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歌自譯是翻譯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本文將穆旦名作《詩八首》原詩與英文自譯細讀比勘,必要時引入他譯,旨在通過原詩與自譯的差異,挖掘并分析原詩的未盡之意,以此深化學(xué)界對《詩八首》主題思想的理解。本文認為穆旦的自譯將潛藏于原詩字里行間的微妙情感巧妙呈現(xiàn),其多年后的自譯通過時態(tài)的在場與流轉(zhuǎn)闡釋了原詩,并通過邏輯與換行的顯現(xiàn)重建了原詩。
【關(guān)鍵詞】穆旦;《詩八首》;自譯;時態(tài);換行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3-010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3.031
穆旦不僅是中國新詩運動中九葉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外詩歌翻譯的積極實踐者。早在20世紀40年代末,穆旦就曾將自己的詩若干首譯成英文,詩歌自譯成為他日后翻譯國外文學(xué)的起點。復(fù)雜晦澀的《詩八首》(Poems)就是他最早的自譯作品之一。
傳統(tǒng)翻譯界認為譯者和作者之間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主張譯者是作者的仆人,必須亦步亦趨,忠實于原文。然而,自譯是譯者與作者身份重合的翻譯活動,自譯者不必克服源語理解的障礙,就能達到“譯者與原作者的水平相當”,從而生產(chǎn)出“達到原文的水平”[1]的譯文。但是由于詩歌建構(gòu)的是朦朧而多義的空間,所以自譯雖極大地縮短了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距離,但仍然存在一條灰色地帶,為翻譯者留下自由發(fā)揮的余地,贈予詩人再次詮釋個人詩作的機會。
穆旦《詩八首》的自譯行為也因此受到了學(xué)術(shù)界的關(guān)注。大部分學(xué)者從譯本流變和比較的角度做總體評述,如北塔按時間順序述論譯文優(yōu)缺點[2];王宏印引入自己的翻譯,分析譯文在主題理解、選詞及語法上的差異[3]。但可惜兩位學(xué)者對原詩只作了較為簡略的譯文比對。有些學(xué)者提及穆旦自譯使讀者得以準確理解原詩意義。如王鹿鳴和劉怡春通過比較穆旦與王佐良的譯本,歸納其特點及對普通譯者的借鑒作用[4]。綜上所述,目前學(xué)界已關(guān)注到《詩八首》自譯的重要意義,但尚未從詩歌翻譯論題,如時態(tài)、邏輯詞、換行等細節(jié)著手分析,同時原詩與自譯關(guān)系的考察也有待充實。實際上,穆旦對《詩八首》的自譯,與其說是中英語言外殼的轉(zhuǎn)換,不如視為詩人對自己的詩歌進行闡釋、重建和去魅的過程。穆旦在有限的翻譯空間里,充分發(fā)揮了詩人再創(chuàng)作的特權(quán),其中時態(tài)的在場與流轉(zhuǎn)、邏輯及換行的顯現(xiàn)共同重構(gòu)了一個清晰的多維詩意空間,為窺探詩人創(chuàng)作歷程與揭示其本真思想提供了寶貴路徑。
一、自譯闡釋原詩:時態(tài)的在場與流轉(zhuǎn)
