來。
五月的深圳很暖了,晶晶背著天藍色的背包,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褲和米灰色的短袖T恤,手里拿著一件薄外套進了門。因為疫情,小區(qū)管理緊,晶晶在小區(qū)門口登記,保安跟我核實情況時我就開好了門等她。晶晶滿意地進門,高興地叫我姐姐,然后熟門熟路地朝沙發(fā)走去,把東西放在沙發(fā)上。
晶晶拉開背包,說香梅姐,我沒有給你帶東西,就給萱萱帶了個小禮物。說著把一個系著蝴蝶結的小盒子放在茶幾上。
我說,你這客氣的,回家來還要帶禮物。我強調“回家”二字。
晶晶說不一樣,她是小姨,就是回家也要帶點東西才像個當小姨的樣子嘛。
我笑說,好吧,你把萱萱的心收買了,將來萱萱只跟你親。
晶晶也笑,說,我就是這么想的。
這話接得多好,又親密又幽默。所以,都說晶晶腦子有問題,她哪里有什么問題呢,她沒有問題。
萱萱是我的女兒,十四歲了,正讀初二,我就生了她一個孩子,從小被爺爺奶奶寵溺得不行,后來爺爺奶奶回去了,她才好點。她一大早去興趣班上課了,回來見到晶晶,果然抱著晶晶小姨親昵得不得了。
我好奇地問,小姨送你什么寶貝了,你連老媽都不抱一下,跟小姨這么親?
保密!萱萱說。
我裝可憐,不能保密,三個女人,你們倆好,我一個人多孤單。
萱萱說好吧好吧,給你看看。萱萱嘴里“噔噔噔”送到我面前一個微型打印機,說還可以連手機,把喜歡的圖片發(fā)送過來就可以直接打印出來了。
我說媽呀,這么神奇。說實話,我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么先進的東西。萱萱當場給我試驗了一下,把她“哥哥”的照片發(fā)送給打印機,不一會兒就打印出一張她“哥哥”的精美照片。
天哪,這不是送禮送到萱萱心坎上了嘛!我隱隱發(fā)愁,本來萱萱追星就夠讓我擔心的了,這又來了一個追星利器!她去年就買了拍立得,但拍立得只能現(xiàn)拍現(xiàn)打,不能打印網(wǎng)上下載的。這下好,連網(wǎng)上下載的也能打印了!但我不能把心里所想表現(xiàn)在臉上啊,只好眉頭一松,也為萱萱高興起來,還問晶晶這東西這么先進,應該很貴吧?
晶晶說不貴,這種東西就是做“飯圈”市場的,太貴了一般人怎么消費得起。
我附和說,嗯,有道理!
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煮飯,萱萱把晶晶拉到她的房間,兩個人聊得歡天喜地。
我煮飯時在想,晶晶為什么這個時候進城?工作丟了?但也沒看見她拉著行李箱來??!周六日是家屬的看望日,養(yǎng)老公寓的周六日可是比平時更忙的!
萱萱爸爸出差,我們三個人吃午飯,我想套一下晶晶周六進城的原因。
晶晶,你轉正了沒有?
轉正了啊,上月給你打電話時就告訴你了?。」べY也漲了。
喔,真快,說著就半年了!
這份工作長期做下去行嗎?有上升的空間不?
這工作挺好,我專業(yè)對口,轉正了我就負責健康療養(yǎng)這一塊,就不用做清潔的活兒了,比以前更輕松了呢。再上升嘛,就是組長,但對我來說有點難,我是??疲M長得本科或研究生。姐姐,“卷”得很??!
是卷,行行都卷。
姐也卷吧?
卷啊,我不是在讀研究生了嘛,要我說,你要把學歷提升一下,為將來做準備。
我不想卷,當組長責任太大了,你知道我們那兒的老人都是非貴即富,但凡哪個老人出點問題,組長都是連帶責任。
那你現(xiàn)在除了上班,業(yè)余還干點什么不?總不能下班就是吃飯睡覺吧。
小姨她是“站姐”,下班可忙啦!
噓!
怎么啦?能當上站姐可厲害了,你得做很多事呢!不太懂事理的萱萱替晶晶得意地說。
我知道什么是站姐,明星后援團的地方頭目。你當站姐?坤坤團深圳站的站姐?你才來深圳多長時間,你怎么當上的!那得做多少事!
哎呀,我已經(jīng)不是坤坤團的了,他早成“墻頭”了,我現(xiàn)在的“正主”是松淇。
松淇?沒聽說過,歌星?演員?
都不是。
那是?
音樂劇的。萱萱搶著說。
喔,歌??!那玩得高雅??!
不是歌劇,就是音樂劇。晶晶答。
媽你就是老土,連音樂劇都不知道。
你知道?小屁孩兒。我瞪萱萱一眼。
我當然知道,“梅溪湖”嘛,《聲入人心》嘛,《好聲音》嘛,誰不知道。
你也喜歡音樂???
姐,音樂劇沒什么不好,不用刷數(shù)據(jù),喜歡誰看看視頻就好。以前給坤坤打榜刷數(shù)據(jù)我挺討厭的,但不刷不行,不刷就進不了站姐的群。
這我不知道。還要打榜還要刷數(shù)據(jù)?
可不,我也打過榜,學生十單,工作了的一百單起,有任務的。萱萱說。
啊,你也打過榜?看來不能讓你在錢上有過多的自由。
我用的壓歲錢,又不是找你要的。我還好,小姨她們上班的要刷好幾百單呢。
我不想表現(xiàn)得太沒有見識的樣子,倒吸一口冷氣,穩(wěn)了穩(wěn)情緒才問晶晶,你最多的刷過多少單?
單曲嗎?單曲刷過一千單的。沒辦法,要升級就要刷那么多。
我把絲瓜大骨湯往晶晶和萱萱碗里分。分完湯,又一人給撈一塊大骨,然后才給自己盛湯。我喝湯不說話,她倆又聊起來物料的事。我聽了頭大,不想?yún)⑴c進去。
萱萱有爺爺奶奶還有兩個姑姑給發(fā)紅包,所以她的錢我也管不了,但她要在淘寶上買東西得用我的親情賬號才能買,所以她花多少錢買哪些東西我心里也有數(shù)。但是晶晶的錢是她自己的,奶奶和三叔都去世了,她又退了婚,她賺多少花多少也沒有一點負擔,我是管不了她的??墒撬膊恍×耍鶜q了,照說該為自己打算點,可她比起前幾年來一反常態(tài),一點存錢的意識也沒有。她剛畢業(yè)實習那會兒賺很少的錢都想著匯給三叔,都想著給奶奶買吃的,現(xiàn)在倒好,奶奶三叔都走了,她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tài),無拘無束。自從退了婚人也變了,一點也不像個大人,像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一樣癡迷明星,朋友圈里發(fā)的也是這個哥哥那個哥哥的。有的比她小,她就稱小哥哥,還都加上“我家”二字,“我家哥哥”“我家小哥哥”,口吻跟十四歲的萱萱一樣,看得我起一身雞皮疙瘩。但我能說什么呢?她現(xiàn)在一個人,無牽無掛,把我當親姐姐,把萱萱當親外甥女,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我和萱萱。我還不能有一丁點的拒絕,生怕讓她感受到我沒把她當一家人。
說她有問題,是說她退婚的事,確實讓我不知道怎么評價她好。二〇一九年臘月二十八她結婚,三叔喝太多酒腦梗走了,晶晶已經(jīng)算是在男方家拜了堂,但為了給三叔辦喪葬,晶晶三天回門沒辦成,這個婚就結得不徹底。那時剛好有疫情,晶晶因為發(fā)燒被拉走隔離了,隔離完她就回了奶奶家,以要伺候癡呆的奶奶為由,住在奶奶家不走了。后來疫情結束,她新婚的丈夫能回武漢工作了,她也沒有跟丈夫回武漢,而是在奶奶家繼續(xù)服侍奶奶。到這兒,男方就算晶晶悔婚,不但把十八萬的彩禮要了回去,連三叔給晶晶置辦的嫁妝也沒有退回。就這兒男方還說,要不是媒人跟兩邊是親戚,還得讓晶晶賠償精神損失費呢。晶晶那時正在悲傷頭上,愛咋咋的,叫賠償精神損失費也沒有意見,反正是不回去,反正這門親當時就是為了讓三叔高興才答應的,現(xiàn)在三叔沒了,她自然不用顧忌了,她就是悔婚了,就是不回去了。
當時男方不依,就是想要這個媳婦回去,纏得媒人很難辦,后來媒人跟男方使了狠,說,別得理不饒人,真要叫我們晶晶賠償精神損失費,那我們也有叫你們賠償?shù)睦?,我們一個黃花大閨女是不是被你們兒子睡了的,這要算起來得賠多少,擱古時候,一個黃花大閨女給人做妾,都得花老鼻子錢了,我們要是跟你們算,你們賠得起嗎?這話很難聽了,很狠了,還真堵了男方的口,但晶晶的嫁妝沒有拉回來,從此這事就算兩結了。也因此晶晶成了村里人的笑話,都知道她一個黃花大閨女沒結婚就讓人家給睡了。要說這事擱現(xiàn)在也沒什么稀奇的,但有些事不擺出來說沒關系,一旦擺出來說,那又跟老講究一樣成了臉面的事。但晶晶沒當回事兒,她照樣在村里服侍著奶奶,推奶奶趕集,推奶奶曬太陽,也推著奶奶故意趕人場,主動找人家說話。她主動找人家說話了,人家也都理她,大家都不尷不尬的樣子,只是在背后說她腦子有問題。
就這樣,在三叔走了的半年后,癡呆的奶奶也走了,晶晶給奶奶守了百天孝后來到了我這里。剛來到我這里時,我覺得她還在悲傷中,我是多小心地對她的,給她清理了書房,買了全新的床寢,叫她別跟我見外,放心地住著。但晶晶很快就在深圳的東海岸一家養(yǎng)老公寓里找到一份護理的工作。
二
吃完午飯晶晶要洗碗,我說,不用,你們玩去吧。但是晶晶堅持要洗,像當時她住在我家時一樣我煮飯她洗碗。她堅持的勁頭又讓我覺得她像以前處處收著的晶晶,不是剛才吃飯前的大大方方松懈的晶晶。
晶晶洗碗,我先是站在旁邊跟她說話,扯一些無關痛癢的事,問她天熱了潮濕起來了,她習慣嗎,問她平時吃飯還合口味不?
晶晶說外面天氣是潮濕得很,但室內很好,養(yǎng)老公寓都是有錢人去住,他們那里的設備好,中央空調和抽濕機都是一直開著的,室內不潮濕。吃飯嘛,有食堂,雖不及老人吃得講究,但雞魚肉蛋餐餐都有,可以說她長這么大,還沒有天天吃這么好過。
我說好,那我就放心了。
晶晶說,姐,我晚上有個活動要參加,下午要出去,你說我要不要跟萱萱說?
什么活動?
見面會。
那誰的見面會?
對,松淇的見面會。很早就說辦,疫情嘛,一拖再拖,現(xiàn)在終于可以舉辦了。
嗯……最好不要告訴她,她下午還有鋼琴課呢,不然她要沒心思上課了。
好,不說。說了她可能也不感興趣,她喜歡的跟我喜歡的不是一撥人,她喜歡韓國×××。
喔,那也不說,等會兒她要問你晚上去做什么,你說見同學老朋友什么都行。
我下午就得去,我是站姐,得提前去布置現(xiàn)場。
幾點走?
休息一下就走。
行,你在書房休息吧,我把沙發(fā)床都打開了,把床笠什么的都弄好了。
好,謝謝香梅姐。
客氣!
那姐去休息吧,我收拾好就去休息。
我去了客廳,萱萱正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整個人對著手機笑得不行。對于這個孩子走上了追星之路,我很懊悔,那時我在準備考研,工作之余忙得顧不上她,她一鬧我,我就塞給她一個iPad。都說iPad是貼身保姆,她先是在iPad上玩一些很幼稚的游戲和看漫畫,再大一點就開始追星了,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迷上了幾個團綜。緊跟著萱萱升了初中,不想受約束的勁頭更明顯,跟我講條件,要是要求她學習好,她也有個要求,那就是得給她買個手機。這時我已經(jīng)不能扼住她的脖子叫她不要玩電子產(chǎn)品,而是引導她“合理”地安排看手機的時間。比方周一到周五做完作業(yè)了可以玩手機,但有交換條件,玩多長時間的手機就看多長時間的書,以一小時為上限。周六日一天可以玩兩次手機,一次不超過一小時。她大哭,說一小時不夠,最少兩小時,我被她纏得頭疼,就妥協(xié)了兩個小時??晌乙舱f了,她初一初二可以這樣,到初三了學習任務重,要中考,就要收斂一點,就不能玩這么久,她還不知道初三的學習情況是怎樣的,為了得到當下的利益馬上說好。眼看著就要升初三了,我還沒有想好怎么控制她玩手機的時間,到時候肯定要找她談談。
我叫萱萱去午休,她說看完這一集。我對她這樣的回答不滿意,我說我不知道你說的一集是多長時間,而我需要確切的時間,所以你不能回答“看完這一集”,而要回答具體的時間。這個話說過很多次了,她總忘,我總要提醒她。她正看得高興,也不生氣我反問她,就用手點了一下視頻的進度條說二十分鐘。我無奈地說,好吧。
二十分鐘后,萱萱關了手機,把手機隨手丟到沙發(fā)上,然后去敲晶晶的門問她,晶晶小姨,你今天不走吧?
我不走。晶晶回答。
萱萱很滿意晶晶這樣的回答,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午休去了。
萱萱平時午休是四十分鐘,今天我沒有叫她,我想等晶晶走后再叫她。
晶晶走后,我再去叫萱萱,她已經(jīng)睡過頭了,怎么叫也不應,我上去推她,推一下她就嗯一下,推一下她就嗯一下,就是不睜眼。我看這是睡蒙了,把她硬拉起來坐著,叫她不要再躺下去,我去給她拿濕毛巾敷臉。
等我拿了濕毛巾來,她又是躺著的。我只好拿出一個做母親的耐心來,像哄小寶寶時那樣用濕毛巾給她擦臉,把她扶起來,又牽著她到客廳。
到了客廳她一挨上沙發(fā)又躺下了,我一看只好使出絕招,拿手機放她收藏的音樂給她聽,然后又去冰箱拿了個冰激凌塞到她嘴里。萱萱吸吮著冰冷的東西,才慢慢坐起來,拿起我手里的冰激凌自己吃起來。
我嘲笑她,小Baby。
她馬上來了精神,用大孩子的口吻回懟我,你怎么不早點叫我,害我睡得頭疼,腦門子都是木的。
我只好馬上認錯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忘了。
親生親養(yǎng)的閨女倒也好哄,萱萱不理這一茬了,問小姨呢。
我說小姨出去了,她約了人見面吧。
喔。
謝天謝地,萱萱沒有追問下去,不然,我還得編謊打發(fā)她。
萱萱吃完一個冰激凌,已經(jīng)醒得差不多了,我覺得叫她馬上做作業(yè)也不現(xiàn)實,就告訴她再玩一會兒要去學琴了,學琴回來要做作業(yè),她說好。這孩子到底是在關鍵時候由我?guī)Т蟮?,雖然迷上了電子產(chǎn)品,還是能跟我講道理的,所以也好哄。最怕的是不能講道理的孩子,那樣什么事都進行不了。能講道理就能立規(guī)矩,任何事情有了規(guī)矩就好辦了。謝天謝地,我想明白這一點,對萱萱的成長就放下心來。
晚飯后,我發(fā)信息問晶晶什么時候回來。
晶晶說對不起啊姐,我回得晚,你給我在地毯下放一把鑰匙吧。
我先說好,然后又問她大約是什么時候。
晶晶說活動結束是九點半,再收拾場地,怎么著都要到十點半。
我說好,又說十點半我還沒睡呢。
晶晶說,姐,你可別等我,十點半我也回不到,其他地方來的站姐計劃著跟松淇去吃夜宵呢,我也得去,回家怕是要到十二點了。
我說那好吧,我不等你了,鑰匙給你放老地方。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晶晶二十六了,這樣追星是不是太過了呢?她悔了婚,一時半會兒怕也不想找男朋友,難道她要靠追星度過她這正當時的大好青春?想想我二十六歲時已經(jīng)工作兩年,正在談戀愛,已經(jīng)奔著結婚生子和買房的大事去了。
十一點,晶晶發(fā)來一條信息,說姐我明天可能要睡懶覺,你不用叫我吃早餐。然后發(fā)了一個“愛你喲”的表情包。
我回好,你玩開心。
晶晶回來時我知道,聽著她進書房的動靜后我才放心地又接著睡,我沒有看時間,不知道她是幾點回的。
天亮后我去叫醒萱萱,告訴她小姨要補覺,我們不在家做早餐了,出去吃。萱萱迷糊中點點頭,然后洗漱好后我們出門吃早餐。以廣東人的習慣,我們早餐吃的腸粉,還打包了一份回來給晶晶。不知道她會睡到什么時候,但得準備一份早餐給她,才像是我心里有她。
到底是年輕人,睡得住,萱萱做完上午的作業(yè)去玩手機了,晶晶才醒,醒來洗漱后又是相機又是手機的一頓操作,然后才吃我給她在鍋里溫著的腸粉。她說好吃,比她們飯?zhí)玫暮贸?。吃完她收拾了垃圾,把桌子擦一遍又把椅子歸位后才走向玩手機的萱萱??此鍪碌膭幼鳎臐撘庾R里還是那個做三叔的養(yǎng)女懂事的樣子,什么都謹慎著。
晶晶說,你也看宏沖?
