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廟被動物撞毀后,一個尖細(xì)的嗓子率先悲鳴了起來,緊跟著,一雙雙膝蓋跪在了大地上,一時間塵土飛起,淹沒眾人。
人們透過驚恐的眼淚,望著廢墟,身子止不住顫抖了起來。在眾人的顫抖和痛哭聲中,有人從地上站起來,連滾帶爬朝廢墟撲去,嘴里喊道:我哩菩薩啊!
然后雙手往下挖。
這舉動引起眾人效仿,一時間廢墟上爬滿了人:磚頭的棱角和斷裂的椽子扎破了他們的手,流出血,但他們渾然不覺,依舊瘋了般往下挖。
那天,整座廢墟被翻了個遍,依舊不見菩薩的尊容,眾人失魂落魄,在這片廢墟上垂手而立,放聲慟哭。
往昔,但凡日子稍有波動,羊莊里的人便會來到古廟前,給菩薩跪拜,上香,祈求庇佑或啟示。但現(xiàn)在,菩薩沒了!
古廟為磚木結(jié)構(gòu),屋頂鋪著一層近乎翡翠般的琉璃瓦,遠(yuǎn)遠(yuǎn)望去,流光溢彩,很是精美。殿內(nèi)雕梁畫柱,墻上繪有佛教十二圓覺壁畫,局部色彩雖已剝落,淡化,但依舊可見其精致畫工。
如今,古廟的模樣便只存在于羊莊人的記憶中了,而記憶隔著云霧,顯得虛幻又縹緲。
那天晚上,羊莊里的人擠在老金家屋子里,打量著閃電中透明的雨線陷入沉思。他們不知道是該祈禱雨早日停下,還是就這樣永無休止地落下來,直到雨水把羊莊的皮肉淋爛,把村子的骨頭沖散,人和動物一起,被流水裹挾著帶離人間。
“這場雨不是雨,是龍王爺看我們可憐,一邊哭,一邊敲鑼打鼓地在給我們集體送葬哩!”
“不能總說這些喪氣話!”
“……這羊莊……恐怕是要成為動物的啦!”
“千百年來沒這個理兒,啥時候也不能讓動物騎到人頭上去撒尿!”
“要罵我是軟蛋你們就罵吧!”吳三說完這句話,便命令金枝回去收拾行囊。金枝低著頭從人群中走過去后,回頭怯生生望了一眼老金,便一頭扎進(jìn)了漆黑的雨夜中。
眾人或羨慕或蔑視地看著金枝的背影被雨水一點點吃掉,然后齊刷刷轉(zhuǎn)過頭,把目光投向坐在堂屋正中間的老金。
老金哼了一聲,從凳子上站起來:
“有句丑話我說在前頭,一旦走了,就永遠(yuǎn)別再回來,羊莊不歡迎軟骨頭!誰要想走,現(xiàn)在趕緊回去收拾收拾,跟吳三一起,連夜?jié)L吧!”老金聲音洪亮,震得眾人的耳朵嗡嗡響。
到了后半夜,雨勢弱了很多:雨聲稀疏,時斷時續(xù)。那些收拾好行囊的人先是從窗口探出頭,伸手去感受雨的密度和頻率,臉上綻開了笑,又很快淹沒在苦澀和茫然的汪洋中。
在夜色的掩映下,人們背起行囊,走出家門,和吳三一起,拖家?guī)Э?,沿著積水的小路,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羊莊。
那天晚上,四周黑魆魆的,人們脫了鞋,赤著腳往村外走。當(dāng)眾人走出村子,停下腳,回過頭,看到羊莊,一雙雙眼睛頃刻間浸出了淚水,回望著羊莊巨大的黑影像濃稠的墨水一樣氤氳著,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正一點點淹死那些還留在村子里的人。
此刻,大家已經(jīng)走出了羊莊的耕種范圍,走在一片干旱荒蕪的平原上,這里仿佛幾十年都不曾下雨:土地饑渴,裂縫縱橫交錯,每一道都有二指寬。
他們一個個口干舌燥,雙腿發(fā)軟。路已走到了盡頭,現(xiàn)在正走在灰撲撲的平原中,身上的力氣一點點被大地吸走,眼前的光景開始昏沉,搖晃。此刻,沒有人不想停下來美美地睡上一覺,可當(dāng)想到自己被一群動物撕咬,身上的皮肉被撕爛,在動物的嘴里來回咀嚼,骨頭被咬得咯嘣咯嘣響時,一個個便打起了寒顫,趕緊掐滅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的奢望,強(qiáng)打起精神繼續(xù)往前走。
