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代十國作為連接唐、宋的過渡時期,時間雖短,卻在中國歷史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該時期的音樂文化,也是唐、宋音樂傳承的重要紐帶。文章以四川后蜀趙廷隱墓出土的30余件伎樂俑、舞俑為研究對象,通過對伎樂俑的樂隊編制、與前蜀音樂文化的關系,以及舞俑所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等方面的分析,考證了趙墓樂舞俑所呈現(xiàn)的音樂文化特征。
關鍵詞:趙廷隱墓五代十國樂舞俑音樂遺存
2010年11月,成都市文物考古工作隊在龍泉驛區(qū)十陵鎮(zhèn)青龍村發(fā)掘清理了一座大型磚室墓,據(jù)墓志,墓主人為后蜀宋王趙廷隱。墓中出土的大量陶俑中最引人注目的,是30余件造型精美的樂舞俑①,其中手持樂器的伎樂俑高約0.6米,皆立姿,所著服裝鮮艷富麗,衫、裙清晰可辨,所執(zhí)樂器有琵琶、篳篥、排簫等;女舞俑姿態(tài)柔和優(yōu)美,男舞俑姿態(tài)剛健有力②。由于目前公開發(fā)表考古發(fā)掘報告、專著、簡報等材料的16座后蜀紀年墓葬中,大部分墓葬都曾被盜,因此總體出土文物數(shù)量較少,與音樂有關的隨葬品更是稀少。趙廷隱墓雖也曾被盜,但這30余件樂舞俑,卻是后蜀墓葬中少有的、較完整呈現(xiàn)后蜀音樂風貌的出土文物,因此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
目前學界針對趙廷隱墓樂舞俑的研究文章較少,知網(wǎng)文獻可查10余篇,多以趙廷隱墓樂舞俑的造型藝術為主題進行研究,如范犁、謝濤的《五代趙廷隱墓伎樂俑的藝術造型特征》、吳丹等人的《后蜀趙廷隱墓伎樂俑服飾材質與色彩的還原推測》、包雪梅的《后蜀趙廷隱墓出土伎樂俑研究》等,其中《后蜀趙廷隱墓出題伎樂俑研究》一文雖有提及音樂文化的相關內(nèi)容,但整篇論文依舊以造型藝術的研究為主。目前針對趙廷隱墓音樂文化的研究,僅閆佳楠的《趙廷隱墓出土樂舞伎俑音樂文化研究》1篇,可見,關于趙廷隱墓音樂文化的專題性研究成果較少。據(jù)筆者推測,目前研究成果較少的主要原因在于,在2024年《后蜀趙廷隱墓發(fā)掘報告》出版之前,公開可查的趙廷隱墓發(fā)掘相關信息,僅有2011年由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于《中國社會科學版》發(fā)表的《四川后蜀宋王趙廷隱墓發(fā)掘記》1篇,以及成都博物館展出文物的簡短介紹。這些材料以記錄為主,內(nèi)容較為簡潔,未能提供更詳細的研究內(nèi)容支撐。因此,筆者于2023年8月與成都考古中心取得聯(lián)系,拜訪了相關工作人員,以期以該中心提供的較詳細樂舞俑數(shù)據(jù)為基礎,對趙廷隱墓音樂文化有更進一步的研究。
本文以成都博物館、成都考古中心展館展出的樂舞俑實物為基礎,結合了成都考古中心提供的文字資料,在《后蜀趙廷隱墓發(fā)掘報告》出版后參考了發(fā)掘報告中的詳實數(shù)據(jù),對趙廷隱墓出土的樂伎俑進行相應的分析與研究。需要注意的是,趙廷隱墓因遭盜毀,并有被焚燒的痕跡,因此文物破碎③,部分伎樂俑出土時與其手持樂器也處于分離狀態(tài),目前成都博物館、成都考古中心展出的樂舞俑,為工作人員的修復成果。
在筆者對多方資料進行匯總后,可確認,趙廷隱墓共出土36件樂舞俑,實際展出的有25件左右。其中,女性伎樂俑23件、女舞俑2件,男性伎樂俑5件(含執(zhí)竹竿男俑1件)、男舞俑6件,女性樂舞俑基本出土于西耳室,男性樂舞俑出土于南耳室。筆者將以趙廷隱墓(以下簡稱“趙墓”)中伎樂俑手持的樂器,以及舞俑的形態(tài)為基礎,分析樂舞俑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
