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虛空的虛空。
感覺不到財富的威脅等級的卑微,我看到祖父的一只胳膊帶著刺青在輕快地顛勺,四周彌漫著令人喜悅不盡的柴火煙氣,四周是透明空茫的,孩子們一個也沒見到。鼻子里有淡淡的芒果香味,鄰家最難忘的那個女孩子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她第一次給我解釋什么是π,我回答3.1415926……她說那是無限不循環(huán)的小數(shù)。她的小手越過我,伸向我身后,一路伸下去,連身子也跟過去,她像是飛進了一條看不見的隧道,不見了。只留下芒果香。所有人都上哪兒去了——我問女友,女友也不在,拼命尋找,就在飛機上醒來。多少年過去了,我丟了女友,丟了很多東西,包括那個女孩的名字,連我的女友也丟了,在飛行的靜止當中,萬米高的地方,剩下的是時間線索。
坐在身邊的那個人如大變活人,從魔術師的箱底翻出一張銷售人員慣有的笑臉。此人扎個馬尾巴,看了一晚上電影,疲態(tài)盡露,這會兒熟人似的,呈上名片,印著什么新藝術聯(lián)合會,攀談幾句。馬尾巴發(fā)現(xiàn)我不是趕時間賺錢的人,頓時失去了興趣,摸摸細長脖子下的真絲領帶,他發(fā)覺太無聊了,與我并坐四五個小時就是永恒。
領帶上面印著貓臉,大大的貓眼瘆人的眼神叫人看得發(fā)呆。在飛機上,我的頭腦進入了從廣州白云機場開始的這篇小說。我從北京打車直撲天津濱海,一日即返。一日對我而言,靜止過長了,搭機前往上海,逗留不到一周,一周對我仍然是懸浮過久。廣州轉機一個半鐘頭在機場的工夫,我寫了一個小說開頭,為生活找一個出口。
生活既非是柴米油鹽,也不是他者的棲居。生活是刮也刮不完的臺風。現(xiàn)在我被刮往了這個島。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在追尋什么特別的東西,藝術太崇高,他者太虛無。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躺平是失敗者的心靈雞湯,我不想失敗也不愿躺平,成功她虎毒偏食子,躺平這碗湯喝多了腹瀉爬不起床。我生來別無所長,失去了工作不可怕,可我也失去了工作熱情。除了寫,我被迫寫,在每個異鄉(xiāng)寫。為什么寫,這樣寫有什么用,我在迷惘失落中寫,在每一個移動的地方寫。這一趟,飛機降落在這個島上。
在機場休息區(qū),我取出筆記本電腦,從包里掉出一根貓臉圖案的領帶,想不起幾時這鬼東西跑到我包內(nèi),大約是那個馬尾巴的。處理完郵件,忘了要做什么,發(fā)呆,計算機屏幕像一面鏡子,照出一個模糊人臉,面容有點像丟了領帶的馬尾巴,也有點像我筆下的人物。
寫下的這個遭遇奇怪外國愛情的故事在進入島城之后,從鏡里轉向了鏡外。
大唐??土种笞類壅甄R子,因唇紅膚白賽潘安,即便在滅火國燒掉胡子,妹夫唐敖仍稱他是“雪見羞”。此時,在一面西洋鏤花穿衣鏡里,他卻照見了妖怪,披頭散發(fā),不男不女,形容驚駭失色。
一個白須宮娥手持針線,趨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
眾宮娥含笑,一應是身強體壯體毛濃重,口音近似中土大唐南國方言。之洋尚在疑惑,天底下豈有如此綁架男兒之女兒國,早有四個宮娥扶住他。白須宮娥用指頭捻了幾捻他右耳,登時一針穿過。執(zhí)燭臺的、端漱盂的、捧面盆的、托梳妝盒的、提手巾綾帕的,紛紛替他描眉搽粉。耳垂上多了一副八寶金環(huán),他央求道:俺確系男子,有婦之夫,豈能做王妃?兩只大腳正如游學秀才,放蕩慣了,如何能受拘束?跑海船做生意,一時糊涂誤入國舅府,只求放俺出去,船上銀貨任取。
宮娥們惱恨剛選上的新娘娘不懂規(guī)矩,莫怪國主要使用些手段,齊聲念誦:娘娘休要再胡說。咱們同為女人,不必彼此為難。國主頒布吾國國策乃是平等,須始終不渝維護男女平等,將足纏好,方能請娘娘進宮。
白須宮娥取了矮凳坐下,將他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白礬撒在他趾縫內(nèi),五個腳趾緊緊并在一處,腳面使力曲作彎弓,白綾細細纏裹,纏上兩層。又有宮娥跪下來,拿針線密密縫口。纏兩層,縫兩層,狠纏狠縫。
這番誤入女兒國國舅府,被強捺住,今日纏明日纏,藥水熏蒸,未及半月,之洋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趾潰爛,鮮血淋漓。痛楚使他難以入眠。足上腐肉盡除,只剩數(shù)根枯骨,不曾等得唐敖救他,只等來那不長須的國舅,將他的新裹金蓮細細把玩,又將他雙手摩挲觀賞,頭上身上,各處聞了再聞。林之洋頭上烏云光可鑒人,濃眉修得婉轉似月,粉面朱唇,珠翠端艷,唯有滿面羞慚,坐立難安。
