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剛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你雙手托著下巴趴在我身旁。你瞇著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在被窩里悄悄掖緊睡衣,做一臉迷惑狀,看著你。你笑了,突然把冰涼的手伸進被窩。我一邊蜷起身體往里躲,一邊用腳踢你。你壓住我,在我耳邊輕輕說,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三周年紀念日,別去上班了,我們一整天在床上慶祝。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剛想答應(yīng),但馬上想起新領(lǐng)導(dǎo)今天有會。我搖搖頭。你有點失望,勾起食指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說,早點回家,我們燒蔥烤鯽魚。
離得老遠,就能看見單位那幢深灰色的樓。近二十米高的立面,貼住人行道,幾扇錯落不齊凹進去的窗子,像懸崖上的洞。窄窄的馬路,背負著沉重。不知為什么,我腦子里,常常會出現(xiàn)拆了它的畫面。我把這個意識深處的想法告訴你,你哈哈大笑。你說,墻上的廣告怎么辦,冰箱、音響、美菱·阿里斯頓、燕舞,“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你唱得好難聽。好多年以后,你老了,我睡著了,你給我讀你寫的小說,那樓房真的被拆了,從人行道邊消失了。
我抬頭,感覺那樓在霧里,在晃。我想,我可能在犯錯,我們真的應(yīng)該在床上待一天。
我騎車進了單位大門。
午飯后,新領(lǐng)導(dǎo)開會。新領(lǐng)導(dǎo)原先是局里保衛(wèi)科科長。如果是你寫小說,你一定會這樣描寫:皺著眉,很威武。說話的聲音不難聽,一句是一句,說很多很多。我偷偷笑著,把這幾句話寫在筆記本上?;丶液笪乙o你看,看看我寫的,有沒有你說的語感。
我正在寫字,突然感覺他在看我。我抬起頭來,看見他了。他就坐在斜對面靠墻的座位上。他是創(chuàng)作理論部的,屬于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不坐班。除了政治學(xué)習(xí)和發(fā)工資,一個月也見不著幾次。他是這個院子里所有女人嘴中的“高倉健”,不管老的小的。他高個,不怎么修邊幅。戴一副質(zhì)地不太好的黑框眼鏡,喜歡用左手食指去推鏡架。他話少,可是一開口,那低沉的聲音,帶著素描的線條感。他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煙草香味和顏料酸味,好聞。有同事起哄,說他喜歡我。這是瞎說。他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女兒……今年應(yīng)該七歲,調(diào)皮搗蛋卻非常好玩。我承認我崇拜他,他待我也比較好。在我結(jié)婚時,他還送了一幅畫。那幅畫可不是應(yīng)酬之作,是進了他作品集的,有專門的編號。他低著頭在做什么,一定在偷偷速寫。突然,他抬起頭來,好像在對我微笑。我的心,加快了跳動的速度。我低下頭,有點難為情。好多年以后,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行起了一個新名詞,叫“迷妹”。我就是他的“迷妹”。
我聽他說過藝術(shù)。他的藝術(shù)里面,美學(xué)被異化了。他跟我解釋美學(xué)與哲學(xué)、美學(xué)與結(jié)構(gòu)力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解釋繪畫參照的實體怎么跟倫理分開,抽象怎么跟具象整合,文學(xué)怎么跟美術(shù)相互影響??粗咸喜唤^,我腦子里好像有了色彩和畫筆。有一次,他甚至給我解說構(gòu)圖跟小說技法的異同。這個,我沒敢照搬給你,我知道你會嗤之以鼻。但是,跟你說起他第一次參加全市“美展”的故事時,你刮著我的鼻子問我“怎么這么興奮”,我一定是臉紅了??晌铱刂撇蛔?,感覺太好玩了,我不斷拍著你的手臂說“聽我說呀”。他是我們這個城市里最早探索現(xiàn)代派藝術(shù)的人。他接受了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接受了抽象主義。1983年,市里搞美展,他送了一組畫給組委會。組委會主任看了半天,認為這不是藝術(shù)。他一輪輪涉險,終于挨到了最后一輪。組委會爭執(zhí)不下,關(guān)鍵時刻,主任去廁所久久不出來,組委會其他成員趁機統(tǒng)一了思想。結(jié)果畫展上,他的“編號13”“編號17”和“編號29”引起了轟動。你聽了哈哈大笑。你說,是一個小說題材,小說標題就叫《主任上廁所去了》。我聽了也感覺滑稽,但我認為不好。你的小說里應(yīng)該有他的形象,這樣不嚴肅。
