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遠(yuǎn);患且至,則船風(fēng)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fēng)輒引去,終莫能至云。
—《史記·封禪書》
王念孫認(rèn)為原文當(dāng)為“黃金白銀”?!蹲x書雜志·史記二》“黃金銀”條云:
“銀”上本有“白”字。后人以金有五色,故言“黃金”以別之,銀唯一色,不須言“白”,故刪去“白”字耳,不知書傳言“白銀”者多矣。且“黃金”“白銀”相對為文,少一“白”字,則文不成義?!妒勒f·言語篇》注、《文選·思玄賦》注、《結(jié)客少年場行》注、《石闕銘》注、《藝文類聚·居處部》《靈異部》、《初學(xué)記·地部》《釋道部》《寶器部》、《太平御覽·地部》《珍寶部》引此皆有“白”字?!督检胫尽窡o“白”字,亦后人所刪?!肚厥蓟始o(jì)》正義引《郊祀志》亦有“白”字。
王叔岷《史記斠證》為王說再補一證,“《白帖》二六引此銀上亦有白字”。
劉精盛《王念孫之訓(xùn)詁學(xué)研究》也贊同王說,補充道:
王說有眾多引文為據(jù),是可信的。不過,他說刪去白字,文不成義,倒未必,從金字處作停頓即可,只是黃字顯得多余了?!包S金白銀”,“黃”與“白”,義相關(guān),皆指顏色。
王氏為增補一字,翻檢這許多書籍,在電子時代之前實為難能,令人起敬。然而其所得結(jié)論仍然有問題,緣論據(jù)、邏輯皆存硬傷。在論據(jù)上,支持其說的全部是歷時材料,出在中古;唯一的共時材料,漢代的《漢書·郊祀志》還是反例,只能主觀排除。在邏輯上,“黃金白銀”如此順暢,若是原文,真的會有抄手刻工如王氏所說去想“金有五色,故言‘黃金’以別之,銀唯一色,不須言‘白’”,然后刪掉一個“白”字嗎?而且是把《史記》《漢書》都同步刪。怎么也是看到“黃金銀”自動補個“白”字的做法更有可能發(fā)生吧?
“黃金”“白銀”相對為文這在漢代確已可見。
《九章算術(shù)·盈不足》:“今有黃金九枚,白銀十一枚,稱之重適等。”
孫星衍輯《漢舊儀》:“太官尚食,用黃金釦器;中官、私官尚食,用白銀釦器,如祠廟器云?!?/p>
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中有黃金座、白銀座、琉璃座、水精座。”
然而金銀連稱,古一般只言“金銀”,我們熟悉的“黃金白銀”之稱從先秦直至魏晉也找不到一例。也就是說王念孫所持漢代文獻《史記》《漢書》原文使用“黃金白銀”一詞的觀點在語言史上缺乏依據(jù)。那時代就沒這么用的,憑什么說司馬遷就得這么用?
反倒是“黃金銀”的說法除了《史》《漢》之外還有其他古籍使用。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潢幎嗖牲S金銀?!?/p>
《穆天子傳》卷二:“天子乃賜之黃金銀罌四七,貝帶五十,珠三百裹,變□雕官?!?/p>
《三國志·魏書·齊王芳紀(jì)》載廢帝《出黃金銀物供軍用詔》:“今出黃金銀物百五十種千八百余斤,銷冶以供軍用?!?/p>
既然這種說法自先秦至三國都有使用,那么兩漢的《史記》《漢書》用此語也不足為奇了。
另外,還有“銀黃金”的說法可為旁證。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西南三百八十里,曰皋涂之山……其陰多銀黃金。”
即使今后有出土發(fā)現(xiàn)提早“黃金白銀”的出現(xiàn)時代,仍然不足支持王氏校補,因為“黃金銀”本身是通順的,不需要補。
“金”可作金屬統(tǒng)稱,加“黃”字可以明確為具體貴金屬“金”;“銀”則無歧義,加“白”字純?yōu)樾揶o以與“黃金”為偶。此理王念孫素知,卻執(zhí)之以為后人刪“白”字之據(jù),顛矣。
后人習(xí)慣了“黃金白銀”,看到“黃金銀”難免如王念孫一樣認(rèn)定是漏字,中古人自信滿滿地徑補“白”字,抹殺不了上古習(xí)用“黃金銀”一語的事實。
王念孫在此處犯了以今律古、過信類書的錯誤,大師不免于此,吾輩能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