國舅大人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本藩看出,豈非埋沒人才。
遂伸出玉手,十指尖尖,攫住之洋手腕,欲送他入宮為國主侍寢。
鏡花旅店前臺有中意的人,我能辨出她的體香,無法抗拒的芒果醇香。
我叫她芒果小姐,把護照遞到她手里,她點頭答應。從所處的位置看不見她的手部動作,二人之間隔著噼啪作響的計算機,她偶爾點頭,像在聽一首無聲的歌。喜歡的執(zhí)念使我興奮。她臉小,面頰飽滿,在夢中出現(xiàn)過鄰家女孩的那種凜然的稚氣。我承認自己有病,不能區(qū)分鏡里與鏡外、夢境與現(xiàn)實。我長相無奇,平均身高,外貌普通,衣著普通,氣質很普通,沒什么特征證明我跟這個離島有什么關系,也不指望她會記住我,但我發(fā)覺自己竟然系上了機場撿來的領帶。
她順利記住了我的貓領帶,撲哧一聲笑了。她讀我的護照,像讀一本新上架的好小說,嘴唇微微開合,念著我的姓名。
我像是在跟吊在脖子上的貓講話,喜歡藍顏色,我也是。
她說,藍顏色?裙子就是裙子。
她身上那件夢中南方大海靛藍色的連衣裙,不知是顏色還是裙子本身令人著迷。
我走出鏡花旅店,滾滾白光穿透我的胸膛。老舊建筑銹跡斑斑的屋頂是沉默的尊嚴,新刷的白漆里裹著炎熱,新時光尚未能埋住舊時光的騎樓、樓間漏下的花和葉。南方以南,那些勇敢的暖色系顏料,被心不在焉的印象派畫家隨手潑灑在密密麻麻的巷子里。
如果要《員丘》的故事線符合這個島嶼熱氣騰騰的性格,得先打發(fā)倒霉人物林之洋。
平安山下,女兒國中。風土雖然男女顛倒,卻儼然有謙謙君子之風。多九公喝上酒抽上水煙,在女權城市里游來蕩去,做了太平閑人。若不是到處找不到林之洋,他不至于在街頭小館喝個昏天黑地。大醉七日醒來,大船沒了。搜遍碼頭,不見半點船和水工的影子。港口管事說昨夜那艘中土大唐的海船悄悄起錨掛帆,消失在茫茫大洋。
在街頭找個起課的,多九公往課桶里抽了一簽,說是“空亡”,下下簽。多九公卻認準林之洋是倒霉船東。這下可好,船東駕船撇下他一走了之。天朝閑人一夕間淪為一只丟失巢穴的大馬蜂,他跳腳大罵起課騙子,又罵林之洋無恥。搜腸刮肚,賭咒發(fā)誓,等把口水罵干,想不出更惡毒的詞語,驀見一個天朝儒生裝束的人渾身打濕,垂頭喪氣而來,卻是船東的妹夫唐敖。兩人相見,唐敖陳述安南水手帶人將船偷走,載著滿滿一船貨去發(fā)洋財,捎帶走了船東的妻女仆婢,自己只是僥幸跳船逃生云云。
多九公情知錯怪船東,我是舵工出身,幼年曾入學,因不得中,棄學漂洋,消折本錢,替人管船掌舵為生,原是知書達理之人。唐多二人進城去找人,逢人打聽,不多時得知國舅府進貢的新王妃正是天朝人,小腳裹好已送入宮中,就是獨自上國舅府賣貨的林船東。二人連忙寫了哀情呈詞,連同所購各色禮物,叫人挑了送去國舅府。
隔日國舅府聽話,國舅親自出來見二人,傳國主話,若要送還林妃,唯有用員丘國所產(chǎn)的員丘花來換取。多九公聽了直搖頭:員丘國離此雖不遠,但去程兇險無比,凡人去不得。有去無回,那是不死國。
國舅說國主納新妃,我們歡喜還來不及,但國主欲納的是唐人。敝國地處偏僻,疆域狹小,國主心志高遠,仰慕大唐,崇尚平權,然而,全盤唐化令人好生擔憂。國主說如果不與大唐聯(lián)姻,除非拿員丘花來換。
國舅爺幕僚也附和說,你們唐人著什么急。員丘是不死國,你們?nèi)缒軒Щ貑T丘花,國主服下,長生不老,自然一言九鼎,將林妃放回。但你們?nèi)羰遣桓胰T丘,那就不消廢話,留下來喝國主的成親喜酒。
多九公還想討價還價,被唐敖攔住,滿口應承。員丘花是不死國的奧秘,豈是凡人輕易能得。多九公口雖被封,依然捶胸頓足,怨怪唐敖求仙心切。心道老夫算是著了道,這一趟出洋求財,林船東帶上了妹夫,不料唐書生本就是一心往員丘去。
這堵墻上鋪開的青翠草地,豎滿雪白的十字架墓碑,光落在這里,是圣人頭頂?shù)墓猸h(huán),墓碑跟夢中的事物似的。
名曲《花歸何方》的海報,傍著美國民謠之父的黑白照片,天花板上的吊扇,金框大鏡子,停擺的落地鐘,剝落的紅墻磚,跟我年輕時常常夢到的咖啡廳一樣,無論日出日落,總是昏暗的調(diào)子,給人以莫名的興奮??Х葎虞m一二百元,不是每個人都消費得起,有錢人、文青或像我這樣莫名其妙的異鄉(xiāng)人才能進。排隊風潮是滿足不了欲望引發(fā)的,街上那些人在等,從蛋撻、甜甜圈、古早味蛋糕、拉面、日本料理、牛排,到球鞋、福袋、日本漫畫,什么都等。
我坐在旅店二樓咖啡廳里做夢。夢里我也在排隊。生命是等呀等,等老了,等廢了,等到一無是處。醒來便坐立不安?;钪蔷o張的,墨魚汁海鮮意面和味道淡的黑咖啡都令我緊張,不是價格,也不是冷氣。眺望窗外,街景恍惚,天氣悶熱,擠不出雨點,如同攪拌新鮮混凝土卻沒有水,街面因干涸的攪拌而顫抖開裂。行人腳步匆匆,逃避著彼此。