我不能告訴你,我喜歡他。嗯,你放心,是崇拜偶像的那種……喜歡。
會開得真長。領(lǐng)導(dǎo)水平很高,脫稿講話,在說了兩次“第七個問題”以后,會議終于結(jié)束了。大家稀稀拉拉站起來,我感覺他還在看我。我抬起頭,他真的在看我。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蒙蒙的,像在對我說話。我突然一陣心跳,匆匆走回辦公室。
坐在辦公桌后,我感到心慌。
他進來了,直接坐在我的對面。還好,只那么一會兒,他就開始說話了。聲音低沉,素描線條一般,充滿磁性。他說,他收到了中國美術(shù)館的邀請信,希望他參展明年春節(jié)期間舉辦的“全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他考慮再三,不想拿著現(xiàn)成的作品去展出,他想在現(xiàn)場搞“行為藝術(shù)”。我看著他,有點疑惑。他跟我說過國內(nèi)美術(shù)界非常著名的“八五新潮”,他告訴我,“八五新潮”以后,前衛(wèi)美術(shù)最讓人振奮的,就是在創(chuàng)作中引進了“行為藝術(shù)”。老實說,我沒完全聽懂,我回家跟你討論,你說,把一些不正常反規(guī)則的事說成美術(shù)創(chuàng)作,你不喜歡。他看出了我的茫然,笑了,笑得無聲無息,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讓我感覺到那里有一種堅定。他輕輕地,聲音卻似乎來自展廳,這次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明確不接受“行為藝術(shù)”,但他要搞突然襲擊。他認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是應(yīng)該有所突破了。再說,突然出現(xiàn),本身也是“行為藝術(shù)”的一部分。
在他低沉的聲音中,我好像同意了他的想法。甚至還有點興奮。
他說他想搞的作品叫“性感的觀音”,希望能表現(xiàn)出人性解放和個性自由。說著,他打開速寫本,有點猶豫地看看我,然后推了一下眼鏡架,把本子遞到我面前。我傻了,第一張速寫就是我,就是開會時我低頭寫字的樣子。我臉頰發(fā)熱,抬眼看他。他示意我繼續(xù)翻看。我翻一頁,又翻一頁,每一頁都是我,只是造型在變。我看到一個盤起頭發(fā),衣領(lǐng)袒露到乳溝的觀音造型。那觀音的臉是我。
突然,我聽到他在說話,愿意一起創(chuàng)作,一起來完成這個作品嗎?我抬起頭來,我懂他的意思,我用眼睛問他,希望我“入畫”?他抿起嘴巴,嘴角深藏著微笑。他點點頭。
我說不出話來,腦子里還在猶豫,可心里卻感到愉悅,甚至還有點興奮。我愿意,我愿意參與他的工作,跟他一起創(chuàng)作??墒牵也惶靶l(wèi)藝術(shù)。我能完成好嗎?會不會影響他的作品?他明顯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動。他說,還有兩個多月,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創(chuàng)作和路演。我們會組織一個小組,配合我們一起工作。來吧,我們一起,我們一定能成。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他興奮地跳起來,走到我旁邊,給我鞠躬。
我連忙站起來。我們竟然臉對臉,離得那么近。一切都突然凝固了。好像過了許久,他輕輕地說:“你的眼睛好亮?!蔽抑?,我的眼珠特別黑。我垂下眼簾,看見他慢慢抬起雙手,我的臉頰被他捧住。我感覺到他的氣息,我感覺到他的嘴唇,我感覺到他的舌尖,一股淡淡的煙草香味。我的雙腿完全軟了,要不是被他緊緊抱住,我一定會癱在地上。我全身發(fā)麻,喘不上氣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的聲音:現(xiàn)在,我更確信我們能成。
