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非法占有目的是認定詐騙犯罪的必要考量因素,但由于其深藏于行為人的內心,其司法認定長期面臨“證明難”與“標準模糊”的實踐困境。對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需要結合相關司法解釋,遵循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綜合行為實質、商事慣例、風險認識等評價體系,通過對履約基礎的真實性、資金流向的合理性、風險承擔的意愿等合同詐騙罪關鍵要素進行實質審查,結合商事活動中的風險識別與交易習慣,構建主客觀要素相互印證的證明路徑。避免刑事手段過度干預商事糾紛。
關鍵詞:非法占有目的 合同詐騙罪 商事詐騙
一、基本案情
被告陳某的成都某冠軍健身俱樂部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成都俱樂部”)與某公司約定合作經營健身房項目,由某公司在新疆伊寧市提供營業(yè)場所,由成都俱樂部提供裝修以及策劃運營,盈利雙方按比例分成。陳某此前具有多年健身房經營經驗,由于其他原因資金鏈斷裂,與本案中公司合作時所投入的啟動資金均為借款。并且陳某自身屬于失信人員無法擔任新公司法定代表人,便提供虛假文件將活動場地轉租給員工海某,讓海某注冊伊犁某冠軍健身俱樂部有限公司,并擔任法定代表人與顯名股東,自己作為隱名股東與實際控制人主導健身房各項籌建工作。在健身房大廳簡單裝修后,陳某開展“存一百,抵一千”預售健身會員卡活動。健身房經過試運營一段時間后,某公司以陳某未按約定分配收入為由單方解除合作約定。此后不久健身房因場地未達到消防要求需要整改停業(yè),后再無重新營業(yè),致使預付會員無法繼續(xù)享受健身服務,預付會員費因前期被陳某用于償還各類款項而無法歸還,此后陳某離開伊寧市,不知所蹤。后陳某被網上追逃,不久被四川省成都市公安局某分局刑警大隊抓捕歸案。經查明,陳某在本案健身房預售期間在四川省成都市某處同時籌集開辦另一健身房,該健身房開業(yè)至案發(fā)后停業(yè)。截至案發(fā)期間本案健身房共收取會員費298萬余元,其中大部分用于償還前期拆借資金、運營費用與設備款,14萬元用于支付同時籌建的另一健身房,10萬余元用于個人消費。[1]
二、意見分歧
本案中涉及陳某與某公司的合作經營合同以及健身房與會員的服務合同,關于合作經營合同并無爭議,爭議的焦點主要集中于服務合同的履行環(huán)節(jié)。陳某作為實際控制人將298萬余元會員服務費中的14萬元轉投到其他分店,10萬余元用于其消費的行為,是否是以服務合同之名行合同詐騙之實。由于實踐中對合同詐騙罪的認定主要取決于判斷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對判斷非法占有目的的標準存在不同理解,因此形成了下述兩種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陳某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應當構成合同詐騙罪。具體原因有:(1)陳某偽造材料,讓自己的員工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向消費者隱瞞了交易主體的關鍵信息。(2)合同簽訂前陳某就已處于資金鏈斷裂的狀態(tài)。健身俱樂部是建立在大量賒欠裝修設備款的基礎上,可以看出陳某沒有履約能力,所簽訂的合同根本無法兌現(xiàn)。(3)陳某在運作本案健身房的同時,又籌備開設四川省的另一家俱樂部,并用本案健身房收取的會員費支付了該俱樂部的場地租賃費用,屬于明顯的“拆東墻補西墻”行為。(4)本案中陳某在事后并未及時通知合同相對方,積極采取補救措施。而是消失隱匿、拒不賠償。由此可以認定陳某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應認定為合同詐騙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陳某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陳某屬于正常經營行為,不構成犯罪。具體原因有:(1)健身房是一個重資產行業(yè),其行業(yè)特征是初次投資大,經營成本小,運營周期長。本案中健身房已經達到試運營階段,如果能夠持續(xù)經營便可以穩(wěn)定盈利。(2)陳某投資資金是否拆借與本案無關,其確有投資而非“空手套”。(3)健身房停業(yè)是由于場地消防原因而非陳某的主觀意愿。(4)陳某將大量健身房收入用于償還借款、裝修款、貨款,后繼續(xù)投資擴大經營,可以表明陳某具有清償個人債務的意愿。因此可以認為本案中陳某的行為屬于正常商事行為,不能認定陳某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本案中,陳某圍繞與會員的服務合同開展經營活動,雖在經營中出現(xiàn)問題,但從其整體經營行為、對風險的態(tài)度和資金流向來看,陳某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具體原因如下:
(一)隱名經營形式不能作為判斷因素
在審查合同主體時,不能僅局限于形式上的信息而忽略背后的真實情況,否則可能導致對行為人的主觀目的產生誤判。應當透過形式深入探究本質,從實際經營行為、對合同義務的履行情況等實質方面,綜合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根據最高法《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第26條,名義股東承擔賠償責任后,向實際出資人追償?shù)?,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由此可見,實際出資人即使作為隱名股東也并不能免除自身對于公司的的相關責任。陳某因自身征信問題不便擔任法定代表人與名義股東,這一客觀因素不能直接等同于他不想真實履行合同。在本案中,陳某的主體身份雖未體現(xiàn)在健身房營業(yè)執(zhí)照上,但并不影響服務合同的相對方行使其合同權利,陳某作為實際控制人,健身房的裝修、銷售等工作都由他進行主導,而且事實上本案中的部分會員已經在健身房行使了其健身權利,合同并非自始無法履行。
