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猛”在縉云方言中充當后置副詞,可以修飾性質(zhì)形容詞、心理動詞、能愿動詞和少數(shù)關(guān)系動詞?!懊汀闭Z法化的起點為名詞,后引申為形容詞。與現(xiàn)代漢語的虛化路徑不同,縉云方言中“猛”虛化為程度副詞和語氣副詞,有進一步虛化為語氣助詞和語氣詞的趨勢。
【關(guān)鍵詞】“猛”;后置副詞;語法化;縉云方言
【中圖分類號】H178"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13-01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13.036
普通話里的副詞除了“很”和“極”可以后置當補語外,其他的副詞只能置于謂語之前當狀語。但是在南方方言中副詞后置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依據(jù)《浙江省方言志》,縉云方言屬于浙江吳語金華片,縉云方言的后置副詞主要有猛、甚、死、添、起等。吳語中副詞后置現(xiàn)象早已引起學者們的注意,但是有關(guān)縉云方言后置副詞的討論僅散見于陳貴麟(2004)、章建芬(2004)的文章,且未涉及縉云方言后置副詞的語法化路徑及其進一步虛化的可能。
一、“猛”的用法
(一)“猛”修飾形容詞
“猛”和形容詞搭配最頻繁,它可以和性質(zhì)形容詞組合,但不能與狀態(tài)形容詞和形容詞的重疊式組合?!懊汀钡幕玖x是表示程度加深,與少數(shù)性質(zhì)形容詞搭配,也表示一種語氣義。
1.性質(zhì)形容詞+“猛”
猛和性質(zhì)形容詞組合,構(gòu)成“A猛”或“A猛A”,表示程度加深。如:
(1)該日熱猛。(今天很熱。)
(2)本書重猛重。(這本書很重。)
其中“A猛A”相較于“A猛”的程度更深?!癆猛A”應該是“A猛A猛”的省略形式,因為“A猛A猛”這一結(jié)構(gòu)在縉云方言里是存在的,但鑒于口語交際的簡便性,“A猛A”的使用頻率更高,進而逐漸取代“A猛A猛”。
縉云方言形容詞的否定式是在形容詞前加否定詞“弗”,“猛”字結(jié)構(gòu)的否定式也是,需要注意的是其意義表示“不很A”而非“很不A”。如:
(3)該日弗熱猛。(今天不是很熱。)
若要表達“很不A”的意思,則只能采用前置式。如:
(4)本書一點都弗重。(這本書一點都不重。)
另外,“猛”和少數(shù)性質(zhì)形容詞搭配,如“稀奇”“厲害”“本事”等詞,“猛”字重讀且尾音拖長,帶有一種反問的否定語氣,表達對說話人所述內(nèi)容的不屑、鄙夷。如:
(5)稀奇猛?(這很稀奇嗎?)
2.狀態(tài)形容詞+“猛”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狀態(tài)形容詞不能被程度副詞“很”修飾,在縉云方言里也一樣,雙音節(jié)的狀態(tài)形容詞不受程度副詞“猛”的修飾。如:
(6)*盤菜噴香猛。(這盤菜很香。)
形容詞的重疊式,如AA式、ABB式、AABB式、ABAB式等本身都帶有程度義,都不能受“猛”修飾。如:
(7)*身上癢風風猛。(身上很癢。)
(二)“猛”修飾動詞
在縉云方言中,“猛”和動詞搭配的使用頻率也非常高,但搭配范圍沒有形容詞廣。在普通話中,程度副詞不能修飾一般動詞,即表動作行為、消失變化、趨向的動詞,縉云方言也一樣,“猛”不能和這些動詞搭配,只可以修飾心理動詞、能愿動詞和少數(shù)關(guān)系動詞。
1.心理動詞+“猛”
“猛”能和表示主觀態(tài)度的心理動詞搭配,構(gòu)成“V猛”和“V猛V結(jié)構(gòu)”。如:
(8)我驚猛。(我很怕。)
(9)我喜歡猛喜歡。(我很喜歡。)
“猛”能和心理動詞組成的動賓短語搭配,構(gòu)成“V猛”結(jié)構(gòu),沒有“V猛V”結(jié)構(gòu)?!懊汀毙揎梽淤e短語時,只能用在整個短語之后,而不能直接在動詞之后。如:
(10)我喜歡食芒果猛。(我很喜歡吃芒果。)
(11)*我想猛轉(zhuǎn)去。(我很想回去。)
2.能愿動詞+“猛”
“猛”能和能愿動詞搭配,構(gòu)成“V猛”和“V猛V”結(jié)構(gòu)。如:
(12)明朝去旅游,渠愿意猛。(他很愿意明天去旅游。)
(13)個年紀認真讀書,應該猛應該。(這個年紀認真讀書,是很應該的。)