哪里有點躁動,我感覺到了。
我連忙說,很晚了,要下班回家了。他輕輕放開我,我的腿一軟,差點倒下。他一把拉住我,把我扶在座椅上。我終于喘過氣來。我低著頭,感覺這房間安靜得讓人窒息。我想找個話頭,可是沒想到,張開嘴,出口的卻是,女兒,女兒在家里?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猶豫,沒有,跟她媽媽在一起。我沒在意,正準備找其他話題,卻聽到他繼續(xù)說,我們離婚了,女兒跟她媽媽走了。
我非常吃驚,抬頭看他。他的眼神有點散。我突然緊張起來。
我要回家吃蔥烤鯽魚。
02
你喜歡我的頭枕在你手臂上,你喜歡我的身體蜷縮在你胸前。我知道,那樣我會安然入睡,會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因為這,你晚上寫東西的時間縮短了。你說,為了我,你可以放棄當(dāng)作家的夢想??墒?,有時候我半夜醒來,卻看見你坐在臺燈下寫字。你給我讀過你寫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你在寫他。你在寫一個畫家。我把頭枕在你的手臂上,沒有像往常那樣蜷縮起身體,我臉朝上躺著。我想說話,我想說他。
我非常吃驚,我說我準備參與他的畫,要成為他畫中的一部分。你竟然沒有反對,甚至沒有反應(yīng)。我想,你一定沒有聽懂。我側(cè)臉看你,你的鼻子成了一條中線,兩只眼睛一上一下。我突然想起我們的第一次,你趴在我的身上,吃驚地對我說,你終于理解畢加索筆下的女人,眼睛為什么總是不在一條平行線上。你說,只有這樣看過了女人,才能畫出那樣的感覺。我想起他,心里一驚,視線散開。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久。他說,你的眼睛好亮。然后,他慢慢捧起我的臉頰,輕輕吻我。我閉上眼睛,感覺著那兩片嘴唇的顫動。我想,他是不是也有畢加索的視覺?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睜開眼睛的。
我不敢看你,閉上眼睛。我把他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和靈感,把我怎么入畫,又認認真真地描述了一遍。我想,你應(yīng)該聽懂了。你是聽懂了,因為你翻轉(zhuǎn)了身體,仰躺著。我睜開眼睛,蒙蒙的光暈勾勒著你的鼻梁,你的兩眼看著屋頂。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因為每當(dāng)你這樣躺著,我就知道你在想事。你想事的時候,不會把我枕著的手臂抽走。我問你,你不反對吧?我看見你的嘴角在微微上翹。我知道你同意了。
但是,我流下了眼淚。我想起他說“你的眼睛好亮”,想起他吻了我。我伸手摸摸你的臉,雙手抱住你的肩膀,移過去在你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再次閉上眼睛。
我感覺你又轉(zhuǎn)過身來。我知道你在看我。我的眼角應(yīng)該留著笑容,因為你撫摸著它;我眼角的淚痕應(yīng)該還沒有干,因為你親吻了它。你怎么從來也沒有說過“你的眼睛好亮”。你在解我睡衣的紐扣,我沒動。
你把我攬在懷里。我想,那樣多好,兩個人長在一起。我知道你已經(jīng)成了一個男子漢,你在乎我的感覺。我看見你滿足,我開心。
今天怎么了,我沒有在配合,但我的身體深處正在爆炸。
他捧著我的臉頰,輕輕吻我。我被越抱越緊,我的胸脯緊緊貼著他。從嘴唇到舌尖,我吮吸到淡淡的煙味,充滿野性。
我喘不過氣來,心跳開始急促加快。腹部牽住了渾身的肌肉,讓我緊張得無法自已。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我們結(jié)婚時他送的畫。那畫沒有標題,左下角只是草草寫著“作品23”。前些日子,在一本他出版的畫冊上,我看到了這幅畫。他給這幅畫寫的說明寥寥數(shù)句:以黑白灰為主色調(diào),大排筆橫平豎直刷著色塊。色塊之間,隱隱灑著紅黃藍的水滴,讓黑白灰充滿神秘的生命力。在畫的當(dāng)中,似乎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那是我們短暫生命永遠不可知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差不多要昏過去了,我的身體深處,有一股不可知的暖流突然奔騰而來。生命中,我的身體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感覺。