萱萱說,挺帥的。但是我是墻頭哈,我的正主還是×××(韓團明星)。
哈,他跟松淇“炒CP”時更帥,松淇雖然比他大,但像他的跟班。關鍵是事事依著他,很寵溺他。
松淇是跟班,你為什么還喜歡松淇?
跟班只是一個形容,是說他讓著宏沖。再說,松淇勤奮呀,上大學的費用都是用的助學貸款,他現(xiàn)在才研三,還沒畢業(yè)就掙錢把大學的貸款還完了。
他家很窮嗎?
嗯,湖(梅溪湖)里家庭條件最不好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一出道就簽約了公司掙學費。
小姨“嗑”他努力??!
都有。跟宏沖比,你不覺得他更陰柔嘛,他肯定對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的,所以他才很努力啊!
宏沖好搞笑,說他偷偷穿媽媽的衣服去比賽的。
對,宏沖當時很時髦的,穿一件真絲襯衫,還是綠色的,還戴了珍珠項鏈,可扎眼了。
我生怕晶晶說出松淇見面會的事,揚起聲音來告訴萱萱還有英語的聽說作業(yè)沒有打卡,老師在群里催接龍了。
萱萱說好,還有十五分鐘看完。
我問她倆午餐的事,晶晶說她才吃了,不餓,萱萱說她想吃比薩,我說那好,我也不餓,給你倆叫外賣比薩吧。
晶晶回了書房,我暗暗地咽了口氣。
下午萱萱要上舞蹈課,晶晶要回養(yǎng)老公寓,我提出送她,她說不用,送她就來不及接萱萱下課,她自己坐地鐵轉專線大巴就好。晶晶一涉及跟我的相處馬上又是以前的晶晶了,多有分寸,多懂事。
我說那好,休息了就回來玩。
晶晶答好。但她就是這樣答,不會回來的,因為她休息都是在工作日,我和愛人要上班,萱萱要上學,她回來一個人在家會覺得沒意思。
我跟晶晶一起送萱萱去上舞蹈課,分別時她倆摟在一起,一時間讓我覺得像兩個孩子。晶晶比萱萱高半頭,兩個人都扎著馬尾,高度和頭繩都是一樣的,摟在一起像一對姐妹,又像一個班級中要好的同學。
我是高中的歷史老師,學校是職校,我教的學科在校內不怎么被看重,但我好歹是老師,思想會比一般的家長開放些,對萱萱這個時代的孩子追星也是看得開的,覺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玩法,不能都像我小時候那樣,除了學習就是看課外書和追電視劇。我們那時也追星,但日常生活中距離明星太遙遠,一是沒有智能手機,二是明星不會到我們那么偏僻的小城,我們的追星僅限于買明信片和海報,遠遠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學習和日常生活。
萱萱是在深圳出生的孩子,回過幾次我的老家,真是麥苗韭菜不分的人。她又是獨生女,沒有玩伴,除了上興趣班,無所事事,需要偶像來引領和消解掉她成長中的目標和煩惱,她這么大的孩子追星我能理解,但晶晶二十六了,已經(jīng)是成人了,她追星是個什么狀況呢?三叔和奶奶去世前的她是什么樣的我不了解,她在武漢工作時就追星,還是在大學時就開始追星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深入地了解一下晶晶,而我又要站在什么立場去了解她才是合理的?堂姐?她選擇來投靠的親戚?她選擇我來投靠是因為我是她唯一信任的人還是隨機抽選的?因為她對我的信任,所以我有義務對她的行為負責?
看著晶晶走向地鐵站,我搖晃一下腦袋告訴自己或者是我想多了,或者沒必要去真正了解她。因為真了解了又能怎樣,總不能像個家長一樣去約束她,說到底她不是我的女兒萱萱。
三
晶晶走后我?guī)缀蹙桶阉沸堑氖峦?,五月過完,六月中旬,晶晶除了偶爾在網(wǎng)上跟萱萱互動,并沒有跟我有過聯(lián)絡。直到有一天,晶晶讓我?guī)退諆蓚€快遞,我說好,我以為就是隨便的什么小東西,沒想是兩個很重很大的紙箱子。有40cm×40cm×60cm那么大。這么大的快遞是會送上門的,我下班回家見門口放著兩個這么大的箱子,很是疑惑里面裝了什么。我脫掉高跟鞋才去挪動箱子,其中一個真的很重,我根本搬不動它,只好把它連拉帶拽地弄進了屋里。這么大這么重的東西一時也沒有地方放,我就把它隨便丟在客廳的電視柜旁,很顯眼。
一周后,晶晶又來微信說那兩箱東西是音樂劇的場刊和物料,因為舉辦地所在的區(qū)有疫情,音樂劇延遲一個月舉辦。我看完信息,不知道回復什么,卻也不想讓晶晶覺得我有情緒,只好回了一句“好的”,馬上又追加一個微笑的表情包。
一個月后是七月中旬,也就是暑假剛開始,音樂劇舉辦的日子是周六上午,晶晶又來了。因為音樂劇是下午三點半開始,所以晶晶一早就到了,她到的時候,萱萱睡完懶覺才起床吃早餐,時間大約在八點。我給晶晶開門,說這么早?晶晶說坐了最早的專線班車到地鐵站,然后坐地鐵過來很方便。也是,她坐專線大巴后轉地鐵四十分鐘左右就能到我這里。
晶晶帶了一個小拖車來,說要拖兩箱東西坐地鐵去劇院。萱萱連著問,什么呀,什么呀?晶晶說是場刊和物料,萱萱也來勁了,說我看看,說著就去看箱子。箱子這一個月都是放在老地方,萱萱直奔過去要拆開它。晶晶說,別拆,拆了就不好搬了。萱萱爸爸這周在家,識趣地說,那么重,我送你吧,說著放下筷子起了身。
萱萱反應過來了什么,說,我也去。我說,你又沒買票,你去做什么。萱萱說幫小姨發(fā)場刊和物料啊!我說你問小姨了嗎?晶晶這時插話進來說,我可以啊,就是別耽誤你做作業(yè)。萱萱說這是在暑假,她做作業(yè)不急,有空再做。
我像個外人一樣看著他們三人互動,心里多少是埋怨晶晶不懂事的,自己追星自己忙就好了,還要麻煩別人,還要帶上萱萱。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
萱萱爸爸去換衣服,萱萱說,我也去換衣服,跟小姨一塊去。到這我已不能說任何阻攔的話了,不然要惹萱萱不高興。我這時只好裝作沒有任何情緒一樣叮囑萱萱,告訴她先隨爸爸的車去,快開演了就讓爸爸去接她回來。
他們都走后,我才想起這算什么事呢,以后都要這樣嗎?這次之后,我要不要找機會告訴晶晶以后不要把她追星的東西往我這里弄?晶晶走時沒走近我,只是遠遠地扯著嗓子喊,香梅姐我走了。我說了好,聲音很小,她肯定沒聽見。
下午三點,萱萱爸把萱萱接了回來,萱萱很不高興地說,她也很想進去看。我說你沒票怎么進去?萱萱不管這個理由,嘟囔著嘴,碎碎念似的說,要是我有票就好了,要是我有票就好了。
宏沖和松淇本來是一對CP,后來因為粉絲“互掐”,兩個人不敢一起公開出現(xiàn),后來就變成了各走各的路,但因為都是音樂劇的專業(yè)演員,偶爾還是會合作。本來萱萱也沒有多“粉”宏沖,只把他當墻頭,不想因為這次去幫晶晶發(fā)場刊,她把墻頭“扶正”了,把宏沖當作了正主。
我也在暑假,正在忙研究生的論文,沒有時間多管萱萱,我們兩個人的早餐和午餐,也多是以叫外賣為主,晚上我才煮飯。
暑假開始,萱萱每天都玩手機,我想過不讓她玩,又想到不讓她玩,只是做作業(yè)和上興趣班的課也挺無聊的,就默許了她玩手機。我們也約定了玩手機的時長,還是一天玩兩次,每次不超過一小時。但雖是這么規(guī)定的,萱萱拿起手機,又恰逢我忘了時間,她會多玩很長時間。有一次我生氣了,我說你怎么這么不自覺,媽媽不提醒你,你就一直玩下去,你開學就初三了,大姑娘了,你還沒有時間概念嗎?萱萱理直氣壯地說,你玩得高興時還想著時間??!一副多有理的樣子。我說,對,我玩得高興了也會想著時間。萱萱說那是因為你是大人,我還是小孩子,我沒有你那樣的自覺。我說沒有自覺就想辦法,讓辦法幫你,比方設個鬧鐘。萱萱一時無理了,要吵架的氣勢弱了下來,說,那好吧,我下次定鬧鐘。但大多時候她還是會忘記定鬧鐘,等我忙完想起來看她在干嗎,她大多時候還是在玩手機。這個事成了我們暑假期間主要的矛盾起源。
一次萱萱買了音樂劇的票之后才告訴我,我說你一個人去看劇我不放心。萱萱說你不放心我也買了,反正也不是用你的錢買的,跟你沒關系。我生氣,我說,怎么能說跟我沒有關系呢,你是未成年人,我是你的監(jiān)護人,你做什么都與我有關。萱萱說那要是有關,你就自己買一張票陪我去吧。我沒辦法,只好買一張票陪她去看音樂劇。因為不是一起買的,我們座位不在一個區(qū),但好在我能陪她一起去一起回。
我們的家庭情況形式上算是中產(chǎn)階層,經(jīng)濟上允許孩子獨立,做事上也允許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但正因為這些允許,對孩子的教育是難上加難。我也想過要專制,不許她太過自主,但那又不符合我的人生價值觀,只好默默地接受這種有難度的教育。另外我也知道,隨著萱萱長大,對她的教育會更難。比方說她馬上要初三了,又成長了一歲,小時候的道理和規(guī)則慢慢不適合她了,她有主張了,要是再有點青春期叛逆,那難度一下子就上來了。可到底有多難,事情沒來之前也無法預測,我只好安慰自己,方法總比困難多,總會有辦法的。
看音樂劇回來在出租車上,萱萱說你怎么氣鼓鼓的,我說我沒看懂音樂劇,萱萱說很好懂啊,做臨時工的女仆喜歡上少爺,少爺不知道跟他通信的筆友就是女仆,女仆最終離開了……我說你才多大就看這樣題材的片子,這種愛情片不合適你看,以后看電影看劇的要先了解劇情才能買票。
我就是看宏沖,不是看劇的,你不用想那么多。萱萱生氣地回懟我。
那也不行,你看人的時候就把劇情看心里去了,什么愛的自由,什么崇高的愛情,未成年看這樣的片子不合適。這是我要表達的重點。
萱萱把無線耳機塞進耳朵里,大約覺得理虧沒有回應我。她已經(jīng)不像去年了,理虧時會認錯,現(xiàn)在理虧也不示弱,我突然意識到或者是她的叛逆期開始了。我在氣頭上,把她的一只耳塞拿掉跟她說,我們把話挑明,以后這類的劇不能看。
萱萱一把抓住我的手,想要奪回耳機,我已經(jīng)握在手心了,她沒有奪成,很氣憤地用我以前的話術說,說話要分場合,這是你這么說話的地方嗎?我一愣,像我們調換了角色,她成了訓誡女兒的母親,而我成了被訓的女兒。
我理虧,自動閉嘴,把耳塞給她,車里一時尷尬得很,司機大氣也沒敢出,只聽著林志玲導航的聲音,叫直行多少公里后右轉。
回到家我說那我們來談談今天的事吧,說好規(guī)則,以后免得吵架。
萱萱本要往沙發(fā)上躺,然后停止動作對我說,誰要和你談,你說的我都聽到了還談什么,大驚小怪的!說完她轉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氣得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想想,她本來追韓團還只是唱唱歌跳跳舞,看看綜藝,現(xiàn)在倒好,粉上宏沖要去現(xiàn)場看劇了。我想這與晶晶多少有點關系,想發(fā)信息跟晶晶談談,我編了一串信息,把今天看劇的事情和兩個人爭執(zhí)的話都告訴晶晶了,正在檢查信息有沒有說清楚時,突然想到三叔奶奶都去世了,晶晶給奶奶守了一百天孝后奔我而來,這是把我當成了她最親的人,我要是說責怪她的話會不會讓她覺得我對她有嫌棄的意思?因為人與人相處,有些感情不挑明還好,一旦挑明情感是很難挽回的。我隨后刪除了這段很長的文字。然后關于晶晶為什么追星的疑問又再次冒了出來。
松淇的粉絲見面會后很快出了新劇的巡演通告,第一輪六場,沒有一場在深圳,從晶晶發(fā)的朋友圈來看,她竟然一場不落地追了六場,重慶、西安、鄭州、天津、杭州、廣州。同樣的劇,同樣的人演,主卡司(Cast音譯,意為演員陣容)都一樣,連看六場的意義在哪里?第一輪演完,三個月過去了,萱萱說宏沖有新劇要來深圳演,宏沖是“主卡(卡司簡稱)”,松淇是“配卡”,她跟晶晶小姨商量了,要一起去看。我問什么時間,她說元旦。我沒忘記萱萱上一次看劇后我們兩個關于劇情的爭吵,所以我問什么性質的劇。萱萱大概把上次我們爭吵的事忘了,說什么什么性質?我說劇情啊,是愛情還是懸疑?萱萱想起什么,用手機搜出一個宣傳海報丟給我說,你看吧!
我一看是懸疑,說,好吧。然后我又說,我也想看,一起給我買一張票吧。
萱萱不滿了,說你干嗎要跟我們一起看,你喜歡音樂劇嗎,也要跟著看?
我想到我有監(jiān)督的心理,有點心虛,說不多看怎么會喜歡上,什么興趣還不得培養(yǎng)培養(yǎng),你天生就喜歡音樂劇啊?不是小姨追松淇,你會知道宏沖,你會追宏沖?
我們倆有點誰聲大誰有理的意思,我大聲地說完,萱萱不發(fā)聲了,眉頭一皺說,那行吧,自己的錢自己出,我一起給你買,你把錢轉給我。錢上的事她跟我分得這么清大概也是為了出氣。
2022年深圳的元旦,疫情還很緊張,要求進場檢驗行程碼和48小時核酸檢測證明,另外還得在網(wǎng)上填一份行程表格。
晶晶是松淇的站姐,雖然這次松淇是配角,她還是早早去現(xiàn)場組織松淇的后援團事務。而萱萱則跟著晶晶提前進了場去看宏沖的后援團做準備工作。我跟她們一起到了劇場,她們兩個先進去做準備工作,我在旁邊的咖啡館喝咖啡。等喝完一杯咖啡我想,我為什么不一起進去看看他們后援團是怎么做事的呢?于是我就結了賬,打電話叫晶晶接我從側門進去。這時正門還沒有開。
我進場后,見除了松淇和宏沖的后援團外,女主卡也有后援團在忙。松淇本來沒有宏沖紅,今天又是配卡,所以松淇的后援接待處就準備得小很多,場地以兩個男女主卡的接待為主。萱萱也給自己要了個任務,等人進場后分發(fā)免費的物料。
我又想了解萱萱都在做些什么,又擔心進去后就我一個中年人尷尬,所以進場后并沒有往擺放物料的攤位走,遠遠看見有沙發(fā),就朝著沙發(fā)走過去。沙發(fā)上坐了幾個女孩在商量著什么,還好旁邊還有幾張小圓桌和沙發(fā)椅,我選擇了一個椅子坐下,然后看帶來的一本我正在寫的論文的材料書。小圓桌是三位桌,我看了一會兒書,有一個人在我的旁邊坐下,我抬眼看,發(fā)現(xiàn)也是一位跟我的年紀差不多的女性。大約是她先看見我這樣年紀的人,物以類聚,她才選擇在我的旁邊坐下,不然,還有兩張圓桌,她為什么只坐在我旁邊呢。她坐下后看手機,手機外放聲音一下子很高,她忙按黑了屏,并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疑惑地抬頭看她,沖她一笑,問她,跟我說話嗎?她說是,我說沒關系,這里本來就不是安靜的地方。她大著膽子朝我臉上看,問我,你是家長還是粉絲?