服務生走來問我還需要什么,又是芒果小姐。她骨架纖巧,巧笑倩兮,下顎有兩三顆淡妝蓋不住的青春痘??赡苁歉舯趲煷笈?,漂亮敬業(yè),勤工儉學,上午在前臺服務,下午在咖啡廳打工,并沒有什么奇怪。搭訕很自然,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天氣,等人嗎?承認會讓我像是有所為的人,不像村上春樹那么無聊虛偽,但我搖搖頭否認了。
外面發(fā)生了巨大引擎的震響,飛機低飛過這片天空,龐大的陰影使屋內(nèi)頓作幽深洞窟。室內(nèi)除了我,無人抬頭,大家習慣了。我發(fā)覺她在觀察我,這里除了她,無人知道我是誰。這有點好笑。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誰,護照上有一個煞有介事的名字,名字只是名字,有多少人明白自己是誰。
臺風來了,她說,柔聲提醒剛上島的北方來客。
電視播報天氣:北部海面及海峽北部平均風力可達9級,雷雨區(qū)最大陣風至11級,海面的船只請注意。
早晨凍醒,我睡在碼頭上。朝陽久違,洶涌撲面,風是新世界的清冷。一群秀眉粉腮的挑夫圍將上來,口干舌燥,手足失措,挑夫們認定我是冤大頭,丟了一艘大唐來的海船,七嘴八舌地告訴我船開走了。
一條月牙形獨木舟正從礁石后劃過來,船體外固定著平衡木,船身繪制黑白紅三色鳥圖紋,由遠及近,操槳如飛,正是多九公,他對我大喊“唐兄上船”。
我進入了我的故事。我是一心求仙問道的唐敖。不能老老實實守在家里,逃離嶺南河源老家浪跡天涯。多九公助我劃上獨木舟,沿海岸線向東南進發(fā)。早知如此,不如在故事里將這貪酒好事的多九公換成更靠譜的旅伴。多九公從土人處取來的船令我哭笑不得。船身細長,兩端朝天翹起,整根原木挖空,舷外扎三根平衡翼梁,如此單薄船體豈能遠航。多九公說這是土人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船,員丘水道狹窄湍急,大船不能過。更何況南洋有史以來,土著正是依賴膠繩扎架、不擴大船身尺寸、擴展舷翼平面抵御風浪。
船上載足了芋頭、番薯、淡水。多九公會駕獨木舟,也帶了水羅盤,然而陰天看不見北斗,海道分不清水色天色。正尋路間,前方一矮小土著老婦立在礁石上招手。斑白卷發(fā)上戴著花環(huán),滴溜溜深色眼珠,寬闊獅鼻,老婦對我們像是喊魂:天朝客官,為何來這里,這是要去何方?
聽是女兒國方言。多九公答說去員丘國。老婦說帶我走吧。多九公面有難色。你去員丘做什么?你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們?nèi)T丘花。那你們需要泉婆婆作向導。多九公看我一眼,搖頭說船小載不下三人。老婦取出兩根草繩,在一根上打兩個結,指了指我和多九公。在另一根上打一個結,指她自己,將兩根繩子結在一起。她說你們數(shù)數(shù)共幾個結,共有四個結。她說對了,三人同舟就可以載四個人。多九公嘿嘿嘿笑三聲答應了,他勸告我不要譏笑婆婆不識數(shù),三人同舟是國舅爺?shù)陌才?,我們要去的是地之盡頭,土人也不敢去,海路兇險,我們需要土人向導。泉婆婆是??偷母P?,據(jù)說從不迷航。
泉婆婆撩起草裙爬上船,坐在船首,面上每一條黑色皺紋里都閃著驕傲的汗珠,落日像一只大病初愈的斑斕猛虎躍入大海。多九公取出水煙,請泉婆婆品嘗。她指點航向,果然水路嫻熟,舟行神速。
暴風雨是被頭戴花環(huán)的泉婆婆唱來的。她吸飽水煙,唱起南洋民謠:赤泉給我飲,員丘足我糧。長生不老花,萬歲如平常。
三人在帶翼獨木舟上度過一天一夜。進食后,我吐得一塌糊涂,臉綠了,整個人伏在舷外浮木上,快把內(nèi)臟都吐出來。多九公也暈船,像個醉鬼。唯獨泉婆婆沒事,但她也顯緊張,抓牢浮木,不斷望向天空祈禱。海面變天,如同嬰兒變臉??耧L暴雨,頃刻而至,天空也濕透。浪頭一個接一個,且一個比一個大。大風大浪換來一片白茫茫虛空。身體瞬間濕潤透明,丟失了魂魄,我追著虛空。我做過的所有噩夢里的東西一個一個跳出來抓著我。天地間風雨雷電也像是虛幻的,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波峰浪谷里進出。我喊叫“拿我的命去吧,只要能脫離這里”。
直到醒來,一只柔軟的黑手扣住我手腕,篤定得很。我欲翻滾身子,卻無法動彈,泉婆婆還在自顧自唱歌,歌聲沙啞,蒼涼至極。假如不是因為在獨木舟內(nèi)無法施展,她或許會跳什么月神舞。多九公令她閉嘴。我則發(fā)不出聲,一面想掙脫開泉婆婆的手,一面大口吐著臟水。雨過天晴,烏云散去,黑煙冉冉,海面水霧彌漫,萬道霞光盡現(xiàn)。一根烏青石柱碩大無比,立在蒼茫的海浪當中。柱底下露出一方土地,一座女兒國大小的島嶼。柱頂騰躍著一蓬熊熊燃燒的火。
泉婆婆叫我們不要看,我們卻看見了,那通往天外的員丘神山,相傳撐住九重天防止宇宙坍塌的神柱。柱頂過于接近日頭,璀璨金光從云層縫隙漏下來,針尖般刺痛人眼。
泉婆婆抽出一件物什撒將開去,一大塊白色土布將我們從頭到腳蓋住。