這時,最后一縷霞光被夜色澆滅了,四周黑咕隆咚,接下來該往哪里走?領(lǐng)頭人吳三犯起了愁。但好在這種漆黑的狀況并未持續(xù)太久,星星就陸續(xù)冒出來捅破了夜幕,射出光照耀在平原上。
吳三停下腳步,左右打量一番后說:
“都休息會兒吧,休息半小時,待會朝著最亮的那顆星星繼續(xù)走?!眳侨捯魟偮洌油稣邆円粋€個便像稀泥樣,癱在了地上。金枝把包裹從背上取下來,把菩薩放在地上,揭掉紅布的一瞬間,眾人都驚呆了。
“這不是我們的菩薩嗎?!”一雙雙疑惑的眼望著金枝。
“我提前把菩薩救出來了,怕被動物們知道,沒張揚?!苯鹬τ酶觳材ㄖ~頭上的汗珠,輕描淡寫地說。
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地上,在驚慌而無助的逃亡中,眾人看到菩薩,像一群飽受苦難的孩子突然見到了自己的母親,當(dāng)即跪在菩薩跟前失聲痛哭了起來。那哭聲逐漸匯集到一起,像一曲哀樂,在平原的夜色中四處飄蕩。
吳三正坐在一旁休息,忽聽到眾人的哭聲,趕緊從地上跳起來怒喝道:
“都不想活了是吧?想把動物招惹過來?都不想活了是吧!”吳三的聲音雖不大,但很有震懾力。
在他的訓(xùn)斥中,哭聲驟然熄滅,只剩下一張張淚臉磕頭如搗蒜,在菩薩面前。
“菩薩連她自己的窩都保不住,還有工夫保你們嗎?”
吳三的這句話聽上去頗有道理,村子里那座供奉菩薩的古廟,已被動物們撞成了一片廢墟。擁有無上神力的菩薩,連自己的窩都保不住了,又如何來保我們?
眾人品咂著這句話,一個個撓起了頭。
“吳三!要不是我天天拜菩薩,求她保佑著你,你早就被牛蹄子踩死或是被狗撕吃了!”
一向唯唯諾諾的金枝,聽到自己的丈夫質(zhì)疑菩薩時,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出言頂撞了他。吳三一愣,待確定那聲音是從金枝嘴里發(fā)出,旋即撲上去,朝她的臉上扇了兩耳光:
“動物反了,你也要跟著反是吧?”
金枝左右臉上,一邊一個紅手印,仍一臉強(qiáng)硬道:
“吳三!要不是我天天拜菩薩,求她保佑著你,你現(xiàn)在不是被驢蹄子踩死,就是被狗撕吃了!”
吳三又要跳上去打,卻被一旁的木槐拉住了:
“都這個時候了,還是省點力氣吧?信就讓她信唄,不看別的,還不看泥鰍的面子嗎?”
當(dāng)吳三聽到兒子泥鰍這兩個字時,心頭一酸,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流淌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朝羊莊的方向眺望,一片暮色之中,仿佛再次看到身材瘦小的泥鰍,躺在一汪血水中,他的肚子被家里的那只山羊撞出了一個大窟窿,嘴巴咕咕地朝外冒血……
那天吳三回到家后,望見這幕光景,腦袋嗡的一聲炸了。緊跟著,他雙眼通紅,拎著一把殺豬刀,沖到街上,見雞殺雞,見羊宰羊……
那個時候的自己,何其勇猛啊!拎著刀跳到動物堆里浴血而戰(zhàn),還揚言要跟羊莊的動物們血拼到底。可萬萬不曾想到的是,這才過去多久啊,自己竟被那群動物徹底擊垮,夾起尾巴,灰溜溜地逃離了羊莊。想到這,吳三嘆了口氣,搖搖頭,又繼續(xù)往前面走。
平原上的星星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亮。每一顆星星都像是自己死去的親人的目光,散布在深藍(lán)的夜幕上,而最亮的那一顆,或許就是神的眼睛吧!