我說,喔,來看劇的人還有家長不家長的分別嗎?
她說,是啊,上了年紀的人誰還追星,多半是陪孩子來的。我的孩子追宏沖,又要來做義務工,所以我就陪她來了。
我說,我也是來陪孩子的。
她說,看你就像是家長,不像是“媽媽粉”。
媽媽粉是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當媽媽的年齡的粉絲。
我笑,說那我不是。
她也笑,說她也不是。
她又追問,你孩子追誰?
我說也是宏沖。我又抬頭看她一眼。她緊緊張張的,肩聳著。
她抿了抿涂了唇釉的嘴唇,又問我,你孩子追宏沖多久了?
我說我不大清楚,應該才追上。我想了想又說,應該就是今年。
嗯,我孩子追得很久了,從宏沖參加比賽晉級時就追了。
那是多少年了?
四年吧,今年是第四年。
我對這個話題來了興致,問她,你孩子多大了?
十七,高二,明年就高考了。唉,為這事我可急死了。你說這都要高考了還追星多占用時間?。∴?,你家的呢?
十四,已經(jīng)初三了,時間這么緊還要來看劇,急死人。
成績怎么樣?
成績?我警惕地看她一眼,她還是緊緊張張的樣子。我說還行吧,中游。但其實萱萱的成績挺好的,總分都是A+,所以我才能默許萱萱看劇。
我家的也還行,中上,我想讓她考個好點的大學,但現(xiàn)在還追星,不知道到時能考個什么樣。
都高二了,她自己應該知道收收心了吧。我說完這話一驚,這樣說人家,自己的孩子要中考了還不是沒有收心嘛。
是啊,老師也這樣說,都知道她追星,分科后找我談了兩次了。但是我家這個脾氣很大,也不知道性格像誰,一談追星的事,她就急,說追星怎么啦,不看看哥哥補補氣,哪有力氣學習。你聽聽這是什么話。但咱也不懂啊,咱們上學那會兒哪有這些東西,你說是不?她不像是問我,就是陳述她的意思。我知道有一種人是越陌生越直率,好像把陌生人當成了樹洞,跟身邊的人反而不怎么坦率。
嗯,也是。我低頭看書,還拿支筆在書上勾了一段內容,以此行為擺出不想再談下去的意思。
她倒也知趣,聳起的肩松下去,往沙發(fā)椅上靠了靠。
突然一陣喧嘩,我從書上抬頭往一樓的大廳看,原來是觀眾開始進場了。大廳的海報墻和易拉寶邊站著第一批拍照的人,高興地擺著Pose。更多的觀眾擁進大廳,從弧形的樓梯往二樓上來。二樓迅速站滿了人,然后排隊買音樂劇的場刊和領免費的物料。有些物料跟貼吧和“超話”的粉絲活躍等級掛鉤,有人核實信息,有人發(fā)物料,領到的逐漸進入劇場。
晶晶和萱萱在兩個攤位前各忙各的,萱萱這個在家從不干活兒的人,在攤位前把物料裝紙袋,開始還有點慌,一會兒就嫻熟了,可見她平時在家做不好家務還是因為做得太少。
我的旁邊又坐了一位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家長,她和剛才的那位兩個人之前見過,熱情地交談起來。這時我已無心看書,只聽到新來的這位說她的孩子剛好趕上今天生日,激動得不得了,演出后打算蹲SD(Stagey"Door)要宏沖的簽名??磥硭齻兊呐畠憾际抢戏劢z了,我一時又覺得有必要跟她們了解更多的信息,以備萱萱后面追星狂熱有個對策。我問先前的一位家長,誠實地說看來你們對孩子追星都是很有經(jīng)驗了,能加一下你們的微信以后好聯(lián)絡嗎?先前的這位家長一愣,剛才還是我拒絕她,現(xiàn)在我主動找她了,但她只猶豫了兩秒,就說好啊,你掃我吧。然后我又問后來的那位,可以加微信嗎?她也大方地讓我加了她。我給她們兩個的備注分別用孩子的名字加上“媽媽”代替。先到的家長叫“音樂劇醒醒媽媽”,后到的家長叫“音樂劇螢螢媽媽”,而我,她們也說以后叫我“萱萱媽媽”吧,我說好,這樣方便記。
檢完票,領完物料,不想馬上進劇場的人還在外面站著,有幾個穿高中校服的女孩圍著聊天,雖然身上穿的是校服,但化了妝,濃妝艷抹的,有一個還是戴著藍色的發(fā)套。真有意思,這種混搭穿法給人的感覺又純情又妖嬈。
萱萱忙完過來找我進場。我們進去后晶晶也到了,我們三個坐成一排。劇情演到高潮,晶晶大聲地叫了出來,“松淇……”松淇在這場劇中只是配角,喊宏沖的多,喊松淇的少,晶晶這么喊多少讓我覺得有點突兀,還感覺到她與平時不一樣的性情。
劇剛收尾,萱萱叫我給她拍返場,她跟著晶晶去蹲SD搶好位置去了。她倆很急的樣子,容不得我猶豫,我只好聽她倆的安排,用手機拍了返場,打算回到家發(fā)給萱萱和晶晶。散場后我去SD找她們,狹窄的通道里茫茫人海,全是頭,讓我一陣恍惚。還有不少人拖著行李箱站在外圍,那可能是從外地趕來的。我既擠不進去,也看不見萱萱和晶晶在哪兒,只好遠遠地找個地方坐著等她們兩個。
演員很長時間才出來跟粉絲互動,他們已經(jīng)換下了演出服,但臉上的妝還帶著,在白天的自然光下我遠遠地還能看見演員臉上閃亮的顏色來。
晶晶大概拿到了簽名,退出來用佳能單反拍外圍照,大概是為了在貼吧和“超話”發(fā)帖做準備。
宏沖回室內后,我發(fā)信息給萱萱,也沒有多余的話,叫她“早點出來”。
萱萱一會兒出來了,狂喜地搖著手里的票根,說她拿到“哥哥”的簽名了。
劇一散場,隔壁商場里幾家餐館立馬都滿員了,我說我們回家附近再吃晚飯吧。晶晶說她要回去,萱萱撒嬌地說,小姨明天再走嘛!晶晶說不了,我明天還有班呢!晶晶嘴一噘,好高興啊,想跟小姨一起吃飯呢!看得出晶晶也很高興,瞇著眼說,對啊,好高興啊,夠甜一陣子了。我一愣,這話有點內容。我忙再次邀請晶晶今天留下來,說難得她跟萱萱都這么高興。晶晶的眼神里有點猶豫,我忙抓住機會問她明天什么班,要是晚班,我明天開車送她去。萱萱插話進來說,對,明天我跟媽媽一起送你。晶晶說那好吧,明天是晚班,我特意調的,想著萬一今天太晚明天一早再回去的。
我叫了網(wǎng)約車往我家的方向走,然后在差不多快到家的路上找一家飯館吃了晚飯再回家去。我找了一家越南菜館,既不是大館子,也不是普通的快餐,有點西式餐廳感,消費又是中等,很適合我們這樣階層的人群平素里的消費標準。
飯菜上來,她們倆還沒有聊夠,然后就一邊吃一邊聊。我不好讓萱萱吃飯不要說話,這會牽扯到晶晶,所以由著她倆邊吃邊聊。我看晶晶聊得忘了警惕,我問晶晶,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追星的?我強調說,不是說你追松淇,你追松淇我知道了,是在坤坤之后,那你追坤坤是什么時候,或者比坤坤更早是什么時候?
其實高中就有喜歡一些明星,真正追星是高考后吧,那時綜藝可火了,每個電視臺都在放,我看了不少。那時韓團也很熱,中國的很多明星都是從韓團的練習生開始火起來的。后來中國的練習生回中國發(fā)展,中國的綜藝就很火,就那時候才算正式開始追星。那時說是正式,其實還只是停留在追綜藝和“考古”上。我插話,考古?喔,考古就是看以前的視頻發(fā)掘以前的故事。實習的時候有個同事追星,我才了解到貼吧和“超話”的,還有打榜。然后我就開始跟著貼吧和“超話”給坤坤打榜。最開始打榜沒有要求,我們都是些散粉,加入后援團的才有任務。我加入的是武漢的后援團,加后援團了才有機會參加線下的見面會,那時候我的工資還可以的,就加入了有任務的打榜的行列。但那時候我要定期給我爸打錢,所以我對有任務的打榜有點擔心了,一首歌三塊,一千單就是三千,收入不好時相當于我一個月的工資了,還好不是每個月都要打榜。
我問,這樣的打榜你打了幾次?
一千單就兩次,其他“愛豆(Idol音譯,意為偶像)”的是零散的。
你不追坤坤了是因為打榜嗎?
也不完全是吧。不是我爸走了嘛。這話怎么說呢,坤坤是正主時我就有好幾個墻頭,有的是劇真的太甜了,不是加入了坤坤的后援團我可能早就把幾個墻頭扶正了。晶晶笑,從臉上笑到后腦勺去了,那笑很深邃。
怎么說呢,姐,我爸看上張誠了,想讓我以后過上好生活,我其實沒怎么看上張誠的,他沒讀大學,開貨車的,我好歹是考上了大學……這么說吧,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我爸同意了之后,我跟張誠談戀愛是奉命談,你不要說我可以不同意這門親,你要是這么說你是不了解我,也是不了解我爸,他沒去過外面,他的目光就到大姐(晶晶的媒人)那個層次,就到縣城范圍,他執(zhí)意是為我好,那這樣的情況下張誠的條件是夠好的,他家房子拆遷了得了兩套樓,地被征去開發(fā)了,得了一些錢,說到這兒你懂我爸了吧?晶晶看了看萱萱,接著說,我跟張誠沒有愛情,我們的愛不甜,所以吧,那種情況下,我需要很甜蜜的東西……晶晶又看了看萱萱。
萱萱用大人的口吻說,誰嗑CP不是嗑他們的糖,都一樣。
晶晶伸手揉了下萱萱的頭。我其實還嗑過肖博,還磕過大龍和阿云嘎,都是為了磕他們的糖。后來娛樂圈不準組CP,但有些愛豆自己也會“發(fā)糖”,松淇的糖跟別人的糖不一樣,就萱萱喜歡的宏沖,家境好,發(fā)糖就是耍帥叫叫寶貝就完了。松淇不一樣,他自卑,個人很努力才掙來與別人一樣優(yōu)秀,他的糖是命苦人的努力,是翻身,是處處為粉絲著想。
我插話,勵志。
也對,勵志也說得過去,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但我們不這么說,我們說他的努力是對得起自己,配得上自己的理想。
喔,我能懂這個意思,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說法,我們就認為這是勵志。
晶晶一笑,說,怎么說都行吧。
飯后甜點到了,服務員最先給我一份,我把這一份給了晶晶。晶晶忙說,姐先。我說都一樣,這不就有了。說著我接過另外兩份,跟萱萱一人一份。
飯后我們仨往家的方向走,天邊的晚霞像紅紗一樣飄逸曼妙,映得西邊的城市像裹上童話的城堡。
四
松淇做主卡的音樂劇第二輪巡演在寒假,這次是五個城市,其中包括深圳場,且深圳場是第二場。第一場是常州,晶晶也去了,還發(fā)了朋友圈。不出意外,晶晶會再次來我家。這次她沒有負責場刊的事,只是自己在淘寶上定制了小物料用以免費發(fā)放??赡苌洗畏艃蓚€大箱子在我家她也覺得不太妥當,這次讓我?guī)退湛爝f時特意說明“一個小箱子”。確實是一個小箱子,大小像萱萱的書包那么大。她還解釋了,上次是因為疫情,按計劃寄到深圳的場刊一時沒地方放,她是站姐,后援團才聯(lián)系到她存放的事。晶晶特意解釋了上次的事,才讓我覺得她對上次放箱子的事是有點歉意的。這說明她做事還是有分寸的。這樣挺好。
下午的演出,晶晶照樣是上午就到了,到了在家坐一會兒,取了物料就去了劇場。可能她訂票時沒有跟萱萱說,想給萱萱一個驚喜,她買了萱萱的票。但萱萱參加冬令營去了,也發(fā)了朋友圈,晶晶應該是看到了,所以晶晶只好問我,姐,我有兩張票,你想不想一起去看???剛說完又忙說,你不用去那么早,你快開場去就行了,我早點去布置場地。我猶豫了一下,本想說我還有事,但轉念想到她原本是想讓萱萱看的,我就想知道是個什么劇情。我說好,那你先去吧。晶晶找了個大的紙袋,裝著物料提前去了劇場。
還是同一個劇場,我提前一個小時到,照例先進去了。晶晶正在分發(fā)物料,我沒有上前去打擾她。先入場的粉絲擺各種Pose拍照,我徑直坐回了上次的位置,坐定后,發(fā)現(xiàn)旁邊坐著螢螢媽媽。我主動跟她打了招呼,說你好,又見面啦。螢螢媽媽想起什么,忙回我,你好你好,又見面了。我說你孩子也喜歡松淇?。∷f,唉,孩子嗑松淇和宏沖這對CP,是“CP粉”。我說現(xiàn)在不是不允許組CP了嗎?螢螢媽說,她“考古”,覺得他們這一對以前很甜,就繼續(xù)嗑了。唉,咱們是搞不懂現(xiàn)在的孩子的,或者吧,他們有他們這一代的玩法。
你倒是開明。我說。
不開明能怎么辦,她有個同學家里管得嚴,都割手腕了。她跟她那個同學關系很好的,以前都玩“二次元”。你是不知道,玩二次元的更恐怖,有一次我陪孩子去,喔,她那時還在讀六年級,去參加一個什么什么的Party,好大的一個場,我進去嚇死了,真的,不是我夸張,真是嚇死了,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來了。我孩子她扮演的是一個漫畫里的女孩子,這個女孩有一個喜歡的男生,結果你猜怎么樣,Party里真有那個男生在,也是化了妝,穿了漫畫里的衣服,他們要了聯(lián)系方式,回家就加上了QQ,兩個人在QQ上直接就說漫畫里的那些話,還要一直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像這種多虛的東西,他們竟當真的去做。反正那次之后我被嚇著了,擔心孩子著魔,想把她往實的東西上引,半年多吧,她就不玩那些了,喜歡上了音樂劇,我覺得這還挺好的,至少都是真人,都是這個世界上的真人。唉,咱們搞不懂的,現(xiàn)在的孩子都喜歡些什么。
你的心態(tài)真好。對的,追星是正常的,只是跟我們成長時期的形式不同而已。你孩子初幾?
初二。
我孩子初三。
那不是馬上中考了?
對啊,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但說起來我像孩子這么大時也追星,買明信片、海報貼墻上。你呢?
螢螢媽媽笑,說,也算追星吧,聽歌,抄歌詞,抄了厚厚的一大本。
可不是,都有這一茬。追星其實還好,就怕這個年齡懵懵懂懂的,又情竇初開談戀愛。
螢螢媽媽還是笑著的,說,你說得真對,追星總比談戀愛好些。我孩子說她班上一個女孩一年談了四個,還都是找高年級的男生談,嚇人不?
我肯定她的話,說怪嚇人的,尺度把握不好就毀了。
可不是,唉……螢螢媽情緒轉得快,長嘆了一聲。
其實吧,追星的性質就是談戀愛,只是轉化了形式,都是愛慕對方。但追星是單方面的行動,戀愛是雙方面的行動,所以還是追星安全些。小孩子分不清這些,我們大人是過來人,是心照不宣的。
對,還是追星好,安全,頂多是見個面、簽名合照,平時又接觸不到。
是,咱們的孩子還小,大了家長管不了就有麻煩,有些明星還不是跟粉絲談戀愛“塌房”的。
啊,是是是!螢螢媽掩著口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多慶幸的感覺。
可能我的話真說到她心縫里去了。她把頭側過來神神秘秘地說,我孩子那個玩二次元的同學自殘都休學了。
自殘?我疑問。
對啊,她在自己的胳膊上比畫了一下,說,這么長,上面劃的都是口子,還在朋友圈發(fā)照片把蠟燭滴手心里,那多燙??!
啊!怕是抑郁癥了!