——莫急莫急。員丘神山是最接近日頭的地方,直視神山山頂會刺瞎雙目。白天不能登島,日頭會將人曬焦,須等日頭西落,方能趁著涼快上岸。
當我們?nèi)嗽俅螐陌撞枷旅驺@出頭,已是傍晚時分,涼風習習。天空渺小,為神山所據(jù)。島嶼卑微,遼闊者唯有大洋。小舟繞著神山擱淺在一處港灣。婆婆指點一條火龍果般紅艷河流的入???,古碑勒字,字跡酷似鳥爪印:赤泉河界碑。
一群怪鳥扇動翅膀,挾起龍卷狂風,欲把人吹落海中。不是鳥,是魚。生翅膀的銀魚。泉婆婆大叫莫慌。山頂頓時炸裂,隆隆亂石崩飛,半空砸下一個碩大的淡紫色火球,金光破碎,散入赤泉河。河水激蕩,翻動滔天巨浪,瞬間形成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碎日,赤泉水咆哮轉身,逆流向神山,推著水面下的落日由西往東,漸行漸遠。大半個時辰光景,日頭騎著倒淌的赤色激流追上遠處的地平線,倏忽壓扁為一條明亮的長線。俟長線變暗,神山墮入茫茫黑夜的洪荒。
不死國的日落驚心動魄,沒有黃昏的過渡,直接進入深夜,天上沒有星光,也無月亮。泉婆婆贊美道:赤烏既隕,赤泉永壽。日頭每天落在赤泉河里,河水倒流,由西往東,送日頭回到神山頂,第二天再從東面升起。周而復始,奧秘無窮。
她收起白布,摘下頭上花環(huán),拋向島上。花環(huán)落地,員丘島將黑暗的胸懷敞開,遠處出現(xiàn)燈火,漸漸增多,連成長長的光帶。我們來不及驚異,棄舟登陸,隨身攜帶干糧水囊。島上遍布巖石,植被稀少,海浪搖曳,夜空燥熱,隱隱然有腥臭。泉婆婆抽出月牙腰刀,引我們順河往上游,轉入一片林子,接近燈火亮處。
她摸著塌鼻收起刀。林間每隔兩三丈,就立一盞長明燈,十二鎏金連枝,燈油是深海所采人魚膏油,連綴成漫長的橘紅色火龍。倒流河蒸騰著灼熱的蒙蒙蒸汽。我們追逐水勢,翻山越嶺,往神山上進發(fā)。三人不懼濕熱,卻被叢林氣味熏得頭暈目眩。獨獨不見雜草。不是礫巖,就是黑林子。
我們剎住腳步。嗖嗖躍出幾只肥大如貓的灰老鼠,甩動大掃帚般尾巴,朝港灣方向飛跑而去。那些巨鼠竟沒有影子。
在我頭頂,一群銀色飛魚晚歸,撲簌簌飛過,落下幾片羽毛,鳴叫似烏鴉,拉長聲量遠去了。羽毛亂紛紛,尚在頭頂盤旋,我伸手去捉,手卻穿透羽毛。鳥也沒有影子。那邊多九公失聲驚呼。他餓了,探手去摘樹上的芒果,結果抓了個空,在林中跳躍撕扯,雙手亂舞,什么也沒抓著。不光是樹林和芒果,飛魚和羽毛全部只是影子,沒有形體。
我將手指擱唇上要多九公噤聲,背后一個面色青紫身高兩丈的巨人沿著山脊低頭趕路。
泉婆婆卻說莫急,他們的眼睛看不見凡人,耳朵也聽不見凡人。
青面巨人頭插鳥羽,赤膊上身,下身圍草裙,與女兒國土著服飾近似,但,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飄,也沒有影子。他在一盞長明燈下站住,朝天高舉雙手,更多巨人從如水的黑暗中冒出,足有二三十人,全部朝天舉起雙手。這些鳥羽草裙土著,面目類同,像是同一模子刻出,根本無法區(qū)分彼此,沒有嘴巴。嘴部留有一個紅乎乎小孔,小到在夜里可以忽略。他們旁若無人繞著長明燈,跺腳拍手,扭臀甩腰,吱吱尖叫,跳起類似女兒國土著的戰(zhàn)舞,節(jié)奏激昂,沒有影子,沒有腳步聲。
多九公啞聲問他們念叨什么屁話,泉婆婆答:十萬天神,護佑員丘。千秋萬載,恩典滿滿。愚昧凡人,貪得無厭,爾虞我詐,朝生暮死。天神曉諭不死民,不可與低等人往來,凡人擅入境者死。
青面人有幾個搖頭狂嗅,怪叫連連,人群立時亂了,伏地如獒犬,豎起了原先夾在兩腿間毛茸茸的尾巴,在林間草木中爬來爬去,聞來聞去,交頭接耳,咆哮聲類似“蒙拉蒙拉”。與之回應,林子深處跳出來更多青面巨人,數(shù)目多到一時數(shù)不清,兩撥青面巨人彼此齜牙,怒目咆哮,一撥撲入另一撥,撕咬搏擊,“蒙拉蒙拉”之聲此起彼伏。其中一個青面人被掀上半空,落到我身上,我躲閃不及,舉手格擋,胳膊徑直穿透了那人的手臂和身體。青面人沒有影子,而且他和他的同伙沒有實體,全是幢幢鬼影。
此時,我和多九公都被一只黑手提起來,像長了翅膀朝山上飛。泉婆婆挾我們二人仍似猿猴般矯捷,攀緣藤蔓而上,后方并無追趕,她才放緩腳步,哈哈笑道:剛才忘了說,他們的眼睛耳朵不行,但鼻子比狗還靈,一聞到人的氣味就會發(fā)狂。
多九公道:上當上當,早知如此,不如留在女兒國喝小酒。
泉婆婆拍手笑說,員丘神山有去無回。不死民誓不與人來往,人一旦被不死民抓住,必須處死。如今回頭也來不及了。
多九公說不好玩不好玩。不死民是影子,能奈我何?
隆隆巨響,不是來自倒流河,而是那像頂天立地的定海神針一樣的中央山脈。黑暗的神山搖搖晃晃,宛如一只背負蒼天的巨獸受傷后渾身哆嗦,咣咣——咣,震天的鐘聲旋即以迷離夜網(wǎng)罩住了全島。我們急問怎么回事,可是四周沒有泉婆婆的身影。掉頭四顧,她好像從不曾出現(xiàn)。再望向來路,借著樹林里一路燈火,港灣那面一片黑浪翻涌起伏。蚊群嗡嗡,黑霧一般升起來。
我發(fā)怒道:丑婆婆好歹毒,為什么要騙我們踏上死人國?
