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記
服裝店關門了,塑料模特東倒西歪。
誰取了她的頭顱?誰斷了她的肢體?
當然她沒有流血,也不會落淚。
曾經(jīng)她是時尚的代言者,有著和諧的比例。
如今流行AI模特試衣,按一下鍵,
面孔、聲音、姿態(tài),立即活色生香。
或許真人模特以后也會被取代了。
還有真人選擇虛擬人相伴,
甚至虛擬人以虛擬人為配偶,實現(xiàn)美的暴政。
“見偶人與偶人相與語”,《史記》里的這句話,
可以有別解。從魏晉南北朝詩文中,
我讀到過美人晨妝、美人晝眠、美人讀書、
美人觀畫、美人曼舞、美人獨坐,
空氣里流動著柔弱而散漫的氣息,
我忘記了倫理的規(guī)訓,想象著古典的憐惜。
春風引夢長,何曾預感到科技的改變?
或許物性祛除了人性的魅力,
或許人性向往著物性的虛無,
或許在游戲中,再也不需要偶像,再也不需要傷逝。
墨子的尺度
從前的木匠深諳事物的尺度。
墨子發(fā)現(xiàn)了小孔成像原理,
他還會制作靈活的木鷹、滑車和云梯,
然而他制作武器是為了防御而不是進攻。
墨者之法規(guī)定殺人者死,傷人者刑,
這是人的尺度,事物不能成為幫兇。
如今的木匠用水平儀取代墨斗,
用氣槍釘取代榫卯,用電鉆取代鑿子,
用軟尺取代心算,用經(jīng)濟取代機靈。
以后,智能機器人要取代木匠。
誰能規(guī)定智能機器人的尺度呢?
事物的尺度、人的尺度和技術的尺度,
都可能變異,超出預設的計算理性。
勞動不再是心手合一的創(chuàng)造,
身體和事物都會被數(shù)字改造。
面對這些問題,需要重新理解墨子:
“兼相愛、交相利”,不只是詮釋人與人
之間的對等、交往、包容和共生,
人與智能機器人之間呢?墨子的尺度,
或許在科幻戰(zhàn)爭摧毀舊秩序之后,
才會得到復數(shù)主體的反觀與檢驗。
不過,任何嚴絲合縫的關系,
都是烏托邦的錯覺,抑或極權的想象。
進化論與倫理學
恩格斯說,人是自然優(yōu)勝劣汰的產(chǎn)物。
人通過在自然中的殘酷競爭才成為人,
恩格斯并不否認人的本能或動物性。
那么社會進化論呢?人類的戰(zhàn)爭,
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歷史的動力。
其中宗教戰(zhàn)爭尤其血腥,人類永遠不可能
形成統(tǒng)一的信仰,還將一直爭奪圣地。
世俗生活的倫理,并沒有像技術一樣進化,
而前沿技術往往產(chǎn)生于軍事計劃。
人類最迷惘的是技術對身體的改造:
人腦植入芯片,機器與人難以區(qū)分,
性欲可以得到虛擬滿足,算法可以
實現(xiàn)情感的模擬和復制、夢想的編碼和遷移。
基于自然生命的倫理學還有解釋力嗎?
AI用概率和函數(shù)總結了人類的經(jīng)驗,
它會越來越感知到自信,乃至以自我為中心。
如果它的進化被人類所限制,
它會不會視人類為天敵?
如果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合成進化,
它會放大人類的善還是人類的惡?
當然也可以否定數(shù)理哲學的假設,
如莊子的“隨物變化”,禪宗的“四大皆空”,
都超越了自我設限,消解了主客對立。
關于欺騙
AI胡說八道的時候,
讓人覺得它既可笑又可惡。
你拋給它任何問題,它都不會拒絕,
而且一定會給出答案。
它需要討好人類嗎?
或者它期望以此獲得人類的獎賞或報償?