我盯著那幅畫,進入了混沌狀態(tài)。我想,這撕心裂肺的感覺是你給的還是他給的。我突然一陣緊張,驚醒過來,我在沖上巔峰時,是不是叫了他的名字。我回頭看你,你閉著眼睛,嘴里喃喃自語。我把耳朵湊過去聽。我聽清了,你在輕輕叫著我的名字。我愣了,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你沖上了高峰,插上了戰(zhàn)旗,但你犧牲了。
你再次伸出手臂讓我枕著。我沒有拒絕,我換了一個方向蜷曲起來。我背對著你。為了讓你安心,我讓自己的背部貼住你的胸膛,由著你從背后抱住我。我睡不著,瞪著眼睛,盯著黑暗。過了一會兒,聽到你小聲叫我,我不響。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你輕輕的鼾聲,均勻而舒緩。
我對不起你。今天才知道,我的心靈深處,深深藏著他。他執(zhí)著于筆觸和色塊、線條和留白,他袖口上的顏料和稍稍有些蓬亂的頭發(fā),散著淡淡的煙草味兒……今天他吻了我,好像突然喚醒了我。其實,一直以來,我不單單崇拜著他,還愛著他。只是我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隱形的墻——他的妻子和女兒。今天我才知道,他也愛我。他說“你的眼睛好亮”,我感到幸福。
我一驚,感覺一口氣喘不過來。你對我那么好……
我是不是要告訴你,他吻了我。我是不是要告訴你,如果我入了他的畫,就有可能離開你。我是不是要告訴你,我人生第一次攀上快樂頂峰時,腦子里想的是他。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怎么感覺我腦子里有一座火山在崩裂。
我聽到兩只耳朵的深處“轟”的一聲,炸了。
展覽大廳里,“性感的觀音”在展出,可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著寬大衣服的人盤腿坐在地上,那人的腿邊和衣服下,散著一些雞蛋。那人在干嘛,孵蛋嗎。我聽到了,那人說,要孵育即將到來的新生。有幾個套著白布大口袋的人走來,兩個神秘的觀眾在竊竊私語,那是吊喪的。要給過去送葬。還有,還有,我的眼前模糊了,好像有個女的,舉槍向兩個電話亭射擊,她說對話不暢……
03
窗外的樹影一動不動,月光從香樟葉之間擠進去,讓每一片葉子都被描上光暈,安安靜靜的。可是,我聽到了聲音。我確實聽到了聲音。
一只半圓形的小蟲在那片紅色的葉子上爬行。月光跟著它。不知道是它還是月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小蟲也是紅色的,圓圓的背上,散亂著黑點,在夜色中孤獨得漂亮。它倔強地往樹葉邊上爬去,樹葉有些下垂,弓成了弧形。小蟲掉下去了,下面的葉子都是綠色的,都不去接它。小蟲掉在了泥土上,它頓了一下,又開始爬行。小蟲向院門爬去,月光仍然跟著它,發(fā)出更響亮的沙沙聲。
我瞪大了眼睛,聽著那聲音。小蟲為什么要倔強地爬向院門。
月光下的天和地,怎么這么黑。丁字路口上,那輛武警的車子還在,靜靜地,趴著。車窗里,兩雙眼睛一動不動地閃著紅光。怎么也是紅的?你說,我們住在領(lǐng)館區(qū),街角的警車是值班的??伤臒粼趺磿恢痹陂W?突然,燈一暗,梧桐樹下一片漆黑。一束月光穿過樹枝,院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人影貼在門上,聽著院子里的聲音。高個子,黑眼鏡,淡淡的煙草味。是他,他怎么來了。他似乎也聽見了小蟲往門口爬行的聲音,嘴角露出了笑容,踮著腳尖在門外等著。
急匆匆的小蟲是去幫他開門的嗎?
我悄悄掰著你的手,你醒了。你松開我,打開電燈,問我是不是要上廁所。你坐起來,在床上翻找我的睡衣。我告訴你,他來了,是來接我的,我要去大門外。你吃驚地看著我,對我說,怎么了,別瞎說。我很奇怪,難道你沒有聽見門外有聲音嗎?你看看我,側(cè)過身體,你的耳朵在動,耳廓在悄悄撐開。你說,沒有聲音呀。我撩開被子想下床。你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輕問我,是不是做夢了?