多九公朝掌心里啐了兩口唾沫:不是唐兄你舍命要來的嗎,幸好上等的不死民是抓不住下等凡人的。他們?nèi)怯白?。泉婆婆莫耍了,你出來,有話好好講。
無人應答,驚鳥的撲翅以及無法言語的叢林夜聲全是影子,并無形體。我們借著長明燈火,看見一只三足金色大鳥飛過——長了三只腳的大鳥大概也是幻影。大鳥消失的山道上,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鬼影沒有腳步聲,泉婆婆腳步輕巧,可知不是她,而是另有來者。我們遙遙望著來者,遠看似長著六只腳的狗,近看這狗人模人樣立起,卻是一個侏儒呼呼噴著鼻息,高度僅及常人一半,遍身長滿寸許紅毛,雙足杵地,雙手揮來,鐵錘砸得巖石上火花四濺。另有兩只紅彤彤小手捉住了多九公的衣袖。侏儒卻不是幻影,雙足四手,準確說,他有六足,手即是足,足即是手。兩手握著一柄大鐵錘。一對蒼蠅似的復眼鼓出,把凡人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不死國里不是只有不具形體的鬼影,也有血肉具備手持鐵錘的煞神??磥硎f天神不吃素,是指望這只六足紅毛畜生立時三刻來抓人銷賬。
我們發(fā)足狂奔,愈跑愈覺不對,已然犯下大錯,二人不往山下,反往山上跑。山路陡峭,累得我們精疲力竭,尾隨的獨眼怪四手著地,驅馳穩(wěn)健,不疾不徐,鐵錘的尖銳風聲響徹耳畔。山道沒有岔路,不好掉頭,正絕望之際,一條灰色人影從山上躍下,拽起我的衣袖,攬住多九公的腰帶,將二人拉入道旁,穿過虛幻的灌木叢,鉆進一個山洞。此人關上洞門,點燃火把,顯出道士髻和灰色道袍。鐵門幸好不是幻影,被外力撞擊著,一下一下,錘頭剁著鐵皮很刺耳。
我在臺風中驚醒,滿身大汗。窗外大街化成了一條種滿殘花敗葉的大河。
兩棵行道樹歪倒身子,一棵推倒另一棵,再推倒了機車、垃圾箱;幾個中學生手拉手赤足涉水而過;一輛警車亮著頂燈慢慢跟在后面,頂燈像是六足怪的復眼忽明忽暗;一切不復島城美好破敗的舊日秩序。我擔心臺風會摧毀門窗。我被困在鏡花旅店里。面對筆記本電腦屏幕,《員丘》故事卡在這里,窗戶哐哐轟響,像是正被鐵錘力斫。
風雨聲蓋過了敲門聲。芒果小姐手上捧著紅皮護照,她來交還我遺失在前臺的東西??逝蔚暮谘劬形胰滩蛔∠肫鹩彤嬁蚶锏闹惺兰o公主。她稱我唐先生,我打開護照,“唐敖”兩字,夢里我擁有這名字,現(xiàn)實中這名字也屬于我。兩個世界在這里重合。在醒來的世界里,沒有泉婆婆沒有不死民,只有芒果小姐。我該謝謝她。我又想起飛機上系貓領帶的馬尾巴男子。記得分別時接受了一條領帶作禮物,在這里,唐敖才是系貓領帶的男人。
我從未在一個地方產(chǎn)生過固定的愛情,人生如臺風,過處全是慘不忍睹的混亂困頓。從前我是臺風過境時被拋棄的垃圾?,F(xiàn)在像我一樣困在旅店里的人,也像臺風垃圾那樣聚在二樓咖啡廳。外邊風雨大作,里面燈光大作,人頭攢動,刀叉瓷器碰撞聲熱鬧非凡。大風裝扮了城市末日,眼前景象像是過節(jié)。
我約了芒果小姐,她剛下班,或像樂觀的人缺少時間觀念,紫邊黃T恤,胸口印有一朵三瓣大紫花,喇叭口藍色牛仔褲很復古,像是來自披頭士時代。筆記本電腦放在餐桌上,我的手故意與電腦遠一些,靠近茶盅調(diào)羹點心。對面坐的她便有理由有角度看清楚我打開的電腦界面。她挽松松的發(fā)髻,戴貓形鏈墜,像天真而邪氣的貓那般微笑。
在這個臺風圍困的長夜,每個人都在看手機,唯有我們一對在談論文學。她問我是不是真的想當作家,我點頭。她追問我為什么。我說,朋友開出租車學會了寫詩。我想寫小說也不難。寫寫詩就叫詩人,喝喝茶喝喝咖啡該叫茶人咖啡人,那么我是小說人。
她努力抿著嘴笑,她的門牙補過,有意遮掩小虎牙也是多此一舉,不妨告訴她,我喜歡她的虎牙,但那樣會不會叫人反感我吃不準。我說,多數(shù)小說人像農(nóng)民守著一畝三分地,勤勤懇懇精耕細作;而我像牧民,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四海為家。
假如天不作美,四海都沒有水草?
真那么倒霉的話,就揚鞭南下去搶。
搶?古人說人生是一場修行,你這樣流浪我想有沒有是因為缺了點什么,譬如安全感?
人生如夢,寫小說也是做夢,我為了什么?為的是不做噩夢。這是我的安全邊界。
寫小說也會做噩夢的。你為了什么?我覺得你很奇怪耶,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問。我揮揮手,驅趕一只繞著我鼻子飛的蒼蠅。這是一個好問題。我盡量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叫人看不出我是在驅趕這個令人討厭的問題,這是煩擾我許多年無法回答的問題。
她坦承說我寫的故事不好看,她常常做白日夢,如果由她來編,她也許會把員丘花演繹成一首歌。
我微笑。我知道我沒有寫小說的才華。長夜漫漫,何以解憂,我請她不妨以她的方式將歌演繹出來聽聽。
孤島長夜漫漫,孤獨無以消恨。道士怒氣沖沖發(fā)問:上島來不是被烈日曬死就是被錘頭敲死,員丘豈是肉體凡胎能來的地方?