時態(tài)體現(xiàn)了英漢語對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的重要差異。正如許淵沖評論古典詩:“中文動詞……可以寫現(xiàn)在,可以寫過去,也可以寫將來,而且在形式上往往看不出其中的差別?!盵5]時態(tài)與時間問題幾乎存在于每一首中國詩歌的英譯里。漢語中的動詞超脫了時態(tài)的變化,不僅賦予敘述行為跨越時間的普遍性,也為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種含蓄與朦朧的美感。然而,在《詩八首》自譯中,英語的語法規(guī)則迫使穆旦正面選擇適當?shù)臅r態(tài),讀者也正是有幸通過詩人更為精準的表達,窺探詩歌主題所蘊含的奧秘。八首詩的愛情脈絡(luò)常被解讀為按時間順序,是表現(xiàn)“初戀、熱戀、沉思、升華”的“理想的愛情的詩”[6]。然而若比對穆旦的自譯本,則會發(fā)現(xiàn)時間線索遠非那么簡單。在自譯本中,八首詩依次經(jīng)歷了從現(xiàn)在時、現(xiàn)在進行時、一般將來時、一般過去時,隨后重返現(xiàn)在時的轉(zhuǎn)變,這種時間線的交錯與重構(gòu),在有限的空間流轉(zhuǎn)中道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波瀾壯闊。
例1: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它和春草一樣地呼吸。
自譯:The growing little animal that nestles in your age,/ Is breathing like grass in the Spring.[7]
第三首詩以現(xiàn)在進行時開頭,表示詩中的“你我”當下的戀愛狀態(tài),展現(xiàn)的是情感的流動性與鮮活性。詩中的我感受到你寂寞而躁動的靈魂,“小小野獸”依偎在你的胸懷,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fā)狂野(growing),好像春草一樣正在呼吸(is breathing)。“春草”二字“暗含著濃濃的情色意味”[8]。這是詩中“我”現(xiàn)在的心思,微妙的感覺正在流動:“我”想迎合你的“小小野獸”,我正在被“你”深深吸引。這一隱喻的選擇并非偶然,“春草”常被賦予生命力與青春沖動的象征意義,而這里,它不僅描繪了正在躁動著的內(nèi)在情感,也暗示了一種難以抑制的生命本能。
隨后,自譯本的時態(tài)轉(zhuǎn)為一般將來時。他的自譯過程猶如緩緩展開原詩褶皺。我將鑿穿(will dig)你理智的花崗巖殿堂,我將拯救(will rescue)“小小野獸”被埋葬的漫長歲月。在原詩中,動詞沒有添加任何時態(tài)標記,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時間的不確定性,讓“你我”之間的情感狀態(tài)處于開放的空間中,讀者難以確知這份感情是否已經(jīng)取得進展。但自譯本將這一切都闡釋得清晰明了,“will”標志了明確的未來時間。我多么想和你有不被理智征服的親密接觸!但可惜這都只是“will”,只能存在于我單方面的幻想以及對未來的虛構(gòu)空間中。這一將來時態(tài)承載了我的情感沖動,也暗示了“你我”關(guān)系中難以逾越的鴻溝。
激情褪去,詩人對“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展開了回憶,穆旦的飽滿情緒在自譯中躍然紙上。這段也是八首自譯作品中唯一一處接連使用過去時態(tài)的句子。那些我們曾經(jīng)想說卻沒說出口(choked)的甜言蜜語,永遠地哽咽在喉(died before their birth)。然而,現(xiàn)在已再沒有機會向你說出這些話,它們的幽靈時至今日仍纏繞著(soars)我,將我吞并到困惑(merge in the confusion)里。至此,穆旦在第三、四首詩中已將戀愛進程描述清晰。詩中“我”對曾經(jīng)未說出口的甜言蜜語魂牽夢縈,至今仍無法忘懷??墒潜M管“我”現(xiàn)在正感受著“你”對愛情與情欲的呼喚,卻只能在幻想未來的美夢中走進你,滿足“你我”的欲望。
