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重罰蘋果之際，中國小開發(fā)者抗爭“蘋果稅”

當地時間4月23日，歐盟委員會宣布對美國蘋果公司處以5億歐元罰款，原因在于，蘋果公司在其應用商店中限制應用開發(fā)者引導用戶使用第三方渠道，剝奪了用戶獲取替代優(yōu)惠服務的權利。然而，蘋果公司未能證明這些限制措施是必要的。

歐盟委員會要求，蘋果公司立即解除相關限制，并不得再采取類似的做法，若該公司未能在60天內落實整改，可能會面臨進一步的罰款。

這是歐盟《數字市場法》實施以來開出的首張罰單，也是歐盟一年多以來再次重罰蘋果。2024年3月，歐盟對蘋果開出了超過18億歐元的反壟斷罰單。

同日，蘋果公司表示將對新處罰作出申訴，并在聲明中表示：“今天的決定再次體現出歐盟委員會不公平地針對蘋果，作出了一系列對用戶隱私和安全不利、對產品不利，并迫使我們免費開放技術的不合理決定。”

《數字市場法》于2022年11月1日生效。2023年9月，歐盟依據這項法律，將亞馬遜、蘋果、微軟、Alphabet（谷歌母公司）、Meta和字節(jié)跳動六家科技巨頭認定為“看門人”。這些大型數字平臺在歐盟運營時，必須允許用戶安裝并有效使用第三方的應用程序或軟件應用商店，并能夠進行互操作。若不遵守規(guī)定，“看門人”可能會面臨高達全球營業(yè)額10%的罰款。

盡管在《數字市場法》生效之后，蘋果對歐盟地區(qū)的相關業(yè)務條款進行了調整，但仍沒有通過歐盟于2024年3月啟動的一項調查。這項調查針對蘋果公司、Meta和谷歌，目的是查明這三家公司是否滿足《數字市場法》的合規(guī)要求。

2024年6月，歐盟委員會發(fā)布公告稱，初步調查認定蘋果應用商店涉嫌違反《數字市場法》，并將在2025年3月底前給出該公司是否違規(guī)的最終決議。此后，由于美國發(fā)起的關稅爭端，最終的調查和處罰結果被延遲公布。

在蘋果公司的全球第二大營收來源地——中國，多位應用開發(fā)者、消費者對這家科技巨頭發(fā)起的反壟斷訴訟和舉報正在進行中。就在歐盟作出處罰決定的前一天，一起針對蘋果的反壟斷訴訟在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完成最后一次開庭。

蘋果為何被歐盟處罰？

2024年1月，為符合《數字市場法》的要求，蘋果對歐盟地區(qū)的相關業(yè)務條款作出調整：宣布在歐盟地區(qū)支持“側載”——允許用戶在蘋果應用商店App Store之外下載應用。同時，大幅降低了“蘋果稅”——應用開發(fā)者傭金從30%降至17%，一年以上訂閱或小型企業(yè)傭金降至10%。

不過，蘋果公司向開發(fā)者新增了“核心技術費”，即年下載量超100萬次的軟件，開發(fā)者需為每次在iOS系統(tǒng)的首次安裝支付0.5歐元，不管應用是否是在App Store下載的。

蘋果公司的“讓步”并沒有得到開發(fā)者的歡迎。

有開發(fā)者向《財經》表示，由于蘋果“核心技術費”帶來的成本及側載的諸多限制，很多開發(fā)者可能不會選擇新協(xié)議，而是選擇保持現有的30%的“蘋果稅”協(xié)議。

根據蘋果官網提供的測算工具計算，如果選擇新的業(yè)務條款，支付“核心技術費用”，反而會增加更多成本，尤其對于大型開發(fā)者來說，是更加沉重的負擔。

有分析認為，蘋果公司并不想真正改變原有的收入模式，也并不想開放第三方應用市場。

有媒體援引Spotify首席執(zhí)行官丹尼爾·?？说牟┪姆Q，由于Spotify在歐盟安裝基數達到1億左右，“核心技術費”會使其獲客成本飆升10倍。Spotify是全球最大流媒體音樂平臺，總部位于瑞典。