對對對,就是抑郁癥,都上不了學了。
我心里緊了一下,感嘆現(xiàn)在的孩子難帶。
螢螢媽接了個電話,說孩子打的,叫進場了。我說好,我也要進場了。我們沒有問對方從二樓還是三樓進,因為從哪兒進意味著買的是幾等票。大概還是因為陌生,我們毫無顧忌地互通消息,但也是因為陌生,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看了看手里的票,是一等票,五百八十元。上次我跟晶晶萱萱一起買的票是二等票,兩百八十元的。嗯,上次晶晶顧忌著萱萱的,怕她買太貴的票招我批評。我想,我還是要找機會跟晶晶談一談,叫她自己玩就好,不要什么事都捎帶上萱萱,畢竟她們倆的情況不一樣,一個是成人,一個還是需要大人監(jiān)護的孩子。
晶晶照例去看了松淇第二輪巡演的另三場。她的自拍是老三樣,行李箱、劇票、微笑臉。她長得和我堂姊妹中的誰都不像,她雙眼皮,杏眼,小而翹的鼻尖,微笑唇,加上她的自拍總是笑臉狀,所以她給人的感覺是無憂無慮的,不像是個棄女、被別人養(yǎng)大的人?;蛘呶胰逭娴膶λ芎冒?,給了她成長中需要的溫暖,才讓她有了無憂無慮的模樣。但她的笑臉看久了又是飄忽的,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在哪里??墒侵挥形也胚@么盯著她的照片反復看,若不是我這樣看她,晶晶總體還是給人一種美好的印象的。
五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從頭講起,比如我的故事就不能,那太漫長,如寂冷的冬季。但我又得把講述的時間盡量往前推,這樣才能講清楚我的憂郁。
2020年1月24日除夕夜,我送別爸爸,把爸爸下葬后,回到新婚的家里,可能因為我白天哭得太多,夜里我喉嚨痛,發(fā)燒了。第二天一早婆婆把我上報了,因為我是從武漢回的。但我的丈夫張誠也是從武漢回來的,他沒有發(fā)燒,所以婆婆沒有上報他。我隨后被防疫辦的專車拉走,帶到一個我說不清楚的地方,把我送入一個房間,一天三餐地供應著。另外還給我許多藥,中成藥和湯藥。我是學護理專業(yè)的,能看懂中成藥是治流涕、喉嚨痛的,另外還有布洛芬是退燒的。湯藥是煲好袋封裝的,一天兩次,一次一包,用開水連著袋子一起燙一下就能喝了。
起初我也不確定我有沒有被傳染上新冠肺炎,經(jīng)過三天的治療,我退了燒,覺得過程就和平常的感冒發(fā)燒沒有什么區(qū)別,后來檢測結果出來,也確認我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但即便我不是新冠肺炎,我退燒后還是要觀察七天才能讓我回去。
我先是回到新婚的家里,張誠因為是從武漢回來的,被限制在家里隔離觀察,我回來了就一起隔離。新家還沒有開火,冷鍋冷灶的,除了燒水,整個家里沒有熟食,原來張誠的一日三餐也是家人送來。張誠先是被要求觀察七天,然后又加了七天,我回來時,他已隔離了十一天,這也就是說還有三天,我們就解除隔離了。我跟婆婆說給我們送來點米面和青菜我們自己煮飯,婆婆送了點來。因為廚具不是很齊,我們也只能簡單煮點東西吃。三天很快過去,我因為發(fā)燒隔離錯過了爸爸的三天圓墳和頭七,二七時我想去看爸爸,我跟張誠說讓他跟婆婆說一聲。不想,婆婆說大過年的再過一天就是十五了,十五是元宵節(jié),過了十六再去吧。我說那怎么行,我頭七沒去二七不能再缺席,我一天也不應該再等。二七剛好也是我跟張誠解除隔離的時間,剛好可以去??蓮堈\說他媽說十六過完才算過完年,不如等一天把年過完了再一起去。我不能容忍多等一天,決定自己去給爸爸燒二七紙。小區(qū)封著,不讓出去,居民只能在小區(qū)內活動。每家可以領一張放行條出門購物,我去領了放行條出了小區(qū)。我不知道我們的新家這邊坐多少路車能到爸爸那邊,只好先出門再說。
出了城,朝東南走,遇路走路,遇田野走田野,約一個小時三十分,我到了爸爸墳邊的隔壁村,走到這兒,我才長出一口氣,才敢坐下來休息。這是冬季,田野里荒茫一片,似乎有幾只野兔子在不遠處追逐,我隨之張望,看到兔子是灰黃的,與大地的顏色接近,若不是它們在動,遠遠是很難看到的。
有人過來問我是哪個村的,叫我不要在他們村外走動,我說我是隔壁村的,我會馬上走開。我只好繼續(xù)向前走。
農村的田野里有很多墳,有的一連幾個土包,有的兩個,有的孤零零一個。我想起爸爸的墳,還好,爸爸的墳跟爺爺奶奶的墳在一塊地里,雖沒有連在一起,但能遙相呼應,能互相照顧。我沒有見過爺爺,我是爸爸的養(yǎng)女,我被抱來時,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我參照兩個村的位置,重新辨別了方位,大約朝著爸爸的墳而去。
路上我跟大伯二伯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要給爸爸燒二七紙。我到爸爸的墳時,他們還沒有到,我先燒了紙,坐在爸爸的墳邊等著。雖然發(fā)燒早就好了,可我還是感覺到一身的累,我靠著爸爸的墳半躺了下來。
大伯二伯還有爸爸的繼子紅超哥到時,我已經(jīng)睡著了,大伯喊醒了我,然后我們又一起燒紙。大伯說其他人還隔離在家里,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動,不可以出村子,他們三人是偷摸著出來的。我點頭,說我懂,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來太多人確實不好。我跟大伯商量,我暫時不想回武漢了,我想服侍奶奶。我向大伯和紅超哥說明我的這些想法,也主動放棄了一些條件,大伯同意了我回來服侍奶奶的事。真好,我又痛快地哭了一場。然后與大伯他們作別,我先回新家去收拾點東西。就這樣我回到了奶奶家服侍奶奶。奶奶誰都不認得了,只知道大伯是服侍她的人,對他挺親切。我說我是誰,不知道奶奶聽懂沒有,她高興地握住我的手不放。她像個嬰兒一樣被束縛在輪椅里,不時地用手東指西指,好像要找什么東西。我不解,問大伯奶奶要做什么。大伯說,她找你爸。我一聽這話,眼淚瞬間涌滿了眼眶,我仰了仰頭,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我只好低下頭默默地抹去淚水。在奶奶面前我不能哭,那樣可能會嚇著像嬰兒一樣純真的奶奶。
過了兩天,香梅姐帶著二伯給奶奶煲的大骨湯來看奶奶,她陪我坐了會兒,說話什么的也不刻意回避,是個有見識也很坦誠交流的人。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跟香梅姐雖沒有多少交情,但她的舉止讓我覺得挺放心。香梅姐是幾個堂姐表姐中唯一讀了大學的人,確實處事跟大伯家的大姐不一樣。對,大伯家的大姐是我這場婚姻中的媒人。
在服侍奶奶的過程中,我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喜歡這場婚姻,起初是因為爸爸滿意,為了讓爸爸高興我才答應的,而今爸爸去世了,我想悔了這門親。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讓我悔了這門親。我跟張誠只是辦了婚禮,還沒有去登記結婚,所以這時我悔了婚,是最小的損失。不然按照之前的計劃,年前先辦婚禮,過了年就去登記,那之后我若再提退婚,事情更復雜,我得及時止損。我知道這樣做為難了媒人大姐,但像前面說的,我這時提出來比去登記結了婚之后再提出來已經(jīng)是最小的損失了。
我除了帶走自己的衣服,什么都沒有從那個新家里帶走。我也退了十八萬的禮金給張誠,我對不起他,張誠是個老實人,就是什么都聽他媽媽的。我也聽我爸爸的,但我的聽話和張誠的聽話不一樣,我聽爸爸的是為了報爸爸二十幾年的養(yǎng)育之恩,張誠聽他媽媽的是他個人沒有主意。聽說張誠的媽媽還讓我賠他們精神損失費,我也是無話可說的,可我沒那么多錢,只能通過媒人大姐傳達以后慢慢付給他們。哪知大姐為人潑辣,用個什么理由打發(fā)了他們,反咬一口叫他們賠我什么。我說算了,扯平了。
我一直服侍著奶奶,直到奶奶有一天早上沒有醒來,也去世了,我給奶奶守了百天孝,才計劃出門找工作。我想到了香梅姐,想到她送了我一條圍巾,暖暖的一條圍巾,我想到她在的城市深圳來,我還從來沒有來過廣東,我來的時候正是深圳最好的季節(jié)冬季,天氣一點也不冷,只需要穿一件外套就可以出門的好天氣。我沒有在市區(qū)內找到工作,好在深圳的交通發(fā)達,我在離深圳市中心較遠的東海岸找到一份養(yǎng)老公寓護理員的工作。挺好的,我剛服侍完奶奶,照顧老人我有信心??赡芤驗橐恢甭牥职衷挼脑颍也皇呛芴籼薜娜?,找工作也是,工作我能做,待遇還不錯的話,于我就是一份好工作。我一個棄兒,一個被人無私撫養(yǎng)大的孩子,我對這個世界還能要求什么呢,這個世界真的對我挺好了,我有過一個好爸爸一個好奶奶,我有過的。工作中也有像奶奶一樣病情的老人,我照顧他們的時候想到了奶奶,說實話,覺得奶奶還在身邊的感覺挺幸福的。所以我挺喜歡這份工作。
養(yǎng)老公寓是獨立的一片建筑,逛街要沿著一條公路走到山下的居民小區(qū)旁邊的商場去。我工作時間之外沒有什么娛樂項目,下了班就在宿舍待著。宿舍是雙人間,一排兩個高低床,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和桌子,就像大學的宿舍一樣。這情景讓我覺得又回到了大學的生活。那時國內的娛樂很熱,我剛開始追星,還沒有像舍友一樣去參加過明星見面會和聽過現(xiàn)場的演唱會,我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我知道爸爸的每一分錢都來得不容易。大三下學期,我開始實習了,在一家藥店當營業(yè)員,幫助客人找藥,協(xié)助收銀員收錢。2017年我畢業(yè),還是在實習的藥店做了一年多的營業(yè)員。2018年末我買了最便宜的票,去聽坤坤的演唱會。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演唱會,坐的位置很高,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頭頂。由于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演唱會,我還是覺得很新鮮,跟著大家一起唱跳,直到累得不行。年底我回家過年,爸爸說要給我介紹一門親,過完年初六,大姐便帶了一個男孩給我認識,他就是張誠,在武漢給人開車。爸爸很滿意這門親,過完年我就跟張誠一起去了武漢,然后在武漢找了一份賣醫(yī)療器材的工作。
我不是為了說我的工作,我想說另外的事,我跟張誠的事。爸爸之所以滿意我跟張誠這門親,是因為縣城擴張,張誠家拆遷了。張誠家就他一個孩子,他家房子拆遷政府賠了兩套樓房,他家土地征收政府賠了征收款,張誠家成了城里人,有房又有錢,爸爸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以后我不愁吃穿。
張誠只讀了初中,高中上幾天就沒有上了。我讀了大學,人長得也還過得去,張誠家對我很滿意。張誠很早就跟著他二叔跑貨車,我們相親時,他媽說他們計劃著用征地款買一輛大貨車給張誠,但我跟張誠剛相親,兩個人要先談談戀愛,看以后怎么相處再買車。這樣張誠就在武漢找了一份開貨車的工作,而我做了一份銷售醫(yī)療器材的工作。我們住在了一起,像一對情侶一樣,休息了一起出去玩,晚上下班了也做晚飯。我們發(fā)生了關系,張誠說早晚都要發(fā)生的,他還說他媽說的有了孩子也不怕,生米煮成熟飯了,兩個人的關系會更牢固。我沒有多想什么,知道反正都要跟張誠一起生活的,就都依了他。張誠人不壞,還有點善良,對我很好??删褪沁@很好,他什么都依我的,買個菜都要問我買什么,我有時忙,很久才看微信,他就一直等我回復了買什么菜他才去買。我想我一切都是為了讓爸爸開心,我才耐心地跟張誠一起生活。我追坤坤,張誠從沒有反對,我們租的房子里還貼了坤坤的海報。2019年《聲入人心》第二季,我追著看了之后又考古了2018年的第一季,那時我就喜歡上了松淇,但因為還喜歡著坤坤,松淇成了我的墻頭。松淇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他喜歡唱歌,高中時聽家人的選了理科,考大學時還是選擇了藝考,讀了音樂劇。松淇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他從小沒有上過聲樂的興趣班,他只是憑著個人的練習和在學校合唱團的聲樂基礎過了專業(yè)考試。這些或許還不足以說明我為什么喜歡松淇,畢竟當時我的正主還是坤坤。但在生活中我隱隱地會關注松淇的信息,會在微博上扒他的料。起初松淇跟宏沖是一對CP,一起撒過很多糖,松淇總是慣著宏沖。這要怎么細說呢?比方宏沖說過什么,松淇總會記著,然后出其不意地為宏沖做了。宏沖那叫一個意外啊,一臉的被寵溺。宏沖像個寶寶,沖松淇撒嬌,松淇都接著,他們這樣的互動,給粉絲們撒了無數(shù)的糖,無數(shù)的“狗糧”。松淇有主見,一直在做自己,他在我心里埋下了做人要有主見的種子。
有一天傍晚我當班,蔣爺爺突然跌倒了。我問他怎么啦,他說頭暈頭痛身子要往一邊倒。他的老伴兒吳奶奶正跟他生著氣,不管不顧地向前走。自從我爸爸腦梗去世后,我一直懊悔,后來總是有意無意地了解腦梗的病發(fā)征兆。我擔心蔣爺爺頭暈頭痛身子還往一邊偏是腦梗征兆,忙叫蔣爺爺躺下,然后呼叫值班醫(yī)生過來。吳奶奶還說不用,他就是跟我鬧脾氣。醫(yī)生過來后一邊往蔣爺爺嘴里塞了一團棉花,防止蔣爺爺咬到自己的舌頭,一邊叫我打合作醫(yī)院的120來。后來證實蔣爺爺確實是腦梗發(fā)作,因為治療及時保住了性命,只是蔣爺爺后來昏迷了很久才醒來,醒來也偏癱了,但蔣爺爺至少性命還在。我為我和醫(yī)生的果斷慶幸,我也得到了醫(yī)院的表揚和家屬的感謝。
我下班的娛樂就是看手機,微博上松淇的“超話”里在招募后援團,我申請了加入。然后我們在一個群里議論有關松淇的各種事情,深圳站的站長以前是個大學在讀的學生,因為讀研去了另外的城市,深圳站的站長就需要新招。我看到后毫不猶豫,立刻發(fā)出了申請,這樣我第二天就得到了許可,擔任深圳站的站長。大約粉絲都是女性,站長也都是女性,站長又被稱為站姐,這樣我也被人稱為站姐。當站姐第一條件得會照相,剛好照相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我把微單換成了專業(yè)性更強的佳能單反,我還在網(wǎng)上報了攝影課程,學習攝影和維護松淇后援會深圳站的事務成了我工作之余的全部內容。照相技術提高并不是壞事,有時我也能勝任養(yǎng)老公寓老人們的照相需求。特別是公寓里的老人有家人來看望他們的時候,他們就需要有人給他們拍集體照什么的。老人和家屬很滿意我的攝影技術,有照相需求的時候都知道要找我,我順利轉正的原因很大程度與我的攝影技術相關。
因為照相,我又在網(wǎng)上學習了照片處理,我把這技術又用在了松淇的照片處理上,為后援團提供了許多精美照片。我把這些照片制作成卡片,成了粉絲們非常喜歡的小卡。這種小卡的發(fā)放可以收費的,但我還不想收費,只想專門為松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工資足夠支撐我做這些事情。
大約愛的程度也可以跟付出多少有關,我越為松淇做事越喜歡松淇,我要把我的正主從坤坤換成松淇了。
多么美好的事情?。∮袝r上早班回到宿舍,我一邊收集著松淇的資料,一邊看著窗外的山巒和大海,有一種很滿足的幸福感。我會默默地對爸爸和奶奶說,我很好呢,我正在一個很美好的世界里好好地生活著。
