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纏綿的雨天。最近老天似乎心情不好,每天拎著一個水壺不停地往大地撒水。這樣的天氣,坐在窗前,聽雨聲滴滴答答,翻翻閑書,發(fā)發(fā)呆,想一些似有若無的事情,是最適合不過了。
陽臺上的花花草草經(jīng)過雨水的滋潤和洗滌越來越鮮嫩精神,桃美人、綺羅、姬秋麗、女雛、赫拉……心里不禁默念著它們的名字,在陰沉沉的天色里,其中一盆嫩黃黃的植物很吸人眼球:枝條纖細如竹簽,一簇簇擁在一起,葉子細長如米粒,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它們簇擁著被種在口徑十厘米的陶瓷盆里,頂部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形。
它有一個吉祥好聽的名字——黃金萬年草。
這黃金草,總不由讓人想到另外一種草,瓦楞草。其實是同一種草。在多肉盛行的現(xiàn)在,被肉粉們小心翼翼養(yǎng)在盆里作為觀賞植物。而記憶中的瓦楞草,小時候趴在屋頂?shù)耐呖p里一叢一叢的,那里才是它們真正的家。
是的,那條鋪著石板路的小巷,悠長悠長,又在我的腦海中延伸開來。
巷子兩邊住著各戶人家,門戶相對,石板路窄窄的,蚯蚓似的蜿蜒向前,盡頭是我大伯阿姆家。
大伯家的門外砌了一道比屋頂高的石灰墻,抬頭,看到墻頭上還砌了一個馬頭。兩口七石缸鼓著羅漢肚緊挨在墻邊,缸里的水清泠泠的,清澈得仿佛能看到缸底的魚。那時候,大人們習慣了放幾條河鯽魚、扔一把田螺在缸里,魚兒田螺可以把缸里的水蟲當做美食,從而凈化水質。家里來了偶爾造訪的親戚,也可以撈條魚兒作為款待應應急,倒也兩全其美,這水缸也是個小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過了水缸推開門就是大伯家的廚房,過了廚房是他們吃飯的客間,客間外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砌了一圈矮矮的泥墻。大伯阿姆種了一些花草,有薔薇,有杜鵑,還有一棵葡萄樹。
記憶里,大伯喜歡拉二胡,稍有空,就帶著心愛的二胡坐在曬場邊的石凳上拉起來。拉到興起時,閉著眼輕晃著頭,如癡如醉,完全不知道我們一群小孩子在一邊嬉笑模仿他的樣子,即使睜眼看到了,他依然笑瞇瞇。
阿姆矮矮的胖胖的,梳著齊耳短發(fā),走路慢悠悠,如果穿上紅棉襖、系上紅頭繩,我覺著像極了年畫里的福娃,不僅僅是因為體型,還有那一臉的淳樸、和善以及微笑著的眼睛。
一年之中總會有幾次,大伯站在曬場邊的巷子口大聲喊我們。二伯家和我家都在曬場邊,我們這些侄子侄女一聽到這喊聲,就興奮異常,像歡快的小鹿紛紛奔出家門。
看到我們,大伯笑得眼睛更成一條細縫了,手一揮:“快!”我們極盡短跑的速度向前沖,把慢悠悠走著的大伯甩在身后,沖進大伯家。果然,大堂哥大堂姐已經(jīng)在吃了,熱氣騰騰的灶邊,阿姆往一個個小碗里舀湯團。圓鼓鼓的大湯團,每碗三個,我們邊吞口水邊死死盯著碗。阿姆一碗一碗端給我們,順便叮囑道:“慢慢來,小心燙!”
我是最小的一個,擠不過他們,在一邊干著急。大伯替我端過來,讓我坐在小板凳上慢慢吃,這是最小年齡受到的最特別的關愛。他們都站著呢,只聽到一個說:“我的是豇豆餡,你的什么餡?”另一個說:“咸菜,你怎么是豇豆?”“一個甜的一個咸的,帶尾巴的是豇豆餡。”這是阿姆的聲音,以示她是公平合理對待我們每一位。
糯米湯團糯嘰嘰,豇豆餡甜而沙,咸菜餡鮮美,這味道在記憶里早已打上烙印。
對出生在物資匱乏年代的我們而言,一小塊爛黃糖就是極致美味。我們習慣了父母們的早出晚歸和勤儉節(jié)約,大人們只在過年時才會做點好吃的,平常只能依賴想象吞吞口水。
我極羨慕大堂姐大堂哥們,他們除了在過年時有口福,平常日子里也會享受到這樣的美餐一兩次,好在大伯阿姆每次總會把侄子侄女們的份也做上。大伯家的廚房,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即使沒事,也喜歡待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說話、拉拉家常。
從小,我文靜而極易害羞,我總是羨慕堂哥堂姐們的活潑,看他們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無拘無束,我無法融入他們的熱鬧,就在一邊靜靜地看。很多時候,沉默的個性是不討喜且容易吃虧的,因為不敢去爭取,不敢去表達。有時候,我在曬場邊玩,看到大伯悄悄地只向我招手,很神秘的樣子,我小跑過去,大伯朝著巷子那頭一揮手:“走吧?!蔽宜菩∥舶鸵粯痈咴谙镒永铮介T口就聞到香味,阿姆把一團鍋巴塞在我的手里。
“慢慢吃,君君囡!”憐愛的語氣讓我感受到周圍的空氣都是暖洋洋的。我坐在小板凳上不聲不響咬起來,是澆過菜油撒上紅糖的鍋巴,嚼在嘴里嘎嘣嘎嘣,脆香甜!幸福像花兒一樣在心里綻放。
從此,我知道大伯對我悄悄而又神秘的手勢意味著什么,此刻我不再焦慮。我得意地搖頭晃腦,在巷子的石板路上蹦蹦跳跳,電線桿上的小麻雀嘰嘰喳喳也在向我問好。而那個手勢給我?guī)淼臍g欣,有時是一粒裹著彩紙的糖,有時是一把香噴噴的瓜子,有時是一個油潤甜酥的糖糕。那個時刻,我感覺被浸泡在蜜罐里,那種專屬的寵愛讓我無比快樂。
我不多說話,并不代表我感知不到身邊人對我的好。在大伯阿姆面前,很多時候我是任性而調皮的。
雨天,屋檐上的雨水潺潺,一路歡歌流到缸里,水面和缸口在悄悄地拉近距離!