一群人神情疲憊,昂著頭,沿著似神非神的指引,往平原的更深處走……
二
晨光熹微,四野遼闊,一雙雙疲憊的腳踩著干裂的土地往前走,偶爾會有一兩只迷途的鳥雀,在晨光中扇動翅膀,撒下一陣零碎而倉促的啁啾聲。
那只鳥先是在空中鳴唱,盤旋,繼而逆著晨光飛去,留下一個黑色的背影,在西瓜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直到最后,他只得微瞇著眼,才能看到一個黃豆大小的墨點,跳動著,逐漸消失在太陽耀眼的光芒中。
西瓜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昨夜的糟糕經(jīng)歷,可他越是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昨夜的一切便越如泉水般噴涌而出:傍晚,暮靄在平原上流動,一座土崗出現(xiàn)在眾人困倦的視線中。那座土崗有三四米高,上面是個長方形的平臺,寬約三米,長五米左右,很適合夜間休息,也方便觀察四周的動靜,即便動物深夜來襲,大家在土崗上站成一圈,居高臨下,也好阻止它們的進(jìn)攻。
走了一天的路,大家又困又乏,但為了安全起見,吳三要求隊伍中的男性輪流在土崗上放哨。
到了后半夜,木槐把站崗的重任交給了西瓜。
說是站崗,實際上就是坐在那,睜著眼,以防半夜動物突然追來,向大伙兒發(fā)起攻擊。
那晚,平原上靜悄悄的,月光照耀著土崗上橫七豎八酣睡的人,剛離開羊莊才兩天,但眼前這群人一個個已是蓬首垢面,像一群落魄的逃荒者。
西瓜坐在地上,睡眼惺忪,整個身子像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抓著,他站起來,伸出雙臂,頭朝后仰,企圖睜開困意對身體的束縛,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最后,他又坐到花花的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不知不覺,又沉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他再次看到動物與人打斗的凄慘景象。那一刻,他站在羊莊顫抖的土地上,躲避著氣勢洶洶橫沖直撞的動物,但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恍若是一個透明人。
一片混亂之中,他看到母親被一頭牛頂了起來,牛角插進(jìn)母親的胸口。母親咧著嘴,滿臉痛苦,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的雙手抓著牛脖子上的毛,雙腿耷拉在空中,隨牛奔跑的節(jié)奏擺動著,像一個雜技演員。
那頭牛的視線被母親的身體遮擋住了,四處奔撞。每撞一處,母親的身體便往牛角里又進(jìn)去幾厘米,直到兩根帶血的牛角從母親的后背鉆出來,像兩根粗壯斷裂的肋骨。
那一刻,西瓜欲挺身而出,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被土地緊緊地黏住了,他努力掙扎著,張大嘴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西瓜的父親雙手舉刀,嘴里發(fā)著狠,在后面追趕,全然沒有察覺到,身后一頭黑豬追了上來,那頭豬有三四百斤的樣子,跑起來像一塊黝黑的鐵球。
母親滿臉痛苦,嘴巴和鼻孔都流出了血,胸口上的血流得更旺。她側(cè)過頭,朝西瓜伸出虛弱的手。西瓜也伸出手,企圖越過距離,握住母親眼中那似有若無的光。這時,他的余光瞥見父親身后的那頭豬,距離父親只有一步之遙。西瓜大聲疾呼:豬!豬來了!豬!??!
西瓜的喊聲震耳欲聾,那些在土崗上酣睡的人都被驚醒,一個個連滾帶爬,倉皇而逃。有的人慌不擇路,直接從土崗上滾下來,頭插在松軟的黃土堆里,迅速拔出后,尖叫著加速狂奔。
西瓜睜開眼,迷迷糊糊之中被花花拽著,跟人群一起奔跑。
月光下,一群人在平原上倉惶奔逃,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拉著女兒,有的背著父親,有的抬著母親,有的摔倒了又站起來,有的站起來又倒下去……
慌亂中,孩子的哭聲剛炸響,就迅速被一雙粗糙的大手緊緊捂住,把那聲音悶死在口中。
“西瓜,來了幾頭?”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中夾雜著一個聲音。
“啥?”
