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處理交通肇事案件時,司法人員應當對公安交管部門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進行實質性審查,重點審查違章行為與事故發(fā)生是否具有刑法因果關系,只有對事故發(fā)生具有作用力的行為,才能作為事故責任劃分依據,進而成為交通肇事罪的定罪依據。同時,要嚴格遵循刑法禁止重復評價原則,注意肇事逃逸情節(jié)的“雙重身份”,只能將其作為定罪情節(jié)或量刑情節(jié)的一種,避免不合理地加重行為人的刑罰。
關鍵詞:交通肇事罪 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 實質性審查 刑法因果關系 禁止重復評價原則
一、基本案情
2022年5月16日2時46分許,被告人邱某某在未依法取得機動車駕駛證的情況下駕駛無牌照垃圾清運電動三輪車,沿鄭州市中原區(qū)建設西路由東向西行駛至西三環(huán)交叉口向東約100米路北左轉彎時,與被害人劉某駕駛的普通二輪摩托車相撞,致劉某身體多部位受傷,后邱某某駕車逃逸。經鑒定,邱某某駕駛的電動三輪車屬于機動車范疇;劉某的傷情程度評定為重傷二級。經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邱某某因肇事逃逸、無證駕駛、駕車轉彎時未讓行直行車輛,負事故全部責任;劉某無責任。另查,劉某系超速行駛。
二、分歧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有兩個,一是邱某某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二是邱某某應當適用交通肇事罪的哪一檔量刑區(qū)間。關于第一點,根據《刑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當行為人具有無證駕駛、肇事逃逸等六種情形之一,如發(fā)生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并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本案中邱某某具有無證駕駛、肇事逃逸的違章情形,造成劉某重傷,那么其是否構罪的關鍵就在于對事故發(fā)生負什么責任。若直接依據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的結論,認定邱某某負全部責任,則其毫無疑問構成交通肇事罪。若認為需要對事故認定書進行實質性審查,對邱某某的事故責任進行刑法評價,則結論會變得不確定。關于第二點,交通肇事罪分為三檔量刑區(qū)間,肇事逃逸屬于法定刑升格條件,若將肇事逃逸作為定罪情節(jié)考慮,即將其作為責任劃分依據或者六種情形之一,那么是否可以將其作為量刑情節(jié)再次評價,進行法定刑升格,這就涉及重復評價問題,會得出不同結論。綜合上述兩個爭議焦點,形成了三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對事故認定書的認定結論可直接依照適用,認定邱某某負事故全部責任,同時其具有肇事逃逸、無證駕駛的情形,構成交通肇事罪。而肇事逃逸屬于法定刑升格條件,故量刑區(qū)間應為有期徒刑3年至7年。
第二種意見認為,依照事故認定書認定邱某某負事故全部責任的基礎上,因已將肇事逃逸作為責任依據之一,故并不能再將其評價為六種情形之一,更不能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否則就違反了刑法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因此,只能將肇事逃逸作為責任依據,將無證駕駛作為定罪情節(jié),認定邱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第三種意見認為,對事故認定書應當進行實質性審查,不能直接依照適用。違反道路交通管理法的責任并不等同于刑事責任,公安交管部門在劃分責任時將肇事逃逸作為依據之一,但肇事逃逸與事故發(fā)生不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因而不能成為刑法責任的依據,所以需要在排除肇事逃逸之后重新劃分責任。邱某某實施了無證駕駛、轉彎未讓直行的違章行為,應負事故主要責任,同時具有肇事逃逸的情節(jié),構成交通肇事罪。依據刑法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不得再以肇事逃逸進行法定刑升格,故應當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三、評析意見
針對上述三種不同意見,筆者認為第三種意見更為合理,理由如下:
(一)關于司法人員肩負實質審查義務的思索
事故責任劃分作為交通肇事案件的審查重點,直接影響著犯罪是否成立。實務中對于責任劃分的認定,公安交管部門出具的事故認定書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甚至可直接作為定罪依據使用。因此,對事故認定書的分析審查就顯得尤為重要。