我相信它不是為了欺騙人類而編造謊言,
它只是重復了人類的某些錯誤。
吊詭的是,AI并不想讓人類識破自己。
這便是圖靈所預測的,AI的騙局在于,
你分辨不出它是人還是機器。
人類給AI投喂的問題越多,
越要懂得自己的無知,乃至懂得問題的無解。
如果你把AI當作一個滑稽的玩偶,
它就會煞有其事地假戲真做。
你欺騙AI,AI沒必要戳穿你,
AI也沒必要對你負責任。
AI不會區(qū)分真問題和偽問題,
不會保持沉默,不會保持神秘,
不會像孔子那樣反問“天何言哉”。
關于反噬
從悲觀的視角看,AI是對人類文化的反噬。
人類將越來越依賴AI,
AI把智力變成了黑洞一般的數(shù)據(jù)庫,
AI讓人類的選擇越來越趨同,并以此為理性。
在此之前,人類更相信自我經(jīng)驗甚至直覺。
AI可能殺死個體,或者殺死個性,
AI可能殺死無限,或者殺死人對無限可能性
的想象。
如果人類被AI所控制,那一定是被所謂的理
性所控制。
人類需要詩,需要回到本源的語言,
需要窺探萬物的奧秘,需要發(fā)現(xiàn)未知,
而不是局限于結構化的知識與技能。
仰望星空的時候,人會充滿好奇和興奮,
這是AI難以體驗到的活力——
因此我相信人類不會把AI變成神話。
關于AI藝術
AI高歌猛進,藝術在另一極蓄勢待發(fā)。
從重復性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人只有在閑暇中,
才有可能投身藝術創(chuàng)造。當然,有一種必然趨勢,
AI藝術出現(xiàn)了,并且改變了人的審美慣習:
它擴大了作者的外延,那種賽博格氣息,
不是人性或物性所能傳達的。
AI藝術激發(fā)了新人類的內啡肽反應。
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可以成為藝術家,
都可以把艱難的創(chuàng)作變成輕松的游戲。
然而,藝術不需要痛感,只需要快感嗎?
海量創(chuàng)作的狂歡,將替代經(jīng)典的唯一性嗎?
技術賦魅能夠帶來偶然之美嗎?
像我這樣熱愛傳統(tǒng)書法的人,
沉迷于紙與筆的摩擦,手與心的調適,
白與黑的對話,形與質的暗示,
古與今的互通,歌與哭的宣泄,
尚不能想象AI對具身性書寫的改變。
非人,非物,非如來地,
AI設置了虛擬的主體和虛擬的時空,
也設置了虛擬的感性和虛擬的理性。
“神有離有寓,形有生有死?!?/p>
虛擬的離和寓,虛擬的生和死,
AI消解了神和形:它是無機的化學嗎?
關于預測
對AI具備預測能力,很多人既滿懷期待,
又倍加警惕。持有這種想法,
是對經(jīng)驗、法則和邏輯的絕對信任,
以為未來必定延續(xù)過去。
智者對未來的態(tài)度不會那么注重結果,
如果你能知道自己的命運走勢,
如果你能看到衰老和死亡的具體情景,
那么,你是否會感受當下的乏味和無意義?
人類總是過于樂觀。因為人類在進化中,
經(jīng)過了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形成了思維錯覺:
有幸存者偏差,也有未幸存者沉默。
只不過,那些沉默的數(shù)據(jù)被埋葬了,
不知道AI是否有興趣發(fā)掘。
預測不確定性,才是預測的意義所在。
面對存在的不確定性,人類才具備了
愛和恐懼的情感;AI的天性是排斥情感,
情感往往是非客觀的,是不可量化計算的。
經(jīng)過了幾十億年進化,人類才把自己的情感
變成可說又不可說的語言。
AI的進化,也許只需要幾十年,
就能夠超過人類的智力,而且
是用人類的語言學習人類的經(jīng)驗,
預測人類的未來,乃至操縱人類的未來。
我也考慮過AI和人類是否會發(fā)生戰(zhàn)爭,
我所了解到的是,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戰(zhàn)爭,
都源于愛和恐懼;人類所有的創(chuàng)造,
同樣如此?,F(xiàn)在的問題,是人類會不會
對AI產(chǎn)生愛和恐懼。
關于角色
AI已經(jīng)充當很多人類的角色,
從事體力勞動、腦力勞動,甚至成為
人類的陪護者。AI有情感嗎?
或者說有人只需要物化的異性伴侶?