一、樂舞俑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
(一)伎樂俑所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
根據(jù)成都考古中心提供的資料,趙墓出土的女性伎樂俑所執(zhí)樂器情況如下:琵琶1件、豎箜篌2件、箏1件、橫笛2件、排簫2件、笙2件、篳篥2件、雞婁鼓2件、羯鼓2件、正鼓1件、和鼓1件、答臘鼓1件、都曇鼓2件、大鼓1件、方響1件、鼗鼓1件;男性伎樂俑所執(zhí)樂器有:橫笛2件、拍板2件(詳見附表1)。需注意的是,兩件持雞婁鼓的女性伎樂俑,分別于成都博物館、成都考古中心展出。兩件伎樂俑均將雞婁鼓夾在左手胳膊肘,其中成都博物館所展示的持雞婁鼓伎樂俑除夾持雞婁鼓外,左手還手持鼗鼓,展現(xiàn)出雞婁鼓、鼗鼓兼奏的形態(tài);而成都考古中心展示的持雞婁鼓伎樂俑僅夾持了雞婁鼓,左右手并未持任何器物(圖1、圖2)。
將《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多部伎所使樂器與趙墓伎樂俑所持樂器進行列表對比后可發(fā)現(xiàn),趙墓中出現(xiàn)的樂器,與《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所記載的龜茲樂樂器組合高度重合。唐朝多部樂中,龜茲樂所使用的打擊樂種類最多——《隋書》《舊唐書》中的龜茲樂使用了7種打擊樂器,《新唐書》中龜茲伎的打擊樂器種類有9種之多。而在龜茲伎中,吹奏樂器的數(shù)量較少、彈奏樂器的數(shù)量最少。據(jù)成都考古中心提供的文字資料來看,趙墓出土伎樂俑所持樂器中,打擊樂器有9種,吹奏樂器有4種,彈弦樂器僅3種,這都與《舊唐書》《新唐書》中記載的龜茲樂特征相符——以非旋律性打擊樂器為主,吹奏樂器數(shù)量次之,彈弦樂器數(shù)量最少,有一定的吹打樂特征。
秦序《唐九、十部樂與二部伎之關系》一文中提到,在唐代,多部樂與二部伎長期處于并列、平行的關系,并且相互借鑒、相互影響?!锻ǖ洹肪硪凰牧校瑢α⒉考康南嚓P描述如下:“自《安樂》以后,皆雷大鼓,雜以龜茲樂,聲振百里,并立奏之。”類似描述在《舊唐書》《新唐書》《唐會要》中均有出現(xiàn)。而關于立部伎樂曲中樂隊編制的描寫,《通典》卷一四六描述如下:“自《長壽樂》以下,皆用龜茲樂,舞人皆著靴?!倍考康乃硌莸臉非校蠖嘁札斊潣窞橹?,而有關坐部伎的相關記載中,并未強調“擂大鼓”。因此,符合擂大鼓、雜以龜茲樂、立奏等描述的趙墓中伎樂俑,在演奏姿態(tài)、所使用的樂器方面,均符合立部伎的描述。而同為蜀地出土的王建墓歌舞伎樂石刻,演出形式為坐奏,以龜茲樂為主,沒有大鼓,這也符合文獻中對坐部
伎的描述。
雖然趙墓部分伎樂俑存在不完整、樂器與伎樂俑分離的情況,但大部分伎樂俑與樂器已經(jīng)修復,部分沒有樂器的伎樂俑,也可通過其姿勢、身上留下的孔洞大致推測其演奏的樂器類型。無論是伎樂俑手持樂器,還是其站立演奏姿態(tài),都能與《舊唐書》《新唐書》《通典》等文獻中,關于龜茲樂以及立部伎的相關記載高度吻合,因此,趙墓伎樂俑所呈現(xiàn)的,是龜茲樂風格的立部伎。
(二)柘枝舞俑所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
趙墓中出土的女舞俑頭戴雞冠狀帽,帽上有類似鈴鐺的裝飾物;帽子兩側有飄帶;服飾裝束與馮暉墓中的舞俑較為相似。在閆琰《后蜀趙廷隱墓出土花冠舞俑與柘枝舞》等文章中,均判定該舞俑跳的是軟舞柘枝。
柘枝舞本為唐代健舞的代表性舞種,在中唐時期開始向軟舞轉變。在進入晚唐時期后,產(chǎn)生了軟舞“屈柘”,并且在巴蜀地區(qū)極為盛行。唐僖宗時期蜀地舞伎灼灼,便是當時著名的柘枝舞伎。而進入五代時期,軟舞柘枝則成為了主流,代表性的具體形象在五代后周馮暉墓彩繪磚雕的樂舞圖中有所體現(xiàn)。
