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下,清溪邊,春風中,知交旁,曲水流觴?!笆侨找?,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贝丝躺酱ㄖ书?,清風之和順,將人間青絲到白頭映襯得如俯仰之間。千古以來,無數(shù)文人至樂轉為至悲也就在這一瞬。超越苦短人生的本能促使世世代代的人們追問,是遠離俗世,獨居深山,還是寄托于靈魂不滅,輪回轉生。而王羲之即便在醉中,也不曾故作豪邁,以盲目的樂觀主義欺騙自己,從樂到悲的憂懼,他時時坦承:“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比趨R于他的千古名篇《蘭亭序》中的生命意識,誠如《王羲之:六朝貴族的世界》作者吉川忠夫指出的那樣,“‘目前’這個詞,應是理解王羲之思想的關鍵所在……人的一生,如果置于無窮無盡的時間中,不過是‘目前’而已”。仕途斷送,先墓毀敗,親朋逝去,在這籠罩一切的無力感中,王羲之展現(xiàn)出驚人的坦誠。他從不貶低、從不逃避人的渺小、短暫、脆弱,他奮力撐開生與死的短暫間隙,在不斷襲來的暮氣下,用渾身的朝氣為己、為家、為國提供庇蔭,除了生命的溫度,沒有一種理論能歸納王羲之。書中因而這樣描述王羲之的一生:“他熱愛著與朋友的交往,熱愛著子孫繞膝的家庭生活,直至生命結束的最后一刻都沒有遠離俗世。”
六朝文人將個體生命置于浩瀚時空的觀照方式,被王羲之淬煉為“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書中明確了六朝時期奠定的山水哲學的指向:“游歷山水的根本目的,或許就是感受這種神秘體驗——與永生相連接的體驗?!蓖昴暝略轮幌嗨频慕?,代代之人感受著同樣的“目前”之樂,生命的有限與無限在此刻歸一,樂永生,美永生。
書法成為王羲之“竊造化之機”的生命藝術。書中點出王羲之書法的精髓:“效仿的終點,是效仿自然、效仿造化……通過筆、紙、墨,竊取自然無窮無盡的生命力與韻律?!鄙c死,有限與無限,天然與人工,一切界限都在王羲之的筆下消弭,他將帶著雪泥遠去的飛鴻落墨為藝術與自然渾然一體的翩然驚鴻。作者吉川忠夫捕捉到的正是1700年前王羲之跳動的生命脈搏:“當生命有限的人類置身于處在無限時間長河中的山水自然時,時間長河停止、身心俱忘、本我與自然的對立消失,就能夠呼吸到不斷生成的自然節(jié)奏?!彼囆g之美即天然之美,萬物之理即自然之理。
從《蘭亭序》“之”字的二十余種寫法抬眼望向千年前的蘭亭,千年前的三月三,跟隨《王羲之:六朝貴族的世界》重讀“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山水哲學長存,千古之樂永生。
全書按時間順序編排,八個章節(jié)每章大致討論二三十年間的藝術作品和藝術現(xiàn)象。作者并未局限于藝術家生平介紹和風格分析,而是將14世紀晚期至16世紀期間阿爾卑斯山以北地區(qū)的視覺與物質文化置于宮廷文化、商業(yè)網(wǎng)絡和宗教改革的三重語境中,圍繞藝術領域中出現(xiàn)的諸多變化展開論述,揭示了藝術贊助、新興資產階級的收藏需求以及宗教改革對圖像功能的爭議如何共同塑造了北方文藝復興藝術的獨特性。