開口是大唐中原方言,叫我們二人驚魂稍定。他道袍邋遢骯臟,掌面布滿老繭,一張臉平平常常,有血有肉,兩只招風耳,也許是易進風沙,不時用小手指掏。
我反詰他:道兄難道不是肉體凡胎?
道士理直氣壯地說,貧道當然是。
我說晚生當然不是尋死,而是尋生,尋員丘花。
道士說不死島凡人禁入,登島者如在日間上岸,會被員丘神日曬死;即便改在夜間登陸,也會被十萬天神麾下夜視超群的六足使者用鐵錘擊殺。
多九公“哎呀”一聲滑倒,被道人扶住,多九公朝我眨眨眼,我便會意道人是有血有肉的,不是影子。
道人白了多九公一眼,語帶溫和,自陳來自長安三清觀,十余年前,登海船下南洋問道,千辛萬苦,淪落在此,替島民制造燈具為生,系島上得以存活的唯一世間之人。
他帶領我們踩著石階往洞窟深處攀登,洞壁上每隔數(shù)丈嵌有鎏金鏨花壁燈。他用火把隨走隨點,一路光華相隨,越走越高,洞窟似乎是從神山內(nèi)腹向山頂蜿蜒伸展。一路閑話,得知當日道士乘海船遇臺風,同船二百人,有商人有百工匠人有雜役有武士,歷盡艱險,流落島上,缺衣少食,十年來或餓或病或喪生于鐵錘,只余其一人。他之所以在錘下幸存,賴于能冶鐵制燈。不死島長夜漫漫,島民都住在地下洞穴,晝伏夜出,長明燈必不可少,他是島上最后一個能帶來光亮的燈匠。問他別的燈匠在何處,他長嘆一聲:即便在不死國,貧道也是茍且偷生,賴一技之長聊以度日。
我們攀登了大半個時辰,過一扇鐵門,進入一個寬大石室,居中有洪爐和各式工具,角落堆著鐵礦石,頂上垂下鏨花長明燈,周圍布滿各式花燈,八卦燈、蓮花燈、兔燈、紅紗燈和走馬燈,不一而足。道長在供著三腳鎏金神鳥銅像的祭壇前跪下,虔誠禱告:十萬天神,護佑員丘,赫赫赤烏,惟日之精,賜賤民四時余糧……
多九公四處摸索,我卻為之目眩神馳。原來十萬不是數(shù)量,而是員丘天神的名號,島上最高統(tǒng)治者“赤烏”不過是方才見過的那只長三只腳的大鳥,害得我們手忙腳亂丟了干糧,不知是不是只好鳥。我們餓極,在石桌旁坐下,試嘗道長煮好的青慘慘的員丘糧。青色弧形石板盛著暗綠色青泥醬,撒了樹葉點綴,聞起來是露水青草味。
不錯。鮮草榨汁做的。道長說得我們二人差點嘔吐。
我詫異道:島上的樹全是幻影,怎會有樹葉鮮草?
道長邊掏耳朵邊道:不錯,獨獨員丘神樹不只長真樹葉,而且開真花,員丘神日雖然可怕,賴樹蔭庇佑下有青草幽幽,便是十萬天神賜給我民的天糧,食之百病不侵,日久身體輕盈如神仙,萬歲也是平常。
錫壺里暗紅色的酒散發(fā)土腥氣,道長又道:貴客不要嫌棄。酒是新摘員丘花釀的。
他起身撤下墻上一塊波斯掛毯,露出不規(guī)則的洞缺,儼然天然窗口,黑暗中有一點巴掌大的金光在閃耀。他探出火把照得分明,一胳膊粗的樹杈上一朵三角形金花,熠熠生輝。
室內(nèi)靜得唯有咀嚼聲、唾液咕嘟聲,酒飯滋味不盡如人意,但一想到員丘花已然落肚為安,也就不難下咽。道長許是寂寞久了,待酒酣耳熱,引我們觀看石壁上的壁畫,逐一講述不死國史:員丘島從洋底浮起,十萬天神從天而降,化身為無數(shù)獨木舟,搭載員丘人祖先,橫跨數(shù)大洋,來到地之盡頭定居,教導島民從員丘神樹采員丘花釀酒,取青草為糧,修得長生不老。不死民不是死人,只是這般吃喝,久而久之,年歲久遠,面色漸泛青紫,語言退化,文字失傳,身形輕浮變形,身量漸漸巨大,長出了尾巴。員丘是不死島,但也是饑餓島。長生使島民數(shù)目無休止增長,難以維持口糧。給養(yǎng)分配形成島民等級,員丘糧優(yōu)先供給鐵錘使者、匠人和貴族,平民餓死愈多,愈是加快繁育子女,長生給養(yǎng)也日益短缺,生存戰(zhàn)爭愈演愈烈。這是永生的代價。
道長說得沉痛,臉上隱隱然透出一片青紫色。我注意到他還沒有長出尾巴來。但也許他將尾巴藏在褲襠里。
多九公霍地跳起,手指洞缺。夜風拂面,那夜色中奪目閃耀的一朵金花已不見蹤影。
道長旋風似從另一扇門躍出,我和多九公緊隨其后。從門外石階往上走不多久,進入另一間較小石室,中間有火塘灶頭,陳設碗碟炊具水缸,儼然是廚房。小石桌前坐著一黑人老婦正大快朵頤,對著一盤青慘慘的員丘糧。原來是泉婆婆,表情雖依舊滑稽,人卻變了,背直了,胸也挺了,臉上畫了鳥獸云紋,鬢角插著一朵金光閃爍的員丘花。
地上扔著一塊掛毯,洞壁上也開有類似的洞缺,位置正在那樹杈上方,夜風嗚咽灌入洞內(nèi),方才想必是泉婆婆由洞缺探出身子摘走了那朵員丘花。道長上前劈面奪下錫酒壺,正待擒拿泉婆婆,孰料她身手不凡,移步換形,從他肘下鉆出,躲到我背后。我白吃白喝一番,本想回報道長,但泉婆婆畢竟是女人家,一時也不好直接對婦人動手動腳。我正在躊躇間,只聽多九公勸道長息怒,這個泉婆婆是咱們向導,吃點喝點不會賴賬。
泉婆婆嬉皮笑臉道:多老頭說得對,婆婆吃好喝好有力氣干活,待會兒替你做工還賬。
道長氣惱萬分:十萬天神神諭說得對,世界來的人真是無恥下作。貧道好心款待你們,你們卻派人偷吃偷喝偷東西,難道不曉得員丘國頭等大事就是吃喝?你們?nèi)绱瞬恢卸骰仞?,還想叫我?guī)湍銈兓厝ィ?/p>
一語點醒,我趕緊認錯,從袖中取出全部散碎銀子,卻被道長一口拒絕。在這里金銀全是廢物。泉婆婆露出一臉苦相,要不咱們?nèi)硕剂粝伦龉と齻€月,道長依然不肯罷休。泉婆婆抹抹油嘴,再摸摸鼻子:牛鼻子老道,要什么盡管開口,婆婆既然得了員丘花,不曾白走一遭,你想要的只管隨便說!