“猛”能和能愿動詞組成的短語搭配,構(gòu)成“V猛”結(jié)構(gòu),沒有“V猛V”結(jié)構(gòu)。同修飾心理動詞的短語一樣,“猛”只能用在整個短語后。如:
(14)渠會畫圖畫猛。(他很會畫畫。)
3.關(guān)系動詞+“猛”
“猛”能和關(guān)系動詞“有”“沒有”搭配,構(gòu)成“V猛”結(jié)構(gòu)。如:
(15)我伊兩日沒有猛,有添約還你。(我這幾天實在沒有,等有錢了再還給你。)
“猛”直接修飾關(guān)系動詞時,并不是加深程度,而是表示篤定的語氣,近似于現(xiàn)代漢語的“實在”“當然”。
“猛”能和關(guān)系動詞“有”“沒有”組成的動賓短語搭配,充當程度副詞,構(gòu)成“V猛”結(jié)構(gòu)。加深“有”“沒有”的程度。
(16)渠有鈔票猛。(他很有錢。)
4.一般動詞+“猛”
“猛”通常不與一般動詞搭配使用,但在縉云方言中,存在一個特殊的語法現(xiàn)象,即“好+一般動詞+猛+[v?]”句式,其中的“猛”不再是表示“很、非?!钡某潭雀痹~,而是加深句子勸說、警告的語氣。如:
(17)幾點鐘[va]?好困猛[v?]!(幾點鐘了?可以睡覺了?。?/p>
(三)“猛”修飾名詞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程度副詞不能修飾名詞,但可以修飾部分方位名詞,縉云方言也一樣,“猛”可以修飾部分方位名詞,構(gòu)成“N猛”和“N猛N”結(jié)構(gòu)。如:
(18)渠倚后面猛。(他站得很后面。)
(19)件衣裳勒底面猛底面。(這件衣服在很里面。)
二、“猛”的語法化歷程
(一)“猛”在漢語中的語法化
“猛”的本義是一種獸,是個名詞。如許慎《說文解字》:“猛,健犬也。從犬孟聲?!焙髞韽摹敖∪币瓿龅诙€義項“兇惡可怕”,為形容詞。例如:
(1)驅(qū)猛獸。(戰(zhàn)國·孟軻《孟子》)
(2)公之狗甚猛。(西漢·韓嬰《韓詩外傳》)
上述例子中,“猛”多和“獸”組合,“猛獸”最初是聯(lián)合結(jié)構(gòu),隨著時間推移,語義后移,“猛”的含義逐漸從表示“獸”轉(zhuǎn)變?yōu)樾稳荨矮F”的屬性,即兇惡可怕的特性,如例(2)中形容狗?!懊汀睆拿~演變成形容這一名詞屬性的形容詞,這符合詞義演變從具體到抽象,從特殊到一般,即詞義的內(nèi)涵減少而外延擴展。當“猛”字的“兇惡可怕”義被接受后,其意義進一步泛化,引申為形容人的勇猛和形容物的猛烈?!懊汀睆馁H義形容詞泛化為褒貶兼用的中性形容詞。例如:
(3)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春秋·《論語》)
(4)猛浪若奔。(南朝·吳均《與朱元思書》)
無論是“兇猛、可怕”,還是由其泛化而來的“勇猛、威猛、猛烈”,都含有程度較深之義。勇猛,是人勇敢的程度高;而猛烈,是浪、風、火等物的來勢和強度。
經(jīng)查閱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結(jié)果顯示自商周到宋朝,“猛”主要作為形容詞使用,幾乎沒有副詞用法?!懊汀弊值母痹~用法是從元朝開始的,最先出現(xiàn)在元曲、元雜劇和話本中。例如:
(5)猛然思起濟公留下香盒,急取來看,見盒內(nèi)寫著一方。(元·馮夢龍《三教偶拈》
(6)沉吟一和,猛省孩兒事未員。(《全元曲》)
(7)猛聽得角門兒呀的一聲,風過處花香細生。(元·王實甫《西廂記》)
“猛”由修飾名詞的形容詞演變?yōu)樾揎梽釉~的副詞,表示動作發(fā)生的狀態(tài)?!懊汀毙揎梽釉~表示時間短,雖然其詞義發(fā)生了演變,但其仍含有“程度高”的核心義素,而且“猛”詞匯化為“猛然”。
綜上,漢語中“猛”由表示野獸的名詞演變?yōu)樾稳菝~屬性的形容詞,在元代虛化為表示時間短的副詞,并逐漸詞匯化為“猛然”。至此,漢語中“猛”的語法化完成,至今現(xiàn)代漢語中尚未出現(xiàn)進一步虛化的趨勢。
(二)“猛”在縉云方言中的語法化
1.“猛”作程度副詞
在縉云方言中,“猛”不表示時間短,證明在元代之前,縉云方言中的“猛”和漢語中的“猛”就走向了不同的發(fā)展路徑。漢語中,“猛”的語義經(jīng)歷了從表示程度強烈到指動作迅速完成的轉(zhuǎn)變;而縉云方言“猛”從表程度高的形容詞進一步虛化為表示程度深的程度副詞。