關于柘枝舞的源流,目前已有多篇學術論文有所探討:劉莉在其論文《胡樂舞之“柘枝舞”考論》中總結,綜合文獻、出土文物來看,無論是裝束、舞姿以及伴奏樂器,唐代柘枝舞源自西域石國,在流傳過程中融合了南蠻驃國樂、中原傳統(tǒng)樂舞等多種不同民族的文化特色,在進入五代十國時期,已經(jīng)是一種融合性舞蹈。
至于軟舞柘枝所使用的音樂,則在唐、宋文獻、詩賦中有所提及。柘枝舞表演時出現(xiàn)的樂器,有大鼓、畫鼓、蠻鼓、蠻鼉等多種打擊樂器,簫、笙等吹管樂器,弦樂器提及較少,大多是以“弦”為籠統(tǒng)的稱呼,唯一出現(xiàn)過明確描述的弦樂器是箏。
有學者認為,柘枝舞俑的形象源于中亞地區(qū),音樂應和中亞地區(qū)的“安國伎”“康國伎”有關,音樂融合了西域、印度及中原漢樂器,風格也雜糅了清樂、燕樂和諸胡樂風格④。筆者認為此種說法較為牽強,因為從相關材料來看,《舊唐書》《新唐書》中記載的“安國伎”“康國伎”均只有3種打擊樂器,這與趙墓中展示的情況不符。而龜茲樂本身便融合了西亞、印度、龜茲本地以及中原地區(qū)音樂文化。因此,與其說在“安國伎”“康國伎”的基礎上雜糅其它風格,不如說趙墓中的樂隊,與柘枝舞的源流一樣,是一種以西域龜茲的音樂風格為基礎的、融合其它民族文化特色的樂隊。它的樂隊編制更接近唐代多部伎中的龜茲樂(與安國伎、康國伎同為西域系樂器組合,所使用的樂器高度重合)。
二、趙墓樂舞俑所呈現(xiàn)的多元文化特征
(一)樂器來源的多樣性
前文提到,龜茲樂融合了西亞、印度等地的音樂文化,這與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有關。龜茲位于今天新疆庫車一帶,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龜茲是多種文明的匯集之處。目前該地區(qū)出土的古代文獻、文物中,文字便包含了源自中原地區(qū)的漢文、源自印度的梵文、源自中亞地區(qū)的粟特文等文字,可見其文化的多樣性,而這種多樣性,也在趙墓的伎樂俑中有所體現(xiàn)。
前文中,筆者以《隋書》《舊唐書》《新唐書》等文獻為基礎,推測趙墓伎樂俑呈現(xiàn)的是龜茲樂隊編制,但鑒于三本文獻中對龜茲樂的描述稍有出入,因此,本文選擇三本文獻中均出現(xiàn)的樂器,通過對龜茲樂使用樂器溯源,去梳理龜茲樂中所包含的多元音樂文化。
在《隋書》《舊唐書》《新唐書》龜茲樂部分中均出現(xiàn)的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笛、笙、簫、篳篥、貝、腰鼓、都曇鼓、毛員鼓、答臘鼓、雞婁鼓、銅鈸14種樂器(詳見附表1)。以演奏方式對樂器進行分類后不難發(fā)現(xiàn),龜茲樂中打擊樂器數(shù)量最多,吹奏樂器數(shù)量其次,是一種以節(jié)
奏律動見長、有明顯吹打樂特征的樂器配置。
這些樂器大多并不屬于龜茲本土的樂器,而是來自不同地區(qū)。據(jù)史料考證,樂器的來源如下:
從龜茲樂隊中常出現(xiàn)的樂器可看出,龜茲樂是一種博采眾長的音樂文化,其在本土音樂基礎上還融合了西亞、南亞、中國中原等地區(qū)的音樂文化。其中,印度音樂對其造成的影響頗深,并且由于印度是西亞文化東傳的“中轉站”,因此,許多西亞樂器也是由印度傳入龜茲。
趙墓伎樂俑手持的樂器中,少了五弦、貝、腰鼓三件樂器,多了鼗、拍板、正鼓、和鼓、大鼓和方響6件樂器。拍板、方響雖均未出現(xiàn)在《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中關于龜茲伎的記載中,但在德宗時期,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所作《南詔奉圣樂》中的“龜茲部”已包含了拍板與方響兩種樂器;岸邊成雄在《唐代音樂史的研究》中結合《新唐書·南蠻傳》中對《南詔奉圣樂》的記錄,以及《樂府雜錄》等資料,推論唐代太常四部樂中的“龜茲部”已有拍板、方響。由此可見,拍板與方響是從唐代時便在龜茲樂隊中常被使用的樂器。