實際上,這種求而不得,短暫相戀后又被迫原地等待的愛情狀態(tài)可以在穆旦與曾淑昭的書信中找到影子?!对姲耸住穼懹?0世紀40年代初,自譯于40年代末。在這期間,穆旦曾經(jīng)給曾淑昭單方面寄過兩封曖昧信[9]。第一封寄給淑昭的信寫于1945年4月,以“怎末,又沒有接你的信了”開篇。穆旦在苦苦等待來信時,只能幻想能和淑昭“一塊在草地河邊走走,談?wù)?,我想這就是人生的樂趣??墒巧系鄄辉试S!”書信里的上帝和《詩八首》中的“上帝玩弄他自己”不謀而合,愛情的起伏悲喜是自然規(guī)律。1945年的書信中最后也指出他“幻想一種生活,我們快樂的過在一起?!被孟氍F(xiàn)實中無法發(fā)生的幸福時刻正對應(yīng)了原詩中的將來時態(tài)。而在1947年的第二封書信中,穆旦坦言“我們有兩年不見了,彼此無信,但我對于一個老朋友卻不免時時掛念”。彼時,兩年時間已過,穆旦仍未得到回復(fù),但對淑昭的單相思仍不能自已。巧合的是,1947年穆旦寄給曾淑昭的《To Margaret》的三至五章即是《詩八首》的最后三首,穆旦能在29歲親自翻抄23歲時寫下的詩歌,足以揭示《詩八首》的情感世界與彼時對淑昭那份情感的契合。
綜上種種,借著《詩八首》自譯中的時態(tài)變化,詩人的詩意明朗得多。雖然無法證實此詩自譯與曾淑昭的戀愛往事有關(guān),但在多種材料的印證下,讀者難免會將其與詩人的愛情觀相聯(lián)系。若僅聚焦于原詩的字詞,讀者或許會迷失于“我”那模糊不定的愛情軌跡與深邃難測的情感迷霧之中,難以確切分辨“我”正身處在何種愛情階段,抑或是潛藏著何種微妙情愫。而穆旦的自譯,不同于奚密[10]和王宏印的譯文,明顯清晰地指示出了一系列時態(tài)轉(zhuǎn)變。自譯文本中,主人公因愛而不得而只能沉溺于過去,導(dǎo)致只能隔岸觀火,任由“和我底平行著生長”(is growing so lonely)而無法交織。由此,穆旦的自譯不僅是對原詩意思的再現(xiàn),更是對其中未盡之意的挖掘與闡釋,是對深刻而復(fù)雜的愛情的再次描繪。
二、自譯重建原詩:邏輯、換行的顯現(xiàn)
穆旦英譯自己的作品,必然會面臨在非母語字、詞、句、段方面的反復(fù)推敲、取舍與決定。然而自譯是否屬于翻譯是翻譯界一直爭論的話題。格魯特曼(Grutman)認為譯界學(xué)者長期忽視自譯現(xiàn)象,更將其視為雙語能力[11]。這一觀點也得到了國內(nèi)很多學(xué)者的認同。雖然某些不合時宜的、甚至出軌的翻譯行為會受到來自以忠實為原則的翻譯家的批評,但是自譯者作為獨特的譯者,有權(quán)在灰色地帶行使權(quán)力并重建原文。穆旦自譯的重建主要體現(xiàn)在邏輯與換行的顯現(xiàn)方面。相較于單純審視中文原文,雙語對照能夠更輕易地開啟詩人的心門,更容易觸碰作者的原意。
詩人的情緒在第一首詩的自譯中就有所傾訴。
例2: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自譯:Though I weep,burn out,burn out and live again,/Dear,it is only God playing with himself.
相較于奚密的“Girl”和王宏印的“My girl”,穆旦將原詩唯一表征愛人性別的“姑娘”自譯“Dear”,更為直接和坦誠,增添了親密無間、溫柔繾綣的意味,也更是超越了簡單的性別稱謂并打破了性別界限,將原詩中對特定對象的傾訴,擴大為對愛人深情的呼喚。穆旦自譯的邏輯顯化不僅體現(xiàn)在特定詞匯的挑選上,也體現(xiàn)在句與句的連結(jié)上。
例3: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自譯:What has made the wood and the erect rock,/Will make this my momentary yearning everlasting./ Though the beauty which everything in its process reveals/ Shows me the way to love you, and to change.