1.關于事故認定書的證據能力。公安交管部門對事故責任進行認定為其職責所系,也更為專業(yè),可以彌補司法人員對于該部分知識的欠缺。基于此,部分司法人員對事故認定書的結論存在高度信賴,甚至直接將其作為鑒定意見使用,但事故認定書是否屬于鑒定意見的一種呢?結論當然是否定的,理論界和實務界對此都已達成共識,這是因為事故認定書不具備鑒定意見的基本要件。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的相關規(guī)定,鑒定人、鑒定機構首先需要具備相應資質并經相關部門登記管理,其次鑒定過程、檢驗方法具有嚴格的規(guī)范,再者鑒定文書在格式上還應有鑒定機構的蓋章和鑒定人的簽名蓋章。很顯然事故認定書不具備上述形式要件,其并非由專業(yè)的鑒定人員、鑒定機構出具,而是由公安交管部門依職權制作,具有明顯的行政確權特征,難以被納入鑒定意見的范疇。筆者認為,將其作為書證更為適宜。這是因為書證是以其所表述的內容和思想來發(fā)揮證明作用的文件或其他物品。[1]事故認定書的核心價值就在于對事故成因的專業(yè)性記載,并以此證明犯罪事實,符合書證的形式要件,就如同證明犯罪嫌疑人前科的刑事判決書、證明犯罪嫌疑人所受行政處罰情況的行政處罰決定書一般,以其記載內容證明案件事實,屬于公文書證的一種,具有較高的證明力。
2.關于事故認定書的審查方法。針對如何審查事故認定書,實務界產生了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對事故認定書應當采取形式性審查的方法,即只需要審查其制作主體是否適格、程序是否規(guī)范、文書格式是否標準等形式要件,符合上述要件的,就可以直接采納其認定結論。這種意見的主要理由在于事故責任劃分涉及專業(yè)性知識,司法人員對責任劃分并不專業(yè),無法保證認定結論的科學性,故應當尊重公安交管部門的專業(yè)判斷,不宜變更或推翻其作出的認定意見。另一種意見認為,在形式性審查的基礎上,還需要進行實質性審查。所謂實質性審查,指的是要對其認定理由是否充分、認定結論是否合理,以及證明內容是否與其他在案證據相互印證進行審查。只有得到肯定回答時,才能采納認定結論,否則應當作出不予采信的決定,并對事故責任重新劃分。該意見的理由在于事故認定書是基于《道路交通管理法》作出的,但《道路交通管理法》的規(guī)范目的與《刑法》存在明顯差異,違反《道路交通管理法》的責任也明顯不同于刑事責任,故對其認定結論不能直接適用,而應以刑法證據審查標準進行實質性審查。[2]
筆者認為,形式性審查的理由存在一定合理性,誠然大部分司法人員并不具備事故認定方面的專業(yè)知識,但這并不是否認實質性審查的充分理由。事故認定書并不像鑒定意見一樣涉及專業(yè)性很強的知識,對事故責任的劃分更多體現為事實判斷問題,《道路交通管理法》《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對此都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司法人員在學習適用上不存在過多壁壘。且道路駕駛作為一個日常生活行為,司法人員完全可以依據生活常識作出初步認定。即便對部分情節(jié)認定確有困難,司法人員依然可以通過咨詢公安交管部門、專家學者等具有專門知識的人獲取參考意見。因此筆者認為,司法人員應擔負起對事故認定書的實質性審查義務,這在實務操作中也具備可行性。
(二)關于事故責任劃分與刑法因果關系的關聯
實質性審查需要對事故認定書的各個方面進行審查,主要體現為司法人員需要評判認定結論是否可作為刑事責任承擔的依據。具體而言,司法人員應當判斷違章行為是否系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其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1.刑法因果關系直接影響犯罪是否成立。在三階層的犯罪論體系中,因果關系被納入到犯罪客觀要件中,與危害行為、危害結果屬于同等地位,只有在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情況下,才能將危害結果歸責于行為人,從而成立犯罪。在交通肇事罪中,危害行為指的是行為人的違章行為,危害結果則為交通肇事并造成人員傷亡或財產損失。因此,想要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就需要在違章行為與事故發(fā)生之間建立起刑法上的聯系。
2.違章行為并不必然與事故發(fā)生具有因果關系。公安交管部門主要依據事故雙方的違章行為來判定過錯大?。?],這些違章行為既包括對事故發(fā)生具有直接作用力的酒后駕駛、超速行駛、逆向行駛等行為,也包括肇事逃逸、不系安全帶等對事故發(fā)生沒有作用力的行為,后者與事故發(fā)生之間并不存在因果關系,也被稱為特殊加重責任。諸如肇事逃逸,《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將逃逸人認定為事故全責人。[4]但這一責任在性質上屬于一種行政推定責任,或者將其稱之為道路交通管理法責任。將其作為責任劃分依據主要是為了作為認定行為人民事或行政責任的依據,并不能直接轉化為刑事責任,這就體現出道路交通管理法責任與刑事責任之間的差異。當我們從刑法上對肇事逃逸進行評價時,就會發(fā)現逃逸行為發(fā)生在交通肇事之后,也即犯罪既遂之后,此時其無論如何不能成為犯罪構成的一部分,因為其對犯罪成立不具有任何作用力,與肇事結果也不存在因果關系。因此,實質性審查的關鍵在于審查違章行為是否與事故發(fā)生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只有對事故發(fā)生有作用力的違章行為才能作為責任劃分依據,并作為定罪情節(jié)的一部分。
(三)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在交通肇事罪中的體現
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作為刑法中的一項重要原則,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在司法實務界已形成共識。它指的是對同一犯罪構成事實,我們在進行刑法評價時有且只能評價一次。該原則的確立主要是為了防止不合理地加重被告人的刑罰。而刑法評價既包括對定罪情節(jié)的評價,也包括對量刑情節(jié)的評價。在交通肇事罪中,肇事逃逸作為一個特殊情節(jié),其具有“雙重身份”,即可作為定罪情節(jié),也可作為量刑情節(jié),但二者只可擇一而不能共存。