抬頭一瞧,屋頂?shù)耐咂挥晁吹明詈诎l(fā)亮,瓦縫里的瓦楞草嫩綠的葉、嫩黃的花,像一排排整齊列隊的小姑娘般清新可人,平常潛伏在缸底的鯽魚時不時游上來吐吐泡泡。
大伯在一邊替我打傘,我貼在缸邊看魚,看著看著,我央求大伯把屋頂?shù)耐呃悴菡獛字晗聛?,大伯用長長的竹竿真的打下來幾株。我把它們放在水缸里,可是過了會,草沉下去了。我又央求大伯陪我去河邊,一大一小撐著傘,在河邊撈水草。路過的人問撈草喂豬嗎?這幾株也不夠呀。我看看那人依舊不語。大伯笑笑說養(yǎng)魚去。
我把水草一株株放進缸里,碧綠的水草和浮萍漂在清粼粼的水面上,雨滴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漣漪,田螺靜靜吸附在缸沿邊,饞嘴的魚兒時不時游上來咬水草。我忍不住一伸手,沒抓到,可是摸到了滑溜溜的魚鱗,成功的喜悅油然而生。
我咧著嘴抬頭看大伯。大伯也樂呵呵地說:“本事真大,差一點就抓到了嘛。”趁著大伯彎腰側臉,我掬了一把水往他臉上抹去?!鞍ミ习ミ稀?,大伯往后躲閃,一副很怕我的樣子。“咯咯咯”,我笑得更得意了!阿姆在窗邊探頭看看我們,也笑了。
臨近晌午了,阿姆在灶頭切著大白菜和青菜,旁邊還有一缸白花花的豬油。堂姐在一邊說今天吃菜飯呀,聲音里透著一股歡欣。阿姆的動作慢悠悠地,我卻很喜歡繞在她身邊,抬頭看她做飯。
阿姆的記性不太好,可我們總是央求她講故事??赡鼙谎肭蟮拇螖?shù)多了,很多次她翻來覆去講著同一個故事,可我就是聽不膩。
那時,菜飯可是一種美味。
把大白菜、青菜在大灶里起油翻炒,倒入米和水,撒鹽,靈魂在于舀一勺豬油。條件允許的話,再放上豬皮和油豆腐之類的,蓋上鍋蓋,開鍋那一刻滿屋飄香,吃進嘴里更是越吃越餓,肚子撐飽了嘴巴還沒過足癮。豬油和豬皮,對現(xiàn)在而言極致普通,甚至棄之不食,于那時,是珍饈。
灶邊是個讓人喜歡待著的地方。大伯往灶膛里塞柴草,燃燒的火、散發(fā)的熱氣把雨天的濕冷慢慢驅趕,跳躍的火光時不時親吻我的臉。我蹲在大伯身邊看他燒火,有時忍不住搶著塞把豆稈進去。對于我的添亂,大伯總是笑瞇瞇。
盡管有大伯替我撐傘,但對一個喜歡在雨天玩水的孩子來說,衣服和頭發(fā)難免有濕漉漉的地方,而待在灶膛前,猶如身處在一個無形的暖融融的懷抱,慢慢地頭發(fā)和衣服都被烘干了。我也會免了回家被大人看到后的責罵。
就這樣,我靜靜地看著大伯燒火,拉風箱聲,聽著柴火燃燒時輕微的噼啪聲、窗外滴答的雨聲、大伯偶爾的咳嗽聲、阿姆收拾灶臺的細碎腳步聲、腳邊阿咪的喵喵聲……這一切,讓人感到溫暖而愜意。
灶膛里的火持續(xù)跳躍著,鍋蓋開始“噗呲噗呲”輕跳起來,好聞的氣味趁著鍋蓋跳離鐵鍋的瞬間紛紛跑出來??諝庵械南阄对絹碓綕饬?,菜飯快熟了!