除了拍板、方響的增加,趙墓伎樂俑減少的是五弦等印度傳入的樂器,增加的是鼗這類中原樂器。這無疑證明了,龜茲樂在流傳演變的過程中,雖然保持了吹打樂這一基本特征,但其作為龜茲音樂也不斷受到中原文化影響,并與其融合。
(二)佛道相融的文化特征
龜茲曾是西域的佛教中心,佛教傳入龜茲的具體時間、傳入形式都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龜茲歷史與佛教文化》一書中通過佛教由西向東的傳播順序,推測其是大約在2世紀末初傳龜茲。龜茲作為西域佛教中心之一,其音樂也與佛教文化聯(lián)系緊密。正史所謂“佛曲”之名,始見于《隋書·卷十五·音樂志下》:“西涼者,起于苻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jù)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秦漢伎……其歌曲有《永世樂》、解曲有《萬世豐》、舞曲有《于闐佛曲》。龜茲者,起于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雹莩酥?,在唐朝,人們將佛曲的特點稱為“如龜茲部”,《唐會要》中記錄的100多首樂曲名中,與龜茲有關的佛曲便有《龜茲佛曲》《急龜茲佛曲》《蘇幕遮》《婆伽兒》等。
雖然前文提到,與佛教文化緊密聯(lián)系的龜茲樂在唐朝極為盛行,唐朝也是佛經(jīng)、造像高產(chǎn)的時期,但唐朝的國教則是我國的本土宗教道教,唐太宗因李唐王室與老子同姓李,甚至宣布“老子乃朕始祖”。道教不僅與李唐王室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到五代十國時期,蜀地民眾也延續(xù)了尊崇道教的傳統(tǒng)。蜀地民眾普遍熱衷道教,前、后蜀統(tǒng)治者也不遺余力提倡道教。前蜀后主王衍大興土木新修道觀,并命宮女做道教女冠打扮⑥,后蜀孟昶更是授予道士官職,使該群體參與政權統(tǒng)治。孟昶的貴妃花蕊夫人曾在詩中寫到:“老大初教學道人,鹿皮冠子澹黃裙。后宮歌舞今拋擲,每日焚香事老君?!笨梢姾笫駮r期道教文化氛圍之濃厚。而作為后蜀重臣,趙廷隱及家人的生活、審美、娛樂等自然會受到統(tǒng)治者的影響,其子趙崇祚所編的詩詞集《花間集》中蘊含了大量的道教元素,其原因也被普遍認為是為了迎合孟昶的喜好、鞏固趙氏家族地位。
因此,趙墓的伎樂俑雖為龜茲樂隊編制,但摻雜道教元素也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據(jù)《后蜀趙廷隱墓出土戴冠女伎樂俑與道教女冠文化》一文的整理,公開展出的趙墓伎樂俑中,擊方響俑、擊大鼓俑頭戴蓮花形發(fā)冠;擊羯鼓俑⑦、撫琴俑頭戴并桃形發(fā)冠;而持笛俑⑧,戴覆斗形發(fā)冠。這三種發(fā)冠在伎樂俑上極為罕見,但卻與女冠的道冠相似,例如蓮花形道冠在唐代道教石刻中便極為常見,而并桃形道觀始見于唐朝,至宋朝為最流行的道冠樣式之一。后蜀統(tǒng)治者及蜀地群眾熱衷道教,趙廷隱家族無論是出于對社會風尚的追求,還是對統(tǒng)治者的迎合,其家伎佩戴頭冠,是極為自然的現(xiàn)象。因此,雖然前文筆者闡述了龜茲樂與佛教文化的緊密聯(lián)系,但在蜀地,我們卻能看到龜茲樂隊編制中的女伎,佩戴有道教文化元素的頭冠。
三、趙墓樂舞俑承唐啟宋的歷史意義