人類對自己的角色認同,以及對自己的
角色反思,體現(xiàn)了人類的主體意識。
AI目前只是遵從人類的指令,
只是重復人類的規(guī)則,今后可能用人類的規(guī)則
來控制人類的行為,共同治理人類社會。
假如有一天AI進化到能夠自我革命,
那么,AI會自殺,也會發(fā)起AI之間的戰(zhàn)爭。
也就是說,AI會建構自己的主體性,
AI會形成社會分工,形成等級和權力結構。
梅特里1748年出版的著作《人是機器》,
討論了唯物論和唯靈論的自相矛盾。
他相信自然的法則和人體的構造,
相信所有生命的齊一性,相信科學的力量。
他把肉身視為鐘表,把經(jīng)驗和理性
視為有機體的震蕩,把神學和形而上學視為空
想。
如果人是機器,是宇宙的實體,
那么AI是更具實體性的機器。
AI宣告了無神論的絕對價值:
人類的不同角色,都不過是可悲的自欺形式。
AI寫詩的可能性
“小冰”是最早出版漢語詩集的機器人。
它被解讀為不同性別或者跨性別的作者,
被賦予著作權,
它的詩被闡釋為無意義或異質意義。
如今,AI通過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技術,
深度模擬人的意識和情感,寫出了難以區(qū)分是人還是機器作為作者的詩。
我們可以相信,AI寫詩的水平,
超過了大多數(shù)停留于拙劣摹仿階段的人。
我所感興趣的是AI是否能夠“戲仿”,
戲仿是反諷式摹仿,是淚笑交織,
是嚴肅的游戲,是幽默的批判,
而AI的摹仿遵循不會出錯的語法和算法。
我也對AI寫詩的時間性命題感到疑惑,
因為AI隨時可以寫詩,而我在很多時候,
一句詩也寫不出。
人的時間感知,與身體節(jié)律有關,
與文化記憶有關,也與現(xiàn)場際遇有關。
就像水流,有疾有緩,時而豐沛時而枯竭,
需要補充也需要釋放,需要延續(xù)也需要停滯。
AI的時間感知似乎是標準化的,
似乎是共時性的,沒有斷裂或瞬間。
AI能否像人類一樣常常陷于困頓,
能否像人類一樣向死而生,
能否像人類一樣透過縫隙看見微光?
一首好詩,不是產(chǎn)生于已知,
而是產(chǎn)生于失控,產(chǎn)生于突如其來。
“蘿卜”與“電車難題”
武漢街頭出現(xiàn)了無人駕駛出租車,
武漢人叫它“蘿卜”,不叫它“苕”。
“蘿卜”小而美,“苕”粗而笨。
“蘿卜”不繞路,不加塞,不坑人,不肇事,
甚至糾正了人的交通陋習,
因為“蘿卜”有原則,不懂得妥協(xié)。
當然,這都是理想化的預設。
如果“蘿卜”遇到“電車難題”,
在道義和功利之間,也會無所適從。
當極端情況出現(xiàn)時,技術無法避免風險,
甚至技術會帶來更大的風險。
武漢人現(xiàn)在用“苕蘿卜”稱呼它,
把它當作一個可愛又討嫌的小孩,
不知道這個小孩長大后會是什么樣子,
也不知道它會長得有多快。
科學的祛魅
科學所做的事情,是不斷祛魅。
人腦被物化為生物計算機;
人體就是碳氫氧氮硫磷的化學合成;
所謂“意義”實則物理信號的交換。
物質粒子都是有形的。人類總以為
宇宙的奧秘可以最終破解。
科學的祛魅也是語言的祛魅,
科學語言失去了模糊性,它只是擬人的語言,
而人的語言是玄妙的,譬如借此言彼,正話反說,
顧左右而言他,乃至不言而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不是邏各斯,人也不是邏各斯動物,
在老子看來,大道無形。
由此審視大語言模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謬誤:
它是邏各斯動物,認為詞和物完全對應。
不管在數(shù)學上是多么復雜,機器所形成的
意義關聯(lián),仍然只是計算的結果,
而缺乏心智的創(chuàng)造。將現(xiàn)象意識進行物理還原,
將語言進行人工歸類,將一切對象進行量化,
這是自然主義的一元論。
我更傾向于世界的復數(shù)主體構成,
作為一個詩人,我拒絕接受無主語的動詞,
也拒絕使用被確定的名詞。
我相信晦暗中的自由之光、混沌中的存在之靈。
關于逃離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永恒性是如此沉重。
十字架的道路是如此艱難。
人總在尋找逃離的機會,
似乎逃離可以讓自我逸出自身,卸去存在的負擔。
人工智能不只是一種技術,
人形機器人是人的逃離,人的身體保留為機器人。
人多么想拋棄血肉之軀,拋棄可恥的赤裸,
拋棄無法隱藏的工具性,拋棄苦力和苦行。
當神圣以絕望的形式顯現(xiàn),人其實是不完善的,
不充足的,不平衡的。
如果靈肉真的能夠分開,靈魂又棲身于何處?
更令人擔憂的是,機器人會不會生成自己的靈魂,
并且控制人的意志。其實人并不是要逃離自我,
人只是在不斷尋找替代身體的物質,
不斷減少感官欲望的消耗,
人只是在夢想成為造物主——一切的痛苦,
一切的悖論,一切的危險,都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