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楊通,生于1914年農歷十月初三,他是千百萬革命烈士中的一員。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積極投身革命,參加了抗日決死第二縱隊洪趙臨游擊支隊。在歷次戰(zhàn)斗中,他沖鋒陷陣,敢打敢拼,很快升任班長。1938年8月,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擔任洪洞縣(河東)抗日游擊公安局三分隊隊長。
1939年12月,“晉西事變”后,敵情發(fā)生了變化,父親受黨組織派遣,回洪洞縣蘇堡鎮(zhèn)蜀村從事情報工作,負責收集情報。1940年夏,經黨組織批準,父親趁機打入敵人內部,擔任了蘇堡偽區(qū)公署武裝班班長。潛伏敵內的5年間,父親根據(jù)上級布置的任務,利用自己的身份,斗智斗勇,與敵周旋,將敵人調動集結以及守備部隊的武器裝備、工事構筑和敵人出動搶糧抓丁等情況,通過我黨地下交通員李全德和他自己發(fā)展的下線人員,及時傳遞給抗日游擊隊。偽區(qū)長派他外出執(zhí)行公務時,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消極應付。每次出發(fā),他都提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附近的村里“兜風”,表面上無所事事,實際上是給各村抗日干部通風報信,讓他們早做防備,因此敵人經常撲空。遇有征收錢糧的任務時,他多是找地主家負擔,然后回區(qū)里交差。
父親平時有意收集彈藥,聚零為整,找準時機將彈藥送給抗日游擊隊。我們蜀村老院的鄰居王九兒大伯出身窮苦,早年從河北省武安縣逃荒來到蜀村,住在會勝寺的破廟里。二伯父很同情他,多次聯(lián)合村里人濟接他,幫他安家落戶。王九兒大伯為人忠厚老實,父親很信任他。為把子彈送出去,父親有時就以讓王九兒大伯給家里擔茅糞的名義,叫他擔著空茅桶來蘇堡陳家大院(父親在偽區(qū)公署工作時借住在陳家),把事先準備好的白石灰鋪在茅桶下面,用桐油布包好子彈放在中間,上面再鋪上一層石灰,把子彈遮蓋嚴實,最上面再舀幾勺茅糞。王九兒大伯穿得破破爛爛,站崗的偽軍從不查他。就這樣,他擔著茅糞到了洪安澗河邊,在我家的地里,把茅糞一倒,便把子彈交到守候在那里的游擊隊員手里。母親通情達理,知道父親干的是正義的事業(yè),非常支持他的工作。有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送子彈,父親就讓母親干這項重要工作。那時,村里人習慣用籃子裝著油餅探望親戚,她就把提前炸好的油餅先在籃子底下放幾個,把用桐油紙和絲紡綢手巾包好的子彈放在中間,上面再蓋幾個油餅,外邊拿長棉毛巾一系,便大大方方地提著籃子出門了。因為她是偽區(qū)武裝班班長的妻子,哪個站崗的偽軍也不懷疑她,更不會搜她的籃子。到了澗河灘,根據(jù)接頭暗號,母親把子彈交給早已聯(lián)絡好的游擊隊員。有時,父親也會趁夜晚外出的機會,親自把子彈送給抗日游擊隊員。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40年到1945年,父親冒著生命危險,用盡一切辦法,向抗日部隊運送了各種槍械數(shù)十支、手槍子彈500余發(fā)、步槍子彈3000余發(fā)。僅1944年11月、12月,就分幾次為抗日游擊隊偵察排送去5支晉造六五式步槍和15箱子彈。父親潛伏在敵營5年,頂著“漢奸”的罵名,先后營救出了中共黨員、抗日干部、民兵和家屬群眾數(shù)十人。
董吉祥是原上村黨組織的負責人,敵人掌握了他的情況后,讓父親帶人去抓他。父親為了掩護董吉祥順利逃跑,天黑后才帶著幾個偽軍出發(fā),一路上想辦法推延。董吉祥家在村中南邊,父親卻帶人從西坡進村。進村后,他獨自上到崖頂,讓其他偽軍在原地埋伏待命。父親當年是在原上村參加抗日決死隊的,對當?shù)氐牡匦畏浅J煜?,知道董吉祥家的院子三面靠崖,一面有路,且有兩道門。父親到了他家窯頂,先把煙囪磚瓦推倒到院里,故意驚動董吉祥的家人,然后低聲傳話,讓董吉祥趕快向東北方向逃跑。等他走出院子,父親專門朝西南方向打了幾槍,命令偽軍沿南坡追趕。由于地形是南高北低,沿南坡越跑越累,盡管追了半天不見人影,父親仍命令他們繼續(xù)追趕。等董吉祥走遠后,父親才命人封鎖了村里的主要路口,假裝挨家挨戶搜查了一番,自然撲空,隨后帶著偽軍回區(qū)里交差。