?？苏J為，蘋果新的業(yè)務條款實際阻礙了應用程序選擇其他分發(fā)方式，如側載或替代應用商店。

Epic Games首席執(zhí)行官蒂姆·斯威尼稱，蘋果公司的調整是“惡意合規(guī)的新例子”，并對“核心技術費”的合理性提出質疑。他認為，“核心技術費”涵蓋在App Store和蘋果自己的支付處理系統(tǒng)之外下載到用戶設備的應用程序，意味著蘋果的控制權從App Store擴大至整個iOS系統(tǒng)，蘋果對應用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控制不降反增，這違背了監(jiān)管對于進一步開放市場和公平競爭的目的。

2024年3月25日，歐盟委員會根據《數字市場法》啟動了對蘋果、Meta和谷歌的合規(guī)性調查。

2024年6月，歐盟委員會發(fā)布公告稱，初步調查認定蘋果公司的應用商店涉嫌違反《數字市場法》。

初步調查結果顯示，蘋果公司目前有三套商業(yè)條款，但均未允許開發(fā)者自由地引導其客戶。例如，開發(fā)者無法在應用內提供價格信息，也無法以其他方式與客戶溝通，以推廣其他渠道的優(yōu)惠。盡管蘋果允許應用開發(fā)者通過“鏈接外跳”引導客戶，然而這一過程受到蘋果施加的多項限制，這些限制阻止了開發(fā)者通過其選擇的渠道進行溝通、推廣優(yōu)惠和簽訂合同。

同時，歐盟委員會宣布啟動一項新的合規(guī)性調查，對蘋果公司對第三方應用開發(fā)者和應用商店的新合同要求是否符合《數字市場法》進行調查，包括蘋果新推出的“核心技術費”。

中國“蘋果稅”全球最高

對于蘋果公司而言，“蘋果稅”對其營收的貢獻尤其重要。蘋果應用商店App Store包含在蘋果的軟件服務板塊中，該板塊營收正保持高速增長。

蘋果公司2023財年報顯示，其軟件服務板塊營收為223.1億美元，較上年增長16%，占總營收的24.9%。根據蘋果最新發(fā)布的2024財年四季度財報，該財季蘋果營收達949.3億美元，其中軟件服務板塊業(yè)績較前一年同期的223億美元攀升至247億美元，同比增長11.9%。

美銀證券發(fā)布的研報則預估，蘋果2025財年軟件服務營收將同比增長13%。

蘋果官方披露，目前中國是其全球第二大營收來源國（以單一國別計）、第三大營收來源地區(qū)。

雖然蘋果公司并未公布在中國的“蘋果稅”收入數據，但在iPhone銷量下滑的情況下，其中國區(qū)2024財年四季度的只稍有下降，正得益于軟件服務收入的上漲。

蘋果在中國區(qū)的服務收入持續(xù)增長，一方面來自巨大的市場需求，另一方面源于在“蘋果稅”上的區(qū)別對待。在歐盟，標準企業(yè)的“蘋果稅”為17%，小型企業(yè)為10%；在美國，分別為27%和12%；在韓國，分別為26%和11%。而在包括中國的其他市場，標準開發(fā)者需繳納30%的“蘋果稅”，新開發(fā)者及上一年度在App Store收入不超過100萬美元的小開發(fā)者則繳納15%。

近年來，蘋果公司與中國開發(fā)者的矛盾也日漸顯現。例如自2023年8月開始，中國游戲公司米哈游曾試圖兩次繞過蘋果支付，通過建立自己的支付方式讓玩家充值，以避免高昂的“蘋果稅”，結果均以失敗告終。

2024年11月19日，蘋果官網發(fā)布了由上海財經大學商學院副教授居恒撰寫的報告《Apple生態(tài)系統(tǒng)在中國》，間接對中國市場的“蘋果稅”情況進行了說明。

《Apple生態(tài)系統(tǒng)在中國》顯示，自2019年以來，蘋果App Store生態(tài)系統(tǒng)在中國的規(guī)模增長超過100%。中國開發(fā)者營業(yè)額和銷售額從2019年的1.65萬億元增長到了2023年的3.76萬億元。其中，超過95%的開發(fā)者無需向蘋果支付任何傭金。2023年，支付傭金的開發(fā)者中，超過半數享受了15%的優(yōu)惠傭金率。中國App Store的實際傭金率低于大型開發(fā)者適用的30%封頂傭金率。