我尚在笑泉婆婆誆人,道長卻當真起來,繞著泉婆婆周身上下打量,掏幾下耳朵,鼓掌大笑道:怪不得這位婆婆口氣驚人,原來是女兒國國主駕臨,貧道好多年前在平安山下覲見過陛下,談論仙丹道術,不知陛下是不是尚還記得?
泉婆婆不再摸鼻子,正色道:孤登基以來,崇尚平等,追求進步,開疆拓土,蕩平四野。惜乎即使超越中土的始皇帝,若不能求得永生之道,豐功偉業(yè)不過是一抔黃土而已。你個牛鼻子要是真見過孤,休要這么小氣,快拿好酒好肉來!
道長不敢怠慢,打開櫥門,在巨大冰塊底下取出一塊肉。炊煙裊裊順著煙囪排出石屋。泉婆婆蹺起腳吸多九公的水煙。道長一面親手烹制員丘燒肉,將青石板加熱后鋪在地上,擱上腌肉,撒上研成粉末的員丘花,再將長生樹葉置于其上,擱上第二層肉,一層疊一層,壘成石窩。樹葉被滾燙的石板燜出如煙的水汽。他一面喋喋不休地敘述員丘糧的來之不易:島土不宜耕種,長草也極困難。赤泉水不能灌溉。雖出錫鐵諸礦,卻不產(chǎn)任何糧食。不死民依賴食草飲花度日,無法灌溉耕種。若不是身臨其境,難以想象天堂般的不死國竟是一個食不果腹的食草國度。好酒好肉皆來自外國進口,僅僅供應于使者、匠人和貴族,員丘平民每日定額領取青色草糧。員丘花僅僅長于神樹,遇上荒年不開花,青草供應也時時出現(xiàn)短缺。民眾因爭食起紛爭,日趨激烈,戰(zhàn)亂頻生。天神不得不派出六足使者日日手持鐵錘,在島上來回巡視,督察風紀,維持治安。
肉香襲人。多九公迫不及待盛一大盤大嚼大咽。員丘糧叫我失卻了食欲,拿筷子夾了一片燒豬肉,看得發(fā)呆。道長滿臉堆笑,說去取酒,返身出屋去了。
泉婆婆也取了碗筷,忽然大叫一聲,一碗燒豬肉全被潑在地。那邊多九公蝦子似的趴在地上,手掐喉嚨,發(fā)不出聲,酸液黃水嘔一地。我趕上前,見多九公口唇蒼白,雙眼失神,胡子上沾滿穢物,額頭沁出冷汗,十指摳住地面,似有中毒跡象。泉婆婆彎腰在嘔吐物里面用火鉗撥弄幾下,冷笑幾聲,找出一小截帶指甲的手指頭。泉婆婆小聲對我說,外人道這里是世界盡頭有去無回,原來有去無回是真的。這世外桃源不死國竟是食人族統(tǒng)治。長生解決不了口腹之欲,他們竟將外來人當作珍饈美食。
泉婆婆起身將門關上,找不見門閂。聽門外石階傳來急促的腳步。她以肩膀頂住鐵門,我也去幫忙,不料,對方三腳兩腳竟將門踹開,我和泉婆婆都摔了出去,倒在洞缺旁邊,夜風撲面,冷如霜刀。道長提刀進來,一腳踩住多九公腹部,多九公張口噴出一道烏黑血水,道長轉身向我們走來,泉婆婆低喝“抓住我”。她抄起我的腰帶,徑直從洞缺跳將出去,腳尖在樹枝上略帶一點,便向水聲喧鬧處落下去。我暗自叫苦,勢將要落入下面的赤泉河,不料二人齊齊墜落在一塊鏡面似的平地上。我不顧腳痛,在地上跺了兩腳,自嘆蠢笨,這滔滔不絕的赤泉河恐怕也是幻影。
當我回首眺望逃生的石窗,高處燈光透出的地方枝葉繁茂,巍巍然是一棵軀干無比雄偉堪比大山的巨樹。瞬間恍然大悟,我們一直置身其中的撐住九重天全部重量的神山原來就是傳說中的神樹。員丘神樹枝繁葉茂,高聳入云。大風過處,撲簌簌落下無數(shù)三瓣金花,一大片一大片,嘩嘩降落河兩岸,剎那間,兩岸橙黃燈籠在半空蜿蜒無盡,河流的鏡面上倒映出一條絢爛的金花長陣,二人便為重重金光團團簇擁,想必是??途寐勂涿溺R花奇觀。
一個少女的清脆聲音道:生死之間無界限,這是永生的奧秘。這里的人習慣了,活在生生死死間??上Й@得永生,不見得不死。
我猛回頭,但見一黑膚妙齡少女站在背后,朝我嫣然一笑,臉上畫有鳥獸云紋,鬢角插著員丘花。我驚得一時語塞,只聽她又說,員丘神山是神樹,神樹也是神山,且是活火山,隨時會噴發(fā),不死島終將沉入洋底,不死島民無可幸免。不死民在劫難逃,過一天算一天。你一個肉身凡胎流落至此還想要什么?