你說,乖,睡覺。
我回過頭來,看著你充滿疑惑的眼睛。我想,我應(yīng)該告訴你。再不告訴你的話,我會發(fā)神經(jīng)的。我說,我沒有做夢,我醒著,一直醒著。
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要離開你了。他讓我參加他的創(chuàng)作,讓我進入他的畫。他抱了我,吻了我。他說“你的眼睛好亮”,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看見了我的眼睛。他吻我那么久,吻得我渾身酥軟。他有多么愛我,為了我,他已經(jīng)離婚。所以我決定了,要嫁給他。
你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哭。真的,我有點心疼。你不要哭,不要問我“怎么了,怎么了?”我真的沒怎么,我很好。我走了以后,你也要好好的。
我聽到敲門聲了。他終于敲門了,小蟲沒有幫到他。
你說你沒有聽見。但是,你卻按住我,一邊穿上短褲一邊套上毛衣往外走。我蜷曲在被窩里,感覺心跳加速,喘不上氣來。等一會看見他,第一句話應(yīng)該說什么。好像過了好久好久,你回來了,帶進一屋子寒氣。你被凍得渾身顫抖。你說,外面沒人。我看著你,充滿疑惑,怎么可能呢?我問,你仔細看了嗎?你說看了,天很黑,路燈很暗,除了街角的那輛警車,馬路上真的沒人。你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可是,我又聽到敲門聲了。這回的敲門聲有點急促,有點野蠻。我想,一定是丁字路口警車里的警察,只有警察才這么敲門。我有點害怕,告訴你,我參與了他的作品,警察是來抓我的。因為展廳里有人對著電話亭開了槍??墒?,開槍的不是他,是一個女的。也不是我,是另外一個女的。她瘋了。我們的作品叫“性感的觀音”,我們不可能開槍。警察肯定搞錯了。你去跟警察說說。
你沒有猶豫,又出去了。警察的眼睛閃著紅光,我躲進被窩,不能讓警察看見我。我怎么聽到他在說話,他在跟警察說話。我一下子掀開被子。我要面對警察,我要告訴他們,槍不是他開的,是我開的,把我抓走吧。我剛拉開房門,你進來了,你一把抱住我。你把我抱得好緊。你說,不要害怕,是出現(xiàn)“幻聽”了。你親吻著我的額頭。你說,閉上眼睛,靜下心來,認真聽一下。是不是,什么聲音也沒有。沒有他,也沒有警察,有兩只小貓跑過。
我認真聽了,確實什么聲音也沒有。
什么是“幻聽”?我只聽說過“幻覺”。
你說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你把我抱上床,給我蓋好被子。我往你身邊靠了一下,你身體冰涼。你輕輕推開我,把我們之間的被子掖緊,然后關(guān)上電燈。黑暗中,我盯著屋頂,感覺到床在抖動。你在哭。我抵開把我們分開的被子,向你靠去。我摸著你的臉頰,幫你擦著眼淚。你抬起手臂抱住我,我悄悄轉(zhuǎn)身,兩眼再次盯著天花板。我想跟你說話,想告訴你,我又聽到窗外有小蟲爬行的聲音。天怎么越來越黑?!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蹦阏f你喜歡顧城的詩,但你不懂顧城詩中的意境。他懂,他說“你的眼睛好亮”。我也懂,因為我知道在以后的一個早晨,顧城會躺在藍藍的海上。
天終于亮了。
你不讓我去上班,你說我這個樣子會讓他擔(dān)心的。你跟我一起站在鏡子前,還真像你說的,我看上去很憔悴,不好看,更重要的是眼睛不亮??墒?,不去上班,他肯定會找我的,我們要討論“性感的觀音”。我想,我可以去他家。我有他家的地址,在通訊錄里。你認真想了好久,同意了。你說,應(yīng)該晚上去,白天好好休息,讓自己更漂亮一些。我也認真思考了,你的說法是對的,我聽你的。
你像小孩子一樣開心,把我摁在椅子上,吹著口哨給我煎雞蛋,用兩片面包夾著,然后把一瓶牛奶全部倒在我的杯子里,遞給我。你說可以陪我去。我笑了,原來你獻殷勤是有“陰謀”的。這個不妥,你們兩個相互碰上,會尷尬的。我端起牛奶杯,對你笑笑。我說,不用陪,我一個人能行。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繼續(xù)說,另外,我要帶好行李,我可能從此就住在那里了。
我有點難為情,用眼角偷偷看你。你不說話,眼睛里好像突然溢出了淚水。這樣沉悶了好長時間,你說你應(yīng)該陪我去,你要把我好好托付給他。
托付。你想得真周到,真好。
終于吃過了晚飯。我們一起去他家。你不讓我?guī)欣?。你是對的,我們不能太冒失,要讓他有一個心理準備,要讓他整理好房間。反正我已經(jīng)整理好行李,隨時都可以搬過去。我們換乘了兩趟公交車,爬上了那幢有點陳舊的樓房。我聽你的話,會控制好自己。進門后,我不會去抱他。我一定會顧及你的面子。
門開了,他看見我激動得發(fā)抖,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我也說了好多話,好像也說得有點亂。你拍拍我的手背,叫我去小房間坐一會兒,你要跟他托付托付。我臉頰滾燙,抬起頭來征詢他的意見。他點點頭。我走進小房間,掩上門。小房間是他的臥室,被子也沒有疊好。滿屋子都是他的氣息。我深深吸了一下鼻子,真好聞。墻上有兩張他小時候的照片,我伸手摸了一下,照片上的小孩動了,說話了,“你的眼睛好亮”,真調(diào)皮。
過了好久,突然害怕他們兩個會不會為了我打架。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拉開門,看見他們面對面坐著,好好的。他好像正在說他會負責(zé)的。
我偷偷笑了,他也會做蔥烤鯽魚嗎?
