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權(quán)雕琢的浩瀚史海中,古代的普通女性很少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銅鏡、衣櫥、木梳,這些代表粉妝的用具,也難得篆刻她們被藏起的姓名。然而,即便被規(guī)訓(xùn)成了溫婉的符號,掩埋在織機經(jīng)緯和灶臺煙火的日常勞作中,還是有一些鳳毛麟角的嬌娥,在相夫教子的倫理外衣下,悄然完成了自我意識的啟蒙,構(gòu)建著獨立的體系。
不信,且看史書夾縫中寥寥數(shù)筆記錄下的那些出走的“娜拉”,那飄然轉(zhuǎn)身的身影,或擲地有聲的質(zhì)問,無不在書寫著真實生命的質(zhì)地。
男權(quán)秩序下的反抗強音
第一個聲音,出現(xiàn)在公元前580年的春秋時期。這一年,在魯國首都曲阜城中,發(fā)生了一件無關(guān)歷史進程的小事。
魯國有個叫聲伯的貴族,將同母異父的妹妹,嫁給了另一個貴族兼同僚的施孝叔。施孝叔與妻子婚后生活如何,《左傳》并沒有著墨。但從接下來的故事可知,聲伯之妹應(yīng)當(dāng)是滿足于這段婚姻的。
某一天,當(dāng)時國力雄厚的晉國來人進行外交訪問。使者叫郤犫,是晉國當(dāng)權(quán)的貴族,為人十分霸道。郤犫先按正式程序?qū)︳攪M行了訪問,隨后就找到聲伯,表達了自己的小心思。原來,他看上了彼時早已嫁給施孝叔的聲伯之妹。整個魯國都要仰仗晉國的保護,魯國的貴族在晉國使者面前自然也不敢說個不字。于是,為了討好郤犫,聲伯當(dāng)即就把妹妹帶了回來,許給了郤犫。
雖然聲伯不敢反抗,但聲伯之妹對此非常不滿。即使女性改嫁在當(dāng)時不算什么人言可畏的道德問題,但她不是個物件,且已經(jīng)身為人婦,又怎么能任由哥哥隨便許人呢?于是,聲伯之妹只好求助于自己的丈夫:“鳥獸猶不失儷,子將若何?”雖是祈求得到保護,但她并沒有低聲下氣地哀求,足見掩藏在骨子里的剛強。然而,施孝叔又有什么資本和堂堂的郤犫爭妻?他只能唯唯諾諾地說:“吾不能死亡?!笔前?,與郤犫對著來,結(jié)局肯定是死路一條。見施孝叔的反應(yīng),聲伯之妹沒有哭鬧,也沒有更多語言,轉(zhuǎn)身就離開了?!蹲髠鳌分挥靡痪洹皨D人遂行”,言簡意賅地訴說著她當(dāng)時的無奈和對伴侶的失望。姿容姝麗,在弱者這里有時并不是優(yōu)勢,而是被掠奪的對象。
到達晉國之后,聲伯之妹與郤犫踏實過起了日子,一連生了二子。本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可郤氏家族在晉國已是風(fēng)雨欲來。郤家權(quán)力高漲和跋扈作風(fēng)引得其他貴族集體不滿,眾人默契地聯(lián)手滅亡了整個郤家。那么聲伯之妹呢?也就此無辜地死在亂刀之下嗎?好在,春秋時期有個君子協(xié)定,婦人無刑。晉國貴族們都清楚聲伯之妹嫁給郤犫的來龍去脈,于是十分人道主義地將她和兩個孩子送還給了施孝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還能有再見故夫之時。
從山西絳城到山東曲阜,一路山水迢迢,風(fēng)塵仆仆。幾番日月交替后,聲伯之妹出現(xiàn)在了黃河岸邊。岸邊迎接她的是熟悉的身影—施孝叔。施孝叔雖然難忘故劍,卻不能容忍她與郤犫的孩子在眼前晃悠,畢竟,他們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曾經(jīng)的恥辱。于是,趁聲伯之妹沉浸在回歸故里和故人重逢的喜悅中時,施孝叔將兩個孩子扔進了黃河深處。這一次,聲伯之妹再也無法沉默地接受,憤而發(fā)出聲討:“已不能庇其伉儷而亡之,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殺之,將何以終?”你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愛護別人的孤兒,殘忍地殺害他們,你這樣的人有什么好結(jié)果?