“除了豬還有別的嗎?”另一個聲音顫顫巍巍。
“豬?”
“除了豬還是豬嗎?”
“豬來了?”
“本以為逃出來能活個命,這下倒好,豬來了……恐怕一個都活不成了!”
捂孩子的手松弛了下來,尖銳的哭聲再次響起,交織著哽咽和雜亂的腳步聲,在月光漫溢的平原上震蕩開來。
月光下,大地像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銀霜。
漸漸,奔跑中的西瓜清醒了過來,“這是跑啥哩?”他追上最前面的吳三,一臉茫然地問道。
吳三突然停住腳,轉(zhuǎn)過身,像一塊巨石擋在西瓜臉前。眾人看吳三停了,一個個也收住腳,怔在那里,望著西瓜和吳三。
“你問啥?”吳三滿臉疑惑,盯著西瓜。“你不知道我們?yōu)樯杜軉??”吳三又補(bǔ)充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你們?yōu)樯杜??!?/p>
“你剛才在土崗上大喊豬來了!”
西瓜腦袋里一片混沌。他努力回憶著,噩夢的內(nèi)容在腦海中逐漸浮了起來,然后他垂下了頭。
“我剛才做噩夢,說夢話了……”
西瓜話音剛落,人群中的木槐冷不丁地跳出來,朝他胸口上踹了一腳。西瓜猝不及防,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胸口,嘴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
花花見自家男人被打了,指著木槐大罵一聲,然后張牙舞爪朝木槐沖上去,卻被金枝從后面拽住了。
花花像一頭倔強(qiáng)的牛,金枝的手已經(jīng)明顯拉不住她了。木槐活動著筋骨,等待花花沖過來,然后在她身上大展拳腳,以泄心頭之恨。而當(dāng)花花掙脫金枝,朝木槐沖過去時,感到木槐的拳風(fēng)像一頭憤怒的豹子,朝自己的腦袋砸了過來。拳頭在花花的視線中越來越大,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感到一股力量從自己的后背匯集,然后硬生生把她往后面拽去,木槐的拳頭從她眼前擦過,拳風(fēng)凌厲而兇猛……
花花回過頭,看到是西瓜。她先是一愣,繼而吼道:你走開!
轉(zhuǎn)而,花花又噙著淚,瞪著木槐。
西瓜擔(dān)心花花惹怒木槐,遭來更大的麻煩,便伸手撫摸著她的頭說,算了?;ɑㄍ蝗晦D(zhuǎn)過身,伏在西瓜的肩膀上,失聲痛哭了起來。這時候西瓜的雙眼也水汪汪的,一滴滴清淚,滴落在花花的后背上,像干旱的平原上飄落著夢幻的雨。
三
太陽被大地甩到了天上,熾熱的光芒把平原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眾人灰頭土臉,在吳三的帶領(lǐng)下,邁著沉重的腳步,朝熱浪升騰的前方走去。
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他們就朝著平原上最亮的那顆星星走,可有時候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自己跟隨的那顆星星不知不覺間暗淡了下去,混入漫天星斗之中。
這時候,人群停下來,吳三撓著腦袋,目光在天上巡視片刻,然后用手重新指著一顆,說:
“朝那走?!?/p>
大家唇干舌燥,也不多言,拖著沉重的雙腿,相互攙著,朝吳三新指的那顆星星走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昨天傍晚的休息處。
人群怔了好一會兒,繼而陸續(xù)坐在地上,滿臉頹喪,又啞巴半晌后,有人開始埋怨吳三,說他瞎引路。起初只是一兩張嘴這么說,但很快,不滿和責(zé)備的聲音就在人群里蔓延了開來。
木槐坐在地上,盯著自己已經(jīng)走得浮腫的雙腳說:
“羊莊里誰不知道,自從吳三的兒子被山羊撞死,緊接著他的命根子又被狗咬掉,他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整天躲在家里,一會兒學(xué)鬼哭,一會兒學(xué)狼叫,跟一個神經(jīng)病差不多?,F(xiàn)在,我們跟著一個神經(jīng)病,還以為跟著的是一個能為我們指引正確方向的人生導(dǎo)師!”