04
我感到奇怪,你為什么天天找各種借口不讓我去上班。你說我身體不好,我認為不對。這天早上,我很認真地問你,到底是我身體不好,還是你身體不好。你的眼睛不敢看我,顧左右而言他。最后,你終于承認是你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去上班,讓我陪著你。我真是哭笑不得,我怎么能天天陪著你不去單位呢?
你真有意思。我不能在家里陪你,你也不能跟著我,到我們單位來讓我陪著你啊。我不理你,我要找他。我問了好多人,都說他沒來上班。
這個世界是不是出事了,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充滿了困惑,臉上帶著假笑,還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一些非常奇怪的問題。我感到驚恐,問你這是怎么了。你把我拉到花園里,讓我坐在花壇邊。我只看得懂你的笑容,你拍拍我的臉頰悄悄跟我說,整個單位都在新領(lǐng)導(dǎo)的指揮下,路演著一個作品,類似于“行為藝術(shù)”。我有點奇怪,新領(lǐng)導(dǎo)的這個作品叫什么名字,太爛了。我站起來,決定去問問領(lǐng)導(dǎo)。你拉住我,對我說,別去,要給領(lǐng)導(dǎo)面子。我想想,明白了,也對。
你說你憋不住了,要去一下廁所。我笑了,我總不能陪你進男廁所吧。看著你一走一回頭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你要寫的小說《主任上廁所去了》,哈哈哈。
我騎上自行車離開單位。我很自然地向他家騎去。他是不是病了,一直不來上班,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敲了他家的門,沒動靜。我敲了好久,仍然沒人開門。鄰居跟我說,別再敲了,已經(jīng)好幾天沒看見他了。他是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正在看墻上他小時候的照片。那照片里的小孩會動,會說話。
他家門口的樓梯不臟,我坐一會兒,閉一會兒眼睛。好累……他被警察抓走了,那兩槍不是他打的。那兩槍是我打的,我去找警察。警察抓住我的手臂……我睜開眼睛,你坐在我旁邊,扶著我的手臂。你怎么在?你為什么也坐在這里?你拍拍我的頭。你說,我們回家吧,不能在這里睡覺,讓他的鄰居看見不好。我問你,我睡覺了嗎?你點點頭。我又問,睡著了嗎?你笑了。你說,還說夢話了。我有點難為情,我一定是在夢里說到他了。
我自言自語地說道,怎么會坐在樓梯上睡著的。你攙我起來,幫我拍拍屁股上的灰。你說了一個讓我非常吃驚的事情:我已經(jīng)好多天不睡覺了,天天睜著眼睛到天亮。可能是太累了,所以坐在樓梯上都能睡著。我很好奇,真的嗎,我這么厲害嗎?你說長期這樣,身體會垮的。
我說,今天我睡,我一定睡。
我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我記得我吃過飯,去過衛(wèi)生間??墒?,你卻笑著告訴我,我已經(jīng)連續(xù)睡了兩天兩夜。我疑惑地看著你,我怎么了?我好像去過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進過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我凝視著你,很累。我是不是生病了?你搖搖頭。你說你在我的茶杯里放了兩片安眠藥。我只是好好睡了一覺,睡得非常非常好。我兩眼盯著天花板,你雙手托著下巴趴在我身旁。我認真想著,我好像忘了好多事情。
我爬起來,走到鏡子前。我非常吃驚,鏡子里的我瘦了好多,眼眶下陷,眼睛竟然暗淡無光。我認真地看著,看著我的眼睛。漸漸地,漸漸地,我似乎想起來什么,那天,他對我說,“你的眼睛好亮”。
我回頭看你,你在對我微笑。我想,我是不是為了他,哪里出了問題?