松淇的見面會終于到來了,收到確認的日期后,我難掩激動的心情,我要去赴會,我要去見這個心心念念的人一面。我感嘆,怎么能有人這么陽光又帶著憂傷,這種特質讓我非常著迷,越看越喜歡。這人常常在我日常生活中突然地出現(xiàn),工作不適應需要我耐心面對的時候,看到一些老人的舉動我突然想起奶奶的時候,我迷茫不知道為何而活著的時候,上夜班一個人面對著漆黑的夜晚孤獨無助的時候,松淇就會突然到來,他一下子跳進我的腦子里,或一下子跳在我的眼前,我會意一笑,想把他看得更實些,我就會打開手機看收藏的照片或視頻。漫漫的漆黑長夜,我也會去松淇的“超話”里翻“家人們”的帖子,我看他唱歌,看他演繹著劇情,也看著他眼中不慎流露出的孤獨。那孤獨似乎只有我能看懂,縹緲如煙,看著在那里,伸手卻抓不住。大約他也意識到有孤獨流出,他微微一笑,臉上緩緩升起笑容,他一時又是一個暖陽晴朗的大男孩。
進城去參加見面會,我需要住姐姐家一晚。嗯,我的姐姐是二伯家的堂姐,叫陳香梅,我以前叫她香梅姐,從家鄉(xiāng)來深圳投奔她后,在她家住了一周多,我們相處得還不錯,我改口直接叫了姐姐。香梅姐對我的這個變化沒有特別的反應,還是用跟以前一樣的態(tài)度待我,但我需要這個變化,我在這世上沒有至親的人了,我不想孤單一人,我希望這個世上還有我在乎的人,還有我牽掛的人。松淇自然是這個人,但他是我夠不到的,是我單方面的牽掛,而香梅姐是實實在在我能夠得著的人。她知性,有著一個中產(chǎn)階級文化人的素養(yǎng),我羨慕得緊。她還有一個女兒,叫萱萱,還是個小孩兒,我們以前見過一次,她叫我小姨,聲音多甜蜜,是個可愛的小人兒。當時因為爸爸剛去世,我一心照顧著奶奶,沒有跟萱萱熟絡起來,住到她家后,跟她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一起看綜藝,一起聊愛豆,好幾晚我們偷偷地一起睡。主要是她,晚上洗漱后偷偷地鉆進我的被窩,她放著一米二的公主床不睡,非要跟我擠一個只有九十厘米寬的單人沙發(fā)床。她不像我的外甥女,像我的妹妹,我也不像她的小姨,像她的姐姐。那一個多星期,是我很幸福美好的日子,好像我一時不再是孤兒,而是有了親愛的爸爸媽媽,還有了一個黏著我的小妹妹。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雙在、完整家庭的感覺是什么滋味。
終于見著了松淇,他唱了以前演出過的音樂劇中的幾個段落,然后我們席地而坐,松淇坐在中間,我們把他圍成一個半圓,他給大家簽小卡,跟我們聊天,耐心微笑地回答大家的提問。官方的見面會結束之后,因為外地來的二十幾個站姐和粉絲,我們又一起去吃夜宵。松淇一直保持著耐心和微笑,大家也都有分寸地跟他互動,整個夜宵的過程有一個半小時,最后是松淇買的單,大家一時感動得不行,又一起拍了合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我回到姐姐家已過了十二點,我小心地在門口地氈下找出鑰匙開門,沒有洗漱就回書房睡下了。夜里,我依然做著跟松淇在一起的夢,他穿著古裝劇服,袖子和長衫飄飄,最后飄走了。我一聲嘆息,醒了一會兒又接著睡了。
姐姐給我留了早餐,然后我跟萱萱一起玩了一會兒直到她去午休,我回到書房又挑選了一些照片。下午萱萱要去跳舞,我要回養(yǎng)老公寓去。姐姐要送我,我沒讓姐姐送,這個時候,我應該很懂事,不能占用姐姐太多精力和時間。
春節(jié)我選擇了值班,姐姐姐夫回姐夫的老家過年,他們走之前開車來東海岸看我。姐姐擔心我放假人手少會很累,叫我學會偷懶。姐姐這話讓我想起爸爸,以前爸爸給我打電話時總這么說,活兒是干不完的,要學會偷懶。姐姐的話讓我的心里暖得不行。我告訴姐姐,公寓的部分老人被接回家過年,雖然放假干活兒的人手少了,但活兒沒有那么多。姐姐聽了略放心了些,說那就好。小可人兒萱萱給我一大包零食,叫我把自己吃胖點。我不算瘦,我1.66米,98斤,從大學畢業(yè)后差不多都是這個體重,但是小可人兒萱萱是個小胖妞,所以她覺得我瘦。我是吃不胖的,不知道是體質的問題還是情緒的問題,聽說心里憂郁的人吃不胖。我也不算憂郁,我常??匆曨l看得大笑不止。但我又是憂郁的,總覺得有什么我難以擁有。反正吧,我答應萱萱把她送的零食吃光光,好長胖點。但姐姐他們仨走后,我看著他們的車下坡遠去,一時竟流淚不止。我有了孤孤單單一個人的感覺。有句話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姐姐他們沒來前我不覺得自己多孤單。我值夜班,我要先去補個短覺,然后去食堂吃點夜宵再去交接班。我背著夕陽回宿舍,在爬一個大斜坡時,我與我的影子面對面,我們離得很近,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拉起它跟它擁抱一樣。我吃夜宵時又哭了,平時能吃完的一盒炒河粉沒有吃完。后天才是除夕,明天還會有一部分老人被接回家過年,到時人就更少了。
蔣爺爺不會說話了,吳奶奶跟蔣爺爺本來一個屋,后來他們分開了,蔣爺爺住到了特別監(jiān)護區(qū)。我們通俗稱特別監(jiān)護區(qū)為C區(qū)。早上六點,我剛交接完班,吳奶奶過來跟我說她要到C區(qū)去看望蔣爺爺,問我是否有空陪同。這是公寓里的規(guī)定,跨區(qū)需要監(jiān)護長同意。監(jiān)護長不在,我是監(jiān)護員,我用對講機請求了監(jiān)護長并登記了離區(qū)表,才陪同吳奶奶去看望蔣爺爺。原來,吳奶奶是來告別的,她要回兒子家過年了,告訴蔣爺爺?shù)葧簝鹤訒斫铀悄棠探惺Y爺爺放心,要是想大孫子和小曾孫了,他們初一就過來給他拜年。蔣爺爺似醒非醒,被叫醒后瞪著眼睛先是看了看吳奶奶,然后眼珠子四處亂轉。四處亂轉也只能是看完全屋,屋里除了跟他一樣需要特護的一位老人,并沒有更多的東西給他看。蔣爺爺那樣子讓我無法確定他聽懂了吳奶奶的話沒有。我不是C區(qū)的監(jiān)護員,我是一級監(jiān)護區(qū),通俗稱A區(qū)的,這個區(qū)的老人還是能自主活動的。兩個區(qū)中間還隔著一個二級監(jiān)護區(qū)B區(qū),住的是有半自主活動能力的老人。C區(qū)和A區(qū),兩個區(qū)離得遠,所以我對蔣爺爺當下的情況并不太熟悉。我知道蔣爺爺退休之前是從教育部的某個職位退下來的,他人還好的時候,單位還有人提著禮品來看望他。吳奶奶說完抽出紙巾幫蔣爺爺擦了擦口水,叫他好好吃飯,要聽護工的話。蔣爺爺嗯嗯了幾聲,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到了奶奶,但奶奶的情況和他是不相同的,奶奶是忘了當下,對過去還是略知的。蔣爺爺好像對當下和過去都不太熟,吳奶奶說什么并沒有引起他明顯不同的反應。
我陪吳奶奶回到A區(qū),路上并不敢問蔣爺爺是什么情況,怕引起吳奶奶反感。倒是吳奶奶感嘆道,只能吃流食,只能掛營養(yǎng)液,活著還有什么樂趣。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走在吳奶奶的前側引她往前走。吳奶奶走路還算穩(wěn),只是有些慢,一路上都是平路和電梯,沒有需要走樓梯的地方,所以我并沒有攙扶她,而是讓她自己主動地行走。
我送吳奶奶回到了她的房間,她的房間又進來一位老人,我們稱她岳奶奶。岳奶奶跟吳奶奶以前認識,跟蔣爺爺還是一個系統(tǒng)的,岳奶奶就是聽說蔣爺爺在這個公寓她才來這里的。但岳奶奶之前不在康馨部,而是先到的健馨部,蔣爺爺轉去C區(qū)后她才轉過來的。健馨部是完全不用護工的部門,他們能唱歌跳舞,能下棋撫琴,能游泳打球??弟安縿t是需要護工服務的部門,住的人雖也有能生活自理的,但洗澡多半需要護工協(xié)助。岳奶奶還在床上躺著,已經(jīng)醒來了還沒有起床。吳奶奶回屋了,她跟吳奶奶打招呼,你這么早起了。吳奶奶說是,說去看蔣爺爺了,告訴他兒子來接她回家過年。岳奶奶說那好啊,你可以回家過年了,那就多住幾天,跟孩子們多待幾天,難得的團聚時刻。吳奶奶說是。我送回了吳奶奶就算是完成任務了,我退出了她們的房間,回去宿舍。
天已經(jīng)大亮,我看天氣不錯,想去看日出,我繞過工作區(qū),走去一個山道的涼亭,那里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想起手機里新保存的松淇的照片,拿手機出來看看。松淇帶著妝,應該是劇中的妝,眼睛畫著藍色眼影,清新而明澈。我說,松淇你好啊,我們一起看日出吧。看完日出我們回去休息,然后補個美美的覺,希望我們在夢里相見。
六
除夕夜康馨部凡能出來的老人都出來參加茶話會了,我負責攝影,其他職工表演了才藝,上面還來了領導慰問,除夕夜也就算熱熱鬧鬧地過去了。然后職工們各歸各崗,老人們也各回各屋。岳奶奶是一個人,回了屋還跟遠在加拿大的親人通了視頻電話。我依舊是值夜班,接班巡房時岳奶奶還在通視頻,等巡房完再折回來看她,岳奶奶已經(jīng)熄燈躺下了。
吳奶奶初一沒有跟家人一起回來看望蔣爺爺,反倒是初二跟著家人們一起回來的。家人看望完蔣爺爺,吳奶奶沒有隨家人一起走,而是留了下來。吳奶奶這么早就回來了,岳奶奶有些驚訝,說你不在家住到初六初七的,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吳奶奶陰沉著臉說,人多不好住,她住在曾孫的房間,在曾孫的房間加了個床睡,小孩子跟她不熟,嫌她打呼嚕,連續(xù)兩天跑去跟孫子孫媳睡,她就不好在那兒繼續(xù)住下去了,她是自己要求回來的。吳奶奶還說,以前過年,老蔣還沒有癱時,曾孫還小,曾孫就跟他的爸爸媽媽睡,他們就睡曾孫的房間。這事多巧,老蔣癱了,曾孫也長大了,家里就沒有她的位置了。岳奶奶同情吳奶奶,安慰起吳奶奶來,房間的燈都關了,外面還能聽到她們的說話聲。
公寓大樓里過年的氣氛不是很濃,公共區(qū)域活動的老人也少得可憐,有器材的康復室也鎖著門沒有開,原因是康復師都放假了,怕有人使用器材不當造成意外。初六初七兩天是老人返回的高峰期,到了初八,除個別還未返回的老人,能回的差不多都回了。直到初十,康復室才開門,有功能訓練需求的老人才去做康復訓練。正月十六前大家還以農歷的日子過,每天數(shù)著初幾,十六后大家一下子把日子又切回了陽歷,這也就意味著年是真的過完了,一切又恢復到了日常。
松淇在初三發(fā)的拜年視頻,很常規(guī)的祝福,祝大家新年快樂,祝同學們學業(yè)有成,不負青春,勇敢追逐自己的夢想。他說這話是很合適的,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勇敢追求夢想的人。但我的夢想是什么呢?以前我聽爸爸的話,以爸爸對我的愿望為愿望。但我知道,爸爸對我的愿望就只是找個好人家結婚,結婚以后的愿望是什么呢?爸爸沒有表示,或者他也不知道我結婚以后的事吧。也許他知道結婚后無非是兩個人一起過日子。但不管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我都毀了爸爸對我的愿望,我想爸爸還不知道,畢竟誰也沒有證明過陰間的人能知道陽間人的事情,除非陽間的人特別燒紙給陰間的人說。我是叛逆嗎?這是我這一年來一直在想的問題。并非吧,畢竟爸爸還活著時我沒有違背他的愿望,沒有叛逆。叛逆是有對象的,叛逆是逆行原來的限定,爸爸是那個限定的主體,主體都不存在了,限定也應該隨即消失了。反正悔婚是我理智的選擇,因為我知道我跟張誠走不下去。我并沒有后悔過我的選擇,事到如今,我依然覺得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但我當下又是為何而活著呢?工作我很認真,業(yè)余我一直以松淇為伴,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蛘?,我就是為這個“很好”而活著的。
有個高三輟學的女孩在微博給我發(fā)信息,說她不能正常學習了,她已無數(shù)次割過手腕,只為了找到一絲痛感來證明自己是活著的人。學校發(fā)現(xiàn)她割腕后,趕緊通知家人把她接回家,之后辦了休學。家人很不了解她,媽媽為了她整日哭泣,把她看得很嚴,生怕她跳樓。但女孩說她沒想過跳樓,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身體是不是麻木的,是否還有痛的反應。女孩喜歡松淇,很早就喜歡他,從他參加《聲入人心》海選時就支持他。女孩的愿望是看一次松淇的音樂劇,親自到松淇的身邊看他一眼,讓她覺得松淇是真的人,不是虛擬的,不是網(wǎng)絡虛構的。女孩還說,若松淇是真的,那松淇就是她素未謀面但是很想很想見的人,她覺得一輩子總要見一面吧。我給女孩拍了松淇的簽名照,告訴他松淇是真實存在的,不是網(wǎng)絡虛構的,叫她放心。女孩很高興我給她拍了簽名照,我們加了微信,她在我的微信上還看到了活動和見面會的大合照,看到我就在松淇的身邊,說想見一見我,因為這樣能說明松淇是真實的,因為我是真實的,又是深圳站的站長。但她說她出不了門,媽媽是家庭主婦,一刻也不離開她,生怕她出問題,買菜都是叫外賣送到家門口。她問我能不能去看她。我的工作是上五休二,我有休息日,還有年假,我說我能去看她,她很高興。
女孩住在我沒有去過的羅湖區(qū)。我按照她給的地址,找到一個老式小區(qū),并在門衛(wèi)處做了探訪登記。除此之外,門衛(wèi)還登記了我的行程和核酸檢測證明。我終于在一個統(tǒng)建樓的五樓看到了她。女孩失眠,有深深的黑眼圈、不整齊的長發(fā)和煞白的雙手。女孩還會彈古箏,我們握手時,我觸到了她手指上微硬的繭。
女孩說她的頭發(fā)是媽媽給她剪的,因為怕她接觸到剪刀。
我們從女孩家的客廳到她的臥室去。女孩的媽媽要求我們敞著門,我們也照辦了。女孩的大名叫什么我沒有問,我稱呼她在微博上給我發(fā)信息的名字,名字很長,原本叫“一張平平無奇的白紙”,我叫她平平。這叫法未經(jīng)她同意,是我個人的主張,因為我覺得“平平”二字單拿出來看能讓人聯(lián)想到“平平安安”。她對我的這個叫法沒有反對,她給我搬了椅子,她自己坐在床上。她的房間有點亂,衣服一半掛著,一半堆著,書桌上的書本像臨時摞在一起的,因為書本的開本大小不一,并沒有按大小分門別類地放。她能收拾書桌我覺得她的問題還不是很差,這讓我看到一點希望。
你還在學習嗎?
有時想學,有時不想學。
不學習的時候你干什么?
看手機。
都看什么內容呢?
看松淇。
但網(wǎng)上資料也是有限的啊,總有看完的時候。我常刷手機看松淇,因為刷得太多,沒有新的內容,刷出來的都是重復的內容。
是啊,然后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那這個時候你會做什么?
不知道。她回這話時低下了頭。
我說你別緊張,我不是質問你,我們是“姐妹”(“飯圈”粉絲間的親昵稱呼),我希望你好起來,我這么問就是想多了解你一點。
真的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有這樣的時候,但我知道我還在刷手機,就是不停地刷手機頁面,刷到什么也記不住,就是不停地重復刷的動作。
對。你也抑郁嗎?
我可能有點抑郁,但我沒有去醫(yī)院確定,我看到過一句話,說是現(xiàn)在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抑郁,只是有的人影響到了學習或工作,有的人沒有影響到。除了影響到或者沒有影響到這個條件,還有一條可以判斷抑郁的程度,那就是肉體上有沒有反應。若是身體哪里莫名的痛又查不到原因,那就是嚴重的抑郁。若是身體沒有哪里有明顯的疼痛就是輕度抑郁。我除了心悸,身體上沒有明顯的疼痛,所以我沒有去看醫(yī)生。除此之外,最主要的是我沒有影響到工作,我工作時還是很專注很認真的。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我們是“姐妹”,我不騙你。
你真好,能這么跟我說話,你是把我當大人看了。我媽媽當我是小孩,不這么跟我說話,不是哭她怎么這么倒霉,就是怪我為什么不能好好的,別人的孩子都能好好地上學,為什么就我不能。我也是能看看書的,只是她越是這么說我越不想看。她不讓我關門,我就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看著我。她把我的剪刀圓規(guī)都收走了。
你休學多久了?