李宇明(1996)指出性質(zhì)形容詞的程度性是潛在的、可塑的。張國憲(2006)補充程度性是形容詞最重要也是最具跨語言意義的特征??v觀漢語中“猛”的語法化路徑,可以發(fā)現(xiàn)詞義中“大、高、深”這一義素是未曾改變的。所以形容詞“猛”本身就具有程度性,這是縉云方言“猛”進一步虛化為程度副詞的語義基礎(chǔ)。
漢語中,“猛”和動詞搭配,如“猛見”“猛聽”,促進了“猛”演變?yōu)楦痹~??N云方言中“猛”與形容詞的搭配范圍遠大于動詞,由此可以推測,“猛”是在形容詞的促進下演變?yōu)楦痹~的?!懊汀弊衷诳N云方言中的使用,從名詞開始,逐漸擴展到與“猛”意義相近的形容詞搭配使用,最終類推到與“猛”意義不盡相同的形容詞。Lakoffamp;Turner(1989)認為,隱喻是從源域向目標域的跨域映射。這種跨域映射遵循的是一種不變原則:隱喻映射保留源域的認知布局,又在某種程度上與目標域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保持一致。這種概念隱喻的漂移,是詞義發(fā)生演變的重要手段??N云方言中“猛”進一步的虛化和這種隱喻認知有極大關(guān)系。搭配范圍的擴大迫使“猛”為了語義的和諧而發(fā)生概念投射,目標域是副詞。
綜上所述,在語義基礎(chǔ)和概念隱喻的雙重推動下,縉云方言中“猛”的本義不斷抽象化,其潛在的程度逐漸凸顯,逐漸明確化、獨立化和固定化為程度副詞,修飾的范圍也從形容詞進一步擴大為動詞,變?yōu)橛脕砑由钚再|(zhì)的形容詞、心理動詞、能愿動詞和少數(shù)關(guān)系動詞程度的副詞。
2.“猛”作語氣副詞
研究發(fā)現(xiàn),縉云方言中的“猛”有進一步虛化的趨勢。上面討論過的“好+一般動詞+猛+[v?]”句式,本文認為這其中的“猛”是語氣副詞。[v?]是縉云方言中的語氣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了”,表示陳述語氣。例如:
(8)我食過[v?]。(我吃過了。)
“好+一般動詞+[v?]”句式,表示請求、勸說的祈使語氣。例如:
(9)快點落來,好食[v?]。(快點下來,可以吃飯了。)
比較“好+一般動詞+[v?]”和“好+一般動詞+猛+
[v?]”句式,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猛”字加強了這種勸說的祈使語氣,有時甚至接近于警告、威脅,表示“你很可以”“你早可以”之義,表達說話人的不耐煩或憤怒。
再有用于關(guān)系動詞“有”“沒有”后的“猛”,并不是加深“有”或“沒有”的程度,不能譯為很、非常;而是加強了句子中“有”或“沒有”的肯定或否定語氣。例如A:“本書你有[va]?”B:“有猛。”“有猛”是“當然有”的意思,加強了句中的肯定語氣。
3.“猛”作程度副詞兼語氣詞
上面討論過的“猛”和少數(shù)形容詞連用,“猛”字重讀且尾音拖長時,具有反問語氣。如“稀奇猛?”中的“猛”是程度副詞兼語氣詞,“猛”修飾“稀奇”,加強了稀奇的程度,同時“猛”充當這一句式的語氣詞,表達說話人反問、鄙夷的語氣。
雖然現(xiàn)在“猛”作語氣副詞、語氣詞使用的范圍較小,僅限于少數(shù)句式,但能證明“猛”字有進一步虛化的趨勢。由于“猛”字所處的位置位于句末,在特定句子語氣的推動下,存在從語氣副詞進一步虛化為獨立的語氣助詞、語氣詞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縉云方言“猛”的語法化歷程應該是:
三、結(jié)語
縉云方言“猛”做后置副詞在具體用法上很有特色。“猛”從名詞引申為形容詞,后和漢語走向不同的發(fā)展路徑,向程度副詞轉(zhuǎn)化,并且存在向更虛的詞類譬如語氣助詞、語氣詞轉(zhuǎn)變的可能。說話人的語氣和態(tài)度是“猛”進一步向語氣層面演變的動力??N云方言該類副詞后置的產(chǎn)生機制和演變過程值得后續(xù)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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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健雅,女,漢族,浙江麗水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