木槐瞪著吳三,把手中的刀用力插在腳下,然后拔出來,帶起一股塵土,霧氣向四周彌漫。
面對木槐的嘲諷,吳三望著自己的手,一句話也沒說。他的沉默和局促,反而加劇了大家的不滿。
這時候,木槐把刀扎入刀鞘,搖晃著站起身,背對著吳三,面朝余下的人:
“如果我們沒有一個堅定而正確的方向,再這樣跟著吳三走下去,要不了幾天,我們一個個將會相繼倒在這干旱的土地上,再也站不起來。緊跟著,土地就會吸走我們的血,太陽會烤干我們的肉,最后剩下一堆爛骨頭,被夜風(fēng)吹得七零八散……當(dāng)然啦,走錯路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人家吳三,要怪就怪我們自己一個個沒腦子,對他人的話太當(dāng)真,有時候甚至都忽略了,給我們指引方向的那個人,其實是一個神經(jīng)病!”
木槐說到這,回頭瞪了一眼吳三,又繼續(xù)道:
“現(xiàn)在想來,跟著最亮的星星走,這是一個多么天真又愚蠢的想法!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一會兒這顆閃,一會兒那顆亮,走著走著,誰還能分辨出最亮的是哪一顆?而明亮的月亮只有一個!耀眼的太陽也只有一個!我們?yōu)槭裁床桓柣蛟铝磷???/p>
木槐講到這時,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人群開始交頭接耳。
“愿意跟我走的站過來?!闭f著,木槐舉起手,人群陸續(xù)向他身邊靠過去,但還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始終站在吳三身邊沒有動。那幾個腦袋認(rèn)為,既然都走到了現(xiàn)在,就不應(yīng)該再輕易改變路線,而應(yīng)該繼續(xù)跟著吳三的腳步,朝著最亮的那顆星星走,即便有時候會走上一段彎路,但即便如此,依舊不能更改路線,不然就會迷失在眾多路線的選擇中,而死在這干旱遼闊的平原上。
對于那幾個愚鈍的腦袋,木槐也沒有再去勸說,他的嘴角一撇,漏下幾聲冷笑,然后轉(zhuǎn)身,帶領(lǐng)著那將近三分之二的人朝平原初升的太陽走去。
太陽像一個燃燒的火球,那些人影在火球的照耀中扭曲跳動,并最終消失在金色的光芒中。
吳三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帶領(lǐng)著剩下的那幾個人,背對著太陽繼續(xù)向前走。
就這樣,人們在平原上又走了兩天,隨身攜帶的干糧已經(jīng)吃完,肚子開始咕咕亂叫,而比饑餓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口渴。因為天氣炎熱,加上出來時所帶的水不多,現(xiàn)在連一滴水都沒有了,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的嗓子在冒煙兒。與此同時,大地像一塊強(qiáng)有力的磁鐵,正在把他們身上僅有的那點力氣逐漸吸走。
剛開始大家覺得雙腿像灌了鉛,現(xiàn)在又覺得整個身體都輕飄飄的,仿佛一陣輕風(fēng)就能把人吹倒。
沒有食物,大家還能湊合著吃點被烈日烤干的雜草充饑,雖然那玩意兒難以下咽,但多嚼幾遍,再用點力氣,還是能勉強(qiáng)咽下去的,而一旦咽下去后,就會逐漸在身體里轉(zhuǎn)化成能量,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繼續(xù)往前走。
有些女人的嗓子細(xì),即便把干草嚼成碎末,依舊難以下咽,因此幾天下來,饑餓緊緊地掐著她們的脖子,有時候也在揪她們的心,撕她們的肺。
雖然饑餓和吃干草都令人痛苦難耐,但相比于口渴,就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烈日烘烤下的平原上,多年來都沒有落下過一滴雨,想在這里找到水源,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于是,人們便開始用舌尖去舔從自己手臂上冒出來的汗珠,可這樣無異于飲鳩止渴,汗珠子被吸進(jìn)嘴里的瞬間,有一種喝水的感覺,但很快,強(qiáng)烈的咸味便會溢滿整個口腔,口渴的感覺變得更加嚴(yán)重。
平原上,逃離羊莊的人一個個無精打采,他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邁出大一點的步子,因此雙腿一前一后,拖拉著往前走。
金枝一直抱著那尊菩薩,因此落下隊伍一大截,為此,吳三罵了她好幾次,讓她丟掉菩薩,可每一次,金枝還沒開口,就會有別的人站出來,一邊伸開雙臂護(hù)著菩薩,一邊怒視著吳三。
每當(dāng)這時,吳三也不敢再多說什么,他知道,在這個時候,無論真假,總有一些人需要菩薩。
雖然每天的行走幾乎已經(jīng)消耗掉了人們身上僅存的力氣,可每當(dāng)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們就會掀開包裹菩薩的紅布,把它放到一個土堆上,然后集體跪地,向菩薩磕頭,尋求保佑。
吳三對此嗤之以鼻,他從來都不相信這世上有什么神靈或救世主,以前不信,現(xiàn)在更不信。如果菩薩真能顯靈,又為何連自己的住處都保不住?如果菩薩真的大慈大悲,為什么金枝曾冒死救她,而她最終連他們兒子的性命都不曾保佑?