顯然,她的怒斥并不只從自身出發(fā),而是質(zhì)問整個男權(quán)社會體系。是男人們自恃強勇,要將女子馴化為附屬,只能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可當(dāng)大難來臨時,他們卻無法保護弱者。那么,何不拆穿這個荒唐的規(guī)則?
這鏗鏘有力的質(zhì)問,被《左傳》如實記錄下來。要知道,在春秋那個信奉鬼神和死后祭祀的時代,沒有夫家不僅意味著以后的生計困難,還會成為無主的孤魂野鬼??杉词雇笥嗌倨D難,她也無法再委身于施孝叔身邊。
她只是身為女子,力量微弱,卻從不缺乏內(nèi)心的堅定信念。她雖然沒有自己的名字,但這強大的精神內(nèi)核,讓向來惜墨如金的《左傳》都忍不住將她載入青史。
被消音與振聾發(fā)聵的詰問
無獨有偶,唐末農(nóng)民起義的潮水退去之后,一位社會身份最“低賤”的叛軍姬妾,也與至尊天子產(chǎn)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對話。
唐朝末年,山東曹縣一個叫黃巢的鹽商子弟,科考不第寫下了一首《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敝蟊闶仉x開了長安。沒想到,不久后他要“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預(yù)言就實現(xiàn)了。
到了唐懿宗咸通末年,走入末路的唐朝猶如得罪了神明,全國各地水旱災(zāi)害頻生,莊稼經(jīng)常顆粒無收。而此時安史之亂留下的隱患—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需要不斷用兵,對民間的盤剝自然與時俱增,致使“百姓流殍,無處控訴”。終于,在唐僖宗乾符二年(875),無以聊生的百姓選擇了在沉默中爆發(fā),各地不斷興起民間起義,黃巢便是其中一支。洶涌的叛軍如潮水攻破潼關(guān),直入長安,整個大唐帝國慌亂的身影,被唐末詩人韋莊的《秦婦吟》記錄在案。民間是“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文武百官是“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連唐僖宗本人也率領(lǐng)文武百官走上了唐玄宗當(dāng)年的老路—倉皇逃到四川成都。
這些宏大的歷史畫面不是本文的焦點,我們要說的,是黃巢失敗之后的一個剪影。
俗話說,爛船也有三斤鐵,黃巢不是壓死唐朝的最后一根稻草,起義最終以失敗收尾。凱旋的將軍時溥將黃巢及其家眷的頭顱送去成都面見天子,一同送去的,還有被黃巢擄掠走的大唐女子。面對這些降了叛軍的女人,唐僖宗決定親自批評她們,再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成都大玄樓的石階浸透了晚唐的暮色,數(shù)十名女子拖著鐐銬拾級而上。唐僖宗的目光掠過這些被俘的“賊婦”,拋出那個精心設(shè)計的詰問:“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
眾人屏息,或許期待一場涕淚交加的懺悔戲碼,卻未料到為首的一名姬妾昂首撕裂了劇本。她的反問刺破了帝國的體面:“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zé)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是啊,整個大唐帝國有百萬之眾,可坐擁天下的天子還是被迫遠離宗廟社稷,逃到偏僻的巴蜀。所有人都如此倉皇,卻要指責(zé)女子不能抗賊,這不是莫大的諷刺嗎?