就上學期的最后一個月沒有去學?!,F(xiàn)在放假,我在想開學了我還要不要去學校,因為在家里很不自在,渾身癢,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看著我,有時候又覺得我的身上長滿了眼睛。
那你挺嚴重了。你有在服藥嗎?
有,醫(yī)院開了藥,我一服下總嘔吐出來。
你媽媽不監(jiān)督你吃藥嗎?
監(jiān)督,見我總吐出來,她轉身就走,叫我自己處理嘔吐出來的東西。
你今天吃了嗎?
還沒有。
我是護士,我知道怎么不嘔吐出來。我?guī)湍愫脝幔?/p>
幫我?她警惕起來。又說,怎么幫我?
我說很簡單,你服下藥后按著內關穴就不會吐出來了,不信你試一下。
她盯著我看。
我說,真的,你試一下。要是還嘔吐,你就吐出來好了。
我出去她家的客廳跟她媽媽要了一杯水,告訴她媽媽她要吃藥。她的媽媽很奇怪地看著我,然后默默地用塑料杯給我倒了一杯水。我端著水進屋時在想,我沒去客廳前她媽媽在干什么呢?我走后她的媽媽又會干什么?我沒有回頭看她,我知道那樣很不禮貌。
平平拿出四五種藥,每種藥取了一樣,然后一把放到了嘴里,然后咕嘟嘟地喝水。
我給她按著內關穴,然后讓她自己按著,告訴她最少要按兩分鐘,最好是三分鐘以上,最長五分鐘。平平照做了,她沒有嘔吐。
我說你看吧,這招兒很管用的,我經(jīng)常讓老人用這一招兒,屢試不爽。我說你答應我堅持吃藥,我就經(jīng)常來看你。平平說好,隨即哭了起來。
我過去抱著平平,她比我胖,應該個子也比我高,我感受著她抽泣時身子的顫抖。
我說,你要是能正常服藥就能正常學習,你還小,要去讀大學才行,然后工作,那樣你就是自由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讀大學就不能工作嗎?
也能。但是讀大學,哪怕是最差的大學,你也能從一個學科中學到一種專業(yè)的系統(tǒng)知識。什么專業(yè)不是多重要的東西,這個系統(tǒng)很重要,它能幫助你去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然后使用它更好地分辨這個世界。
可是我落下了很多課。
沒關系,只是一個月的課,還有一個學期呢,你跟著進度就行了。我說了不一定是多好的大學,就是能上大學就好,作為一個普通人,你這個年齡就是用來讀大學的。你要完成你人生中的各個階段的成長,因為每個階段都有它特別的營養(yǎng),這樣下來,你就擁有了一個有力量的生命。
快開學了,你能送我去上學嗎?她又補充說,跟我媽媽一起送我。
能,我每個星期都能休息,我可以調休來送你,只要你好好服藥。
嗯,我記住你給的方法,按著內關穴兩分鐘,最好三分鐘以上,最長不超過五分鐘,我能做到。
那我們就這樣約定吧!
好。
平平不哭了。
生活中當你能摸到對方的情緒,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并給予適當?shù)幕貞?,那么對方就能被你的同情感動到?/p>
我答應平平下次來給她帶一張松淇簽名的照片和我收藏的小卡。然后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平平說媽媽不會允許我們出去的。我說那我們就邀請媽媽一起出去,讓她遠遠地看著我們。我說你去跟媽媽說吧。
平平說她不想去說,讓我去說。
我感覺到我皺了一下眉,然后我把眉展開,深吸一口氣,我說,好,我去說。
我來到客廳,沒見平平的媽媽,我揚起聲音說,你好,我跟你談談好嗎?然后我見玻璃外的陽臺上有影子動了一下,原來平平的媽媽在陽臺上站著。她只是轉了身,并沒有向我走來。我只好主動走過去,說了我跟平平想出去走走,并邀請她一起。
她在抽煙。把一口煙吞咽下去。然后把未燃完的煙在枯死的花盆里碾滅。她慢慢地說,出去走走也好。
我說運動可以幫助治愈抑郁。
她說是嗎?那很好啊!
我說醫(yī)生應該有建議運動吧?
她明顯地不悅,淡淡地說,可能是我忘了。
我想這么重要的事作為媽媽怎能忘了呢!但我不能把這話說出口,只好換著話說。我說下周一學校就開學了,要是她天天能按時服藥,你能每天帶她出去走一走嗎?
她低一下頭,又抬頭看我。我忙說我是護士,我知道一些醫(yī)學理論,接觸下外面的世界對病情有好處。
她說,看看今天的情況再說吧。
我們去往就近的公園。已經(jīng)到了午飯的時候,我買了路邊攤上的面包和牛奶,三份,我們一人一份。平平的媽媽本來離我們有一定的距離,等她趕上來站在我們身邊,并沒有表達出她來付錢的意愿。我不是指望她來付錢,只是覺得她至少應該有所表示才符合情理。我想到香梅姐,我心里打量和評價一個人時,總是拿香梅姐做參照??傊畯慕佑|到這個家長開始,她的表現(xiàn)一直讓我詫異。
平平還不想吃,我把吃的放到我的背包里。
走了約二十分鐘,我們到了一片湖邊,我們正要站在湖邊的亭子里,平平的媽媽趕緊過來叫我們離遠點,我說不怕的,我看著呢。她說那也不行,有一次她就是直接往水里去。我看看平平。平平低下了頭,我說行,我們不去亭子里了,我們站在亭子外面的圍欄旁邊行嗎?圍欄很高,到我和平平的胸口。平平跟我差不多高,也或許比我高個一兩厘米。
我拿出面包來,我說我們喂魚吧。
平平笑了一下。我看到了,心里一下子舒坦很多,我這才意識到之前我的心一直是揪著的。
我們一起喂魚。不一會兒,兩只鴨子從橋下游了過來。不是野鴨,野鴨是不會靠近人的,它們總是遠離人群,在人們夠不著它們的水域活動或棲息。兩只鴨子是白羽鴨,這種鴨通常是人類飼養(yǎng)的。
平平說,這不是野鴨。
我說對,這一看就是家鴨,還沒有長齊羽毛。
是有人放的嗎?
不好說,可能是哪家的小孩子養(yǎng)的,看著長太大了就放生了。
太不負責任了。圖一時新鮮,新鮮勁過了就不要了。
也不一定是新鮮勁過了,可能是長太大了,家長不讓養(yǎng)了,就放生在這里了。
平平不言語。半天了才說,不負責的家長太多了。
我心中一悸。忙說,住樓房不方便吧。
不方便就不要給孩子買,買了不負責到底就是惡行為。就像生了孩子不好好養(yǎng)。
你說得對。我不敢把話題再展開下去。我嘗了一口面包,覺得味道不錯。我讓平平也嘗嘗。平平嘗了一口,說跟他們學校小賣部的面包一個味道,有濃濃的牛奶味。
我想她可能是想念學校了。于是說,那開學好好地上學吧,你能做到的,松淇就是個很努力向上的人。
我知道,他上大學的錢都是自己賺的。
我說,那是助學貸款,后來跟演藝公司簽約了就提前還掉了。
現(xiàn)在上大學還能貸款嗎?
我不知道呢,我打聽一下再告訴你。關于高考的問題你們學校應該有咨詢處,你也可以去咨詢處問問老師。
平平?jīng)]有回應我。
我們把面包吃一半,喂魚和鴨子一半,然后又喝了牛奶。我們盲目地在公園里走著,公園不是很大,我們把走過的路又走了一遍。平平說,我覺得舒服多了。我說那就多出來走走,最好跑跑步。平平一時不言語,舉起雙手把長短不一的頭發(fā)扎起了馬尾。她的頭發(fā)有些臟了,一綹一綹地并在一起。這樣子很符合抑郁癥的表現(xiàn),不出門,不說話,連最日常的個人衛(wèi)生都懶得做。
平平的媽媽始終跟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們走她走,我們停她停。我小心翼翼地說,你媽媽也有抑郁嗎?
平平想想說,我不知道,我從讀初中時她就是這樣的。
你初中前呢?
初中前爸爸還在深圳工作,還沒有去外地,那時候爸爸陪我運動的時候多,媽媽主要在家做家務。
你媽媽什么文化?
她高中,跟我爸爸是同學,我爸爸讀了大學,她沒有考上。
喔。我覺得這個話題我要適可而止了,再問下去就涉及他們的隱私了。
我們找了一處坐下,美麗異木棉花落了一地,有人還給落下來的花朵擺成了一個“心”形。
太陽西斜時,我說我離得遠,我要回去了,我先把你送回家我再走。
平平說不用不用,你直接走吧,我好多了,我能好好地跟媽媽回家。
我說,那我們一起走吧,我還是去你家附近的地鐵站坐地鐵,我也熟悉路線。
平平?jīng)]有再說什么,我們無聲地往她家的小區(qū)走。我們在地鐵站分別時,平平說,你會來吧?你還會來看我送我去學校吧?
會。你放心,我會為了你來送你去上學。我強調“為了她”。平平一笑,跟常人一樣大大方方地笑。
我剛上地鐵,平平就發(fā)來微信消息,說,今天真美好?。?/p>
我給她回了松淇的一個表情包,松淇鼓著腮做著“耶”的手勢。
七
我的室友回來了,宿舍不再是我個人的天地,我放松淇的音樂和視頻時只好戴上了耳機。
我早早地跟組長說我要調休,因為我平時的工作表現(xiàn)挺好,又主動攬別人不愿做的工作,所以每次要調休,組長都同意。
平平周日下午去學校報到,我中午后就到了平平的家里,跟她一起打包床寢用品和一周的衣物。我們和平平的媽媽一起坐地鐵去的學校。因為剛開學學生要拿的東西多,學校同意每個學生可以由一位家長幫忙拿行李進入學校宿舍。平平選擇了我陪她進去。我離開學校許多年,這次進學校,有一些親切之感,不由得想起了我讀書的那些歲月。我讀高中也是住校的,第一次也是爸爸送我到學校宿舍。我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爸爸都在路口接我,幫我提行李。此刻我?guī)推狡教嶂财?,確實有了一種家長的感覺。
我在平平的宿舍忙活一陣,幫著她鋪好了床,支好了蚊帳,等我出了校門,不想平平的媽媽還在校門口等著我,說要跟我談談。我們沒有去咖啡館,只是在公路綠化帶找了長椅坐下來。
你幫我們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一愣,這語言太犀利,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足足停了一分鐘,我才如實說,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現(xiàn)在想想,一個人做什么事不可能沒有任何目的的。
我反問,那你現(xiàn)在找我聊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要為我的孩子著想,不能讓她上當受騙。
她受過什么騙?
她跟另外兩個人在網(wǎng)上被騙過一次,說是能讓她們參加線下見面會,每人要八百塊錢,每人先交五百塊,拿了門票再付三百塊,然后她們沒有拿到票,網(wǎng)上那個人也不見了。
這么說確實是騙子,因為松淇的線下見面會是不要錢的,我們有“超話”,能不能參加是由“超話”的級別定的。
“超話”我知道,她們就是在“超話”里認識的,然后加了微信。
微信現(xiàn)在都是實名認證,有微信的話你可以舉報她詐騙未成年人。
開始我沒有參與,她不讓我參與,直到要拿票了找不到那個人了,小孩子才知道是受騙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也不是官方的什么人,我們做站長也只是民間的行為,所以我也給你保證不了什么。我是深圳站的站長,自己覺得有義務幫到姐妹們,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要看我的行為是否是騙子行為,再做判斷。
現(xiàn)在不好說,我不知道你接下來要對孩子做什么。
我接下來不會主動做什么,要看平平她是否還需要我的幫助。
她就是想見一下偶像,我坦白跟你說,我不允許她去看音樂劇,也不允許她去參加什么線下見面會。追星嘛,就是網(wǎng)上看看就可以了,還要用行動去追,那就不切實際了,她還是學生。
未成年人是要家長監(jiān)護的,你這么說我不能反對你什么,要是成年了我建議還是尊重她個人的決定。追星的行為沒有什么不好,也不會失去什么,我就追星,這成了我工作之余的精神支柱,這對我工作情緒有支持作用,我精神上滿足了,我可以更好地工作。我想學習也應該是這樣的吧。
你多大了?
我二十六歲了,我不知道我具體的生日,我是別人的養(yǎng)女,我被抱養(yǎng)的時候差不多三個月,那時是七月,所以我應該是五月前出生的。也就是,到了四月我就二十七了。
你不考慮找男朋友,不考慮結婚生子嗎?
暫時還不考慮。
你這是畸形的成長,不能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到二十六七了還不找男朋友結婚的。
我聽到畸形,一下子哭了。
她瞪著眼睛,驚愕地看著我,好像受傷的是她,我不能哭似的。
想想平平胳膊上的刀痕,我很快收住了眼淚,我想我大約知道平平為什么會抑郁了。我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在你面前哭,但是你的語言真的傷到了我。我對平平的初衷是出于我們是“家人”,我們是“姐妹”,這兩個都是網(wǎng)絡用語,指大家喜歡同一個人,是一家人的意思。是平平先需要我,想見一見我,我才去你家的。我本來想說平平的狀態(tài)跟她的管理方式是有關系的,但我忍住了沒有說,不然,這樣的語言一樣會刺痛她。這是一個很不通事理的家長,可能還是一個霸道的家長,但也有可能是一個過度敏感的家長,我不想再跟她溝通下去,只想著若是平平再需要我的幫助,我只幫助平平算了,盡量少跟她交集。我在心里感嘆,遇到這樣的家長真是平平的不幸。
我們都不說話了,場面有些尷尬,我起身要走,她一把拉住我,把我拉個趔趄又倒在長椅上。
我生氣著說,你還想做什么?
你別走,我還有話。你知道嗎,你叫她平平是吧,那我也這么叫。平平這樣跟我沒有關系,是她爸爸,她爸爸外面有了人,還有個兒子,都快上小學了。他爸要跟我們分開,要跟我離婚,平平她這樣是她爸不要她了才這樣的。
這超出了我的預期,超出了我的聆聽范圍。我忙說,你跟我說這些不合適,如果平平有需要我會繼續(xù)幫助她。另外,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我不會跟平平牽扯到錢,我只會鼓勵平平把高中讀完,去考大學,請你放心我不會騙她什么的。說完我又站起來,說我要走了。我還沖她微微地鞠了一躬,表示我的禮貌。
在坐完地鐵轉專線巴士到我們養(yǎng)老公寓去時,我看到有家房地產(chǎn)中介,我走了過去看看,里面即刻出來一個業(yè)務員,問我想找什么樣的房子。我說我只是看看。業(yè)務員用伶俐的口齒馬上說有幾套個人的小公寓和小戶型在出租,不妨了解一下。我忙搖頭說,我就是隨便一看。業(yè)務員給了我一張名片,叫我可以掃碼加他的微信,要是什么時候想要租房或者買房了可以咨詢他。我接了,回“好”。上車前我原想丟了這個名片,猶豫了一下把名片裝到了包里。
專線巴士一直上坡,我望著窗外遼闊的山巒,心里突然一悸,覺得天地太浩大了,一個人是多么渺小。我想,所以人想擁有自己以外的東西,來擴大自己的體量,以顯得不單薄可憐。我突然歸心似箭,想盡快地回到宿舍,我的床簾里有兩張海報,有許多個圖章,那上面有許多個松淇在等著我。床下是我的衣柜和桌子,衣柜上也貼著許多張松淇的小卡,書桌上也擺著好幾個有松淇的相框,屬于我的地方都是松淇,許多個松淇在等待我回去。喔,我的衣柜里還有一個大大的松淇,是我一次去看松淇的音樂劇,撿場時撿到的易拉寶,圖像是和松淇一樣一比一的高度,一比一的胖瘦。照說這些物料是粉絲很搶手的東西,不知那天為什么沒人撿這個大大的松淇。我把它收了起來,坐飛機也帶著,回來后發(fā)現(xiàn)宿舍里無處放這么大的松淇,我把它收在了衣柜里。
想到松淇,我才意識到我剛才看房屋中介的原因,大約我是想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以用來裝扮成只屬于我和松淇的家。對,家。專線大巴一趟二十分鐘,我或許可以在離養(yǎng)老公寓二十分鐘外的地方擁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我明天上早班,我或許可以在下午兩點后下山去看看中介。于是我掃了中介的名片,加上他的微信,告訴他我明天下午想去看房,讓他先找一下房源。
中介很快發(fā)給我?guī)讉€房源的圖片,我選了幾個。做完這些我長出一口氣,再看窗外遼闊的天地就覺得舒坦了,覺得自己不再是渺小如螻蟻的一個人。
我租下一套單身公寓,是四十二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小是小了點,一個月兩千八百塊錢還是很合我意的,可能因為這個地方離市區(qū)偏遠,所以這么便宜。這個價格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所以我當場就定下,交了“兩租一押”。
我開始裝扮我跟松淇的家。硬裝很齊,桌和柜都是定制的,另外也有床、冰箱和空調,剩下的就是軟裝部分,完全可以按照我的喜好來裝扮。松淇有個劇是紫色的衣服,他人又白,所以穿紫色很帥,我想我的房間可以就以紫色為主調。我換了原來的窗簾,在網(wǎng)上訂了灰紫色的沙發(fā)和沙發(fā)同色系的背景墻紙,弄好后的客廳一下子就有了調性,像松淇的舞臺。然后我把松淇的那個易拉寶拿了出來,展開立在客廳入門處,這樣我每次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都是松淇,每次依依作別的也都是松淇。
客廳布置好后,我開始著手布置臥室,我保留了原來的藍色窗簾,只把床品換成了紫色,這樣臥室與客廳既有了點區(qū)別,又有統(tǒng)一的元素,結果我很滿意。這樣,我逢休息的時候就可以回到這里來住。因為專線班車是固定路線,平時還不能回來。若要平時也能回來住,我則需要一樣交通工具,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我想先這樣吧,等我積攢下更多錢時再說,若是偶爾的一兩次回家就叫網(wǎng)約車好了。
我把房子布置好后發(fā)了朋友圈,萱萱給我打了語音電話,說,小姨你的房子好漂亮,我能去看看嗎?