是中午了,衣服和頭發(fā)也烘干了,我也該回家了!
大伯說午飯這邊吃吧,阿姆也說下雨天這邊吃吧,我不禁雀躍,轉而又遲疑。許是看出我的忐忑,大伯說我去和你媽媽說一聲。我站在墻邊看著大伯瘦而略微佝僂的身影走在巷子里,繼而在巷口一轉彎消失了。過會,終于那個身影又在巷口出現(xiàn),慢慢走近了,我抬頭看他的臉,嘴角往上翹,眼睛依然笑得瞇縫著,是我所期盼的樣子。
我依舊坐在我的專屬小板凳上,捧著熱乎乎的碗,認真扒飯,一抬頭,什么時候門邊多了一個隔壁的小哥哥,他咬著嘴唇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澳脗€碗來?!贝蟛χ鴮λf。那個小哥哥歡喜又有點難為情,捧著菜飯回了隔壁自己家。
記憶中,在大伯家吃飯時,有時二伯家的堂哥堂姐來串門,也會吃上一碗,有時他們會嘟囔著一句:“你又在?。 蔽铱戳怂麄円谎蹧]說話,可他們眼里閃現(xiàn)的一絲羨慕和嫉妒卻讓我默默地驕傲起來。
菜飯的味道,至今難忘。
許多年以后,我曾嘗試著做,而且加了更豐富的食材,可是吃著,總感覺少了些什么。
許多年以后,我們都漸漸長大成人,當初那個文靜羞澀的小姑娘也已為人母,生活早已日新月異。小時候覺得極致的那些美味在今天卻是再尋常不過的食物。
大伯越來越瘦削,咳嗽聲越來越頻繁,背也越來越彎了,唯一不變的是瞇縫的笑眼,還有在巷口喊我們的習慣。可惜我們當年對這喊聲條件反射般的興奮不知跑哪去了,有時慵懶地應一聲,有時磨磨蹭蹭懶得移動腳步。大伯的臉上會閃過一絲落寞,不過當大伯用土灶大鍋烤紅薯、芋艿之類食物時,我們倒還樂意去嘗嘗。
我們孩子這一代,對未見過的土灶大鍋總感到新奇,對于這大鍋里香噴噴的能拉出糖絲的烤紅薯的味道也能欣然接受。大伯會彎下腰,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呼呲呼呲吃得不亦樂乎。
再過了許多年,我也到了大伯阿姆的年齡,而他們已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了。
堂哥堂姐們各自忙乎著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大家很難像小時候那樣抬頭不見低頭見地聚在一起。每當走過那條小巷,我總會想起小時候的時光,聊著大伯阿姆對我們的好,感慨油然而生,想到他們已不在,不由得心里一陣低沉。
小巷依舊在。只是走在石板路上,看到的不再是當初熟悉的左鄰右舍。大伯阿姆家的門上著鎖,水缸也已經(jīng)干涸,堆積了厚厚的塵土。馬頭墻依舊,石灰斑駁脫落,裸露出黑灰的磚,看上去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垂垂老者。只有屋頂?shù)耐呃悴菀琅f茂盛……沒有了當初的人和他們帶來的煙火味,看著眼前的一切,想起曾經(jīng)的當初,眼眶難免濕潤。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是的,生活的表面可能是美麗而光鮮,而內(nèi)里是溫暖豐盈還是千瘡百孔唯有自知。于我而言,生命是一件樸素的布衣,我拿著針線,在上面縫著繡著。我想把那些被生活磨礪得即將破碎的邊角縫補完整,然后繡上一些喜歡的花飾。我想讓這件布衣在我手里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可有些部位怎么也修飾不好,我盡力了,好累;而此時莫名地會想起小時候飛奔在小巷里的那個場景,想起帶給我那份心情的故人。
瓦楞草、水缸、魚、土灶、大鐵鍋、小巷以及暖意融融的臉,很多年以后,這些記憶竟會成為一個中年人在身心疲憊時的一種慰藉。在這風沙滿面的世界里,相比那些虛情假意和所謂的八面玲瓏、心機套路,那些我們享受到的真真切切的關愛,猶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寒冬里的一杯暖茶,彌足珍貴。
即使懷念無數(shù)次,我也清楚地知道,承載著童年時代滿滿歡樂的小巷,已是風燭殘年。站在巷口的那個略微佝僂的身影、灶前忙碌的那個矮胖的身影再也回不來了??苫厝r,我還是會在巷口停留片刻,遙遙望向小巷的最深處。
我知道內(nèi)心深處隱隱地在尋找和渴望一些東西,如果可以,我想從時光隧道中穿越回去,愿時間凝固,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刻。我知道人不能依賴回憶和懷念來打發(fā)時光,可有些東西是無法也不想忘卻的。
如今細細回想,余生對于歲月溫暖的回憶似乎僅僅來自童年時代,不知道這是幸福還是悲哀。而這些回憶,似一簇簇燃燒的火焰一直跳躍在記憶深處,它們是那樣溫暖而永久?!?/p>
原載于《杜湖》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