但這份報告并未說明中國市場的“蘋果稅”為何與歐美等市場不同，以及為何禁止第三方支付等關鍵問題。

中國消費者、小開發(fā)者正在維權

一些中國消費者與小開發(fā)者正在對“蘋果稅”發(fā)起挑戰(zhàn)，這一過程已持續(xù)數年。

2024年5月，歷時三年，中國首例由消費者針對“蘋果稅”及蘋果公司規(guī)定的“應用內購買”等行為發(fā)起的反壟斷訴訟一審宣判。上海知識產權法院認定，蘋果公司雖具有市場支配地位，但沒有濫用這一地位，駁回原告訴請。

此案原告的訴請聚焦于蘋果公司禁止第三方支付以及收取30%“蘋果稅”的不公平高價行為。

2021年初，上海消費者金某在蘋果App Store購買應用產品時發(fā)現，其支付價格高于安卓應用商店，且僅能通過Apple Pay支付。同年1月，金某以蘋果公司及蘋果電腦貿易（上海）有限公司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為由提起訴訟，要求停止收取30%“蘋果稅”的不公平高價行為，以及強制使用蘋果支付系統(tǒng)的搭售行為。

雖然法院認為，無法認定“蘋果稅”是否構成不公平高價，但多位受訪者的共識是，蘋果公司被法院認定具有市場支配地位開創(chuàng)了先例。

判決書顯示，法院認為蘋果公司為運營App Store所支出的具體成本難以查清，故無法評估其運營成本與收取傭金之間的差異，進而無法評估其傭金是否過高；其次，目前并無證據顯示蘋果公司收取的傭金比例明顯高于其他同類業(yè)務經營者；此外，無法證明某一時間段同一應用在App Store的價格高于在安卓應用商店的價格，系由蘋果公司收取傭金所致。因此蘋果公司未實施不公平高價的壟斷行為。

此后，金某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24年11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對該案二審開庭。金某的代理律師、浙江墾丁律師事務所創(chuàng)始合伙人王瓊飛向《財經》透露，該案已于2024年12月25日進行了最后一次庭審，目前仍在審理中。

在另一起小型應用開發(fā)者對蘋果公司的發(fā)起的訴訟中，起訴理由也是反壟斷。

2021年，北京體語科技有限公司（下稱“體語公司”）對蘋果公司提起訴訟，指控App Store存在不公平壟斷行為。

體語公司的代理律師、北京高思律師事務所主任尹志軍介紹，體語公司在支付年度費用后，得以將體語App上架App Store。但此后，蘋果公司無正當理由封禁了體語公司的開發(fā)者賬號，將體語App下架。此后，體語公司使用另一家公司為主體提交了一款完全相同的App。目前該App仍在App Store中，可供用戶下載。

因此，體語公司對App Store審核規(guī)則一致性提出質疑，要求蘋果公司賠償300萬元人民幣、公開道歉，并提出希望法院認定蘋果存在壟斷行為，降低30%的傭金，以及開放第三方應用商店、第三方支付等18項訴求。

尹志軍向《財經》表示，該案于4月22日在北京知識產權法院進行了最后一次開庭，目前正在等待判決。

與此同時，消費者對蘋果公司的舉報也在進行中。

2025年2月16日，48位消費者向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聯名舉報蘋果公司涉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

聯名舉報信顯示，2022年至2024年期間，舉報人的蘋果賬戶曾遭盜用，盡管舉報人的蘋果賬戶已開啟雙重認證，但他人還是利用蘋果賬戶綁定的支付寶、微信支付、銀行卡免密支付，通過蘋果應用商店成功實施了盜刷。盜刷多發(fā)生在深夜或凌晨時段，每位舉報人損失金額從數千元至數萬元不等。

舉報人認為，蘋果公司在明確知曉免密支付機制存在重大安全風險后，未采取任何實質性改進措施，始終強制用戶必須把蘋果賬戶綁定支付寶、微信支付或銀行卡等免密支付方式，才能在App Store付款交易，拒絕向用戶開放支付寶、微信支付、銀行卡等三種付款方式中的驗密支付選項。