我說,能啊,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布置,我代表松淇歡迎你光臨我們的家!我知道后半句有玩笑成分的,希望萱萱也能感受得到。
萱萱很高興,說祝賀祝賀!這周六她就要來,我說,我周六上班呢,再等一周吧,我調一次休息接待你!
她說好,那就下周!
姐姐開車帶著萱萱來了,萱萱進門就哇噻哇噻地亂喊,姐姐則微笑著沒有發(fā)言。
萱萱小跑著把我不大的家看了一圈,姐姐則邁著慢悠悠的步子像參觀一樣把臥室和客廳都走了一圈,還不放過廚房和陽臺。
姐姐參觀完一圈后坐在沙發(fā)上說,冰箱沒插電嗎?
我說沒有,我在這兒住得少,沒打算用它。
但上面貼了很多個冰箱貼。
我說是,是松淇和宏沖的。
有松淇個人的,也有松淇和宏沖組合的。這些都是我從網(wǎng)上淘來的二手貨,組合的還是當初他們剛出道時的。
萱萱之前可能漏了廚房,聽姐姐這么說她又跑去看廚房,然后拿了兩個組合貼非要我送給她。我有點不舍,但還是在她小姨小姨的嗲聲中做出了讓步。我們嘻嘻哈哈地說了一陣,然后午飯到了,我要請姐姐和萱萱吃午飯。走時姐姐叫萱萱背上背包,萱萱問吃完飯不上來了嗎?姐姐說,不上來了,你下午還有課呢。萱萱嘟著嘴,半依半就地拿起了自己的背包,那樣子顯得更小,像個小學生。從萱萱的表現(xiàn)來看,姐姐對管教她還是有一套的,是正常的孩子向媽媽的反抗和撒嬌。但不管怎樣她們之間的氣氛是相融的。我想到平平,她跟母親之間的氣氛是互相排斥的??磥硪膊皇撬杏袐寢尩暮⒆佣际切腋5?。
姐姐到家后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說小家布置得很溫馨,但是以后你發(fā)朋友圈要顧及一下萱萱,該屏蔽她的屏蔽,她還有三個月就要中考了。姐姐很少發(fā)表情包,這次說完后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姐姐這樣說似乎沒有哪里不妥,但我心里緊了一下。我臉上涌起一陣什么,我吞咽下一口氣,順便也把臉上涌起的東西咽了下去,直到我感覺到那東西落到了肚子里。我又安慰自己,萱萱快中考了呢,這對萱萱來說很重要!我打開微信的通訊錄給萱萱、姐姐、姐夫設置了標簽分組。做完這個動作后,我感到孤獨襲身,我緊緊地抱著用松淇頭像做成的抱枕。
岳奶奶跟吳奶奶住到一起后,一時挺親密的,一起散步,一起吃飯,有點互相關照的意思。這天不知道為什么,岳奶奶來辦公室找組長要求調個房間,劉組長說你們不是老熟人了嘛,知根知底的,互相也有個關照多好。岳奶奶有些委屈地搓著手,說,有些事不好跟你說,你就給我換個房間吧!劉組長說,咱們的床位很緊張,每個房間都是住滿了的,好多申請的還沒有床位呢,沒法調。岳奶奶說,那我還回健馨部吧,那邊有空床位。組長說,健馨部是另一個部門,有另外的人管理,你回去要向那邊申請。但是您洗澡要護工幫助,你回那邊不方便的,你從那邊來,這些你都知道的。岳奶奶說,那怎么辦,我真是沒辦法跟她一個房,她一天到晚在那里罵兒子兒媳沒良心,給我也甩臉色,我好尷尬的,這些很影響我的心情。組長說,那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下有沒有人需要調房間再告訴你結果。
劉組長對我說,小陳是你的區(qū)域吧?
我正在復印表格,告訴劉組長是的。
劉組長說,她們到底是什么情況?
岳奶奶的女兒在加拿大,跟這邊有時差,她需要一早跟那邊通視頻電話,吳奶奶起得晚,嫌她吵。這是表面原因,據(jù)岳奶奶說,真正的原因是吳奶奶看不慣她跟女兒和外孫女打視頻電話時親昵的樣子。吳奶奶的兒子孫子雖在深圳,卻幾乎沒有跟她打過視頻電話。吳奶奶生氣,把氣撒在岳奶奶的頭上。
黃組長插話說,嫉妒是老年人的通病。黃組長是女的,說話也直。
這就不好辦。
這種情況兩個人是陌生的還好,她們又是老熟人,更容易眼紅嫉妒。
我說,但是她們是主動要求住一起的啊!
人心是善變的。起初是因為相熟想在一起,這不也是因為太熟眼紅人家了嘛!情感的事,此一時彼一時。但是,女兒是比兒子跟老人親,這個沒辦法叫人家改的。黃組長說。
小陳你去分別找兩個人聊聊,互相體諒下,有空床位了就把她們調開。我說好。
我訂好表格,直接去了吳奶奶和岳奶奶的房間。岳奶奶沒在屋里,吳奶奶躺在床上。我說吳奶奶,快吃午飯了,中午您想吃什么???
我中午不想吃了。吳奶奶說。
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醫(yī)生過來看看?
不用不用,就是沒胃口。等我餓了去吃下午茶。
要不要讓川菜館給您留點開胃菜?
哎呀小姑娘你忙你的,真不用留菜,下午茶那個蛋卷我喜歡吃,下午我就去吃那個。
好吧,吳奶奶,但是你要是中午餓了也可以告訴我,我去給你取那個蛋卷當午餐。
小陳啊,你真好,奶奶知道了,你快去忙吧,別管我了。說完吳奶奶把被子向上扯蓋到了胸口,隨后又翻身過去。
我見吳奶奶翻身過去,確實不想理我了,我才退出了她們的房間。
今天陽光不錯,岳奶奶在室外的健身器材處活動,旁邊放著她的拐杖。她動作小心翼翼的,是個穩(wěn)當?shù)娜恕?/p>
岳奶奶好?。?/p>
小陳好,快中午了,挺忙的吧!
還好,就是各屋看看爺爺奶奶們都在做什么。您今天出來健身了我給您記著。今天周四,郭醫(yī)生值班,你下午要去檢查腿嗎?
要去的,到時還是你陪我去吧?
我們兩點交班,兩點前郭醫(yī)生還在午休,兩點后你可以到監(jiān)護站找張小敏,她會陪您去的。
好好,你忙你忙。
我走近了岳奶奶,我說,岳奶奶啊,我說個事你看妥不妥,您早上要是通視頻電話的話能不能去咱們的娛樂室,吳奶奶說她最近睡眠不好,早上起得晚,想多睡會兒。以后我五點半就把娛樂室門打開,你看行嗎?
這個事啊,好好!岳奶奶用力地回復著我。我看出了她有點不高興。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真是奇怪的,瞬息萬變。
八
平平推薦給我一個微信名片,讓我加一個人,也是高中生,也是松淇的粉絲。我加了,是個女孩。嗯,男愛豆的粉絲群大都以女性為主,鮮有男粉絲。女孩的名字很奇怪,是串字母加特殊字符。我問女孩,我怎么稱呼你?她回,姜姜。我于是給她備注了姜姜。姜姜說,聽說你有很多松淇的小卡可以送,能送我?guī)讖垎??我在心里感嘆,這么直接?但一想,我們不都是因為某個緣由認識了某個人嘛,委婉或直接并無本質的區(qū)別!我答應寄給姜姜一些松淇的小卡。姜姜說不用寄,我跟平平想去你的家里看看那些物料。她又追加了一條信息說明,平平說的,你有很多很多,還收集了一些他跟宏沖CP時期的。
我說是的,如果你們的時間允許我可以接待你們。
我是自由的,家人不太管我追星的事,是平平不太方便,所以等平平準備好了,我們就跟你約。
我說好,要提前約,我周六日一般都上班的,你們周六日來我要調休。
姜姜說,好的,我知道啦!
從聊天的語言上看,姜姜明顯比平平開朗活潑。
平平周五才能拿到手機,我給她留了言,說歡迎她們到來,但不要影響了學習。另外她出門她媽媽都會跟著,要提前跟媽媽商量好,別讓媽媽不高興。
我是一周一換班,這周五我還是中班,上班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今天有點忙,周六有考察團來,我們要做好第二天接待區(qū)域的衛(wèi)生和場地布置,我還加了班,到十二點才下班。
下班后看到平平的微信,她說這周在學校感覺不錯,上課跟得上,自習后也能完成作業(yè),所以回到家就跟媽媽說了她在學校的感受,然后跟媽媽說了下周來我家的事。她媽媽說不行,她不想到別人家去。平平說她約了小學的同學,是另一個高中的高中生,到時跟她一起來。平平的媽媽還是不同意,說平平不能脫離她的視線,萬一出事了怎么辦。
我回復平平,不能來沒有關系,她想看什么,我給她拍照片看就是。她還是要以學習為重。
我這么回了后去洗澡,以為平平第二天才能看到,不想我洗澡出來,就見到平平的回復信息,原來她還沒有睡。
平平說,她就是不想我正常,我要正常了她就沒有擔心的理由了,她心理極其變態(tài),想困住我,讓我永遠不要脫離她的監(jiān)管。
這語言嚇我一跳。忙回,別多想,我們明天白天找個機會打語音可以嗎?
平平說好。
我說,你要好好睡覺的啊。又追了句問她今天吃過藥沒有?
平平說晚上的還不想吃,因為吃了就會睡著,她不想在困意中掙扎著清醒。
我說,你現(xiàn)在不需要清醒,你現(xiàn)在需要睡覺,乖,睡好覺了,明天才能更清醒。
平平好像輸入了什么又撤回了,一時對話框沒有動靜。
我說,你在想什么,要乖啊,咱們是家人,是姐妹,你不孤單,有姐妹陪著你的。快把藥吃了,好好睡一覺。
平平又一陣輸入,但還是沒有文字出現(xiàn)在我們的對話框內。
我忙打了視頻電話過去,她接了,我看見平平披著頭發(fā),眼淚直往下流。我說平平乖,把手機放下,讓我看著你把藥吃了。
平平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她開始一一取藥,然后一起放在手心里。
我說,平平很棒,平平能按約定做好自己的事。我說,去客廳找水,然后一口就能把藥吃下去。
平平臉上還掛著淚,勉強地開口說,我有水。
我說那快把藥吃了。
平平打開自己的水杯,一口吃了藥,然后連喝了兩大口水。
我說平平真是太棒了,好了現(xiàn)在拿著手機到床上去。
平平聽著我的指示,躺到了床上。
我說現(xiàn)在把手機關了,放在床頭柜上,然后把燈熄了睡覺。
平平關了手機,我們結束了通話,這時我看手機的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我不放心,還是給她的微信留言道:平平,如果你又打開了手機,請關上去睡覺,明天我會給你打語音電話。
平平的對話框再沒有動靜,我又盯著看了一會兒才放心地睡下。
我想,平平的抑郁程度沒那么嚴重,她能聽指示做事就沒有那么嚴重。
我在想,我明天上午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又想,是不是我太緊張了?
我想我還是先睡覺,等醒來打個電話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去看望平平。
第二天我醒來已經(jīng)是八點半了,我記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一時想不起來。我習慣性地摸到手機打開微信,看到平平的對話框顯示在最上面,想起昨晚跟平平聊天的事。她的對話框還沒有新的內容,這說明她還在睡。因為讀書,醫(yī)生給她開的藥,藥效是八個小時的,如果由著她睡,她可能要在十點左右才會醒來。我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還都是可控的。
我沒有去醫(yī)院檢測,但我想我也是有抑郁傾向的,只是我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我知道了自己的狀態(tài)就能控制自己。我也有自殺傾向,偶然的念頭,但我很快勸自己不能那么做,爸爸很努力把我養(yǎng)大,他希望我幸福才讓我跟張誠結婚,所以我為了爸爸不能那么做。
我也許沒有抑郁,因為我能控制住自己的想法,能收回一時的沖動,我很理智且謹慎,所以,我也可能只是像有抑郁,像有就還不是有,所以我沒有。我想。
我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思緒和情緒,然后起床。洗漱時我也把手機拿到身邊,以防平平找我找不到。
平平直到十一點才給我留言,說她醒了,睡得很好,看見窗外有陽光,心情也不錯。她說她還是想來我這里。她說快期中考試了,她想來我這里,之后就把松淇在心底放一放,然后好好學習迎接期中。
我想這是多向上的心態(tài)啊,一個人有這樣的覺醒是多好的事啊,我希望平平媽媽能了解到平平的這種向上的心態(tài),滿足她的愿望。我跟平平要了她媽媽的電話。我先是給平平的媽媽發(fā)了一條手機短信,說明我是誰,然后想跟她通個電話。發(fā)完信息好一陣沒有接到平平媽媽的回復。我喝了一杯溫水后,壯了膽子決定給平平媽媽打電話過去。
平平媽媽接了,我一剎那的意識是她看到了我給她的短信。
平平媽媽您好啊,我是陳晶晶,咱們見過,我打電話是想告訴您平平的心態(tài)挺好的,她想跟同學來我這里,然后回去好好學習……
我的話還未說完,平平媽媽說,不去你那里就不能好好學習了嗎?去了你那里才能好好學習,那這個好好學習也是假的。別騙我了,她就是想著法子氣我,我越不希望她做的事,她越要去做。
我說不是這樣的,平平她抑郁就是因為她的情緒病了,她需要調節(jié)好情緒再去做事,她的行為就是調整情緒的行為,不是為了跟您作對,希望您能理解到這一點。若她是要跟您作對,她完全可以直接去做什么事,不用跟您商量。您也知道那是很危險的行為。孩子能跟您商量說明她希望事情是變好的。我問,您說是不是?
我沒有文化,我說不過你。但你一個社會人士總跟上學的小孩子打交道,你有什么目的?你想得到什么?平平媽媽有點氣憤。
我沒有什么目的,我是站長,我跟平平,跟任何的松淇的粉絲都是家人,都是姐妹,我只是義務在做這些事情,沒有什么目的和希望得到什么。請您用你孩子一個粉絲的心態(tài)來看這件事情,不要用家長的思維來考慮利弊。
那你總是要收費的吧?
我不收費。
你不收費你圖什么?
我圖我的家人和姐妹們都好,都能完成心愿,都能開開心心地喜歡我們共同喜歡的人。
平平媽媽不說話。
我說,您就為了平平,為了她馬上就期中考試了,滿足她的愿望吧。平平情緒穩(wěn)定了,能好好地學習,這于您只有利好,并沒有什么損失對不對。
我要掛電話了,我要找孩子聊聊,再回復你吧。
好的,希望您能站在平平的角度考慮,不只是站在家長的角度決定。
你這是要教育我了?