1943年夏天,蘇堡村幾個共產黨員一起研究反“清剿”斗爭。散會后劉圣詩走到新院轉角路口時,恰好被剛從炮樓上下來的日軍撞見,他趕忙往陳家大院(當時我的父母住在此院)跑。他慌里慌張跑進我家時,父親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趕緊讓母親打開炕上蚊帳背后的暗柜,叫劉圣詩鉆在里面,又用棉被把柜門遮擋好。母親很鎮(zhèn)定地坐在炕上,靠著被子一針一線納起了鞋底兒。日軍追著追著不見了劉圣詩的人影兒,便跑到陳家大院搜查。日軍進大門時,父親立馬拿起手槍,佯裝領著日軍搜查。沒有找到劉圣詩,日軍便離開陳家大院去別處找人了。日軍走后,母親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1943年,安樂村的民兵隊長黃道光和指導員劉文祥把偽村長鄭世祥抓住,讓民兵馬克太和李元德將其押送到抗日政府處理,后偽村長鄭世祥被抗日政府鎮(zhèn)壓。他的同黨范希忠、范希文、鄭世貞等人對民兵們懷恨在心。不久,范希忠把這4個民兵報告到蘇堡偽區(qū)公署。1944年農歷正月初六晚,日偽蘇堡情報班班長趙金杰帶著他弟弟趙老四及一伙特務跑到安樂村,把4個民兵抓回蘇堡炮樓。民兵們遭到毒打,被灌了肥皂水、辣椒水,要他們交出所藏武器,并告知民兵活動情況。但他們堅貞不屈,誰也不透露半句秘密。因此,他們一直被關押在炮樓上受折磨。接到上級營救指示后,父親設法去找趙金杰交涉,好說歹說,幾經努力,總算商定讓村里交糧贖人。直到農歷二月十二日,才把4個民兵放回村里。
1944年冬天,原上村的共產黨員董梁被日本情報班抓到蘇堡偽區(qū)公署,遭到嚴刑拷打。父親接到上級的營救指示后,便以親戚的名義竭力為他開脫,給偽區(qū)長送了厚禮,才搭救他逃出魔窟,并讓他盡快投奔太岳區(qū)抗日游擊隊。臨走時,母親看他穿得單薄,就把父親的一件毛衣送給他。此事被趙金杰發(fā)現(xiàn)后,報告給日本憲兵隊,父親因此被抓到洪洞縣日本憲兵隊受審。雖受盡酷刑折磨,但他始終不承認董梁是自己放走的。憲兵隊查無實據(jù),也不放人。母親為了營救父親,親自冒險進城與代號“成功”的上級接頭。“成功”告訴母親,組織正在設法搭救父親,并安排母親探監(jiān)。過了幾天,父親才得以釋放。
中共洪洞(河東)二區(qū)分委書記趙振華、八路軍軍醫(yī)李恒山及梗壁村共產黨員郭萬金等人,都是在父親的保護下才安全脫險的。
1944年秋冬,“白色恐怖”籠罩著洪洞大地,這段時間是對敵斗爭最殘酷的日子。10月26日,黨的地下交通員李全德在蜀村被日軍殺害。父親不顧個人安危,親自為他料理后事,安置好他的孤兒寡母。李全德不幸犧牲后,父親及時向上級黨組織作了匯報。解放后,李全德被追認為革命烈士。面對嚴峻復雜的斗爭形勢,父親沒有絲毫畏懼,依舊勇敢地進行革命活動。有時為營救戰(zhàn)友,他冒險把偽軍抓回來的我方人員公開釋放,還故意指責部下抓錯人,因而遭到被訓斥者的記恨。
父親長期潛伏敵營從事地下活動,引起了特務的懷疑。1945年,日偽縣長張從龍帶領他的反動武裝盤踞到蘇堡鎮(zhèn),把父親掌控的偽區(qū)武裝統(tǒng)編為偽保安大隊,加強了對父親的監(jiān)視。父親感到情勢危急,但還未來得及逃脫,便遭到特務逮捕,被關押在劉家大院。起初,張從龍對他威逼利誘,封官許愿,要他坦白自首,交出我黨機密,父親始終不向敵人吐露半個字。張從龍命令劊子手對父親施以酷刑,使他受盡折磨,但父親始終不向敵人屈服。氣急敗壞的張從龍見從他身上撈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便惱羞成怒,于1945年農歷五月,在蘇堡劉家大院親手用刺刀將我父親殘忍地殺害。
父親為革命事業(yè)鞠躬盡瘁,直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犧牲時年僅30歲。父親的一生,是短暫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戰(zhàn)斗的一生。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由于從事黨的地下工作,他的身份一直處于保密狀態(tài),除了直接領導人和黨組織安排的接頭人員外,別人都不了解他的真實身份,直到犧牲后,他仍背負著“漢奸”的罵名。隨著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原來的洪洞(河東)抗日公安游擊隊,編入警衛(wèi)四團,有關領導均已隨部隊轉戰(zhàn)到長江以南,參加解放大西南的戰(zhàn)爭,后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因而失去了聯(lián)系。聯(lián)絡員李全德同志也早已犧牲,無人能為父親出面證明。不僅如此,在洪洞縣解放后進行的土地改革中,因地方政府不了解父親的真實身份,工作組誤將他定為“偽軍”“漢奸”,按反革命分子對待。
1985年9月18日,抗日戰(zhàn)爭勝利40周年之際,經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批準,追認父親楊通為革命烈士,洪洞縣民政局向我頒發(fā)了革命烈士證明書,徹底洗清了父親的冤屈。
1986年農歷十月,我為父親舉行了遺骨安放儀式。2016年清明節(jié)前,我為父親立了墓碑,上書“楊通烈士之墓”,鐫刻楹聯(lián)“精忠抗日歌一曲,正氣捐軀壯九箕”,以表對父親的緬懷和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