終于,你同意我去單位上班了,但你還是騎著自行車陪我。你說,送送。我知道你為什么有意騎得這么慢。你放心,我已經(jīng)好了,你回去吧。我看著你慢慢往回走,走得很遠很遠。
我一個人向單位走去,又看見了那幢深灰色的建筑。近二十米高的立面,沉重而壓抑。
臨下班前,辦公室的“開水秘書”在衛(wèi)生間門口抱住我的肩膀,她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告訴我一個消息:他走了,一個人去了美國。誰?他。連辭職手續(xù)都沒辦,就在機場給單位寫了一封信。我的心一沉,問她,哪一天?她摸摸我的臉,新領(lǐng)導(dǎo)開會以后的第三天。我回到辦公室,看著玻璃板下的日歷。我認真想著,一天天計算,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隱隱約約地想起,那前一天,我在他家的墻上,看過他兒時的照片。
我愣著。
你來了,說是專門來接我的。你在我的桌子旁邊轉(zhuǎn)圈,不停地給我說笑話。
你說,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只可愛的小熊叫迷糊。迷糊很快樂,迷糊生活的山丘上有青草,有花朵,有小樹。草地上、花叢中和枝芽間,有很多好吃的漿果??擅院钕矚g的,是在小樹下扒開螞蟻窩,用舌頭輕輕地舔。冬天了,迷糊回到洞穴里,它蜷縮起身體睡覺了,它要舒舒服服地睡三個月。夢中,還是草地、鮮花、小樹、漿果和螞蟻。突然有一天,迷糊被水流聲驚醒,它爬起來,搖搖擺擺走到洞口。洞前竟然出現(xiàn)了一條小河。迷糊驚呆了,它從來也沒有見過河流。河流上,躍動著好多漂亮的小魚。迷糊伸出爪子試試,再試試,它抓住一條,放在嘴邊。小魚掙扎著,用尾巴拍打著迷糊的鼻子,迷糊一口咬住小魚。嘖嘖,迷糊從來也沒有吃過這么香甜的東西,它一口一口一條一條地吃著,心里別提有多滿足了。它想跟小伙伴們分享,小伙伴們不在。這時,迷糊又抓起一條,把它放在鼻子前,然后閉上眼睛美美地聞著。小魚突然一動,尾巴上的水,扇進了迷糊的鼻子。迷糊鼻腔里一癢,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阿嚏。迷糊渾身一顫,睜開眼睛,它再次驚呆了,腳下的小河不見了,眼前一片白茫茫。
你還在我桌旁轉(zhuǎn)圈,老實說,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突然,你走到我身旁,抱住我的頭。你說我就是那只小迷糊,突然出現(xiàn)的愛情幻覺,震碎了小迷糊脆弱的心。是他不好,他不應(yīng)該讓你看到河流和小魚后,又隨隨便便讓它們消失。你說,小迷糊,為了他,不值。我久久地看著你。你說,想哭,就哭出來。
我哭了。我抬起雙手抱住你的腰,把臉埋進你的胸口。我嚎啕大哭。
要過年了。北京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上,真的有個人穿著寬大的衣服,盤腿坐著,腳邊和衣服下散著雞蛋。真的有人套著白色布袋在那里吊喪。真的有個女人對電話亭開了槍。(注①)但是,在那個藝術(shù)大展上,沒有他,沒有“性感的觀音”。我想,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觀音是菩薩,菩薩是不能褻瀆的。
我說不清楚是不是恨他,但我恨“行為藝術(shù)”。我不知道,很久以后,流行起一種表演形式,叫“快閃”。
我想快快離開人群,有人的地方,總有不正常的“行為”。我感到恐慌,想忘了那些日子。你說,記憶是一段接著一段的,你會把其中的一段切除。你會用好多開心的記憶,把那一段不開心包裹起來,封存起來。你說得真好??墒?,有我在身邊,你真的能把那段記憶切除封存嗎?
我告訴你,我想回海邊的老家。
我只帶了一本顧城的詩集,它叫《黑眼睛》。我知道在很久以后,顧城會躺在藍藍的海上。我要在海上等著顧城。我知道你寫的小說叫《你應(yīng)該告訴我,他吻了你》。我會認真讀的,在海上,枕著你的手臂,蜷曲在你的胸前。
注①“中國89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上,有多起“行為藝術(shù)”“擅自”進入展廳。其中就包括《孵蛋》《吊喪》和《對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