沒有沒有,期待您的回復。
直到我下午兩點去上班,也沒有收到平平媽媽的回復。平平也沒有信息發(fā)來。
岳奶奶終于忍不住吳奶奶對兒子兒媳的謾罵和令她感到壓抑的氣氛,搬到另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是個中轉房,平時用來做治療觀察室的。我?guī)驮滥棠贪崃朔块g,岳奶奶客氣地跟我說,謝謝你啊小姑娘,我的外孫女也快有你高了。我把岳奶奶安頓好,告訴她我上中班,叫她有事找我,或直接呼叫監(jiān)護站。她說好,塞給我一個巧克力。我說不能要奶奶的東西,她說我?guī)退崃藮|西,這是對我的感謝,我只好接了?;氐奖O(jiān)護站我剝開包裝紙,見巧克力已經(jīng)融化了一層,不知道她藏了多久的零食了,也不知道是哪個親戚來看她送給她的。我接到巧克力一下子哭了,想起了奶奶,想到奶奶把小零食藏起來留給爸爸。她都不記得我爸爸是她的什么人了,還要留給爸爸。又想到人到了老年真是太不容易了,牽掛著誰,希望他好,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自己處處又無能為力。我又想起平平,她未成年,她還需要家人的監(jiān)管,也是處處無能為力。一個人的一生除了未成年和老年,看似中間有一大截的自由,但多少人也是為難的,不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那個,總之是羈絆太多,不能自已。
平平最終也未爭得媽媽的同意跟同學來我這里。我只好安慰她,給她翻拍了一些她沒有的小卡然后再打印出來,準備寄給她和姜姜。
松淇在排練新劇,官方發(fā)出了松淇的妝造,這次是現(xiàn)代劇。我看到平平和姜姜的ID參與了“超話”的轉發(fā)抽獎贈小卡的活動。
九
周日晚上我都要休息了,萱萱已經(jīng)睡下,我突然接到一個派出所的電話,問我是不是陳晶晶的家人陳香梅。我說是。對方說請我到清崗街道的派出所去一下。我意識到什么,說好,我現(xiàn)在就過去。我在緊急情況下這么答,是因為我知道清崗街道是晶晶租房的地方,我去過一次。
我換上白天穿的正裝,拿了車鑰匙,本來這正裝要配高跟鞋的,我猶豫了一下?lián)Q了雙軟底鞋,這樣走在樓道里的腳步聲就不會太響。
直接導航。夜晚我不太信任自己的方向感。看著導航提示路程是三十一公里,時間是四十三分鐘,我想可能是紅綠燈太多,即使這個城市的大部分人都睡下了,紅綠燈依然在行使著它的使命攔截路人和車輛。
確實是街道的派出所,地方不是很大,停下車我就到了派出所的樓里。不用再打電話問位置,我還在門外就聽到了有人揚著聲像吵架的聲音。
已做完筆錄,現(xiàn)在就需要我簽字擔保就好。我沒帶身份證,根據(jù)警察的提示,我從手機里的便民系統(tǒng)里認證完電子身份證后,給他們核對我填下的身份證號就可以了。
簽字時我猶豫了,我說我還不能簽字,我得了解一下什么情況。
我問,我能問問是什么事嗎?
警察說,可能是一場誤會,但關系到未成年人我們還是做了備案筆錄。
我說那到底是什么事?
警察說陳晶晶涉嫌誘拐未成年人。
怎么個涉嫌法?
孩子的母親報案,說孩子在陳晶晶的指引下在該去學校的時候到了她的家里,并打算讓孩子留在她的家中。
我看向晶晶。晶晶點頭。我說你為什么要誘拐?
晶晶說,不是誘拐,我只是安慰她,讓她到我家里過一夜再去上學。她指了一下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
我反過來看向警察,是不是未構成誘拐?
家長堅持這樣舉報,我們也沒有定性,你看我們的筆錄也是寫涉嫌。
我看向一個比我年紀稍大些的中年婦人問,有沒有向孩子了解下具體是什么事,誘拐是不是太嚴重了?
怎么嚴重了,這事已成事實!中年婦人聲嘶力竭地喊。
我又看向穿校服的孩子,我叫她孩子,我說,你也覺得是她誘拐了你嗎?
孩子說,不是。
我轉向問警察,那為什么變成了涉嫌誘拐?我又解釋,我覺得這幾個字太嚴重了,且如果我們都這樣默認簽字了,是不是會給陳晶晶留下案底?她才二十七歲,不,她還不到二十七歲,若留下案底她以后的人生就難了。
警察說,那不至于,這只是備案筆錄,不是立案。要是立案了,我們還要重新調查,到時才能定性。
我說那就不能寫成涉嫌誘拐,這個你們改了我才能簽字擔保。
警察看了看我,可能覺得我也不是善茬。面容很嚴肅地跟我說,是家長堅持這樣舉報,我們只是做個筆錄,并沒有立案,立案是要重新調查的。
我一時尷尬地望向他,覺得自己是有哪里不對。但我還是多留個心眼兒,我要求把備案記錄拍個照片,并在擔保人簽名處簽上我的名字后又拍了一張。
警察說,都先回去吧。后續(xù)需要你們協(xié)助會再聯(lián)絡你們。
中年婦人突然大聲地說,誘拐已成事實,她已經(jīng)把我的孩子騙到她家里了,為什么不立案?
聽聲音,中年婦人應該大聲地講過一會兒話了,不然她的聲音不應該是嘶啞的。
警察說,這不是已經(jīng)備案了嗎?是不是構成誘拐我們還需要再調查,你要相信法律怎么定。再說你現(xiàn)在也接到孩子了,都先回去,我們需要你們協(xié)助時會再聯(lián)系你們的,聽清楚了嗎?
孩子突然說話了,警察叔叔,希望你們不要到學校去調查,我不想讓學校知道我撒謊,那樣,同學和老師會笑話我的。
警察和緩些語氣說,你放心,法律是保護未成年人的,需要調查的話,我們會斟酌的。
孩子誠懇地說,謝謝警察叔叔。
警察再次說,都先回去吧。說著揮手把我們往外趕。
我們四人一起出了派出所,我停下來說,孩子媽媽,已經(jīng)很晚了,我送你們吧?
孩子媽媽牽著孩子硬著頭皮從我身邊走過,沒有理睬我。
我跟晶晶說,這里離你那兒還有點路,上車我送你。
晶晶坐了副駕駛,我啟動了車,經(jīng)過路口見那家長還是牽著孩子的手。我想起萱萱,我想要是我遇到什么事,我可能也是這樣緊緊地抓住萱萱的手不放,直到安全地回到家里。
我問晶晶,她們住哪里?
晶晶說羅湖。
我說,那跟我同路,我還是叫她們上車送她們吧。
晶晶說,姐你試試,那家長很固執(zhí),不知道愿不愿意。
我把車停在母女旁邊,為了表達我的誠意,我下車再次叫她們上車,說我們同路我送你們吧。
孩子媽媽還是一手牽著孩子,一手舉著手機,像是在打車。
我伸手拉孩子,孩子媽媽用拿手機的手用力地砍了我的手臂。我有點惱,想轉身走算了,但見孩子說,媽媽,我們就坐阿姨的車吧,她們不是我們的敵人,我以后還要跟晶晶姐打交道的,你想過我的感受沒有?
我說不許再聯(lián)系,你聽到了沒有!
孩子媽媽不像是問孩子,而好像是在下命令。我一看孩子媽媽這樣,決定不管她們了。我重新上了車,啟動車先送晶晶回去。
很快就到了晶晶租房的路口,我停下車,跟晶晶說,雖然很晚了,我還是想聽你簡單說說是怎么回事。我強調,我不是質問你,只是在這個城市我是你的家人,是你姐,所以我至少得知道大概是個什么事我才放心回去。
姐姐,讓你操心了,這么晚還讓姐出來,我對不住姐。事情大概是這樣,那個孩子叫平平,是網(wǎng)絡名,她喜歡松淇,但又覺得松淇不是真的,她擔心松淇是虛擬的,就像是二次元漫畫里的人那樣。她有抑郁癥,上學期休學一個月,寒假時問我能不能去看她,原因是我見過松淇,跟松淇合過影,若見到我是真的,那么松淇就是真的。我去看了她,發(fā)現(xiàn)她還是很向上的,就鼓勵她繼續(xù)上學,所以她這學期開學又去上學了。她上星期說要來我這里看看,但她的媽媽沒有同意,她媽媽說她要是不想上學就不用去,在家里待著就好了,沒必要找借口想去這里想去那里。平平說她想上學的,覺得在家更壓抑,常覺得喘不過氣來,還是在學校輕松點。這是她的原話。但是她媽媽說她不上學更好,她們就綁在一起死算了,那樣她也不用天天擔心她。平平說她并沒有想死。平平媽媽就說,不想死總割腕做什么。平平說身上沒有感覺,想感受到痛感。
嗯,繼續(xù)說。
平平就還是爭取上學,說不會再割腕了。然后周日傍晚她就坐地鐵去上學,她高中住校。她上了地鐵,轉線時就轉上了來我這里的線路。我剛好上早班,說我剛好在家里,那就來吧。我本來想,她來了看一眼我的家就送她去上學的。但她哭得不行,說她想清楚了,不是上學讓她抑郁,是她媽媽讓她抑郁。她媽媽總在她面前說她的爸爸不要她們了,跟別人過日子去了,還說爸爸跟那個人有一個孩子,一會兒說是兒子,一會兒說是女兒。她打電話問過爸爸,爸爸說那個孩子不是他的,也不是兒子,是個女兒。她問爸爸為什么不回來,爸爸說在深圳的工作丟了,現(xiàn)在的工作在武漢,只能待在武漢。她又問爸爸是不是要跟她媽媽離婚。她爸爸說是想過,因為她媽媽嘮叨得他心煩。平平說她爸爸要是跟她媽媽離婚了,爸爸就什么也不要,把房子留給她們。但是她媽媽說她爸爸要是把房子留給她們就是以后不會再給她們錢了。平平媽媽說那她們要受苦了,只能賣了房子給平平上大學。平平以前不想上學其實是受了媽媽的影響,她現(xiàn)在覺得自己是想上大學的。
這么說是那孩子的媽媽出了問題,影響了孩子,讓孩子有了錯誤的判斷,做出了不是她本意的行為。這是一種投射,她擔心媽媽,把媽媽的潛意識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我沒想這么多,我就見平平哭得厲害,就想她在我這里過一夜再去上學。我讓平平跟學校請了假。哪知班級群里有家委在班級值日,把到校自習的圖片發(fā)到了班級群,平平媽媽在照片里沒見到平平,在群里問了家委班級里怎么沒有平平。家委說平平請假了,明天才到校。平平媽媽就打了平平的電話,把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平平媽媽讓平平給她發(fā)位置。平平就發(fā)了。然后她媽媽很快來了,并報了警,幾乎是她到時警察就到了。平平的媽媽非要警察處置我,鬧得不行,警察只好把我們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姐姐,我從未見過那樣會鬧的人,人家說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可能就是她那樣的。警察做完筆錄,平平媽媽還不讓我走,說我誘拐是事實。警察沒辦法,只好說有人擔??梢苑湃俗?,所以我就給了警察你的電話。姐姐,我對不起你,這么晚了讓你為我跑一趟。
我伸手拍了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晶晶,說沒事沒事,姐沒關系,你沒事就好。但我心里其實早已有了疑問,那就是晶晶的行為是不是過了,是不是超出了她一個站長的職責范圍,畢竟是網(wǎng)絡上的事,怎么弄到影響了現(xiàn)實生活?我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她先回去休息,我再找時間跟她聊聊。我彈開門鎖,把晶晶放下,看著她進了社區(qū)。
路燈下的晶晶孤獨地走著,她沒有背包,兩只手臂垂直地放著也不擺動,那樣子,好像一個木偶在慢慢地移動。
十
我從未見過這么會胡鬧的人,平平的媽媽讓我見識到了,她說我誘拐未成年人,還說我想用手段詐騙未成年人的錢。她說我還沒有談到錢是時機還不到,但她已經(jīng)看穿了我的把戲,要不是她及時趕到我家里,我可能正在想辦法詐騙平平了。奶奶是很溫和的一位老人,從我小時候起她就是一個老人的樣子了,我沒有見過奶奶年輕或中年時候是什么樣子,但我印象中的奶奶不會這么張牙舞爪。我又想起張誠的媽媽,她是夠會無理取鬧的了,但她也不像平平媽媽這樣在警察面前用手點著我,編排我的種種。我驚訝得不會說話了,警察問我是不是我讓平平來的我家,我說是。因為確實是。平平上周說想來我家里,我就給她發(fā)了定位好讓她提前看看怎么坐地鐵。所以平平轉上了我家的路線時,我就說歡迎她來我家,我是想著她可能情緒不好了,想見見我,想看看松淇。當然不是松淇本人,是松淇的許多小卡,是松淇的海報,是松淇真人比例的易拉寶。
平平回到家后第二天去上了學。因為到學校就要上交手機,她在路上給我發(fā)了信息,說對不起,是她媽媽不對,叫我不要生她的氣,不要不理她了。我說不會的,我不會不理你的,你放心上學去吧,只要你給我發(fā)信息我就會回復你。平平見我回復馬上打來了語音電話,她說她已經(jīng)下了地鐵,快到學校了,雖然我不生她的氣,她的心里還是很難受。我說那你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哭吧,哭好了情緒好了再進校園,不要把不好的情緒帶去學校。我還叮囑她按時吃藥。
平平在那頭哭,我聽著,直到她說有人走過來了她要走了,我們才掛了語音電話。
今天是個不好的日子,平平剛哭完,吳奶奶又哭,組長叫我馬上過去C區(qū)蔣爺爺那里看看吳奶奶。我去了才知道,原來是蔣爺爺呼吸急促要送去合作的醫(yī)院,醫(yī)生正在通知家屬直接趕往醫(yī)院。救護車沒有帶上吳奶奶,剩了她一人在養(yǎng)老公寓里。她很擔心蔣爺爺不能挺過來,要是蔣爺爺走了,她怕她的兒子孫子以后來看她的時間更少了,要讓她一個人孤獨老死在這里。
我扶了吳奶奶回她的房間,并告訴她蔣爺爺要是有危險,公寓會派車送她去醫(yī)院的,叫她在房間等就行了。吳奶奶緊緊抓著我的手,叫我陪她。我請示了組長,組長同意我在吳奶奶的房間陪著她。
房間是統(tǒng)一的配置,兩張床、兩個床頭柜,靠墻兩排衣柜,陽臺的旁邊是衛(wèi)生間,里面有專門為老人安裝的防滑地磚和扶手。因為岳奶奶搬走了,另一張床空著,被子和床單收了起來,裸露著床墊。
我給吳奶奶打開了電視讓她看著,我實在無趣,只好坐在另一張空著的床上拿出了手機。我看了下日歷,三月底,快要四月了呢!我具體是哪一天出生的沒有人知道,但知道反正是四月里的一天。我又打開微博搜索了松淇新劇的信息,官方更新了排練的進度,連宣傳的海報都制作好了并發(fā)了出來。我保存了海報的圖片,把松淇的劇照用摳圖軟件摳了出來。松淇穿著偏灰調的西裝,打著紫色的蝴蝶領結。奇怪,松淇總是與紫色有著不解之緣。我突然來了靈感,想要送給自己一個大大的生日禮物。我找了一套紫色調的婚紗,把穿著婚紗的人臉摳了下來,把自己的臉裝上去,然后我又把有著我臉的婚紗照跟松淇合在了一起。我還用疊化的手法把兩張圖融了邊緣,合成的圖片看上去像一起拍的婚紗照。當然不是特別的自然,但是已經(jīng)非常像了。我做好圖片后高興起來,想著把婚紗照放大沖洗出來,然后用相框裝裱好掛在床頭。這一操作讓我越發(fā)地興奮,我又給我的臉換了幾套發(fā)型和服裝,把我和松淇放在草坪上或者花海里。
下班后我回了家,用電腦又重新處理了一下照片的清晰度,又拿尺子量了我家要放照片的地方尺寸大小。我把這些做好的圖發(fā)給了照相館讓他們洗出來。我為此興奮不已。我期盼著四月的到來。
照相館把照片洗好后還做了裝裱,給每一幅圖都配了相框。他們有上門服務,我選了個能在家的日子讓他們送了過來。
我把掛好和擺好的每個相框都拍了照片,還把它發(fā)在了朋友圈,但是我在發(fā)布時選擇了“僅限自己看”的標簽。這也就是說我屏蔽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我祝自己生日快樂。
責任編輯"張爍"張凡羽
【作者簡介】舊海棠,本名韋靈,安徽臨泉縣人。安徽文學藝術院第七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小說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見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長篇小說《消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