單看中文的這一小節(jié),詩中“我”對愛人的情感順應(yīng)前文,是心甘情愿、毫無保留的付出。然而,穆旦這節(jié)的自譯卻是隱含了明顯的轉(zhuǎn)折。雖然(Though)我對你此時的渴望將會一直存在,但是在愛的過程中,你的美教會了我愛你的方式,并讓我改變。新增的“though”指明,這份改變并非全然是欣然接納,而是帶著苦澀與掙扎,昭示著關(guān)系中的不平衡與不確定。正是這種非自愿的改變,順接了第六首隨即而來的“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悄然為后文的分離埋下隱憂。由此,穆旦的自譯在消磨原文的朦朧性與陌生化的同時,也是通過一種更為清晰的表達在英語世界里流露并重建原詩的邏輯。若單從中文原詩分析,詩中“我”微妙而又復(fù)雜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恐怕就難以被全面捕捉,也更無從談起了。
詞匯層面的微調(diào)或許不足以引起顯著差異,但因換行而產(chǎn)生的重組效果,打破了傳統(tǒng)句式的連貫性,形成一種斷裂的美感,這不僅凸顯了詩人的思想核心與情感重點,也為詩歌賦予了全新的節(jié)奏與韻律。
例4: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自譯:His pain is to persistently seek/To alternately conform and oppose to you.
這句在“尋求”后分行跨句無疑是特殊的,既是外在聲音的停頓,又是詩情醞釀的結(jié)果。根據(jù)自譯前文,“He”指代“我”在“危險的窄路里”制造的“traveller called myself”,是那個心有怨言、不愿被迫改變的另一個自己。第七句“pain”和“persistently”巧妙押了頭韻,使情感進行了節(jié)奏化的呈現(xiàn)。同時,自譯中詞匯的精簡與語序的重組,使詩人將重點聚焦于愛情最后的權(quán)衡,意即:另一個自己的痛苦源于不斷地試圖對“你”進行順從和反對。在遵循自己和順從愛人之間抉擇是令人痛苦的,當愛情不再是你情我愿而是開始計較利益得失后,詩中“我”的那份愛也就開始了質(zhì)變與蛻變。相似地,另一處重要的換行位于第七首第二節(jié)。
例5:那里,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Where,parallel to my passion of love,I find./ Yours is growing so lonely.
此節(jié)中文的最后一句也被詩人處理成分行跨句的結(jié)構(gòu),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空間延展效果。在自譯中,穆旦取其意,進行了大改,“I find”被移至整行最后,不僅是出于押韻的考慮(與self-controlled形成尾韻),也如同一個情感的休止符,讓讀者在短暫的停頓中感受到詩人欲言又止的猶豫。而緊接著,“Yours is growing so lonely”被單獨成行,以簡短而直白的方式營造出孤獨的氛圍。這宛若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聲嘆息,將那份對愛人求而不得的無奈與絕望,在空間的延宕中鋪陳開來。直至晚年,穆旦回首往昔,這份20歲出頭的孤獨和絕望仍然涌上心頭:“你大概看到我的那首‘詩八首’,那是寫在我二十三四歲的時候,那里也充滿了愛情的絕望之感。”[12]
三、結(jié)語
穆旦不僅是詩人也是翻譯者,這使他能夠以詩人的眼光看待翻譯,也能以翻譯的視角作詩,在創(chuàng)作與自譯間形成一種內(nèi)在的對話與交流?!对姲耸住返淖宰g版本,相較于原文,確實展現(xiàn)出更為清晰直白的魅力,但這并非源于穆旦對英語表達方式的迎合,亦非中西文化差異的生硬碰撞,而是體現(xiàn)在他對時態(tài)的精準選取、邏輯線索的顯化呈現(xiàn),以及換行所營造的強調(diào)效果與節(jié)奏韻律之中。穆旦通過自譯,用英語這種形合語言,對詩作進行了跨越多年的闡釋與重建,是對自我創(chuàng)作的一次反芻,也是對詩歌跨文化翻譯的探索。在這一過程中,那些潛藏于字里行間的微妙情感與深層意蘊得以被層層剝開,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引領(lǐng)讀者穿越中文詩歌的迷霧,直抵原詩的核心以及詩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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