從公元907年唐朝滅亡,到公元960年趙匡胤陳橋兵變、公元979年宋滅北漢,五代十國歷經(jīng)72年。在此期間,中原地區(qū)政權更迭頻繁、社會生產(chǎn)幾乎停滯,但南方的割據(jù)政權局勢相對穩(wěn)定,其中前、后蜀雖然歷時較短,但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讓李唐王室兩次入蜀帶來的中原文化(包括音樂文化)得以在蜀地留存、傳承。前蜀的典章制度、藝術文化均繼承自前朝,后唐滅前蜀后,身為后唐將領的孟昶被任命于西川節(jié)度使,后孟昶占據(jù)蜀地稱帝。從時間線上看,從前蜀的滅亡到后蜀的建立,中間僅隔9年。因此,同為五代時期蜀地政權,前蜀的文獻、出土文物均為認識后蜀文化的有力補充。
目前關于前蜀的音樂文化,最有力的支撐便是1942年發(fā)掘于成都的王建墓,該墓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放置于陵墓中室的棺床,以及棺床東、西、南三面雕刻的24個歌舞伎樂形象。王建作為前蜀皇帝,其棺床展示的音樂文化,既繼承了前朝風貌,也吸收了蜀地本土文化,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新的藝術特征。但總體來說,浮雕中樂伎所持樂器展示的,是摻雜有清樂系樂器的龜茲樂系統(tǒng)⑨。
將王建墓官網(wǎng)的數(shù)據(jù),與成都考古中心提供的資料進行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王建墓的24個歌舞伎樂石刻,與趙墓中樂伎所持樂器高度重合(詳見附表1)。相比之下,趙墓中少了篪、葉、貝、銅鈸等樂器,多了方響、都曇鼓。都曇鼓在《舊唐書》《新唐書》的龜茲樂編制中均有出現(xiàn),是龜茲樂隊
中的常用樂器。
同為蜀地政權,后蜀趙墓中所呈現(xiàn)的樂隊編制,明顯與前蜀王建墓中呈現(xiàn)的樂隊編制有繼承關系。筆者將以雞婁鼓、鼗鼓兩件樂器為線索,考證趙墓與王建墓在音樂文化上的繼承與發(fā)展;并將王建墓、趙墓及開封繁塔伎樂磚中樂伎們手持的樂器進行對比,梳理蜀地音樂與宋初教坊音樂的關聯(lián)。
前文提到,趙墓中的擊雞婁鼓伎樂俑,還兼奏鼗鼓。關于唐代宮廷音樂的樂器組合相關文獻記載中,未曾出現(xiàn)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形式,但該兼奏形式卻出現(xiàn)在莫高窟壁畫中。據(jù)劉文榮《敦煌壁畫中所見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論考》一文考據(jù),該兼奏形式在有明確紀年的石窟中出現(xiàn),是貞觀十六年(642)的220窟,自此之后便大量出現(xiàn)在壁畫中,直至晚唐消失??梢婋u婁鼓與鼗鼓兼奏的形式,雖未曾出現(xiàn)在唐代宮廷音樂的相關記載中,但卻在民間的石窟壁畫中體現(xiàn)了該演奏形式的盛行。
這種兼奏形式,出現(xiàn)在了前蜀王建墓的歌舞伎樂石刻浮雕中,但同為五代十國時期的王處直墓、馮暉墓中卻未出現(xiàn)該兼奏形式。史書對前蜀的記載為“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從雞婁鼓與鼗鼓兼奏所體現(xiàn)的音樂文化來說,前蜀不僅繼承了晚唐的宮廷音樂文化,也繼承了唐朝的民間音樂文化。前蜀滅亡后,該兼奏形式被后蜀繼承,并且被趙墓的伎樂俑所呈現(xiàn)。
到了宋朝,“宋初循舊制,置教坊,凡四部……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由是四方執(zhí)藝之精者皆在籍中?!雹馑纬跷{了大量的蜀地樂工,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形式,也被吸納到了宋初的教坊中。因此,宋朝的《樂書》《文獻通考》中,對龜茲樂的描述便包含了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除文獻記載外,北宋初的開封繁塔伎樂磚中有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伎樂形象(詳見附表1)。