舉報人認為，蘋果公司作為中國大陸市場iOS操作系統(tǒng)內置的蘋果應用商店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在該電子商務平臺內具有市場支配地位。蘋果公司強制用戶在蘋果應用商店只能使用“免密支付”方式付款，不向用戶開放“逐次交易、逐次驗證支付工具密碼”的驗密支付選項，剝奪了用戶對支付方式的自主選擇權。

舉報者的代理人、山東納源律師事務所律師田軍偉告訴《財經》，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已于4月17日出具《信訪處理意見書》，認為來信反映的情況難以認定構成壟斷行為。市場監(jiān)管總局將持續(xù)密切關注相關市場的競爭狀況，深入研究相關問題。田軍偉表示，他已接受消費者委托，于4月25日提交了行政復議申請，要求對該答復意見依法重新審查。

中國的“蘋果稅”會降嗎？

據統(tǒng)計，近八年來，蘋果公司因壟斷問題被海外采取監(jiān)管行動高達28次。隨著不同地區(qū)和國家通過訴訟、監(jiān)管和立法限制“蘋果稅”，蘋果公司不得不對相應地區(qū)的“蘋果稅”和支付規(guī)則進行調整。

例如，2020年11月18日，蘋果公司因Donald R. Cameron和Pure Sweat Basketball等美國應用開發(fā)者發(fā)起集體訴訟，決定將美國年營收100萬美元以下的中小開發(fā)者的應用抽成降至15%，并把這一政策推廣至全球。

2022年6月30日，蘋果宣布將遵守韓國《電氣通信事業(yè)法》修正案，允許開發(fā)者采用第三方支付系統(tǒng)。傭金費率從之前的最高33%降至26%。

2024年1月，蘋果在與Epic Games的反壟斷訴訟敗訴后，修改了美國App Store政策，允許引導用戶進行非App Store內購。不過，蘋果仍對通過該渠道產生的交易收取12%（訂閱超一年或中小開發(fā)者）或27%（年收入超100萬美元的App）的傭金。

2024年3月21日，美國司法部（DOJ）聯合16個州和地區(qū)總檢察長對蘋果公司提起反壟斷訴訟，指控蘋果違反《謝爾曼反托拉斯法》第2條，非法壟斷智能手機市場。美國司法部指控蘋果通過一系列排他性和反競爭行為，限制市場競爭，損害消費者和開發(fā)者的利益。

2024年3月，歐盟因蘋果濫用數字音樂市場支配地位，對其開出18.4億歐元反壟斷罰單。蘋果已向歐盟普通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推翻該處罰。

對于中國的消費者、開發(fā)者而言，蘋果公司通過硬件、軟件和服務構建起的“圍墻花園”是否會松動？中國的蘋果稅是否有可能降低？

北京市道可特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林蔚此前曾向《財經》表示，“蘋果稅”直接關系到蘋果的巨額利益。如果監(jiān)管部門不處罰或者不認為是反競爭的行為，蘋果不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巨大利益。

2017年，林蔚曾牽頭聯合28家軟件開發(fā)商向國家發(fā)改委和原國家工商管理總局等部門舉報，主要涉及蘋果四個涉嫌市場壟斷的行為：一、拒絕交易，表現在單方面下架中國開發(fā)者軟件，不給予具體的合理解釋；二、差別待遇，對待中外開發(fā)者訴求處理效率不同，部分規(guī)定無中文；三、附條件交易即搭售，表現在應用內消費只能使用Apple pay支付；四、定價過高，主要集中于蘋果對電子服務行業(yè)收取30%及不等的蘋果稅。

林蔚透露，在2017年的舉報中，中國當時的反壟斷部門也約談了蘋果，蘋果作了一些整改。他認為，中國的反壟斷調查涉及很多因素，并不只單純考慮相關行為是否構成壟斷。

南開大學競爭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陳兵此前表示，除發(fā)起反壟斷訴訟，消費者也可以考慮與人民檢察院進行溝通，由人民檢察院來決定是否提起公益訴訟，或者可以向反壟斷執(zhí)法機構舉報。中國《反壟斷法》的規(guī)定，“舉報采用書面形式并提供相關事實和證據的，反壟斷執(zhí)法機構應當進行必要的調查?！贝送?，也可以考慮行業(yè)協(xié)會、消費者組織等第三方機構在此過程中的作用，通過敦促，引導企業(yè)積極合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