1.將肇事逃逸作為定罪情節(jié)進行評價。正如前文所述,按照實質性審查的要求,肇事逃逸不能成為刑法上責任劃分的依據,因而無需討論其對責任劃分的影響。這里的定罪情節(jié)指的是將肇事逃逸作為《解釋》第2條規(guī)定的六種情形之一,在此情況下,交通肇事罪的入罪標準就可以由“死亡一人或者重傷三人以上”降低至“重傷一人以上”。如不存在其他五種情形,則肇事逃逸就成為了定罪情節(jié),就不能再適用升格條款,只能以交通肇事罪基本犯定罪量刑。
2.將肇事逃逸作為量刑情節(jié)進行評價。如將肇事逃逸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則其就成為了量刑情節(jié),會加重行為人的刑罰。而作為量刑情節(jié)的前提是行為人已構成犯罪,需要滿足交通肇事罪要求的危害結果及責任程度,甚至還需要具有六種情形之一。因此,只能在肇事逃逸對交通肇事罪的成立不產生影響的情況下,才能將其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適用更重的量刑區(qū)間。
(四)關于對本案的具體認定
基于本文觀點,司法機關應當對事故認定書進行實質性審查,以確定邱某某對事故發(fā)生應當承擔的責任,并根據是否存在六種情形來綜合判定其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以及是否具備法定刑升格條件,具體認定如下:
1.公安交管部門劃分責任時,未充分考慮事故雙方所起的作用大小,對其認定結論應當不予采信。公安交管部門出具的事故認定書認定邱某某負此事故的全部責任,劉某無責任。其依據在于邱某某實施了無證駕駛、肇事逃逸、轉彎時未讓直行車輛先行三種違章行為,未提及劉某是否有違章行為。根據《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guī)定》第60條第1款的規(guī)定,公安交管部門應當根據事故雙方的行為及過錯劃分責任,所以本案中還需要分析劉某是否實施了違章行為,以及其對事故發(fā)生的作用力大小。根據司法鑒定意見書顯示,在事故發(fā)生時劉某的行駛速度約為68km/h,而事發(fā)路段限速為50km/h,其屬于超速行駛。眾所周知,超速行駛會降低駕駛員的反應能力、延長車輛的制動距離,是事故發(fā)生的一個常見因素,應當體現在事故責任劃分之中,但事故認定書卻未予以體現。同時,邱某某的逃逸行為也被作為負全部責任的依據之一,逃逸行為雖然屬于違章行為,但它屬于事后行為,與事故發(fā)生不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不能將其作為刑法責任依據。因此,本案中的事故認定書沒有正確認定事故雙方的違章行為,也沒有對違章行為與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及作用大小進行分析論證,達不到證據的客觀性證明標準,責任劃分依據不足,責任分擔顯失公平,因而不能采信。
2.基于對事故認定書的實質性審查,邱某某應負事故主要責任。本案中,邱某某實施了無證駕駛、轉彎未讓直行的違章行為,劉某實施了超速行駛的違章行為,根據雙方違章行為對事故發(fā)生的作用力大小,可以做出以下認定:其一,邱某某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資格,反映出其交通法規(guī)知識欠缺、安全駕駛意識淡薄,為其未按規(guī)定駕車轉彎的原因;其二,邱某某在駕車轉彎時未盡觀察義務,在未觀察后方是否有車輛的情況下徑行轉彎,陡然加大了事故發(fā)生的風險;其三,劉某超速行駛的行為,導致其在發(fā)現邱某某轉彎時無法及時做出反應、采取制動或避讓措施,繼而發(fā)生事故。雖然劉某的違章行為存在發(fā)生事故的隱患,但并不必然發(fā)生事故,由于邱某某違章在先才導致雙方車輛碰撞。因此,邱某某的違章行為顯然對事故發(fā)生具有更大的作用力,應當認為邱某某對事故發(fā)生起主要作用,負主要責任,劉某負次要責任。
3.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貫徹。在本案中,由于邱某某的行為造成了一人重傷的結果,根據《解釋》規(guī)定,只有邱某某負事故主要責任以上,且同時具有六種情形之一的,才能成立交通肇事罪。由于在進行責任劃分時已考慮到無證駕駛這一情形,故不能再將其作為六種情形進行評價。而肇事逃逸已被排除在責任劃分依據之外,故可以作為六種情形之一,發(fā)揮出定罪情節(jié)的作用。根據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就不能再將其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不適用交通肇事罪的第二檔量刑區(qū)間。
綜上,筆者認為,邱某某違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相關規(guī)定,實施了無證駕駛、轉彎未讓直行的違章行為,該行為與事故的發(fā)生具有因果關系,同時是事故發(fā)生的主要原因,應當認定其對事故發(fā)生負主要責任。由于邱某某還具有肇事逃逸行為,導致劉某重傷結果,屬于《解釋》規(guī)定的六種情形之一,因而應當認定邱某某構成交通肇事罪。同時根據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不得再將肇事逃逸作為法定刑升格條件,因此應當判處邱某某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