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石巷里傳來竹梆叩擊聲,推窗望去,薄霧中浮動著插滿糖畫的草垛,像棵會行走的金色珊瑚。草垛下是楊爺爺。他的藍布衫洗得泛白,卻總在襟口別著朵褪色的綢緞海棠——那是李奶奶生前縫的。三年前我離開小鎮(zhèn)時,他鬢角尚存鴉青;而今銀絲已漫過霜雪,唯有執(zhí)糖勺的手仍穩(wěn)如磐石。
“小希來啦?!卑櫦y里漾開的笑意,與他第一次給我畫糖鳳凰時別無二致。那年春分,我躲在油紙傘下看他澆糖絲,滾燙的糖漿在青石板上游走如金蛇,轉眼凝成展翅的鳳凰。糖畫在細雨中折射出虹彩,驚得我松開傘柄,任杏花落滿肩頭。
老屋的土灶臺從未變過。楊爺爺煨糖的陶罐沿裂著細紋,卻比新買的更稱手。糖稀在銅勺里翻涌成琥珀色浪花,他手腕輕抖,糖絲便順著青石臺面流淌。此刻的老人宛如握筆的詩人,以糖為墨書寫時光:起筆是游龍須角,收鋒成鳳尾流蘇,最后點一粒朱砂作睛,整塊青石便活了過來。
“從前你奶奶總嫌灶臺占地方?!彼鋈婚_口,眼底泛起清光,“可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聽見糖漿冒泡聲才睡得安穩(wěn)?!毕嗫蚶锏睦钅棠檀┲掳咨雷?,發(fā)間別著當年的綢緞海棠。窗外的銀杏葉沙沙作響,恍若舊日她熬糖時哼的小調。
糖畫在舌尖化開時,我嘗到了時光的滋味。那些被霓虹燈稀釋的童年,在焦糖的苦甜中重新顯影:暴雨天老人用蓑衣裹住糖畫草垛,自己淋得透濕;除夕夜他給每個孩子衣兜塞滿糖蝴蝶;還有李奶奶病重時,他白天熬糖晚上陪床,把糖勺磨得只剩半掌長。
“現(xiàn)在有年輕人來學手藝了。”他指著墻角的銀杏木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十六把糖勺,“市里說要建非遺工坊,上月還有藍眼睛的外國人來拍糖絲?!?/p>
青石板忽然落了兩滴糖漿,楊爺爺將銅勺塞進我手里:“試試?當年你總嚷著要學,怕燙了手沒讓。”我學他懸腕提氣,糖絲卻如蛛網般糾纏不清。老人枯枝似的手覆上我手背,引著銅勺畫圈:“要像春蠶吐絲,氣不能斷?!比鍌€歪斜的糖圈疊作藕節(jié),倒映著兩代人交疊的身影。
爐火第三次舔上陶罐時,我的糖勺終于不再打顫。楊爺爺教我用手肘抵住案角作支點,手腕要活得像春風里的柳枝。當金絲在青石板上游走出第一朵完整的梅花,老人忽然松開手:“成了!”糖絲在暮色里舒展綻放,他眼角的皺紋比花瓣紋路更深,“當年教我家老婆子,足足廢了半罐糖。”
夕陽透過窗紙,在他霜白的鬢角鍍上金邊。風起時,檐角的銅鈴與糖勺輕碰,奏出清越的合鳴。破碎的糖片在掌心閃著光,楊爺爺卻把“殘藕”插上草垛最高處:“頭回做成這樣,比當年的我強?!蹦荷^門檻時,我們守著將熄的爐火給糖勺纏棉線。他教我用虎口丈量手柄弧度:“記著,糖畫說到底是用熱糖寫冷字——糖絲涼透才見筋骨,就像人得經些年月才能成熟?!?/p>
最后一片糖梅凝定時,楊爺爺將它輕輕按在我掌心。薄脆的糖殼裹著流動的夕照,竟比櫥窗里的琉璃更剔透。草垛上歪斜的藕節(jié)與精巧的梅花依偎在一處,晚風穿過糖絲孔隙,帶起細微的嗡鳴,仿佛歲月在輕輕發(fā)笑。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