每當(dāng)想到這些,吳三便覺得胸口窩著一團(tuán)火。然而,在這遼闊無邊的平原上,他不得不把那股怒火壓在心底深處,邁著沉重的雙腿繼續(xù)往前走。
干旱的土地一望無際,人們又累又渴,但停下來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因為他們越走越怕,唯恐動物們會在某一時刻追上來,把他們撕咬成一地猩紅的碎片。
走著走著,吳三看到在干旱荒蕪的平原上出現(xiàn)一汪藍(lán)色的湖,起初他還以為出現(xiàn)了幻境,揉揉眼,發(fā)現(xiàn)那片湖水還在,眾人在他的驚呼中抬起頭,有人甚至還聽到了湖水被風(fēng)翻動的嘩嘩聲。而當(dāng)大家慌里慌張,連滾帶爬走過去后,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水,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連綿無盡的焦黃沙土。
四
吳三帶著大家又走了一夜,回頭看到身后那一雙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就摁住雙腿,決定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當(dāng)人們的屁股剛碰到土地,瞬間就響起了鼾聲,
因為擔(dān)心動物追來,吳三不敢閉眼,他爬上一座小土崗,坐在上面放哨。迷迷糊糊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看到東方泛起白光,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碎霞,在天地的交界處越來越亮,緊跟著太陽掙脫大地,猛然從那片耀眼的白光中跳上去,把晨曦鋪灑在平原上。
這時,吳三喚醒大家,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時,忽聽到從西邊傳來細(xì)微而凌亂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木槐正帶著一群人朝這邊走來。
待木槐走近,兩波人相顧無言,繼而滿臉頹喪:誰也不曾想到,彼此按照各自的路線走了兩天,最后又走到了同一個地方。
木槐羞愧至極,一直縮在人群最后,不敢看吳三的眼。吳三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次,誰也沒有再責(zé)備誰,誰也沒有再埋怨誰,兩支隊伍很自然地又合并成了一支,可接下來這一支隊伍該往哪個方向走,眾人一臉茫然,誰也不敢再拿主意。
正當(dāng)大家陷入沉默之際,金枝抖著自己懷里的那尊菩薩,有氣無力地說:
“我們真是一群糊涂蟲!明明有菩薩在,為什么不問問菩薩,我們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里走?”
大家沉默不言,金枝繼續(xù)說:
“依我看,還是讓菩薩給我們指一條明路吧,時間耽擱不起,畢竟我們每個人都只剩下半條命。再耗上兩天,不渴死也要餓死在這片平原上了!”
說著,金枝從腳下揪掉一片干草葉,放在菩薩的頭上,然后跪下去,嘴里喃喃著,仿佛在念經(jīng),又像在囈語。念完后她望著菩薩頭頂?shù)哪瞧刹?,雙手合十。
一陣輕風(fēng)吹來,菩薩頭頂?shù)母刹莩巷h落了有一米遠(yuǎn)。
“砰砰砰”,金枝磕了三個頭,然后抱起菩薩,從地上艱難起身,滿懷激動地指著南方,說:
“走吧,菩薩給我們指路了!”
一張張被苦澀覆蓋的臉上頓時蕩漾著暖光,仿佛身上頃刻間又凝聚了無限的力量。可當(dāng)他們朝著菩薩指引的方向走了不足一百米,才發(fā)現(xiàn)所謂“無限的力量”不過是一種美好的幻覺和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