這聲詰問振聾發(fā)聵,并不比花蕊夫人那句“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沖擊力小。它被記錄在《資治通鑒》中,成為父權(quán)史冊上一道細(xì)小的裂紋。
或許站在偏狹的角度,依然有人能指出這名女子的問題,她先是沒能保護自己的名節(jié),做了恥辱的賊婦,后來又巧言令色為自己辯護,顯然不是善類。指點他人的道德總是很容易的,或許我們可以從韋莊《秦婦吟》記錄下的歷史慘狀,再來看看當(dāng)時所有人面臨的這道非生即死的單選題。
《秦婦吟》是一首敘事長詩,韋莊像一個紀(jì)實記者,采訪了一名深陷叛軍的民間女性。她將自己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在臘月初五那個寂靜的早晨,她起了個大早,卻懶得梳妝,只是倚靠著欄桿教鸚鵡說話。忽然外面煙塵四起,鼓聲擂動。之后映入眼簾的就是慘絕人寰的尸山血海。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蔽鬣忂@位容貌出眾的女子,因為不肯相從,即刻化為泉下鬼。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蹦相徆媚飫倓傇S配了良人,想逃離魔爪,東躲西藏,仍逃不過身首分離。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綠。已聞?chuàng)敉袎母唛T,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北面的少婦見賊擊門,想爬上屋頂逃走,奈何叛軍早已殺紅了眼,一把大火將其燒為灰燼。
四鄰都因為抵死不從而埋骨九泉,輪到這位女子時,她終于識時務(wù)地不再反抗,于是“強展蛾眉出門去”??上攵?,那些被黃巢擄走的姬妾們,如果當(dāng)時哪怕有一點反抗,必定也是身首異處的下場。她們從來沒有更多選擇,擺在眼前的,只有生死兩條路。守節(jié)赴死者當(dāng)然可以歌詠,可我們有什么資格慷慨別人艱難拿到的人生入場券呢?更不必以此對她們做道德高下的判斷。努力求生的人,并不可恥。
違心從了叛軍以后,她們的生活怎么樣?婦人繼續(xù)詳細(xì)描述:“一從陷賊經(jīng)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一言以蔽之,每天都活在憂心忡忡中,即便賊軍高興了會賞賜寶物,這也不是她們所愛。
后來某一天,營隊里突然傳出官軍正在反攻的消息,已經(jīng)打到了赤水。大伙兒掰著指頭數(shù)距離,“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yīng)至”。如果真到了赤水,相距不過一百里,早上出發(fā)晚上就會到了!聽到這個消息,“女伴閨中潛生喜”,眾人都忍不住歡呼雀躍,卻只能暗自欣喜,并默默翹首以盼,順便充滿希望地詛咒叛軍的報應(yīng):“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此處就可以看到淪陷區(qū)女性的心境,她們并非貪歡和貪財,也從沒有真正“從賊”。
如果對她們?nèi)杂胸?zé)難,韋莊又舉出了另一個例子:“閑日徒歆奠饗恩,危時不助神通力?!睘?zāi)難發(fā)生時,有人去向神明禱告,然而神明都默默無語。隨后,他又借助神明之口,訴說了整個社會的無能為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蹦憧?,連神仙都羞愧地躲起來了?!吧裨谏街歇q避難,何須責(zé)望東諸侯!”王公貴族集體出逃,公卿大臣慘死街頭,神仙也去避難了,責(zé)怪女子,豈不是有一種“柿子專挑軟的捏”的仗勢感嗎?
所以,那位姬妾甘冒必死的風(fēng)險,掙脫規(guī)訓(xùn)的枷鎖,展露鋒利的棱角,字字珠璣地為自己以及女性群體發(fā)聲辯護,也為大家構(gòu)筑起尊嚴(yán)的堡壘。她們雖然一直被消音,但總有勇者,敢于揭露真相。
從聲伯之妹到這位無名姬妾,以及《秦婦吟》的女子,她們的詰問不是靈光乍現(xiàn),而是千年來女性隱隱覺醒的聲音。在舂米、浣洗或耕織時,她們中總有智者率先默默地形成了對自我的認(rèn)可。
然而,《秦婦吟》的女子能夠成功逃脫,這位敢于頂撞天子的姬妾卻無法幸免。因為很遺憾,她對話的并非明君圣主唐太宗,被懟到無言以對的唐僖宗選擇用權(quán)力來保護自己的尊嚴(yán)—“上不復(fù)問,皆戮之于市?!笔窌皇_@幾個殘忍的大字。所有隨同女子,一起被斬于熱鬧的街市,以彰皇權(quán)的不可挑戰(zhàn)。
當(dāng)一眾女子被綁赴刑場時,成都平原的勞苦大眾與她們深深共情。人們爭著拿出美酒佳肴,送這些姬妾最后一程。眾人哭成一片,悲痛恐懼,只有發(fā)出詰問的姬妾仍然昂首挺立,既不喝酒,也沒有一滴眼淚,神色肅然地接受了死神的降臨。
今時今日,當(dāng)我們重聽這段穿越千年的詰問時,才能理解那位姬妾的了不起。我們聽到的不是一個弱女子的悲鳴,她不是在乞憐,而是在審判;不是被書寫的客體,而是執(zhí)筆的主體。如果女子柔弱的雙手能扛起大廈將傾的帝國,那百萬雄師豈不成了笑話?這則覺醒的寓言,至今仍在敲打我們對古代閨閣女子的認(rèn)知。雖然,覺醒的代價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