我醒悟得太遲,泉婆婆不是婆婆了,她已重返青春,相貌似曾相識,英武神勇如員丘金花燦爛奪目,平添了遺世獨立的純真。她說,天亮了,將是一場大火,一切都要在火中再生。
神山或神樹頂端隱隱然泛出紫色光華,那將是赤泉河逆流至頂鮮紅勃發(fā)的日出。河岸鏡花深處傳來“蒙拉蒙拉”的吶喊,我悲欣交集,不覺癡了,全然忘記了還有多九公尚未清醒,林之洋尚在囚中。
蒼蠅改為停在咖啡杯上,搓著六只手腳,像是在閱讀立體的深色液體書籍。她不介意蒼蠅不潔煩人。她說她很笨,頭腦簡單,編了個斷尾故事。
我感慨,你比我懂故事,比我有勇氣,謝謝你替我講出了故事最恐怖的部分。
她莞爾一笑:如果小說是真的,就不應該有結尾。讓員丘花開在它該在的地方吧。
不知道那絢爛的員丘日出會給島上人帶來什么,也許留在員丘花的故鄉(xiāng)是最好的結局。她皺起眉端起咖啡杯,看來不怎么享受抹茶拿鐵白巧克力瑪芬蛋糕。那只蒼蠅被驅離咖啡杯,落在臺布上,離蛋糕不遠。當她講到臺風如何可惡、生活如何刻板、人際關系如何庸俗,那只蒼蠅就搖晃身子,挪動六足,力圖引起她的注意。
她說,唐敖,現(xiàn)在你總該告訴我,你是怎么流浪到島上來的吧。
我點點頭,是時候了,我說我丟了女友。她是養(yǎng)貓人。她去杭州探親,我忘了定時加添貓糧和水。她提前回家里等我,那只貓繞著食盆磨蹭,叫喚個不停。她給我看空空的食盆和餓得眼露兇光的貓。她說貓雖然看上去面孔萌萌的體型小小的走路悄悄的,但貓眼是居高臨下的猛獸才有的,人是占據(jù)地球食物鏈頂端的生物,貓卻可以通過控制人達到控制地球的目的。這些話搞得我做夢全是貓的優(yōu)雅身影。我在客廳墻上用3M雙面膠黏了掛鉤,掛上一幅梵高的星空。她等我回家,將我拉到梵高的星空下,一只掛鉤掉了,那幅星空歪歪斜斜吊在墻上老半天了。你是在等它掉下來砸個粉碎嗎?我問。她得意地講,她就是要讓我看到后果。凡事她不著急、不援手,靜等著讓我看后果,我感到不寒而栗。平心而論,她喜歡我是五體投地的,第一次在一起就說要嫁給我,兩人聊得來,她父母也見過,我對她的相貌不挑剔,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但總覺著少了些什么。想想我與她在一起快兩年了,兩個人用父母的錢作首付買了小公寓。我還是不懂她的小腦瓜里在等著發(fā)生什么。同居之后,她開始預備嫁妝,她全部的嫁妝比那只貓多不了多少。因雙休問題辭職之后,開始預備結婚。我每天出門上班,背著包去公園、圖書館、電影院耗時間。她沒有預備我靈活就業(yè)。我也不敢告訴她,怕她又會等著后果發(fā)生,望著每月2萬元的還貸額和30年貸款期限,車貸、房貸、繳納五險等這些后果嚴重到我不敢設想40歲后的人生。那天,我回家路上開車經(jīng)過人民大橋,橋欄桿上坐著一個女孩,同我女友年齡差不多,長相清秀,臉色蒼白,嘴唇也是白的,她背對著過往車輛人流,很多人在議論在喊叫,就是沒人上前。我回到家,打開手機刷抖音,看到一個人民大橋下的釣魚人說那個女孩跳下去了,上周半小時內(nèi)跳了兩個,大橋封了,要裝防護網(wǎng)。那天我是從第五家房產(chǎn)公司回來,確知我們2017年四百多萬總價的新房就算能馬上賣掉,也只能得到兩百多萬市價,一分錢也到不了手(首付130萬打水漂不算),還會倒欠銀行80萬。銀行戶頭上還有3萬多現(xiàn)金,夠還貸一個半月。我默默打包,說是出差,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家。
芒果小姐聽完還在思考,低著頭,手擺弄著藍裙子裙裾。
長夜既盡,天色方曙。電視上播出了些什么重要新聞,有人起身沖出去,有人唯恐落后,更多人陸續(xù)起身,三三兩兩,從我們身邊洶涌而過。街上汽車聲響繁忙起來,蓋過了夜里剩下的風聲,人們都一本正經(jīng)趕往某些方向,全然不解前方是不是危險。我聽見了飛機引擎的轟鳴,以及稀疏遙遠的汽笛聲。
我難得如此平靜,因為是跟芒果小姐在一起。我想臺風過后,一切都變了,人心躁動,身上的汗液飽滿而慌張,外面的世界比員丘故事更緊張,散發(fā)著金錢新鮮誘人的氣味。有的人,比如我,像那只膽大妄為的蒼蠅,站在一場與世界盡頭較量的臺風之中,尚且在蛋糕和美人之間患得患失,誰能預備好迎接來日大難。世界是一塊一塊組裝起來的,也必將一塊塊地拆卸干凈。做夢不能使人成為更好的自我,一些美好的事物終將一去不返。這些年來,我的全部努力不過是做成了普通人的一個夢,不管是不是在島上,虎頭沒有蛇尾。實在說,故事有一個頭沒有尾沒什么不好,我是接受斷尾的。世事如人,常常斷尾求生。
我說,忘了告訴你,促成我離家遠走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只眼露兇光的貓。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芒果小姐直起身,含笑放下茶盅,口里還含著深棕色液體。我等她開口,仿佛等著員丘花開,也許花開能改變些什么。
她問,所有的人都去哪兒了?
我轉頭發(fā)現(xiàn),咖啡廳里只剩下我們兩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