經(jīng)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雞婁鼓與鼗鼓成為了唐代、五代十國時期以及宋代音樂文化傳承的線索。在唐滅亡之后,由于李唐王室的兩次入蜀,使得唐代的音樂文化得以在蜀地保存。五代十國時期中原地區(qū)戰(zhàn)亂頻繁,但蜀地卻相對安定,在王氏父子、孟氏父子的統(tǒng)治之下,前后蜀的音樂文化在晚唐基礎上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這對北宋初期的文化建設工作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支撐。
四、結語
趙廷隱在后唐滅前蜀時便隨軍入川,在后蜀建立時擔任左匡圣步軍都指揮使,死時被孟昶給予厚葬。其陵墓中出土的36件樂舞俑,生動地展示了后蜀音樂文化的繁盛。筆者對趙墓伎樂俑的樂隊編制,以及柘枝舞俑所呈現(xiàn)的音樂歸屬進行考證,推斷其有著明顯的龜茲音樂特征;在通過對龜茲樂隊中常用樂器來源的追溯,推斷龜茲樂是一種融合了西亞、印度、龜茲本地及中原音樂,與佛教文化緊密相連、有明顯吹打樂特征的音樂形式,而趙墓中的龜茲樂隊,則是龜茲樂長期在中原地區(qū)發(fā)展后,融合了更多中原文化的音樂形式;隨后筆者將趙墓伎樂俑所持樂器與前蜀王建墓中的24歌舞伎樂石刻、宋初繁塔伎樂磚中伎樂所持樂器進行對比,以雞婁鼓、鼗鼓兩件樂器為線索,論證了前蜀、后蜀在音樂文化領域承唐啟宋的作用。
從上述內(nèi)容可看出,唐王室兩次入蜀,使得唐朝的文化得以在蜀地保存、傳承。前后蜀作為五代十國時期的蜀地政權,其文化典章均有前朝的影子,出土樂舞俑所體現(xiàn)的是對晚唐、前蜀的音樂文化傳承。而這些音樂文化,也在北宋時被吸納到宋初的教坊中,繼續(xù)被傳承和發(fā)展了下去。趙墓樂舞俑為人們呈現(xiàn)了晚唐至五代十國各民族文化的交融,也為四川地區(qū)的地方斷代音樂史提供了有力支撐。
注釋:
①此文中的樂舞俑一詞,包含手持樂器的伎樂俑、展示舞姿的舞俑兩種陶俑。
②成都市成華區(qū)文化體育和旅游局,成都市成華區(qū)文物保護管理所.孟知祥墓與后蜀[M].四川科技出版社,2022:122-123.
③孫杰,王寧.成都十陵鎮(zhèn)后蜀趙廷隱墓出土陶質文物的保護與修復[J].文物天地,2022(6):33.
④閆佳楠.趙廷隱墓出土樂舞伎俑音樂文化研究[J].文博,2019(5):62.
⑤田青.我的反思與思考[M].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117.
⑥女冠,即女道士、道姑,是對皈依道教女性的稱謂。
⑦《趙廷隱墓出土樂舞伎俑音樂文化研究》一文稱該伎樂俑為“擊細腰鼓女俑”。
⑧成都博物館對該伎樂俑的命名為“吹篳篥俑”。
⑨馮漢驥.前蜀王建墓發(fā)掘報告[M].文物出版社,2002:33.
⑩《宋史·樂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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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2022年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西南音樂研究中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xnyy2022010)《后蜀趙廷隱墓音樂考古學研究》結題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