(二)具有常理性的行為不能推定非法占有目的
第一種意見認為陳某借債經營,沒有實際履約能力。但實際上無論是《刑法》還是相關司法解釋,都沒有借債經營可直接推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表述。陳某在負債情況下依然借債經營,同時用經營收益償還前期借債,恰恰反映出陳某有償還債務的意愿。根據最高法《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規(guī)定,集資后不用于生產經營活動或者用于生產經營活動與籌集資金規(guī)模明顯不成比例,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的,可以認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這一規(guī)定明確指出,在實踐中,只有那些嚴重偏離正常商業(yè)邏輯的行為,才具備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可能性。該條款是在集資詐騙罪的語境下進行闡釋,集資詐騙罪表現(xiàn)為虛構高收益項目,侵害投資者的財產權益,擾亂正常的金融秩序。本案的情形雖不符合集資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但可以從中提煉出刑事詐騙非法占有目的的共通性,為合同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提供輔助性思路。本案中,陳某在籌建期間將大多數(shù)資金用于場地裝修這類具有常理性的經營盈利活動,能夠表明他是在按照正常的商業(yè)思路運營健身房,希望通過合理的投入獲取未來的利潤,并非采用“空手套”欺詐手段騙取他人財物。
第一種意見還認為,陳某在籌建期間又開設新的健身房,并使用收受的預付款支付新場地租金是一種“拆東墻補西墻”,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同樣參考最高檢《關于辦理涉互聯(lián)網金融犯罪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第14條規(guī)定,主要通過借新還舊來歸還本息的,原則上可以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本案中陳某歸還欠款的資金來源并非新增債務,而是通過經營取得的收入,這與借新還舊的規(guī)定存在本質區(qū)別。如果僅僅因為陳某借債經營、“拆東墻補西墻”就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無疑會過度擴大刑事打擊的范圍,不利于商事活動的有序開展。
(三)行為人對結果的態(tài)度可以否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參考“兩高”《關于辦理當前經濟犯罪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答(試行)》規(guī)定:個人有部分履行合同的能力,雖經過努力,但由于某些原因造成不能完全履行合同的,應按照經濟糾紛處理。由此可以得出,如果行為人對即將到來的風險是積極避免的態(tài)度,比如采取措施預防風險、在風險發(fā)生后盡力補救,這表明行為人對于合同履約做出了努力,應當否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反之,如果行為人對風險持放任態(tài)度,對自己的行為所產生的后果漠不關心,就不屬于前述“雖經過努力,但由于其他原因不能完全履行合同的”,可以認為行為人沒有做出努力。在本案中,陳某具有履行服務合同的意愿,但因為消防問題停業(yè),原因并非由他造成,不能否認其對經營做出的努力,不能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構成合同詐騙罪。
(四)事后行為不能認定行為時的非法占有目的
“非法占有目的產生的時間應當是行為時,而非行為后。行為與責任同時存在,是責任主義的一項重要內容”[2]。《刑法》所評價的責任是針對構成要件行為當時的責任?!缎谭ā返脑u價功能聚焦于行為發(fā)生時的狀態(tài),對行為人的責任認定也應當基于行為當時的主觀心理與客觀行為。行為后的行為屬于量刑或其他層面的考量因素,不能直接決定行為時的性質。即使行為后產生了非法占有目的,但如果在行為當時沒有與之對應的行為,那么就不能依據事后產生的目的對行為人進行刑事處罰。行為人行為后的種種表象,只能作為認定行為時有無非法占有目的的參考因素之一,而不能直接依據事后行為認定行為人構成犯罪。
在判斷陳某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時,關鍵應當考察雙方合同還在履行期間,也就是健身房停業(yè)前陳某的種種行為。在此過程中,需要準確判斷行為的狀態(tài),因為根本未履行合同與履行過程中斷這兩種情況,對于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具有重要意義。如果不加以區(qū)分,隨意將事后的逃避責任行為等同于行為時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將會混淆刑民界限,使本應通過民事途徑解決的糾紛被錯誤地納入刑事范疇。本案中,陳某的健身房與會員簽訂了服務合同,經過陳某的運作,健身房試營業(yè)了一段時間,服務合同已經處于履行狀態(tài)。最終健身房停止營業(yè)并非陳某的主觀故意,而是由其他客觀原因導致。在這種情況下對于雙方當事人來說,合同確實出現(xiàn)了違約情況,此時應當通過民事途徑尋求救濟。對于陳某來說當健身房因客觀原因停業(yè)后合同已無法繼續(xù)正常履行,這種情況下他逃避責任的行為不能簡單地被評價為“收受財產后逃匿”,“收受財產后逃匿”評價的是行為人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履約的情形。陳某行為屬于“履行不能”中的“嗣后不能”,其逃避的是一種民事責任,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